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感遇其四》、《感遇十二》的英译本研究

2018-04-02 16:20梁淑英
韶关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张九龄译诗原诗

梁淑英

(韶关学院 外语学院,广东 韶关512005)

文化翻译要求本民族文化在走向世界的传播过程中,应萃取本民族文化的精髓,通过翻译工作向世界展现本民族文化的精彩。中国古诗是中国文化的瑰宝,弘扬中国古诗文化,无疑需要更多的话题关注和文化精神的解读。徐苗苗提出“中国古诗词翻译几乎涉及翻译理论中的所有课题,如意义转换、文化问题以及高层次的语言艺术包括意象、意境、风格的转换等。”[1]对张九龄诗作的文化意蕴解读,以及Charles Budd《感遇其四》和Victor H Mair《感遇其十二》英译本的分析,可窥见两首诗作在对外文化传播中文化要素的保留和改写。

一、《感遇其四》原诗与Charles Budd英译本的对比

朱志平说:“中国文学瑰宝之称的古诗以含蓄、简约和微妙见长,这些特点正是诗人对意象精心选择和安排的结果。”[2]《感遇其四》采取的是第三人称视角,先有“孤鸿”再有“翠鸟”,其先后顺序体现了张九龄谋篇布局的用心。题目中Pride and Humility用避虚就实的翻译技巧,把该诗中“感遇”内涵显性表达出来,让英语读者一开始就把握了全诗的感情基调——“骄傲与谦虚”的二元对立。

《感遇其四》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3]363

Pride and Humility

I’m but a sea-bird,wandering here alone,

And dare not call the ponds and lakes my own;

But what are those two lovely birds on high,

Shining resplendent‘gainst the morning sky?

Upon the top bough of the San-Chu tree,

Presumptuously they build that all may see;

Their feathers than the iris lovelier far,

What if a missile should their beauty mar!

Such brilliant robes,which they with joy expose,

Might well excite the envy of their foes;

And even the gods may view with dire distain

The high ambition of the proud and vain.

Now I in quiet obscurity can roam

Far from my nest,flecked by the ocean’s foam;

Yet,in a world where greed is always rife’

No one would raise a hand to take my life.

——Charles Budd[4]

原诗第一句,孤鸿从浩瀚无边的大海飞来,似带着某种信息向近处的空间靠近,似带着某种预示向眼前的时间重叠。孤鸿形单影只、旅途疲惫,应是要寻个可安栖之处休整;但随着镜头的推进——孤鸿见到池塘歇脚处却不敢停驻,而双翠鸟却安然筑巢高处。这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对比,以孤鸿的“侧见”将两者缔结,产生一种荒诞滑稽的视觉效果和悲怆沉郁的情感。译诗第一小节的诗行以第一人称“I”的视角用明喻的手法与“a sea-bird”结为一体。下承的均是“a sea-bird”与“two lovely birds”进行直接鲜明的对比,一反原诗在各自完整的描述后再做提升对比。如第一小节中主要对比的是孤鸿茕茕孑立不敢栖身的小心谨慎模样,与“双翠鸟”于晨光中光鲜亮丽、高高在上的形象形成对比。诗行没有平白铺叙,只是将两个形象简单对比,用转折连词“but”来体现进入“我”视阈中的“双翠鸟”的情感,瞬间营造了由“我”立场所发出的惊诧、怀疑甚至是鄙夷的态度,这与原诗中隐晦的甚至是客观冷静的视角是迥异的。

原诗的第三句和第四句都是围绕双翠鸟铺展。“金丸惧”与“珍木巅”形成复调,勾勒了双翠鸟不可一世的盛气和一触即发的自取灭亡的祸难。第四句的美服和高明的换喻,进一步强调了韬光养晦的必要性。穿上漂亮的衣服还会有人在旁生妒多言诽谤;“高明”出自《左转》中“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说的是鬼怪最喜欢去富丽堂皇的金屋作祟。所以得出结论便是,双翠鸟看似享受荣华富贵和高枕无忧,实则如此招摇早就遭到了鬼祟者的嫉恨和伺机毁灭之意。译诗的第二小节还是从“我”的正视视角中展现“双翠鸟”的飞扬跋扈和毕露锋芒的具体形象。对应的是原诗中第二句和第三句中的“安栖三株树”和“金丸惧”在语义上进一步扩充。副词“presumptuously”注入了主观判断的感情色彩,竭力体现“双翠鸟”不可一世的盛气凌人之态;“that all may see”作为“build”的宾语从句诠释原诗中“巢”的意蕴,翠鸟建巢于高枝是为让万众顶礼膜拜,这就是权力的象征。恰是这种翠鸟自以为是的“权力”象征,在孤鸿“我”的眼里是滑稽可笑,因为下文的“missile”能将其披着“比姹紫嫣红的鸢尾花”更灿烂羽毛的翠鸟瞬间摧毁殆尽,该选词跌宕起伏地将翠鸟拉下神坛,表现出权力坍塌的祛魅效果。

译诗的第三小节续写翠鸟的“美服”和“高明”可能陷入的危险境地。与第二小节一脉相承的便是“惹人注目”的”expose”。翠鸟穿上美服是“欢乐的”,这种狂欢的复调在翠鸟的敌人中有更深一层的意义,便是“嫉妒之火”熊熊燃烧,翠鸟难免招惹杀身之祸。看得见的敌人尚是如此,看不见的神灵们就更是“嫉恨之火”欲将其毁灭。该诗行的第一意义层是“形而下”层面:翠鸟的骄傲和外露招致他人妒忌迫害;该诗的第二意义层是“形而上”层面,怀着崇高追求的张九龄鄙视仅靠光鲜外表却无真才实学的小人的嚣张卖弄,译文把卑贱者的形象处理为“proud and vain”,意蕴丰富。译诗在这里开始将诗提到了哲学探讨的高度,思辨性揭示了题目中“骄傲”走向极端而遭灭顶的危险,从而引出最后“谦虚”的必要性。

原诗的最后一句的“我”耐人寻味,“冥冥”指的是宇宙洪荒,游可以是游览经历,指孤鸿继续在广阔无垠的宇宙翱翔;若指张九龄便是表达其远离高堂之上而寄情山水之间。“弋者”仍是指称魑魅魍魉专门要谋害别人的妖魔鬼怪。正因是游冥冥而不是栖珍木,所以就不会受人嫉妒和迫害,体现了老庄所提倡的“无为不争”的处世思想,但一番强烈的对比和印证又无时不见张九龄内心的纠缠和不平,问句与叹句都是张九龄内心起伏的明线。最后的“弋者所慕”具有更深含义,便是我游冥冥把对立者都净化了,让弋者也暂时放下了害人的屠刀而走向心灵的洗礼和洁净,转而羡慕我游冥冥的洒脱和飘然。如同原诗中的前后照应的手法,该译诗最后回到了“我”的核心角色上。“我”的选择与上文中精心描述的翠鸟做法不一样,在“quiet obscurity”即“安静和隐秘”中任意飞翔、不受束缚。“冥冥”用“安静、隐秘”的虚无来表述,加之“远离我巢”在“无垠之海”继续流浪,将原诗中“孤鸿”的景象刻画得入木三分。“flecked”将孤鸿独立飞行的形象写得深刻,海浪翻滚卷起的白沫一路追随着远飞的孤鸿,孤鸿飞时的全身形态的动态变化跟变化莫测的白沫的韵律出奇地和谐一致,一种洗炼的写意、豁然的精神呼之欲出。

二、《感遇十二》原诗与Victor H Mair英译本的对比

《感遇十二》表现了张九龄追求退隐和对朝廷高堂有着较为委婉和复杂的情意。谢晓婵说:“古诗翻译标准多亦步亦趋地尾随在传统文学译论和标准的背后,固守着以源语文本为中心的‘忠实’或‘对等’,难以再现其千姿百媚的独特魅力。”[5]Victor H Mair用增补法将感遇的内涵全盘托出,所思所感的对象是“Vicissitudes of Life”(沧桑人生),将阅读的焦点集中在人生跌宕起伏的考量之中,具有哲学思辨的色彩。

张九龄《感遇十二》

闭门迹群化,凭林结所思。

啸叹此寒木,畴昔乃芳蕤。

朝阳凤安在,日暮蝉独悲。

浩思极中夜,深嗟欲待谁。

所怀诚已矣,既往不可追。

鼎食非吾事,云仙尝我期。

胡越方杳杳,车马何迟迟。

天壤一何异,幽嘿卧帘帷。[3]368

Poems of Reflections on the Vicissitudes of Life

I close my door and trace the transformation nature,

Living in the forest,I focus on the object of my thoughts;

I sigh for the tree in the winter cold,

For in days gone by it was lushly fragrant.

In the morning sun,where is the phoenix?

At sunset,the cicada is sad and alone;

My thoughts overwhelm me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Deeply I sigh,asking myself whom I wait.

What I had cherished has surely gone forever,

And since it is gone,it cannot be retrieved;

Eating from bronze tripods is no affair of mine,

Life on a clouded mountain has been my hope.

The north is so very distant from the south—

And how my chariot horses do tarry!

Heaven and earth are totally alien to each other

Silently I lie within my curtains.

——Victor H Mair[6]

原诗开篇点题“闭门”,开门见山地提出了“避世”。“迹群化”表明了张九龄避世后的事业取向便是崇尚自然、学习自然来修身养性。“凭林”揭示了张九龄亲近自然并思索人生价值的空间。第二句的吟咏对象为“寒木”,一股凛冽的气势直逼,仿佛该树一生在艰难困苦中挣扎成长就在眼前。而这树也曾有过黄金时刻,郁郁葱葱。第三句通过对仗和反衬的手法刻画“凤”和“蝉”的喧嚣躁动与寂寞凄凉。对比张九龄心境,昔日身居相位、权倾一时,今日却落寞闭门、隐居自然,正是通过“朝阳”与“日暮”自然的写实,浓缩张九龄一生的辉煌与寂寞。译诗第一小节诗行对应了全文的前两句,以“I”闭门并追随自然的变幻掀开该诗的帷幕,抒发反省、冥思之情。第二行以现在分词结构“Living in the forest”做伴随状语,凸显诗人所在空间舞台不在喧嚣躁动的深林中,其中“object”是客体,也是“我思”的客体,那就是客体之客体,将诗人心中之所想层层铺开,以达到独特的审美和思辨效果。两个分句沿用对仗的模式,平行铺开“我”的两个主要“动作”,但第二分句平行更递进,对“所思的所思”具体内容解释的第一层,便是从眼前的“冬天凛冽之中的树”开始,萧瑟之景令人深思,回想从前生意盎然的美好生命时段。

译诗的第二诗行对应的是原文的第三句和第四句。前两句是继续写“我思”,话题主语分别是“phoenix”和“cicada”,这两小句都是用时间维度作为对比的线索,对凤凰的所在以追问的形式出现,而对蝉的所在则以描述式语言“坐实”,形成“虚在”与“实在”的强烈反差。在西方意象中凤凰是浴火重生的象征,而张九龄原诗中的凤凰多指高贵华丽的权力象征,蝉以“伤心的、独自的”的形容词加以包裹,只见悲情不见得凄苦。后两句换了客体“My thoughts”成为主宰“我”的主体,让“我”彻夜难眠,承接的是“I”深深的叹息,自问在等着谁的到来。原诗中该节所探讨的形而上的人生是否存在知音的思考,在译诗中显得模糊,是诗人等待的真有其人,还只是冥冥中的询问。

原诗第五句“既往不可追”,体现了张九龄对过往能直接给唐玄宗建言献策的日子的追思,也体现了其身处江湖之远不能再为唐玄宗效劳的无奈与悲愤,转而这种复杂的情绪也暂时烟消云散,一扫而光,与过去决裂,在时间维度上开启新的篇章,提出新的追求,即“云仙”已经在等候着“我”,因为“鼎食”所代表的权力已经不是“我”钟情的了。第六句“胡越”从空间位置上的割裂和差异表达了张九龄的过去与现在的分离和重建。“杳杳”从正面描写了地理位置的遥远,从比喻层面唤醒了张九龄对过去和现实的对比认识,“车马”选用了《孟子》的典故,意为离开父母国时候的眷恋不舍之意。译诗第三诗行对应的是原文的第五句和第六句。前两句从“我”对过往不可追的叹息过渡到“eating from bronze tripods”不再是吾事,此三个部分都是属于过去的时间维度,虚无缥缈。“钟鸣鼎食”是封建王权的象征,也是张九龄对人生中权力巅峰时刻的回顾,译文整段都从时间维度的追思忆念而体现“感遇”的实在,如此主体性在时空的游移所指在一场梦中结束,即“Life on a clouded mountain”,云端上的生活,对应原文的“云仙”。庄子的“南柯一梦”意在说明人生虚幻不知真假,这里诗文的过去的实在与现在的虚梦欲望只是从一层虚无走向另一层虚无。不同的是,前者的虚无是诗人对前半生的人生价值的否定;后者则是诗人错过年华无法再追求的别样人生抉择。

译诗的第四诗行对应的是原文的第七句和第八句。原诗中的“胡越”指地理位置上两个部落的距离遥远无比;“车马”一句指张九龄对远离政权核心的复杂眷恋。译诗中却表达的是“相隔天南地北,我的车马却耽搁得久”。要通过译诗来体会张九龄原诗所反映其远离唐玄宗的凄楚之情,或许会有疑惑,因为译诗中表达的恰恰相反,即怨恨路途遥远而自己的征程还未开始。最后一句“天地不曾合过,我也只能悻悻然地沉默”所表达的是对空间的浩大和时间的无垠的哲学终极追问,并非张九龄缅怀过去又不得不割裂过去的错综情感。可以说译诗到了最后侧重转到了诗人对宇宙和人关系的“形而上”思辨,与原诗中围绕张九龄际遇的感慨抒情有所偏离。

纵观全诗,都是用人的意识将过去的时间和现在的“所在”结合一体。“借景抒情”、“借物喻人”是张九龄谋篇布局的手法,而并非主角。主角是凸显张九龄曾经的奋斗历史、奋斗价值和个人历史选择,从历史线性发展、时空追忆,现在和未来相糅,彰显张九龄作为志向高洁的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该诗的文化意象“寒木”、“凤”、“蝉”都是张九龄过去和现在的幻化模式,是个人人生起伏和自然变化的普世真理,以及沉郁的悲凉心境的写照。

三、结语

通过讨论张九龄《感遇其四》和《感遇十二》中的文化意象,如“孤鸿”、“翠鸟”、“三株树”、“金丸”、“美服”、“高明”、“朝凤”、“暮蝉”等在英译本中的翻译转化,剖析张九龄诗中所反映的知识分子独立精神的诉求意蕴,以及不同译者的翻译改写和再现。中国古诗英译“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7]。Charles Budd和Victor H Mair基于不同文化背景、审美迥异的前结构的理解,很好地对张九龄原诗作了诠释和解读,译者主体性和译者、作者之间的主体间性互通有无,使张九龄诗作在跨文化交际中呈现出丰富多元的文化。

参考文献:

[1]徐苗苗.翻译美学视角下的中国古诗英译[D].杭州:浙江工商大学,2012.

[2]朱志平.论中国古诗翻译中意象的再现[D].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2009.

[3]张九龄.曲江集[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

[4]Charles Budd.Chinese Poems[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12:143-144.

[5谢晓禅.从接受理论的角度看古诗翻译标准的多元性[D].上海:上海海事大学,2007.

[6]Victor H.Mair.The Shorter Columbia Antholog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M].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0:87.

[7]孙倩.从功能主义翻译理论的视角论许渊冲的中国古诗翻译[D].北京:外交学院,2013.

猜你喜欢
张九龄译诗原诗
峨眉山月歌
张九龄借棋劝谏
译诗“三美”与国学经典英译的美学问题
张九龄智谏唐明皇
听他吟她的《歌》
改诗为文三步走
张九龄:成也细节败也细节
描写规范理论在徐志摩译诗作品中的体现
霍克思译《红楼梦》诗词的诗学观照——从两首译诗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