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黄昏

2018-03-06 21:29林文候
福建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

林文候

我的外公陈林松,是我们村子里数一数二的木匠。

那年头刚吃饱了饭,塑料家具没普及,钢盆铁碗太奢侈,家家户户的桶碗瓢盆,或是由粗瓷煅烧,或者就是这一板一木箍造的。外公眼神不好,常戴着一个黑框老花镜,耳朵上别着一支或两支烟,手头上的锛子、绳墨来去如飞。拿起锛子的外公就像手握兵符的大将,那纷纷扬扬如霜似雪的木屑就是倾倒在外公足下的百万雄师。

他手艺太好,凡是木碗、木盆、木桶、木凳、木桌、木椅这些粗常用品,他精益求精,比别的木匠多了一点精神气,少了十分的浮躁念想,在十里八村把名扬。有人扛着从自家园子里砍下来的鲜活大松树,没去骨头没去筋,就晒在我外公家门口,提前预约下一个大水桶子,等年关杀猪时候,烫毛软皮用。也有人从尘封在楼阁上头的绝好木堆里,挑出几块色泽淡雅的杉柏,央我外公箍一个小脸盆,造一个大木盆,给在襁褓中的婴孩,洗漱沐浴用。

更常有人包一个红,提几个咸鸭蛋,请我外公到楼阁的楼阁上,起去长梯,把珍藏的松柏、铁杉一一罗列开来。这些好木头,在阳光下,嘤嘤作响,横看像几条铁,竖看像几块冰,仿佛有云雾笼罩,散发出迷人的香气。这家主人点头哈腰,献上几支红梅烟,端上清明雨后茶,外公二话不说,拿起器具,埋头干活。此后几天,外公茶饭不在家,偶尔回来,外婆见他眼中布满血丝,身上到处是木头屑,习以为常也不管他,只任他提一桶红漆,拿一次绿漆,再从箱底里翻出一桶舍不得用的无色漆,去那楼阁的楼阁上,完成一项对于外公也对于那家主顾来说算是惊天伟业的工作。外婆叮嘱他早点回来睡觉,他风风火火,鼻子里发出恍若隔世的嗯、哦,答非所问。不久之后,这家主顾的老太爷或者老奶奶,通往天国之前,就有了一个称心如意的栖身之所。

按理说外公手艺精湛,本应该挣得盆满钵满,一家人也专靠着他的手艺度日,但外公有一个坏毛病,为人不讲究,费尽心力造好了一条长凳,一副寿材,主顾家给八角也好,给五块也罢,全不放在心上。那时候,一根雪糕两分钱,一斤上好的五花肉,有精有膘,有粗有细,也只要一块八角八。外公可不在意这些,他眼里心里脑子里,净是自己的天地。他一个脚踩污泥的农民,一个手提枯木的匠人,竟恍惚之中,充满了文士气。外婆常常数落他,指着他的鼻子骂,敲着锛头声叮叮,耳上夹着圆珠笔,别把自己当县令。这骂并非空穴来风,有时候外公的所作所为是该骂的。

春耕时候,小孩子吃田沿上的催种莓,疯玩一只只蝼蛄,整村的大人们都在播种。流了一天汗,干了一天活,外公在家里屁股坐不住,老毛病就犯了。他多半會到邻居公公家,喝一夜的酒,抽着风回来,误了第二天的农忙。外婆气得头上冒火,也无可奈何。农忙结束快过年的月份,他喝得更野更没天日。外婆千叮万嘱,因我们这地方绝不欠隔年的债,怕不吉利,给了他一笔还债的钱。他精神爽利地出门,踟蹰挪步而回,分不清东西南北,外婆问还了钱没有,他嗯嗯嗯地点头,又哦哦哦地摇头。不但是棉袄里子里的钱没了,戴在手上的那块小舅舅花大价钱买来的手表也不翼而飞。外婆本在烧火做饭,看着这一堆烂泥,抡起手中的木头就砸过来。外公也不躲,笑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

再早几年,我和哥哥才三五岁,寄养在外公外婆家。那时候太婆、外婆,婆媳两个暂时放下了怨怒,携手并进做买卖。太婆酿米酒,打年糕,拉又白又细的白糖,外婆则蒸白面馒头、精肉包、芝麻糖包,在村里卖。我和哥哥排排坐在灶前,等着吃出锅的馒头包子。外公则挑着货郎担子,到街上,到巷子里,到田野茶园,到处卖。卖了一晌午下来,钱罐子里的钱不多也不少。外婆又起了一蒸笼,看钱数不对,质问起来。外公支支吾吾道,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里人,哪好意思要钱呢!外婆连连叹气,第二天就罚外公烧火,自己出去卖了。

外公不在意钱财,他可有许多在意的东西呢!

人民公社那会儿,吃不饱饭,睡不着觉,外公因为认识几个字,在全村的文盲里脱颖而出,当了大队会计,挣得工分多,养活了太公、太婆一家人。公社也加大力度,决定对他重点培养。到了后期,外公的算盘滴溜溜,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噼噼啪啪,犹如一曲手与算盘配合得严丝合缝的音乐盛典,更是一支心外无物、账目与算珠共结连理的人间绝唱。那会儿的村大队书记林明吉,大小是官儿,见我外公算了一回账目,目瞪口呆,啧啧称奇,见人就说他陈家的小伙子识文断字,还使得一手极好的算珠子,将来就算当不上县长、当不上乡长、当不上像我这样威风八面的书记,也一定能混一口饭吃,养儿又养女。

多少年了,林明吉尸骨已寒,外公当了木匠,养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一个是我妈。我妈生了我和我哥,我们长到十一二岁时,常到外婆家吃饭打秋风,外婆骂我俩是饿死的鬼,心里这么想,嘴上也这么说。外公笑笑,露出一口被卷烟熏过、被糯米酒浇过,釉质精巧、色泽光鲜的大黄牙,对我们来者不拒。他老了,常颤巍巍地从床底下掏出那个当年被他耍得光滑可鉴,如今尘埃遍布的大算盘,放在我们面前,要我们学珠算。我们吃着碗里的饭,看着锅里的菜,实在没多少空闲停下来,听外公数来宝似的珠算口诀。我比我哥哥狠,咽下一口红烧肉,悠悠地说,外公,学校兴计算器呢,数字按进去,结果就出来,快得很。外婆乘势笑骂道,赶紧收起你的老古董来,两个儿子小时候,没少被你闹,如今又来闹外孙,老了老了就可厌。外公哑了口,仍旧颤巍巍地将那个算盘小心翼翼地放回床底下,就像放下了一段尘封的岁月,我听到外公的背影在叹息。

我有时候,也做一些不让外公叹息的事。

小学六年级,我到市里参加作文比赛,得了个名次,奖品是精装的《水浒传》。我回到家,像一只斗胜的公鸡,手举金光闪闪的奖状和名著,在外公外婆面前炫耀。外婆夸我好几句,说以后当了不大不小拿笔的官,可不能忘了在外婆家吃过饭。外公则盯着名著,我把这本大部头的书给了他,他欢呼雀跃,像个孩子。他的书房里,早已堆着三三两两的古白话小说,《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不必说,什么《说唐演义》《三遂平妖传》《三言二拍》《女仙外史》,应有尽有,唯独缺少了这本《水浒传》,难怪他这样高兴。他不仅高兴,也喜欢读。农忙结束,白露降下来,白茫茫的,村里到了夜里冷得很,没有棉被上不了床,有人烧起火盆取暖。外公是木匠,家里的火又旺又有炭,经烧。邻里常来烤火,大家对着朦胧暗淡的灯光,就请外公朗读一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或者“宴桃源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或者“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听众们点哪一回,外公就读哪一回,用腔调古涩的闽东方言,读出来的白话小说竟这样百转千回,如一掬秋水滑落指尖,似一汩清泉渐出松林,听众叹服,长长的冬夜,短了不少。endprint

外公还喜欢下棋。黄金周从学校回家,我们会到外公那里陪他下象棋。外公有一副极好的象棋,棋子是翡翠底子,白面黑字,就像一朵朵绽开在漆木棋盘里的山茶花,让咫尺间的厮杀也有了春意盎然的味道。我,我哥哥,还有一个远房的小舅舅,围着外公,摆开丁字,三英战吕布,也没讨到半点好处。赢了棋的时候,外公露出黄牙笑一笑,拿出好东西给我们吃,又问我们要不要再来一局。这时候,我看到外公眉毛淡了,头发灰白。下着下着,他冷不防会对我们说,孩子们,外公老了,你们挣了钱,记得买几盒香烟、打几斤米酒来给我。我们连连说一定一定,眼睛看着棋。问问题的老人好像开玩笑,回答问题的小孩也没把这个当回事。谁想到再隔一两年,外公肺癌缠身,化疗了几次,脸面浮肿,眉毛更淡,头发全白了。我和哥哥赶回家到他床前,见他躺在床上,脸面都僵了,看不出喜怒哀惧。他见我们来看他,挣扎着起来,靠着床头笑着说,你们的烟酒我怕是吃不到了。声音悠悠,好像来自远方,即将回归远方。他又腾挪着从床垫下抽出一张十块钱,说,买点糖吃去吧,以后你们见不到我,我也见不到你们了,彼此记个好。说完,又挣扎着躺下。我和哥哥相对无言,想哭。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外公的坟头荒草萋萋。

昨天早早上床,忽然想起外公的许多事。想起他喝汤的时候,拿调羹会跷起兰花指;想起他行走如风,双目如一汪秋水,常有所思;想起有一年,外婆的大哥哥来家里吃饭,那位老长辈双手颤抖,端不稳一碗几两重的米饭时,我问外公他怎么了,外公说,他老了,那么外公也会老吗?外公笑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说,我想不会。

等哪天哥哥从立陶宛回来,我又忙好了手头上的事情,我们哥俩一定买几盒香烟,打几斤米酒,或烧或浇,在我外公的坟头。

这时候那棵老梧桐上,应该会惊起一只老鸦,驮着悠悠的黄昏,隐没到夜色之中。

烟 尘 记

2017年10月10日,从喧闹的河西食堂出来,过一方小桥,我沿着丽娃河南下。

目之所及,两岸尽是遮天的梧桐,叶子不甚掉落,似与肃杀抗衡。水中跃动着深绿的荷影,仔细找兴许还有粉色的花,实在叫人分不清秋还是夏。季节错落,人间的光影总是迷离,一转身为眼前所惑,连记忆都有隔夜的迷茫,何况其他呢?但总有人与这朦胧相左,传言阴天他们打伞在此听雨、听草木虫鱼以及自己的心,我实在不信。

可笑,独来独往惯了,总容易怀疑。

我马上选定靠近残荷的松木长条凳,坐着等夜幕降临。身旁近水处随意长着几株弱柳,风来影动,揉碎在河里的波纹,使理科大楼的身影更加零星破碎,就像辉煌过后重又跌入沉寂的岁月。远处的野草丛中,端坐着几位面目模糊的老者,他们手握钓竿、嘴里则含着将尽的烟草。他们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可以想,倾听鱼儿问讯,同鱼儿对答。从喧嚣中走来,让宁静回归宁静,那一张张窄袖粗掌中,自有容纳万物的乾坤。

然而多少人囿于万物?我也正是其中之一。

当初乘着动车北上,封闭在局促的车厢之内,我心中的天地窄了又窄,淹没在对未来的彷徨中。身旁的乘客流水更迭,目的地不再成为目的。在虹桥下车,我却仍是申城的客人。磕磕碰碰也好,健步如飞也罢,挤入2号线的一刹那,光影重叠,地铁内灯光通明,地铁外则是沉沉的暗夜。我从来没有这么直观的感慨,一层铁皮隔开来的两个世界,竟是这样迥异。

后来,我看到无数人,埋头在自己的手机里,偶尔的碰触摩擦,报之以彼此不抬头的道歉,接着更看紧了自己的行李物品。不用分清肇事者是谁,也不太关注受害人,城市给人以文明,人群给人群以冷漠。所以车厢内外,没有差别。灯光透过行路者的心灵,留下彼此的阴影。这影子在明,城市人的伤口在暗,礼貌和欢快是面子,伪装似的,撑起日光流年。

随着人群流动,寻找13号线,需要先出地铁站,再入另一地铁口。当时傍晚六点多,吴淞路墨蓝的天,割裂在高楼的缺口里,有云起落。受灯光濡染,天际四维更显得淡漠,卷开一幅不知年岁的简笔画。人群熙熙攘攘、南去北来,这城市给我无言的压迫。我用劲拖着手中的行李箱,好像跌足深水,握紧点什么,才更觉心安。

辗转入地铁口,大学生模样的一对恋人,在那里依偎着。男孩高大英俊,女孩唇红齿白。男孩微倾着身子凝视女孩,那眼神点点滴滴似蜡。女孩低首吃甜筒,绑着马尾,目光没有着落,盈盈地流散着。我知道男孩的世界在沉落,女孩的目光则在心中聚焦。爱恨在这样的年龄最合适,也许只有最从容的青春年少,才能有放空一切的情爱吧。时间在这一刻延长,也在这一刻缩短。这蓬勃的春景,能给风尘仆仆的旅人添一抹短暂的微笑,接下来则是漫长的苦涩。

我想起毕业临别之际,某位女子赠我一支高脚玻璃杯。这杯子通体晶莹,口腹一般大,腰部则轻轻地往里收缩。插花时,往杯中倒水,灯光下杯底流光,叫人赏心悦目。她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为自己买一朵两朵花,花儿最无私,只为眼前人绽放。记得那时春雨迷蒙,桃花流水,星雨湖上点点春痕。她叮嘱我有花堪折直须折,为我祝福罢,鼻子就酸了。一转身翩若惊鸿,迎着风,有我看不见的眼泪。如今这杯子贮水插着海派的花束,她仍在八閩大地上穿着蓝色的裙子,穿越花丛。会有人为她回头,擦干眼泪,也有人为她停留,买一束时鲜的花。“千里共婵娟”,闽地是同样的月,抬头的她想起的还是不是我?

来华东近一个月,天将晚的时候,我都会绕着丽娃河走上一圈。沿着东岸去,顺着西岸回。去的时候随停随住,有时打着伞,穿过梧桐林,赏玩树荫下的彼岸花。来的时候听风听雨听《牡丹》,见对对恋人在草木中穿梭。偶有鱼儿跳水,湖面惊疑,稍等片刻之后,水中月的妆容被寂静修复。无言对无言,月不似先前那么圆了,然而我还可以时时抬头,让期许重归期许,给沉默以沉默。这短暂的校内旅行,说到底还是愉悦,哪怕这愉悦是山光潭影中偷来的,短暂也甜美。

今晚的天空,我是等不到夜了。

因为东边云遮雾罩,山雨欲来,隐隐蛰伏着凶恶。西面则斜阳晕染,织出一片灿烂云霞。风波起时,如金,似锦,如梦,似幻,如烟,似雾,如浪涛,似霜雪,铺在天空,倚伏着离合聚散。也许接下来会有一场雨,安守在这里的我,何必害怕?我怕的是这转眼即逝的风景。应在最灿烂的时候离开,应在最安逸的时候回来。

然而离开去哪里,回来到何方?

忽记起一位朋友说我漂泊,很少回家,连大学毕业后的暑假,也留在福州工作。当时天微雨,夜也深,心中一片空明,我能感到他眼镜背后的真诚。他劝我在心中植一树作根底,宁德、福州,或者上海,不要做游水的浮萍。我笑着说,亲人所在是故乡,我身所在是他乡。后来去苏州玩耍,母亲打电话给我,叫我早点回上海。回上海,不错的,从一个月前开始,我成了这城市三千万中的一员了。

人生的旅途,我们为多少人停留,错过的却是最初的自己。

踏上旧路,回到食堂,烟尘在心中缭起,今夜的我属于喧嚣。

责任编辑 林东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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