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个出游的好日子

2018-04-09 06:06阿成
啄木鸟 2018年4期

阿成

雨夜裹挟着尖厉的风,在黝黑的大野上呼啸着,天幕上的闪电似乎比城里的雷电持续的时间更长,不断地在绽放中凌厉地闪过。走在夜雨中的庆生似乎走进了瑰丽的天堂,周围的雨声、风声、闪电和雷鸣,俨然是一场在上帝指挥下的气势恢宏的歌剧。

偌大的荒野之上只有庆生一个人在走。正是这天籁般的圣乐让庆生的灵魂得到了某种解脱。走在泥泞大野上的庆生,内心却充满了圣徒般的愉悦。他看到荒野上那个灯光已经越来越近了,那在雨夜中闪烁的灯光,像一座灯塔,庆生就是在它的指引下走出了那片荒野。

隔在那盏灯光前的,是一条水势湍急的小河。平日里小河的水是很浅的,浅得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床上的卵石,摇曳的水草和游动的鱼儿。但是在夜雨的倾注之下,河水徒然暴涨,瞬间变成了一条悬河。过这样的河是危险的,河床上到处是青苔和淤泥,滑,险,稍不小心人就会被奔腾的河水裹挟而去。庆生过河的时候,这条野马似的河几次险些把庆生掀翻到湍急的河里去。

过了河,庆生才感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他沐着天雨,坐在河岸上的一根漂木上歇口气,本想抽支烟,但烟卷早已被雨水打濕了。雨太大了,他知道,在荒野上拢上一堆篝火取暖,过夜,是不可能的。只能顺其自然。

庆生回过头去看到,那幢土屋里的灯光依然在亮着,俨然是等待着他的到来。庆生为自己这种古怪的想法咧开嘴笑了。庆生想,不管怎么说,总要去试一试。庆生站了起来,朝着那幢土屋走去。雨中的土屋似一幅淡墨的画,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了似的。

这幢被篱笆圈起来的土屋,在暴雨下显得那样的卓尔不群,仿佛蕴含着某种诗意。那一刹那,庆生竟对这幢土屋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是啊,沉沉的雨夜,雷鸣闪电之中,有这样的一幢土屋的存在,要么就是奇遇,要么就是幻觉。

那幢土屋的确是真实的存在,现在正沐浴在亢奋的大雨之中。土屋里的灯光依然在一烁一烁地闪耀着,如同信号灯在传达着某种信息。庆生来到这幢土屋的篱笆院之前时,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听到狗吠声。这无疑是一个特例。庆生推开小院的柴门,走到土屋前,隔着布满蒙蒙雨雾的窗户,他向屋里面窥视着,发现屋子里有人在,便轻轻地敲了敲窗户。

土屋的门打开了,一道桔色的光铺在了院子里,像是为远方的客人铺上了一条金色的地毯。开门的是一个老婆婆,面对着这个夜雨中的不速之客,老人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的表情,而是轻轻地说,进来吧。

庆生说,打扰了。这么晚了,不好意思。

水淋淋的庆生走进了屋子,发现土屋里的陈设不仅简单得让人意外,而且,屋子里的格局也明显地有别于东北农村的式样。

老婆婆说,饿了吧,小伙子。

庆生机械地点了点头。

老婆婆说,你先洗洗脸吧,我给你弄点儿吃的。

庆生说,老人家,不麻烦了,喝点儿热水就可以了。这么晚了,打扰您休息,真是不好意思。

洗过脸,他发现老婆婆递给他的竟是一条崭新的毛巾。这屋子雅致且简单的陈设,老人家不卑不亢的神态,庆生明显地感到,这个老婆婆大约不是一个农村妇女。

庆生一边喝着老婆婆递过来的热水,一边歉意地说,老人家,这么晚,没吓到您吧?

老婆婆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庆生解释说,本想在河边将就一宿算了,没想到这雨这么大,篝火也点不起来。

老婆婆说,你稍等一下,饭一会儿就好。

庆生继续说道,我很远很远就看见这里的灯一直亮着,就像一盏指路明灯似的,引着我一直朝着这边走来了。

老婆婆淡淡地说,人老啦,夜里没觉。

庆生说,老人家,家里就您一个人吗?

老婆婆未置可否,转身到厨房去了。

很快,她给庆生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汤。

老婆婆说,年轻的时候,我父亲经常回来晚,母亲给他做面汤,又快又热乎,吃起来也暖胃。是吧?

庆生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眶热了起来。他吃了一口说,真好吃,真热乎啊。谢谢。

老婆婆说,你刚才问我是不是一个人住。是啊,这个屋子里只有我一个孤老婆子。

庆生说,这,这太冷清了吧?

老婆婆说,星星、月亮,夜晚的风,还有外面的雨,它们都是我的伙伴。

如此的说辞让庆生更加坚信,她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婆婆。

庆生说,老人家,您可以养只狗啊,这样也好有一个伴儿。

老婆婆说,不,它们活得太机警了,狗的一生都活在恐慌之中。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老人家就像是看透了庆生心里的疑问似的,叹了一口气说,就像一部苏联电影说的:我没有朋友,只有伙伴。这就足够了。

庆生说,老人家,您好像是一位诗人。您常年居住在这里吗?

老婆婆说,我十六岁来到了这里,现在六十八岁。在这里我居住了差不多大半辈子了。

庆生问,那,您的亲人呢?

老婆婆说,全都死了。

庆生愕然了。

老婆婆的“故事”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夜里。

庆生说,我背负的“故事”也发生在雨夜里。

老婆婆说,是啊,为什么人世间那么多的不幸都发生在雨夜里呢?

老婆婆向庆生还原了那个大雨倾盆的夜。

频发的闪电在夜空中血滴似的进发着。父亲在下夜班的路上,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背面驶来的那卡车。开卡车的司机停了下来。当时,满面血污的父亲还没有死,还在雨水中抽搐着。那个司机环视了一下四周,雨夜下的城市里几乎空无一人。

老婆婆说,天空上滚滚的雷,和霹雳似的闪电,都没有唤醒这个卡车司机的良知。他开车逃了。

庆生嗫嚅地说,一定是害怕了。

老婆婆冷着脸说,胆怯永远是无耻的辩护人。

这让庆生一时语塞。

老婆婆说,你吃呀。好吃吗?

庆生说,太好吃了。谢谢,可您为什么又到这儿来了?

老婆婆说,父亲的意外离世,这对母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不到半年的时间,她也离开了人世。你知道做一个孤儿的滋味儿吗?你不会知道。有时候啊,我看到天上有一只孤雁在奋力地飞。我知道,它和我一样,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庆生说,您始终是一个人过吗?

老婆婆说,我背着父母的骨灰盒和一本诗集来这里。

庆生说,诗集?

老婆婆说,对,是诗集。那本诗集是我的最爱,它是我的知心朋友啊。就这样,我一个人坐长途汽车来这里投奔我的姑姑。姑姑和姑夫对我的到来既同情又高兴。他们是一对无儿无女又无依无靠的老人。

庆生说,从此开始了您的新生活。

老婆婆说,不要这样说。对于所有的人来说,每一天都是新生活的开始,只是它的内容不一样罢了。可是,新的生活并不意味着欢乐和幸福啊。

庆生问,您过得不幸福吗?

老婆婆说,姑姑和姑夫每天都在安慰我。我知道,这对他们两个老人并不公平,是我的到来打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那些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在读诗、写诗。诗,几乎变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老婆婆突然问庆生,你喜欢诗吗?

庆生说,那可是非常高雅的呀。

老婆婆说,是呀。后来我渐渐地冷静了下来。我知道,诗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于是,我开始尝试着帮着年迈的姑姑和姑夫做些家务活儿,包括侍弄园子里的蔬菜。就这样,一直到他们二位老人相继去了另一个世界。

说罢,老婆婆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这就是老百姓寻常的日子。冬去春来,悲欢离合。没有人不在这样的轨道里活着或死去。

庆生说,您一个人过一定很冷清吧?

老婆婆岔开了话头说,又快到秋天啦,到时候满院子都是金色的落叶。抬头看吧,一队又一队的大雁从你的头顶上飞过去。是啊,它们要去南方过冬了。可我呢,依旧一年又一年地待在这里。夜里的时候,那些落在院子里的枯叶会进发出银色的光,既像是一封封来自远方的书信,又像一张张微缩的地图,似乎是在用上面标出的纹络指引你回家的路。

慶生说,您还有其他的亲人吗?

老婆婆依然所答非所问,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了。她说,村前的那条小河过不了多久就要结冰了。在冬季到来之前,我必须为那两只羊准备好过冬的草料。

庆生说,您还养了两只羊?

老婆婆说,是呀,已经是好几代了。每天早晨,村子里的放羊娃娃就会赶着羊们经过我这里,他会带上我的羊一块儿去草甸子上吃草。黄昏的时候,他再把羊给我送回来。

后来,庆生听着老婆婆自言自语的讲述,不知不觉睡着了(或许每天的夜里,老婆婆都会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回忆着)。屋子里的那盏灯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夜的光,雨的光,风的光,幽幽地弥漫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庆生在朦胧中听到老婆婆仍然在喃喃自语着:小河快要结冰的时候,得抓紧到河边去洗衣服,那双手哇,被漂浮着冰碴儿的河水冻得通红通红。哈哈,那才是上等的享受啊。唉,好几年了吧,那也是一个下雨的夜,放羊娃和他的羊们被大雨阻隔在荒原上,他只好冒着大雨把羊赶回来,大雨中那条小河的水暴涨,像一匹野马。放羊娃还是个孩子呀,在羊被河水冲走的那一瞬间,他不知道一个人的生命比一只羊要珍贵得多。对,那不是我的羊,那是一只怀了孕的母羊。这个娃娃对即将出生的羊羔羔充满了期待。唉,多可爱的一个孩子呀。每天的早晨,他总是站在院子的门口喊道,婆婆,我把羊带走啦。黄昏的时候,他照例会站在院子的门口,喊道,婆婆,我把羊送回来啦。

窗外的雨虽说依然在下,但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柔了。

老婆婆仍然在自言自语,她说,真是个乖孩子。每到河边去洗衣服的时候,我就会跟他说会儿话。是啊,你是体会不到的,可我知道一个人没有了父母,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朋友的日子该是多么的难捱啊。何况他还是一个娃娃。是啊,冥冥之中,我总感到这个娃娃会在河边等着婆婆去和他玩儿,和他在一块儿打水仗,嬉戏。河水就这样弄湿了我的衣裳。

庆生蓦然醒了,发现自己的被子已经打湿了一大片。他抬头看,房顶上有几处正在往下滴水。老婆婆正在用盆儿和罐子接水呢。

老婆婆说,我们这里十年九旱,难得有这样的喜雨呀,喜欢吗?

庆生被老婆婆平静和乐观的态度感染了。

庆生马上起来,一边帮着老婆婆接水一边说,您真是一个不寻常的老婆婆呀。

老婆婆说,不寻常的老婆婆也是老婆婆呀。

庆生干完了活儿,说,老人家,我还有四天的假,我来帮你把房子修一修吧。这不会打搅您吧?

老婆婆并没有言语。

庆生说,您放心。不用您破费,我来做。

老婆婆叹了一口气说,那敢情好啊。只是呀,再也享受不到接雨的乐趣了。姑姑和姑夫活着的时候,有一年也赶上了雨季。雨下得也这么大,下了三天三夜还没有停下来。房子开始漏雨了,像一股股微型的瀑布往下流。那几天夜里,我和姑姑姑夫在一起接雨,一家人简直像过节一样欢乐。

庆生笑着摇了摇头。

早饭很简单,两合面儿的饼子和粥,一碟青菜,一碟咸菜。

老婆婆对庆生说,我只吃简单的食物。你可能不喜欢吧?

庆生说,老人家,这修房子的材料到哪儿去买呀?

老婆婆说,从这儿出去,在村东头有一家农杂商店。我常到那儿去买东西。平常的日子去那里倒也方便,只是到了下雪的日子,去小卖店的路可就难走啦,一脚下去会有那么深。大雪真是太了不起了,可我还是走到了。

庆生说,老人家,您可真是一个诗人哪。

老婆婆说,诗的精灵一旦附在了你的身上,就会成为你一生的宿命。她不会因为你年老了抛弃你,离开你。她想一直陪伴你幸福地走向坟墓。诗,是一个人的上帝呀。

似乎老婆婆关于雪的话题并没有尽兴。

她继续说,你知道,一个人在荒野上遇到了暴风雪,怎样才能保住自己的生命嗎?从你的眼睛里我都看出来了,你不知道。暴风雪要来了,一定要找一个凹地,用大雪把自己埋起来,等待着暴风雪过去。这样才能保住你的生命。

庆生说,老人家,虽然我没有经历过,但您说的好像有道理。

老婆婆说,这我也是听一个老犯人讲的。

看到庆生有些吃惊的样子,老婆婆说道,这里离悬河监狱很近,常有犯人的家属和刚刚释放的犯人,甚至还有逃跑的犯人到我这里来讨一碗水喝。有时候,他们会主动讲自己的故事和遭遇。天气好的时候,我也会一个人去犯人劳动的地方,坐在高坡上听犯人们唱歌。我觉得我呀,比他们幸福多了,我知足啦。

庆生解嘲地说,老人家,您都把我说无语了。

村东头小卖店的老板是一个拄双拐的残疾人,自来熟,他对所有的陌生人都不感到惊讶,也不好奇。

他说,我们这儿啊,去监狱探亲的人常来常往,一年四季不断。说老实话,我的小生意呀,有一半儿是靠他们支撑的。不过,看到他们自卑的样子也怪可怜的,一大家子摊上这么一个犯人,真够糟心的啦。

庆生说,不管怎么说,比起那些没人来探望的犯人,他们还是幸运的,毕竟还有家里人牵挂着他们。

老板说,说的也是啊,所以每到中秋节、春节的时候,村上的人会带着一些好吃的,去看望那些没人牵挂的犯人。

庆生买完了修房子的材料后,老板说,您别怪我多嘴,您是这个老婆婆的什么人哪?

庆生笑了笑,没有言语。

老板立刻自嘲地说,嗨,我这不是多余问嘛,不是亲戚怎么会替她修房子呢?瞅瞅我该有多笨。

老板又说,我们全村儿的人都喜欢这个老婆婆。没错,她是有点儿特别。可是她从来不麻烦别人。倒是我们村上的人家,只要是孩子们在学习上有了什么不懂的地方,大人就会说,去,去问村头的老姑。就是这样。她是我们村里最受尊敬的人。村上对她也非常照顾。嗨,城里人和乡下人在生活习惯上隔着一条河呢,何况她又是一个女人。大家互相帮助总是应当的吧。

庆生说,谢谢乡亲们了。

老板说,不用谢的,大家都在过日子嘛。不过,倒是有一个问题,让全村的人都搞不懂。老婆婆为什么一直单身呢?你是她的亲戚,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原因吧。是不是老婆婆在年轻的时候受过什么刺激呀?

庆生说,一共多少钱?

老板立刻说,对不起,我又多嘴了。

为了修房子,庆生托小卖店的老板找来了两个帮工。所以,一天的工夫房顶就修好了。

看着偌大的院子有些空,庆生问,老人家,您为什么不养点儿鸡呀鸭呀什么的?

老婆婆说,我不喜欢养家禽,它们太吵啦,每天都在不休止地吵,它们会让你的生活变得很累。

庆生说,噢,您是这样看的。对了,您天天写诗吗?

老婆婆说,我只是在脑子里写。生活就是一首诗呀。年轻人,你喜欢清明节吗?一定不喜欢。年轻人更喜欢过热热闹闹的春节,还有花花绿绿的洋节。可我却喜欢过清明节。那是多么好的节日呀,在这个节日里出游最好了,草绿了,鹅黄色的迎春花也开了。你还能听到带翅膀的小虫子嘤嘤地叫。太好了,和已故的亲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相聚,真是太美了。

说着,老婆婆叹了一口气说,这人哪,总是生活在过去,想走也走不出来呀,依依不舍。对,依依不舍。年轻人,千万不要与自然为敌,那会让你的生活变得不愉快。

庆生说,我喜欢大自然。

老婆婆突然严肃地问,为什么?

庆生说,自由。您呢?

老婆婆说,除了自由,还让人感到静心。这个地方没有纵横交错上天入地的马路,没有像蝗虫一样多的车流。很清净,真的很清净,很少有车从这里飞驰而过。

在离开老人家的前夜,庆生觉得应当对老婆婆说清楚自己的身份。

吃过晚饭以后,庆生对老婆婆说,谢谢您,老人家,给您添麻烦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您,其实我来的那天晚上就想跟您说,可是……

老婆婆平静地说,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是一个犯人,但你不是逃犯。是监狱给了你假,让你回家探亲的。我说得没错吧?

庆生不觉吃了一惊。

老婆婆说,我说过,我们这里离监狱很近,是不是犯人我是能够看出来的。你看你脚上的鞋,只有犯人才穿这种鞋子。

庆生说,这么说,老人家,我来的当天您就看出来了?

老婆婆说,刑期快到了吧?

庆生说,还有一年。您难道不想知道我是为什么进的监狱吗?我就是您最痛恨的那种人,一个交通肇事的潜逃犯。

老人家静静地听着。

庆生说,我是一名客车司机,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那是一个下大暴雨的夜晚,我发末班车回来的雨路上,看到车前有个黑影一闪而过。那夜的雨雾太大了,一切都影影绰绰的,我想那可能是一阵风,或者是我太困了,没有刹车,径直开了过去,当听到“咣”的一声的时候才知道出事了。停下车一看,一个人倒在血泊之中。我蹲下来仔细看时,发现他已经死了。当时我非常惊慌,脑子里一片空白,慌乱中就开车逃走了。后来,这件事一直在困扰着我,一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倒在血泊里的人还很年轻啊,是个孩子。可他为什么这么晚还要冒着大雨出来呢?他的伞就滚在一旁,被风越吹越远,越吹越远。就这样,我每天的夜里都被噩梦缠绕着。在一家小旅馆我认识一个叫勾兵的人,他好像看出了我有什么心事。晚上他买了酒菜,我们喝了起来。后来我哭了。他说,小兄弟,不要怕,明天一早我陪你去公安局自首,那样一切就解脱了。你这样心事重重地开车,还会出事的。第二天我随着勾兵到了公安局之后,才知道他是一名刑警。他临走的时候对我说,有事让他们找我。说完,他开着他的吉普车就走了。

庆生继续说道,因为是自首,我被判了三年徒刑。我这是罪有应得的。我毁了那个被害人的家庭,也毁了自己的家庭。

老婆婆问,年轻人,你的父母和亲人都在吗?

庆生说,我這次回家探亲才知道,他们已经搬走多年了。这我完全没有想到,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搬到了哪里。我明白,他们不想再见到我。有一个坐牢的儿子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耻辱。

老婆婆说,他们没有原谅你。

庆生说,我父亲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在单位里有很高的威信。是我这个儿子让他在单位里抬不起头来。

老婆婆问,你没有媳妇吗?

庆生说,在我入狱的当年她就跟我离婚了。听说,很快就跟另外一个人结了婚。婆婆,您知道,我没有资格去敲她的那扇门,那扇门对我永远是关闭着的。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老婆婆问,出狱以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庆生叹了一口气说,打工不成就乞讨。

老婆婆说,为什么这样说?

庆生说,婆婆,谁会信任一个交通肇事逃逸的人呢?

第二天一早,老婆婆把庆生送到村口时说,我再陪你走一段儿。

如此的场景,让庆生感到了一种亲人般的温暖,顷刻间泪水蒙住了眼睛。

老婆婆说,我记得美国的一部影片《克莱默夫妇》中有这样一句台词,是克莱默的母亲对他的那个正陷在痛苦之中的儿子说的。她说,孩子,时间是最好的医生。

庆生说,谢谢。

老人家一直把庆生送到那条悬河边。

让一个陌生的老人家送这么远,这让庆生感到不安。临道别的时候,他深深地向老人家鞠了一躬,说,老人家,我代那个给您造成巨大不幸的交通肇事逃逸者,向您表示深深的道歉。

让庆生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老人家听了以后竟放声痛哭起来。

此刻,村前的那条悬河完全改变了它水势暴涨时的样子,浅浅的,清清的,轻得像一片云,像一缕风,爽爽地吹拂着庆生的脚踝。

在庆生刑满释放之前,来了一位官员,是公证处的工作人员,他递给庆生一份文件。这让庆生感到非常惊讶,他不知道会有什么人把文件专程送给他。

这位工作人员说,有人把她自己的全部财产赠予了你。签个字吧。

庆生想,这究竟是谁呢?父母,还是其他的什么人呢?

打开文件,庆生才知道,这个将自己的财产赠给他的人,就是一年前的那个暴雨之夜让他借宿的老婆婆。庆生完全没有想到老人家会有这么殷实的家产,这让庆生感到万分的惊讶。庆生疑惑地想,老人家为什么放着那么优渥的生活不去享受,反而到这个荒凉的小村聊度一生呢?

这份遗嘱中只有几句简单的留言。老人家说:谢谢你的道歉。现在我已经原谅了所有的人,也包括你。好好生活吧,年轻人。记住,清明可是个出游的好日子。

出狱后,庆生去了那个村子,去了老人家住的那幢土房。房子已经破败了,没有人居住。庆生向那个小卖店的老板打听,才知道老人家在一个夜里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

在杂货店老板的带领下,庆生来到了埋葬老人家的高坡上。庆生默默地给这所孤坟添上了新土,并从周围采来野花供在坟前。

杂货店的老板看着坐在坟前的庆生默不作声,长叹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老婆婆走得很平静,一点儿痛苦都没有,真是一个有福的人哪。

杂货店的老板看着渐晚的天色说,要不,你就到我家里歇一宿吧。

庆生说,谢谢了,您先回吧,我在这儿多陪她一会儿。晚上我还是在自己的家里睡。

杂货店的老板想了想说,那也好。我先走啦,你也早点儿回吧,看这天呐,又要下雨啦。

入夜之后,果然,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那幢土屋的灯像海上的航标灯似的,一闪一烁地一直亮到天明。

责任编辑/张小红

绘图/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