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熹王阳明“格物”说之相同旨趣

2018-04-03 03:14张细进
关键词:心体格物天理

张细进

论朱熹王阳明“格物”说之相同旨趣

张细进

(武汉大学 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2)

“格物”说在宋明理学家那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而朱熹和王阳明的“格物”说又可以看成是宋明理学史上的两大代表。一直以来,人们普遍认为朱王在工夫论上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前者主“道问学”,而后者主“尊德性”。但究其实质,两者之目的都是为了使心体达到纯善无恶的状态,只不过朱熹从内外两方面同时立论,而王阳明则转向内在,强调其优先性。所以说,朱熹王阳明的“格物”说只是工夫路向、侧重点的不同,并非本体上的不同。

朱熹;王阳明;格物

一直以来,人们都认为王阳明与朱熹的工夫论有很大的不同。大部分学者都认为王阳明顺承陆九渊这一路数主“尊德性”,而朱熹则接续程颐的思想主“道问学”。这一看法也成了学界的主流观点。在牟宗三先生的大作《心体与性体》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该书将整个宋明理学分为三系,其中直接肯定陆王心学这一系,认为这一系直承孔孟而来,是儒家正脉,颇有他们才是接续了孔孟道统的意味。而将小程和朱熹这一系说成是“别子为宗”,虽然程朱对中国文化也作出了杰出贡献,牟宗三先生也肯定了他们的价值,但总的来说,程朱的思想还是旁出,不能算是儒家正脉。以牟先生为代表的这一观点,其影响不可谓不大。可是,虽然在朱熹和王阳明的思想中的确存在着多方面的不同,但若因此就判定他们的工夫论在本质上也是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还有待商榷。

一般认为,朱熹和王阳明思想上的不同,首先表现在是“性即理”还是“心即理”这一核心问题上。其实“性即理”这一命题是朱熹和王阳明都赞同的,只不过王阳明进了一步,因为在他看来“心”即是“性”,所以归恨到底还是“心即理”。于是就有了朱熹主张“性即理”而王阳明主张“心即理”的不同。但笔者认为,这两种说法其实并没有根本上的不同,只不过是侧重点不一样罢了。“性即理”强调理的当然性,“心即理”则强调理的主宰性。前者指出了心与性、心与理之间有所不同,揭示了心之所发不一定全部都符合天理、不一定都是理之当然,因为“心统性情”,除了“性”以外,心还包含有“情”,情如果发得不恰当,人还是会做出不善的行为来的;而后者则指出了心与理的一致性,揭示出道德之理与道德之心同时俱发。但是王阳明也未尝否定人心之发有不合道德者,不然王阳明也不会总是让初学者立志。所谓立志,就是“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1]24。如果人心之发,都合道德都合天理,那阳明还要学生立志做什么?所以从本质上说,这两种理论并非截然不同。

大部分学者还认为,由此出发点的不同,导致了朱熹和王阳明工夫论的不同。朱子主张“格物”,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而王阳明则主张“格心”,格心之不正以归于正。表面上看,这两者仿佛有很大的区别,但是在笔者看来,尽管从入手处来说两者确有很大的差异,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是相反的两种工夫路数,但是从本质上看,两者仍没有多大的不同。

王阳明曾经这样批评朱熹的“格物”说:“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1]263这里的先儒指的就是朱熹。阳明先生的这一批评可能是他在年轻的时候,按照朱子的“格物”说来格庭前之竹未果,从而开始质疑朱子的“格物”说而产生的。但是阳明先生显然误解了朱熹的意思。“朱熹并没有让他不吃不喝,坐在那冥思苦想。朱熹的格物方法,可能并不是让人坐七天七夜,而是告诉学者应长期观察事物生长的道理,并把生长的道理与自然界的道理进行比照、结合,由此延伸到人生的道理。”[2]所以说王阳明的这一批评很有可能是错的,朱熹并不是这个意思。那么朱熹“格物”说的内涵到底是什么呢?这一问题得先从伊川和延平处着手,因为朱熹的“格物”说直接来源于他们的思想。

伊川曾经这样表达“进修之术”:

或问:“进修之术何先?”曰:“莫先于正心诚意。诚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格,至也,如‘祖考来格’之格。凡一物上有一理,须是穷致其理。穷理亦多端,或读书,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別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皆穷理也。”或问:“格物须物物格之,还只格一物而万理皆知?”曰:“怎生便会该通?若只格一物便通众理,虽颜子亦不敢如此道。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3]188

伊川认为修养工夫“莫先于正心诚意”。也就是说,修养工夫关键是要“正心诚意”,但是“正心诚意”得从“格物”入手。在伊川看来,“格物”有多种方法,读书讲明义理是“格物”,谈论古今人物并且辨别其是非是“格物”,在平时“应接事物”的过程当中寻其当然之理也是“格物”。“格物”的方法看起来多种多样,实际上都有一个宗旨,那就是通过这些方法,使得自己的心正、意诚,进而达到修身的目的。这里又涉及到李延平曾教导朱熹的“理一”和“分殊”的问题。据朱熹自己的说法,延平常教朱熹“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4]15。这些都是朱熹“格物”说的直接来源。这一宗旨是“一”,这种种方法属于“殊”,通过“殊”会归到“一”。也就是说,通过对“分殊”的体认,从而更深入更恰当地理解“理一”。朱熹曾在《四书或问》中说:“间独惟念昔闻延平先生之教,以为‘为学之初,且当常存此心,勿为他事所胜,凡遇一事,即当且就此事反复推寻,以究其理,待此一事融释脱落,然后循序少进,而别穷一事,如此既久,积累之多,胸中自当有洒然处,非文字言语之所及也。”[5]532这里的“胸中自当有洒然处”指的就是通过推寻世间万事万物的所以然之理而达到的一种内心廓然大公的境界。此时心中已经对天理有了切身的体悟,并且已将其内化融入到自家的生命当中去,呈现出一派洒落气象。但是要达到这一气象仅从书本中寻求是做不到的,朱熹在这里也已经指出了修养工夫最终还是要超越书本语言等具体的方法。其实这就是通过对事事物物的“格”反过来诚得自家意。这时正心诚意就已经做到了,“此心”就得以“常存”,以此心来应接事物就会无不恰当!

朱熹还有一段很著名的对“格物”的定义: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6]6-7

从当时的背景来看,“理”在更多的情况之下可能并不是我们现在所普遍认为的科学方面的“物理”,而主要指的是“性理”。“人患事系累,思虑蔽固,只是不得其要。要在明善,明善在乎格物穷理。穷至于物理,则渐久后天下之物皆能穷,只是一理。”[3]144很明显,人们首要的工夫是要“明善”,而“明善”则需要通过“格物穷理”才有可能做到。所以,这里的“理”不可能只是所谓的“物理”,而应该主要是“性理”。朱熹认为“物,犹事也”[6]4,王阳明则直接认为“物即事也”[1]104,两者之间的差别仅在于朱熹多了一个“犹”字,这就说明朱熹的“物”的内涵比王阳明的“物”的内涵要大,并且王阳明的“物”已经在朱熹的论域范围之内。这样一来,朱熹的“格物穷理”就其主要方面来说,就不是去格自然世界的万物(虽然这也是朱熹“格物”说的内在之义,但不是最主要的方面),而首先是从有关道德行为的事物去格,慢慢地推及到政治上的事物,最后才是到客观的具体的事物上去格。换言之,朱熹的“格物穷理”就是从父子、君臣、夫妇、兄弟等等伦理关系上,在对待亲人、朋友、老百姓乃至世间万物的道德实践上,去领悟仁爱、忠信、孝悌等等这些天所赋予我们的道德品格,并且通过对这些道德品格的践履而不断升华自己的生命状态,从而达到“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7]819的崇高境界。由此看来,朱熹的“格物”说并不是一种追逐外物的学说,而是一种内外兼容最后会归于内的一种工夫论:按照一定的次第对天下万事万理进行今日格明日格的修养工夫,最终达到成圣成贤的目的,以求得内心的廓然大公、洞彻无蔽。

王阳明的“格物”说则侧重于内在对外在的优先性。他认为“大学之要”就在于诚意,而诚意的工夫就是“格物致知”。徐爱也曾这样记述王阳明的思想:“‘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1]23“工夫”在这里表示的就是手段、方式、方法,而手段是为了某一目的才实施出来的。所以王阳明在这里强调的是修身过程中“诚意”的重要性,“格物”“明善”“穷理”“道问学”等工夫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诚意”这一最终目的。而王阳明对“诚意”这一概念的粘出与注重就把朱熹“格物”说的外在层面转向了内在,并侧重内在对外在的优先性。

那“诚意”又该如何理解呢?正如陈来所说:“在诚意问题上阳明有两种表述,一种是‘着实用意’,一种是‘戒惧慎独’。”[8]119如果把这两种表述联系起来看的话,我们就可以知道,王阳明所说的“诚意”就是指先通过戒惧慎独的方式,使心之所发的有善有恶的“意”达到纯善无恶的状态,然后在这种纯善的“意”的指引之下实实在在地去进行道德实践。而之所以能够使可善可恶的“意”达到纯善无恶的状态,是因为每个人都先天具备“良知”。“良知”纯善无恶、能辨是非、能知善恶,所以在良知的关照下,一有恶念产生我们就能知道。这时,我们就应该立刻做“去恶”的工夫,使意念回归于善,所以“戒惧慎独”是王阳明对“诚意”的表述之一。另外,王阳明还说:“知而不行,只是未知。”[1]10仅仅知道什么是善还不够,一定要在具体的事事物物当中将所知之善表现出来,才是真知。所以实实在在地做知行合一的工夫,才能算是真正做到了“诚意”。

王阳明认为“格物”是达到“诚意”这一境界的途径,他训“格”为“正”,训“物”为“事”,在他看来,心体本来是无所不正的,但是由于受到遮蔽,导致了种种私欲,也就有了各种恶的事情。所以阳明说:“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其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1]54因此,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去做内在的工夫,也就是从源头上做工夫,“去其心之不正”[1]15,以恢复心体本然之正,这就是格物。所以在阳明这里,格物就是“格心”。阳明说:“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1]50他还对陆澄说:“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1]52这也就是说,通过对内在的心体用功,把一切歪心邪思统统格掉,光光只是至善无恶之心体的呈现,这样就会达到“寂然不动”“未发之中”“廓然大公”的境界,也就自然会有“感而遂通”“发而中节”“物来顺应”的效果。这就是阳明“格物”说的主要内涵。

如果参照以上朱熹的“格物”说,我们就会发现他们并无本质的不同。王阳明认为“格物”的最终指向是“诚意”,也即是使良知得以朗朗如实地呈现出来。而朱熹在解释《大学》“诚意”章时也说:“诚其意者,自修之首也……经曰:‘欲诚其意,先致其知。’又曰:‘知至而后意诚。’盖心体之明有所未尽,则其所发必有不能实用其力,而苟焉以自欺者。然或己明而不谨乎此,则其所明又非己有,而无以为进德之基。”[6]7-8这里也是在强调“诚意”为修身之首,也在强调“心体之明”的优先性。朱熹所主张的“格物”所要达到的最终效果“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不正是阳明所说的“光光只是心之本体”“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的境界吗?不就是“感而遂通”“发而中节”“物来顺应”的效果吗?

总结

朱熹和王阳明的“格物”说从本质上来讲是一致的,他们都是要求得此心的光明,都是要在事事物物上去体悟天理,都是通过对天理的洞彻感悟进而内化为自身真实的生命内容,都是要达到一种意识上、行为上的纯善无恶。由此看来,这并不是如牟宗三说的,朱熹的工夫论是要达到“心”与“天理”的符合,而王阳明则是要回复到“心”就是“天理”的状态。如果要说到不同,那就是朱熹同时注重内外两个方面的修养,而阳明则侧重于内在的优先性;朱熹庞大广博,深沉细密,阳明简易直接,单刀直入。但这仅仅是道路的不同、侧重点的不同,并不是本体论上的不同。

[1]王阳明.传习录注疏[M].邓艾名,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陈来.宋元学案为往圣继绝学[N].光明日报,2007-07-03 (12).

[3]程颢,程颐.二程集:上[M].北京:中华书局,2004.

[4]王懋竑.朱熹年谱[M].何忠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

[5]朱熹.朱子全书:第6册[M].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6]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7]黎靖德.朱子语类:第3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8]陈来.有无之境 王阳明哲学的精神[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On the Same Purport of the View of Investigating Things between Zhuxi and Wang Yangming

ZHANG Xi-jin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Research Center,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 Hubei)

The concept of investigating things is a very important topic in Neo Confucianism there, and Zhu Xi and Wang Yangming's opinions can also be considered as Two typical views in the Neo Confucianism history .For a long time, it was generally believed that Zhu Xi and Wang Yangming took a different path in the theory of Gongfu. The former was "Following the Path of Inquiry", while the latter "honoring Moral Nature". But in essence, both of which are aimed at making the heart reach the state of being pure and free from evil. However, Zhu Xi argued from two aspects about the inside and the outside, while Wang Yangming turned inward, emphasizing the intrinsic priority. So, Zhu Xi and Wang Yangming's view of investigating things are difference just in orientation and emphases, not in ontology.

Zhuxi; Wang Yangming; investigating things

2017-11-01

张细进,男,湖北黄石人,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硕士生,专业方向:中国哲学。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8.01.22

B244.7/248.2

A

1004-4310(2018)01-01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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