天桥的最后一个秋天

2018-02-20 09:31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8年10期
关键词:段长万山天桥

1

晚上九点半,接到党办主任老王的通知后,许天就想给冯晓梅打电话报喜。电话接通了,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提前告诉她了,想给她一个惊喜,于是像平常一样对她说,自己在北方乘务员公寓休息呢,按照乘务交路,明天下午四点返回到市里。冯晓梅轻声说好好休息吧,返回时注意乘务安全。

挂了电话,许天就收拾东西直奔车站,夜里十一点有一趟通往他所在城市的火车,到达时间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冯晓梅在休年假,早上七点半应该送完儿子上幼儿园了,估计正在家读唐诗呢,这是她早定好了的休假主题之一。老婆酷爱诗词,有几百首唐诗宋词烂熟于心。他在想,老婆会用一句什么诗来表达她的喜悦之情呢?会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吗?

从许天所在城市的火车站步行,经过车站西侧的天桥,十五分钟即可到许天家,而打车也得七八分钟。许天归心似箭,早晨一下火车,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打车。

可是,打开家门那一刻,他瞬间崩溃了。

他看到,冯晓梅与孙万山赤裸裸地缠在客厅的沙发上。见他开锁进屋,两个人惊恐万状,孙万山慌忙中直把冯晓梅细小的裤子往他粗壮的大腿上套。冯晓梅则抓着孙万山的裤子捂在私处,羞愧惊吓得抖作一团。许天指了指冯晓梅的下身说,把裤子给他,你那地方还怕我看吗?

许天和冯晓梅下午就办了离婚手续,办完即各奔东西了。冯晓梅回了她妈家,许天去幼儿园接就要放学的儿子。路上,许天在想,怎么跟儿子说与他妈妈离婚的事呢?一阵风吹过,泡桐树叶哗啦啦响成一片,一群麻雀随风而起,乱纷纷飞过头顶。不知哪一只排下一泡稀便来,落在许天正向前迈进的鞋子上。他从地上拾起几片枯叶,擦去鞋上的鸟粪,抬头想骂那只不长眼的东西,口没等张开,眼泪扑簌而下。

儿子排队从园门出来,看到许天惊喜地叫了声爸爸,奔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妈妈怎么没来接我?你不是要明天下午才能回来吗?儿子扑闪着毛茸茸的眼睫毛问。

妈妈出差了,要半个月才能回来,这段日子爸爸天天来接你。许天决定先对儿子撒谎,让他适应一段没妈妈在身边的日子。他毕竟才是个五岁的孩子,心理承受能力还很低。

你半个月都不上班吗?儿子的兴奋里夹着惊疑。

嗯,爸爸调回段里来工作了,以后可以天天在家里。许天告诉儿子。

太好了,终于可以天天由爸爸来接了。儿子完全兴奋起来。

许天的心情在儿子的兴奋中不断低落。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和和美美的家说散就散了。

昨晚党办主任老王通知他第二天下午到段党委报到,说段党委研究决定让他代理党委干事,三个月试用期满正式下令。许天第一个想打电话报喜的人,当然是他老婆冯晓梅。冯晓梅当段人劳科干事几年了,一直帮他设计怎么能提干。许天也不甘心一辈子坐在车头上,过着在铁轨上四处飞的生活。倒不是说当司机有多低级,而是他觉得自己更适合坐在电脑前搞文字工作。党办主任老王尸位素餐,既写不了材料也没什么政工经验,全靠副主任于驰撑着。许天铁路高职专科学校毕业,在校期间函授了中文,毕业时一起拿到了一文一理两个专科文凭。通过铁路局招聘来到机务段后,他以为单位领导会注意到他的文武双全,可是当他被混在几十人的录用队伍中,一起到机车上实习司机时,他知道在领导眼里,他与那几十个人毫无区别。但他是个不轻易认输的人,边开火车边写稿子,小说、散文、诗歌无所不能,新闻稿件更不在话下,各种报纸杂志常见踪影。他老婆冯晓梅也爱文学,惺惺相惜,他俩就走到了一起。冯晓梅一直对他不受重用大鸣不平,说领导眼睛都瞎了,我老公这么出色也不提拔。不平鸣了几年,老公还是原地踏步,而她却从车间工人岗位提了干,到段人劳科当干事。

2

许天到段党委报到时,党委书记赵源清与他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说这些年经过多次机构改革,把彼此相隔几百里的三个机务段合并在一起,组建成现在这个五千多人的大段,三个段的机关干部留在现机关的只有二分之一,富余人员太多,经过多次分流,还没完全消化掉,所以像他这样有素质和能力的人,才长期压在下面提不上来。但领导眼睛不揉沙子,谁是龙谁是熊看得一清二楚,所以非常希望他到党办后努力工作,用成绩证明实力。最后,赵源清拍着他的肩头说,好好干吧,小许,我看好你,只要有成绩,就会有前途。

许天激动地说,请赵书记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培养,把工作做好。

许天一进党办即展露了他出色的工作能力。按照分工,许天负责起草和整理党委书记讲话、段政工网管理及信息发布。许天起草的讲话材料出手快质量高,政工网也管理得井井有条,面貌一新。于驰得了个大帮手,手头上的活儿分走大半,心情无比之好,额头上的皱纹明显减少。党办主任老王更是称心如意,有什么工作对许天交代一嘴完事,结束了过去分派工作时看于驰脸色的日子。老王虽是正主任,可是因为能力不济,常被副主任于驰挤对,心里憋气却发作不出来。许天来党办工作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带着赵书记的殷殷嘱托,许天开足了马力工作,几乎天天都要加班,于是接儿子成了问题。

他与冯晓梅办离婚手续前只有一个要求:儿子归他。他说他不想再找女人了,儿子得留给他做伴。冯晓梅流泪说房子也归你吧,儿子不能没地方住。他们最后商定:儿子、房子归他,二十万元存款和汽车归她。孙万山为了息事宁人,屁滚尿流地从许天家跑出来后,就给冯晓梅的工资卡上打了十万元钱。他是段办公室主任,包括工资卡号在内的许多职工信息他都掌握。打完钱,他给冯晓梅发了个短信,说那笔钱是她和许天的精神损失费。冯晓梅的工资卡开通了手机余额提示,短信证明孙万山确实打来十万块钱。她对许天说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这十万块钱你拿着吧。许天突然来了挖苦劲儿,说这是你的劳动所得,我怎么能要呢?

现在显然不能让冯晓梅去接孩子,他要让儿子适应一段没有母亲陪伴的生活,冯晓梅也理解和同意他的做法。许天的父母都在百公里外的农村,根本指望不上,唯一能去接儿子的只有冯晓梅的父母。这几天,他请冯晓梅的父母帮接过三回孩子。每次把孩子送到家后,他们都会在家等着他回来,劝说他与女儿破镜重圆。第一回冯晓梅的父母把他叫到主卧室,关上门后,两位老人给许天鞠了个躬,含泪说看在他们老两口的分上,原谅冯晓梅一次吧,别让孩子从小没了完整的家。许天说爸妈,不是我不原谅晓梅,是晓梅自己要离婚的。冯爸瞪大眼睛不相信地问,真的?许天指心为誓,骗你们二老我不得好死。冯爸当时就怒眉倒竖地拽着老伴,回家讨伐闺女去了。第二次是冯晓梅母亲一个人等在家里的。趁孩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做剪纸手工,她把许天拉到厨房里,低声说小天呀,其实你不知道,那天早上,晓梅在家里看书,孙万山在你家楼下给晓梅打电话,说有关于你提干的重要信息要跟她当面说,晓梅一听是这事,就赶忙让他上楼进屋了。他一进门就对晓梅说,单位要研究几个干部,仍然没有许天。晓梅当时就急了,问,这事还有救吗?孙万山那个杂种就说除非他姐夫跟你们段领导说句话。你知道的,孙的姐夫是常务副市长,虽然管不到铁路上来,但你们铁路毕竟建在人家的地盘上,方方面面都要求着人家,所以人家跟你们段领导说句话还是特别管用的。晓梅就求孙让他姐夫给帮个忙。孙说帮忙可以,但得满足他个心愿,那畜生说喜欢晓梅好久了,一边说一边对晓梅动手动脚……

如果知道段党委已经决定用你了,她死也不会跟孙那头猪发生关系呀。冯晓梅母亲讲完哭了,她说其实晓梅心里很委屈的。许天惊讶于丈母娘自己编故事可以感动哭她自己,于是明白为什么他的一些言情小说发表不出去了,因为他还没把故事编到感动哭自己的地步。冯晓梅母亲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叹口气说,唉,女人一失足就算完,不管你有多用心良苦,也没人领情。许天深吸口气说,妈,早点回去吧,太晚了我爸惦记。冯晓梅母亲脸一拉,说别管我叫妈,也用不着你撵,这个门以后我肯定不登了。第三次是冯晓梅她爸自己在家等他的,老先生借走的时机,把他叫到门外问,小天,你跟我说句心里话,你对晓梅还有点感情没?许天也没客气,说爸,主张离婚的是晓梅,为了孩子我可以与她复婚,但再提感情你让我怎么回答你呢?老先生摇摇头说,将就的日子也难长久,说罢长叹而去。

许天打怵再让冯晓梅的父母帮忙接儿子了,再有加班,干脆把儿子带到单位来。叫了外卖父子俩吃过,他写他的公文,儿子画儿子的蜡笔画,画完就在一边玩,倒也能将就下去。许天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再有一周,冯晓梅休假结束该上班了,那时肯定不能再把儿子带单位来。他想不出更好的策略,只能将就一天是一天。

3

这天晚上下班后,老王又通知他加班,把赵书记刚在电话会议上的讲话整理出来,再加一篇宣讲提纲,当晚同时发布到段政工网上去。这活儿仍然在家干不了,许天只好又把儿子接到了办公室。赵书记的讲话很好整理,半个多小时即搞定了。宣讲提纲写得不太顺手,琢磨了一个小时还没理出半点头绪。他想放下静静心,慢慢调整一下状态,一想到当晚还要发布出去,又不能在单位待时间太久了,儿子一过十点就得睡觉,只好硬着头皮挖空心思猛想。刚刚有了一点思路,儿子过来拉他的胳膊,嚷着让他带自己下楼去玩,说在屋里待得太闷了。许天抚着儿子的头说,宝贝,爸爸着急写稿子,你自己下去玩好吗?儿子晃着他胳膊喊,不嘛,不嘛,我偏要爸爸陪我下去玩。许天刚生出来的一点思路让儿子一搅,忘了个一干二净,火顿时上来了,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骂,磨死我了,叫你再磨!儿子哇哇大哭起来,哭声传遍了走廊。

许天心情一落千丈,想想自己悲惨的遭遇,他恨透了孙万山这个让他家庭破裂的畜生。那天,孙万山刚想去抓挡在冯晓梅下身的裤子,许天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胳膊上。孙万山自知理亏,不敢还手,蜷着身子抱着脑袋一动不动。许天骂,你他妈怕破了相,还想要脸呗,那好,我就踢你这好跑骚的玩意儿。照着他下身就是一脚,孙万山痛得嗷的一声双手捂住了下身,把肥硕雪白的屁股露在了外面。许天就狠命地在他屁股上猛踢,孙万山不去护屁股,只狼嗥一般地惨叫。可能他心里清楚,屁股是轻易踢不坏的,正好留给许天出气,他出够了气一切都好商量。许天尽管愤怒至极,但也并未失去理智,不想把事情闹大。一方面担心把孙万山踢坏了要负刑事责任,再一方面也怕孙的姐夫背后施压,把他刚要扭转的命运再扭回去。还有,说到底他对冯晓梅还是有一些感情的,他怕闹得满城风雨后,对她的名声不好。所以一顿猛踢出够气后,他喝令孙万山抓紧滚。不承想孙一瘸一拐狼狈而去后,冯晓梅却哭着主动提出与他离婚。许天说不离也行,我能将就过。冯晓梅哭得越发伤心,说就可怜了儿子,没了个完整的家。许天说我没打算跟你离婚,只要你以后不跟姓孙的那畜生在一起,咱们日子照常过。冯晓梅摇头说做了这么对不起你的事,不离我不能坦然面对你,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想起这些,许天也流泪了,他揽过儿子哄,乖宝贝,爸爸带你下去玩,不要哭了。儿子的委屈劲儿还没过,边哭边推开他的手喊,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许天搂着儿子泪如雨下。

门吱的一声开了,李蔚芳快步走了进来,抱过许天的儿子关切地问,这是咋的了?我在走廊那头都听到孩子哭了。她拍着孩子后背安慰,好宝贝,别哭了,快跟李姨说是不是爸爸欺负你了。

许天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说这孩子,非要让我带他下楼去玩,我正赶一个急着要的稿子,让他自己下去就闹。

唉,原来这样啊,好宝贝,别哭了,李姨带你下去玩行不?

许天的儿子认识李蔚芳,知道她跟妈妈一个办公室,乖乖地点头说行。

许天忙问,蔚芳,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没回家啊?

李蔚芳说万山出差了,孩子有他奶奶去接,我回去也没事,泡袋方便面吃就行了,想把几个待定职和提职的工人材料再整理一下。

许天说那你快去忙吧,别耽误了事。

李蔚芳说我这活儿不急,你快写你的吧,大才子。说完用一种很欣赏的神色看了他一眼,拉着他儿子下楼去了。

许天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李蔚芳是孙万山的老婆,但与孙万山绝不是同一种人。即便没有与冯晓梅的事,他也对孙万山没有一点好感。凭着他姐夫的靠山,孙万山在段里大有目空一切的架势。副段长、副书记等班子成员基本不放在眼里,对科室及车间的干部职工更是连眼皮也不抬。三年前与下面车间一名女技术员搞男女关系,同样被人家老公堵在家里一顿狠打,在全段搞得沸沸扬扬,如果没有此事早提副段长了。李蔚芳则与他完全不一样,她北京交通大学本科毕业,学历高,人漂亮,心也好,在段人劳科当科长,干部职工谁有事找到她,在不违纪的情况下,她无不全力相助。许多人背地替她叹息,真是一棵好白菜让猪给拱了。

许天稳定下情绪,开始构思宣讲提纲,很快有了思路。有李蔚芳领儿子玩,他投入全部心思写稿子,越写越觉得才思泉涌,一篇三四千字的宣讲提纲一气呵成。认真修改一遍后,许天把两篇稿子发布到政工网上。他松了口气,抬头一看挂在门上的时钟,已经十点十五了。他大惊,这么长时间了,李蔚芳和孩子在哪儿玩呢?快步走到窗前一看,楼下已是一片漆黑。他连忙来到走廊西头李蔚芳的办公室,轻轻推门进来,发现儿子舒适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李蔚芳的一件薄衫。屋顶的照明灯关了,只开了一盏桌上的台灯,笼着一块橘色的柔光。

他刚想开口说话,李蔚芳右手食指竖在嘴上,示意他不要出声。她站起身,附在他耳边小声说,看孩子睡得多香,别弄醒了他。你小心点抱他起来,我开车送你们回家。许天小声说,这么麻烦你多不好意思。李蔚芳甜甜一笑说,愿意为你这个大才子效劳。

到了小区楼下,许天犯了难,他无法既抱着熟睡的儿子,又去掏钥匙开门。李蔚芳说我帮你开门吧,于是她拿着许天父子的包也跟着上了楼。孩子睡得真香,直到躺到自己的床上仍然睡着。从儿子的卧室出来,许天看了一眼站在客厅里的李蔚芳,突然就想到了孙万山带给他的屈辱。而李蔚芳看他的眼神,竟是一片亮亮的灼热。许天登时变得无比冲动,一把将李蔚芳抱在怀里。李蔚芳没有反抗,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指了指他的卧室。

4

完事后李蔚芳告诉许天,她其实知道孙万山与冯晓梅间的事。许天一惊,问,孙万山跟你坦白了?李蔚芳说这种事他可能跟我坦白吗?几天前的晚上,我看到他一屁股的伤,问他怎么回事,他撒谎说工作上得罪了人,上班的路上让人家用布口袋套了头,弄翻在地一顿脚踢的。我当时劝他以后少得罪人,其实我知道他肯定是偷腥让人家爷们儿揍的。你天天带孩子来单位,我就感觉不对,给冯晓梅打电话问她是不是跟你生气了,她说你们俩离婚了。我问为什么,她敷衍说过不到一起去就离呗。于是我断定孙万山偷的肯定是冯晓梅,他早对冯晓梅动了歪念头了,我心里有感觉。

要不你也跟孙万山离了,咱俩一起过吧?许天搂着李蔚芳,心中顿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慨。不行,李蔚芳流泪拒绝道,我不能让女儿从小就没个完整的家。我今天与你在一起,一方面是真喜欢你的才华,另一方面也想报复一下挨千刀的孙万山。许天问,你不怕我把与你的事传到孙万山耳朵中?李蔚芳冷笑说他那个当副市长的姐夫今天被“双规”了,他没了仗恃,段班子成员被他得罪遍了,下面职工对他意见更大,局纪委正调查他呢,据我所知,他能保住公职就不错了,他还敢跟我怎么样?我就想让他知道咱俩的事,这样才报复得过瘾。

我可能会让你失望,我不想跟任何人说与你之间的事。许天看着李蔚芳认真地说。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李蔚芳一脸爱惜地偎在许天怀里说。

第二天早上,许天还在回想与李蔚芳的一夜情,感慨着人生的诸多无奈。

李蔚芳跟他讲,八年前的机构改革,一百公里外的白水机务段撤销,合并到现在这个段,那时她刚在白水机务段工作一年,正喜欢上白水车站一个与她同届毕业的大学生,还没来得及互相走近就调离了那里。工作动荡,人地生疏,让她备感孤独和无助。为了寻找一个依靠,经人介绍与孙万山谈起恋爱成了家。她说她好像被洪水卷进大海里的一条小鱼,完全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孙万山家境富裕,又有强大的背景,让她觉得嫁入他家就有了一个挡得住风浪的港湾,却不知孙是个品性不端的家伙。

她劝他与冯晓梅复婚,他告诉她是冯晓梅觉得对不起他主动提出离婚的。李蔚芳说冯晓梅不可能跟孙万山真好,其实是想借助他的力量帮你提干。许天惊问,你怎么跟冯晓梅母亲一个论调?李蔚芳说我与冯晓梅一个办公室,知道她心里有多在乎你,为了你她可以不顾一切。女人看女人是很准的。离开时,李蔚芳问他愿不愿意再次接受冯晓梅,如果愿意,她可以做她的工作。许天无奈地点头,说劳你驾试试吧,没有她,我一个人带孩子还真成问题。

第二天上午坐在办公室里,许天还在一直感叹,跟他上了床的女人,去劝说与她老公上了床的他的女人,与他重修旧好,是什么让他的生活变得如此荒诞不经呢?

胡思乱想间冯晓梅的电话来了,说她在楼下,想请他下去跟他谈谈。

许天惊诧李蔚芳的办事效率如此神速。下楼时他还在猜测,她是用什么办法来做冯晓梅工作的呢?

一见面,冯晓梅的眼神让他一怔,那是一种毫无愧色、十分平和的神情。

你找我有事?许天有点明知故问。

李蔚芳找我了,劝我跟你复婚,我同意了。冯晓梅仍旧一脸平和地问许天,你一定想问她是怎样做通我工作的吧?

对。许天坦言。

她告诉我,冯晓梅顿了一下,眼里滑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说,她告诉我,昨晚与你睡在一起了。从此,你、我、她——我们三人之间互不相欠了,所以让我跟你复婚。

是这样啊。许天万万想不到李蔚芳会想出这么奇葩的主意,并惊叹这奇葩主意如此奏效。尽管他心里仍然不舒服,觉得感情这东西哪会有互不相欠的法则呢,但想想这以毒攻毒的办法,也确实是解决他与冯晓梅间问题的一个捷径。他笑了一下说,没有昨晚的事我原本也没想过跟你离婚。

冯晓梅说那不一样,没昨晚的事我得愧对你一辈子,所以我既痛恨又感激李蔚芳,痛恨她那种报复了人后的胜利眼神,感激她给了我重新回到我心爱的男人身边的勇气。冯晓梅原本充满笑意的眼睛忽然涌出了泪水,她一扭头擦了下去。

许天心里哭笑不得,但还是笑了,说你休假没事,晚上你去接孩子吧。

冯晓梅挂着泪痕的脸上又泛起微笑,说我接了孩子做好饭,等你回家来吃。

嗯嗯,许天边往楼里进边答应着,心里说不清是温暖还是酸涩。

5

配合本市在建高铁发展需要,按照路局规划要求,机务段得在二十五到三十岁的司机中,培养四十名高铁列车司机。段里决定,人员由人劳科采取考试及测评的方式初选,然后段常委会研究定准。高铁司机不但工作环境好,出乘时间短,而且收入也比普通司机高出一大块,是个非常热门的好活儿。消息一公布,全段上下一片沸腾。

周日晚上,冯晓梅叔叔家的弟弟冯晓飞登上门来。进屋没两分钟就对冯晓梅说,姐,我都在咱段开三年内燃机车了,工作实在辛苦,段里招高铁司机我想去,这事实际上就人劳科科长说了算,你给李蔚芳当差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给我说句话呗,她还能不给你面子?

冯晓梅反感地看了一眼她弟弟,训斥,你把我当谁了?我可没有那么大脸求她!再有听说这事得考试,谁考过关了才有机会被选中。

考试我没问题,主要是通过考试后人劳科还得过一遍筛子,这个时候人情成分就大了。为了我你就不能屈尊一次?我还能求你什么?冯晓飞脸色通红,有点跟他姐急了的架势。

能说你就给晓飞说说吧,自己弟弟还不多关心?许天一副很在意的样子插嘴说。

就是,你还不如姐夫对我好呢。许天一帮腔,冯晓飞顿觉委屈起来。

别添乱行不?冯晓梅有点生气了,你跟李蔚芳好你说去啊!话出口后又觉得太孟浪了,垂着头不敢看许天,生怕惹恼了他不好收场。

行啊,我说就我说。许天好像并不在意。

冯晓梅不再言语。

冯晓飞愤恨地看了他姐一眼,起身甩门而去。

冯晓梅想不到,第二天许天真来找李蔚芳了,求她关键时候网开一面,给他叔伯小舅子冯晓飞帮个忙。李蔚芳瞟了一眼对桌的冯晓梅,笑着说没问题,只要不违反原则我会尽可能照顾。冯晓梅心里酸溜溜的,不知是吃醋了还是伤心了。

尽管竞争十分激烈,冯晓飞最终真的被选上了。他对许天这个姐夫感激万分,通知下来的晚上给许天送来两瓶飞天茅台。许天接过酒端详半天,说哟,要是中央八项规定没下达前,这两瓶酒可值不少钱啊,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喝呢。

冯晓飞满面红光地说,姐夫,现在这也是一等一的好酒,但你尽管喝,开了高铁列车我一个月能多挣一两千元,逢年过节孝敬你两瓶好酒不是问题。

许天拍着小舅子的肩头说,好啊,到时候我把酒拿到你开的高铁上去,坐着你的车喝。

冯晓梅看着两个人高兴成这样,情绪也高涨起来,说得了,我这就给你们俩拾掇几个菜,今晚就让你们喝个尽兴。

好啊,姐!冯晓飞兴奋地直拍大腿。

行,那就劳你大驾,我们哥俩儿来个一醉方休。许天好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两个人都喝多了。许天拉着冯晓飞的手说掏心窝子话,晓飞呀,姐夫跟你说实话吧,姐夫开了这么多年火车,最知道火车司机的苦,没黑没白,撇家舍业,闹不好还会妻离子散。

冯晓梅紧张极了,怕许天醉后把不住嘴,把啥都说出来。去夺他们的酒杯说,别喝了,喝太多了对身体不好。

许天一把推开她,说你别管,我们俩喝完这瓶就停了,今天太高兴了。

冯晓梅不敢强行制止许天,怕那样反激怒了他,只好陪坐在他们身边,看着两个人喝酒说话。

还好,直到冯晓飞离开,许天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6

及至冯晓飞等四十人从现在的司机岗位上下来,去路局培训基地参加为期两个月的培训时,许天才意识到危机临头了。由于参加培训的人数太多,该段机车司机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管怎么优化交路,还至少有二十个岗位无人顶替,眼下只能由其他司机超劳工作,才能保证正常出乘要求。段长给路局打了报告,请求增加人员。路局答应九月中旬给该段补配到位,此前这一个月还得他们自己想法顶着。

段长决定,把全部有司机职称的机关助勤人员一律遣返回运用车间,先把缺员的司机补齐了。至于新员到齐后,还让不让他们回机关助勤,段长的态度是除非必不可少的,一律留在本车间,段里不能养这么多吃闲饭的。一个五千人的大段,关键时找不到干活儿的人,就是因为机关闲人太多。

党委干事一职必不可少吗?许天惴惴不安地带着这个疑问,找到了党委书记赵源清。赵源清苦笑了一下,说小许你先回去当一段司机,“十一”之后再研究。党委干事与团委书记占一个定编,原来我的想法是选你来当党委干事,代理团委书记,但段长想让设备车间技术员李明辉当团委书记代理党委干事,他说团委书记这活儿得年轻人干,李明辉二十七岁,显然比三十五岁的许天合适,而且本身有干部令,不增加干部人数,现在干部多员,一定要严格控制好,能不进人尽量不进。尽管这是党委内部的事,但段长的意见我不能不考虑,再说,他的意见也很有道理。

从书记室出来,许天心头阴云密布,他怀疑自己前世作了什么孽,此世遭了报应,以至于命运如此凄惨。苦熬了十年,熬到老婆跟别人上了床,好不容易熬出一丝光亮,一条横空出世的高铁又把这丝光亮切断了。回到办公室整理他的物品时,厚厚一大摞文稿,见证着他一个月以来的千辛万苦,但又似乎嘲笑着他的枉费心机。党办主任老王、副主任于驰像在参加他至亲的遗体告别仪式,依次一边低声安慰他,一边肃穆地跟他握了下手。背着东西走到楼梯转角时,正遇到李蔚芳站在那里,像是专门在等他。附近无人,她深情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叹息说这事她也帮不上忙,决定权完全在段长那,他定了的事向来推不翻。许天心头酸楚而温暖,拍了拍她肩头说,我知道的,多谢关心。

驾驶机车出乘半个月了,许天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还坐在党办的电脑前,那些操纵手柄和按钮如同电脑的鼠标和键盘上的按键,仍在供他驰骋于文字之中。每次回过神来,他都惊出一身汗,生怕自己在臆想中疏于瞭望或操作失误,给行车安全带来隐患。长叹成了许天在机车上的常态,唯有长叹可以让他郁闷的心情得到瞬间的缓解。他不停地郁闷,不停地长叹。长叹淹没在机车的轰鸣中,唯有他知道它们的存在。

冯晓梅更为他的命运着急上火,嘴上起了一溜大泡,一刻不停地琢磨着怎样才能把他留在机关。自离婚之后,许天就没再跟冯晓梅同床过,尽管冯晓梅回到家来住,但他们各睡各的,儿子、他、冯晓梅各占一个卧室,三室一厅的房子就客厅闲着。不是许天没有欲望,只是一想到孙万山那头胖猪与冯晓梅缠在一起的情景,就特别地郁闷和泄气。只有商量他工作的事时,他们才会共同在一个房间里待一会儿。商量也不过是一通无谓的分析和讨论,说来说去也绕不过段长那关。冯晓梅让许天去送礼,说扔十万块钱,一下准能砸死他。许天说现在从上到下反腐的弦绷得紧紧的,谁还敢要钱?冯晓梅叹口气说也是。本来她几次想与许天商量,把复婚手续办了,不然待在这个家里她心里别扭,可是看着许天愁眉苦脸的样子,几次话到嘴边都住了口,想着还是先把他留机关的事解决了再说吧。

九月中旬,路局新招进来的高职高专毕业生到位,段里不缺员了。但这些新人还得跟老司机学习一段时间,才能独立作业,从机关返回机车上的司机,还得以师傅的身份继续奋战在千里铁道线上。因为段长有言在先,所以绝大多数人对回机关基本不抱什么希望。许天由于有赵书记“‘十一’之后再研究”的话头拴着,还没有彻底死心,企盼着带完徒弟还能坐回党办的电脑前。

“十一”长假的最后一天,许天正在北方乘务员公寓休息,小舅子冯晓飞打来电话,说如果我不当动车司机,可以把姐夫顶替回机关,段长说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儿,要想走,必须有新萝卜顶上。我现在就收拾行李回来。冯晓飞慷慨赴死的悲壮语气,让许天听了特别感动,大声训斥他太幼稚,组织的决定是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的吗?好好给我学你的,将来姐夫还等着一边坐你开的高铁列车,一边喝那瓶茅台呢。冯晓飞哭了,抽泣着说姐夫你真好,比我姐强多了,实不相瞒,让我回来替你是我姐打电话暗示的,她说没有你的帮助,我当不了高铁司机。与小舅子通完电话,许天的心比针扎还难受。想打电话狠狠训一通冯晓梅,掂量半天终于没打,觉得冯晓梅确实为他的事操碎了心,不到山穷水尽,不会做出暗示她弟弟替换他的馊主意。

转天晚上退乘一回到家里,冯晓梅就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高兴地喊,小天,你被留在段党办了!

许天当时就兴奋地一下举起冯晓梅问,真的?谁告诉你的?消息确切吗?

冯晓梅搂着他的脖子说,当然确切,令都下来了,我打印的我还不知道吗?那么多助勤的人员中,段长就批了你一个。

许天像被锥子扎到了胳膊,手一松,冯晓梅从他怀里落了下来,险未摔倒。

冯晓梅有点生气又有点害怕地问,你怎么啦?

许天强挤出一丝笑,说没怎么,有点累了。

党办主任老王果然于次日早上通知许天到段党委报到。不管怎样,许天还是非常兴奋和激动的。来了之后他才知道,工人只有他一人提干了,但机关干部却动了一大批。经局纪委查实,孙万山的问题虽然未涉刑律,但已严重违反党纪,要求该段严肃处理。段常委会研究决定,撤销他办公室主任的职务,开除干部籍,安排到设备车间当普通工人。党办主任老王去了武装部当部长,于驰提任党办主任。准备提团委书记的设备车间技术员李明辉当了党办副主任,所以才轮到他当党委干事。

等这调整告一段落后,段长让人劳科派人去路局培训中心走一趟,看看那批正在培训的高铁司机,并了解一下他们的学习情况。这事当然就落在冯晓梅身上。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吃过早饭,许天和儿子去车站送冯晓梅。冯晓梅说只有半天的车程,一两天就回来,还送个什么呀?

许天执意要送,开玩笑说,你都当全段“大总管”了,正是春风得意时,我得好好拍拍你的马屁。

冯晓梅含羞一笑,说你可真贫。

许天家在铁道南,车站在铁道北,横跨在铁道上的天桥,是南北两侧市民步行来往的通道。久居天桥两侧的人,对它怀有一份特别的感情。二十一岁那年,许天从高职专科学校毕业来到机务段,秋天就快结束的时候收获了他的初恋。一天,他挽着女孩的手走过天桥时,桥下通过的蒸汽机车喷出滚滚白雾,迅速弥漫到了天桥之上,女孩拉着他的手跳着喊,小天,我们在仙境里了。二十四岁那年秋天,一个万家灯火的晚上,许天与他的第二个女友站在天桥上。面对不远处的楼群,女友忧伤地问,小天,什么时候那楼里面能有一间房子属于我们?二十八岁那年的深秋,许天与冯晓梅相处不久,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们从天桥上经过,已经取代蒸汽机车的内燃机车在桥下突然鸣笛,冯晓梅惊慌地逃入他的怀里,他们的关系从此有了实质性进展。天桥是他重要情感经历的见证者。

时间比较宽余,许天带着儿子过天桥送冯晓梅去车站。天桥口立着一块大牌子,那是因修建高铁天桥将于年底拆除的公告。桥南因高铁占地而先行拆除的老楼,已经堆成了瓦砾山,秋风掠过,尘土飞扬。天桥右侧台阶旁是同样因高铁占地而待拆的社区老年门球场,靠着护栏的场地边缘种着成片的爬山虎,这种生命力顽强的植物攀着天桥护栏网向上疯长,通红的叶子成为晚秋时节最绚丽的风景。可惜的是,不管它们的生命力有多顽强,也将随着门球场的拆除而被铲掉。许天百感交集,一边赞叹着红叶的美,一边打开手机相机,请路过身边的一位行人帮忙,为他们一家三口拍张照片。他对儿子和冯晓梅说,拍张照片留个念吧,这是天桥的最后一个秋天了。他们背靠红叶面带微笑,一齐对着拍照人喊了声“茄子”。

过了天桥,来到车站,许天把冯晓梅拉到一边,小声说我和儿子就不送你进站了。冯晓梅眼里含着幸福,点头说不用,老夫老妻的干吗那么腻糊。

许天接着说,你不知道,昨天我跟赵书记提出申请,想去咱段下边的机务车间当党支部副书记,跟段党委干事平级,赵书记同意了,以后得你带孩子了。

冯晓梅凄然一笑说,下去锻炼一下对以后的发展有利,我一直盼着你有发展呢,放心去吧,我一定把孩子带好。

沉默片刻,许天鼻子一酸涌出泪说,还有,晓梅,我想好了……

刚说了几个字,冯晓梅便一把捂住他的嘴,闪着泪光说,小天,时间也许会改变人的想法,你先别说,到下边待几个月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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