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冉仲景诗歌的三次嬗变

2018-05-14 10:28倪金才
星星·诗歌理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酉阳高原家乡

倪金才

放眼如今圈子扎堆,旗帜林立的诗坛,喧嚣和热闹过后,我的脑海中总会浮出一个人的名字——冉仲景。不仅是因为同乡,更是因为,作为一头老黄牛,30多年来,他不为名利,不关注是非,埋头创作,笔耕不辍,用《从吹奏到朗诵》、《众神的情妇》、《献给毛妹的99首致命情诗》、《米》等一系列厚重的诗集,呈现自己的诗歌追求。

我初识冉仲景是1997年,在县办报纸《酉阳报》副刊桃花源上读到的他的诗歌。犹记得那时,《酉阳报》用整版的篇幅,刊登了他的一系列诗歌。其中《向一个女孩打听远方》、《请求》两首诗歌至今令我印象深刻。在《向一个女孩打听远方》中,诗人动情地歌唱:

十年、二十年,甚至一千年

我肯定还会回来/回到今天,

回到这清浅的河边

回到大地的边缘

诗人笔下的远方,是阔别多年的故土,正是对故土那份不绝的思念,让诗人身在他乡,心怀故乡,让他“在码头,挽住闪电的手,在车站,撞见大雪纷飞的冬天”。而在《请求》里,诗人却又借助父亲这一形象,表达了摆脱故土羁绊,渴望看到“远处的风景”,到更广阔天地去驰骋的情怀。

村头的梨树,钉住了

我们的脚步、姓氏和憧憬

给我一把巨大的铁钳吧

我能拔起它的根

你的沉默压住了我的歌声

你的肩膀遮住了我的眼睛

父亲,朝边上挪一挪吧

我要看远处的风景

那时,我刚从师范院校毕业,分配到了家乡一所偏僻的乡村小学,成天面对重重大山,苦闷抑郁,不知道出路在何方。每次诵读到这样的诗句,就会没来由地泪流满面。

当时的我还是一个懵懂的文学青年,对诗歌的理解还停留在徐志摩、戴望舒等传统现代诗层面。这组诗歌让我一下子捕捉到了少见的惊喜,第一次感到现代诗歌竟然还可以这样写,写得既晓畅易懂,又值得玩味,不故作高深,不炫弄机巧,直抒胸臆,完全是在情感的推动下,让诗句如江河之水肆意流淌。就是这组诗歌使我感到那么亲切,就像在茫茫丛林中突然发现了一条阳光大道,我开始着迷于他的诗歌,并疯狂地模仿。从《酉阳报》上,我知道了他就是酉阳人,刚从一个叫康定的地方回到酉阳,就职于酉阳一中。后来,我禁不住对他的崇拜,竟然凭着一股年少轻狂的闯劲,只身一人跑到他教书的学校,登门拜访。哪知,他对我的突然来到并不十分惊讶,耐心而又十分热忱地接待了我,除了当面指出了我诗作中的不足,还带我到县城,与当时《酉阳报》副刊编辑杨犁民见面,鼓励我多写稿,多投稿。也正是在他的鼓励和推荐下,我的诗歌第一次在《酉阳报》副刊发表。

后来,我慢慢知道,上世纪80年代末期,冉仲景从南充师院毕业后,一头扎进了高原,在一个盛产民歌和传奇的康定,一待就是十年。十年里,他在蓝天、白云、雪山、草原、牦牛、帐篷等高原自然景观和康定弦子、锅庄、唐卡、经幡、传说、民歌等独特地域文化的浸染下,寫出了一大批“纯净”、“高远”的抒情诗歌,完成了他诗歌的第一次嬗变,诗作频频发表在《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报》、《民族文学》等刊物上。

按照冉仲景的说法,有怎样的生活,就有怎样的创作,有怎样的格桑花,就有怎样的抒情诗。的确如此,在康巴高原的十年间,高原馈赠给冉仲景的是一串串色彩斑斓的情感化石,在高原青草微风的轻抚下,许多诗作汩汩而出。在他高原系列作品中,“诗人犹如一个圣徒,奏出了对高天、远地及物事的朝拜之歌”(《持续的还乡——冉仲景诗歌的精神结构论》赵黎明。)

在他2003年出版的首部诗集《从朗诵到吹奏》中,包括“羊还是词”、“前夜”、“从朗诵到吹奏”、“秘密情诗”这四辑,几乎囊括了他在高原十年的重要诗作。诗人作为“一个零敲碎打的银匠”(见其博客“卵逛经”),精心打造了自己的诗歌神殿。在他的诗歌里,既有《桑吉卓玛》中对纯真爱情的深切呼唤:二十八年我桑吉着消瘦/八十二年里我卓玛着失眠/在你四四拍的酒窝岸边/你的红颜广如春天的草原/一个迟到的人至今仍在嗓音里跋涉/卑微的人,没有聘礼的人/只能通过无始无终的歌/到来世的高原与你相见”;也有对雪域高原虔诚庄严的热爱:所以我把我的爱情叫康定/把挚友、死敌、围裙、真言叫康定/从青稞酒中,品味一只高寒的哲学/我把我的欢乐和我的哭泣叫康定/把短暂的一生也叫做康定。在《高原吹奏·前言》里,诗人要在“天堂进修学习/闪烁和消失着两门功课”,要“驾一匹风登临圣山贡嘎啦/沿着一片草叶指引的方向/走进色达草原的心脏”。这时,诗人不单单是热爱,是表达了,更多的是一种融入,一种与高原灵与肉的契合。为此,在高原系列中,诗人歌颂更多的是,诗人早晚相伴的神秘雪山、空阔高远的天空及那朵纯美的格桑花。其实无论是《牦牛》、《原野》、《雪水》、《海子》、《沿着一条河流往上走》,还是《向一个女孩打听远方》,高原都成了诗人“又高又远的心脏”,成了诗人“朝圣或永远的行程”。

诗人在痴迷于雪山草地,异域风情的同时,也同世俗之人一样,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在康定这样僻远的地方,为柴米油盐而活着,只是他在面对雪域高原的纯美与高远的同时,内心隐约有一种久违的声音,在呼唤。

1997年,冉仲景历经波折,终于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酉阳。如果说高原十年,异域的风情,激发了诗人创作的灵感,调动了诗人的诗情的话,那么,诗人回归家乡,就犹如鱼儿回归大海。当再次面对着家乡神异的山,灵秀的水,面对着贫苦而又善良朴实的乡亲,聆听着家乡悠久而又深远的歌谣,凝视着家乡粗犷而又神秘的舞蹈,诗人觉得这一切,再次锋利了他迟钝的直觉,复苏了他僵死的五官,唤醒了他沉睡的诗心。芭茅、白菜、瓜花、虫鸣、油灯、犁耙等家乡风物,民歌、拉拉渡、舍巴、巫歌等家乡民俗,缓缓流淌进诗人的笔尖。于是,诗人有了《芭茅满山满岭》、《土家舞曲》等扎根故土,充满武陵山区、酉水河畔地域特色的组诗。正是这些作品,使诗人获得了诗坛空前的认可。不仅在1999年参加了具有诗坛黄埔军校之称的“青春诗会”,诗集还先后获得了重庆市庄重文学奖,薛林青年诗歌奖,重庆市少数民族大奖等重要奖项。著名诗人梅绍静在见到他后,也不禁这样感叹:如今在汉族中很少见到这样真性情的人了,即使是所谓的那些大诗人。

是的,冉仲景返乡后创作的大量作品,除了在武陵山区这个大背景下,再现了酉水河畔山里人艰难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风貌外,更是真正进入了他的家乡,没头没脑地没入了那些民歌谣曲,没入了那片褐色的土地,没入了那律动着历史的厚重和地域的广袤的土家摆手和跳丧舞曲,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芭茅和牛羊”的歌者。他的这些诗歌,取材平凡,常把平常的事和物,作为诗歌的支点,以独特的视角,朴实而又清新的语言,将家乡的风物展现在读着眼前。唢呐、芭茅、瓜花、阳雀等这些家乡平常之物,都被他一一揽入囊中,化为动人诗句。无论他的《芭茅满山满岭》、《酉阳》、《果园》还是朴实到极致的《重返米旺村》、《粪桶》和《猪圈》,无不在朴素的言说中荡漾着一种迷人的情愫,那就是对贫瘠而僻远的家乡的热爱,对生他养他的土地的那份赤子之情。

比如诗人在《那是一片褐色的土地》这首诗里,这样打量着故乡的人和事:

在武陵山的西部和乌江的东面

娟子,那是一片褐色的土地

那是生我养我的家乡

无数个孩子因此而失去姓名

成为金黄的谷粒,成为

一代代生生不息的愿望

我的父老乡亲

在那片土地上耕耘和繁殖

永远充满无比的信心

朴实的语言,让以娟子为代表的外面的人,一下子就能感受到武陵山区与诗人同呼吸共命运的父老乡亲的生存状态。也能感到诗人心中涌动的爱与怜的情愫。明白真正的诗人不是小我的浅唱,而是融入民族、地域的歌吼。诗人在诗歌《早晨》中,满怀欣喜地吟唱:

你们好

小鸟、雨滴、花朵、地平线

——大地的小学生们

你们好

林间的烟霞、井畔的水桶、河湾的菜篮

——我无缘无故的忧伤

信手拈来的故土风物,在诗人笔下,那么亲切,那么自然,那么富有生机。在诗人笔下,人和自然和谐一体,诗人和家乡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诗人在他的另一首诗歌《果园》里,更是展开神奇的想象:

这是橘树、这是苹果树、这是梨

低地里的那一棵

是冉仲景

这里,诗人不光与那些果树站在了一起,而且“互相鼓励、互相学习”,还在一起“朗诵阳光”,完成“开花的作业”,并“酿出醇酒来报答大地”。所有诗人都是赤子,诗人冉仲景也一样,回到家乡,就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诗人在他那片生养他的土地上,从民谣的嘴角,踏着摆手舞的节点,顶着一盏盏送行的瓜花,用一组组朴实而又谣曲十足的诗篇,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二次嬗变。正是在他的执着歌吟中,人们听到了他来自灵魂、大地深处的歌唱!

这时的冉仲景,诚如著名诗人梅绍静所言,“诗人的精神是来自地层的,是土家舞的,具有极强的亲和力和感染力。”(见《从朗诵到吹奏》序)。在他的《土家舞曲》、《芭茅满山满岭》中,“他要把‘杏依偎着桃,篱牵着藤/天底下,到处都是相爱的人的民族性格传染给你,要把‘歌是历史,心跳是家的深刻哲理当土特产捎给你”(梅绍静语,见《从朗诵到吹奏》序)。让你在阅读和感悟中,被感动,“脸贴乌江,泪洒武陵”。

在当今诗坛,技术主义横行,冷抒情或零抒情成为时尚,许多诗人在潮流的挟裹中,过早地陷入了技术的泥沼羞于抒情,耻于抒情,更视抒情为诗歌创作的洪水猛兽。作为立足地域、扎根乡野的抒情歌手,哪怕曾写出过纯净而又高远的高原系列,写出过《芭茅满山满岭》、《土家舞曲》等地域色彩浓郁,深邃厚重的乡情系列,诗人冉仲景也明显感到了最近几年诗坛对他的冷遇。许多主流诗歌刊物再也难觅他的踪影,而那些曾经关注过他的“诗坛大咖”,也转身去关注所谓的“下半身”、“中间代”,就连各大网站、论坛也鲜见他诗歌的影子。

对此,诗人也曾困惑过、迷惘过,但他并没有绝望,他深知“文学是寂寞的事业”。他迅速收起了委屈和彷徨,一如既往,投身家乡那片褐色的土地,像一位埋头苦干的老农,不断寻找,挖掘,开拓,继续往民族和历史更深处漫溯,耕耘出了一大片更为深邃,更为厚重,更为宽广的诗歌。《献给毛妹的九十九首致命情诗》、《马桑组曲》等优秀诗歌,就是这样辛苦耕耘所结下的硕果。就是这样一批立足地域,透彻心灵的厚重诗篇,再次证明了他的存在。

在诗人的“致命情诗”毛妹系列里,诗人以土家族少女“毛妹”为艺术形象,酣畅淋漓地书写出了诗人爱的独立,情的痴语。而“毛妹”成为诗人情感世界的圆心,成为了诗人爱和美的圣殿,精神栖息的王国。当然,作为裤管里沉淀着武陵山褐色土地的民谣歌手,诗人歌唱的“毛妹”,其实不一定指向某一个人,或者说不一定指向的是“人”,它其实充其量只是诗人情感和爱的替代品。诗人企图借这一形象,歌颂爱情,歌颂生他养他的土地,亲他爱他的人民,甚至是和他一生朝夕相伴的大自然。他的涓涓情感,悠悠诗心,遍洒家乡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虫。比如在诗歌《毛妹·天》里,借物喻事,渗透了他的社会责任和悲悯情怀。

我坐在此岸

仰不起面来

只好呆坐槐树底下

看河水深处

那块 蓝蓝的天空

河水就要被抽干了

云咋办,鸟咋办

诗歌借一台抽水机为身后秧田抽水的场景,间接而又委婉地表达了他对工业化、现代化的担忧,抑或是对农垦时代的怀念,对土地焦渴的忧虑。同样,在毛妹系列诗歌里,大量的诗歌都在毛妹这个大标题下加了一个副标题,比如“圆、罐、穗、电、巫、书”等,从这些副标题,我们已经可以隐约窥见诗人暗藏的雄心和壮志。

在《马桑组曲》这部大型的组诗里,诗人更是透露出了他的“野心”。诗人说,他的《马桑组曲》应该是一部历史的大书,他准备写四部,第一部定位《人间》、第二部定位《野丫》。目前,前两部已经完成,后两部也正在酝酿之中。他说,他想通过《马桑组曲》这样一部大歌,为他的家乡,他的民族写一部史诗,告诉世人,在贫瘠的武陵山区,在僻远的酉水河畔,有这样一个民族,他们热爱生活,崇尚自然,他们像连绵起伏的群山一样,沉默而坚韧,他们世代击壤而歌,在与灾难和贫苦的斗争中,唱出了动天惊地的歌谣。

就目前诗人已经完成的《人间》、《黑丫》来看,诗人不再满足以前的那种直抒胸臆,以前的那种“零敲碎打”,他不再在乎自己是不是一个精细的银匠,而是关注在自己的书写中,是否有一种气脉相通的韵道。因此,他追求的不再那么最直接的抒情,而是那种曲径通幽,让人柳暗花明的幽邃。比如在他的人间系列中,你就明显读不出以前那种气韵生动的语言快感,而是一种像江水一样的凝滞。当然,不是诗人更现代了,而是诗人的书写更为高远和深广了。不信,你看:

《预言》

为了像马桑那样伸出手去,救下

一朵轻生的白云,我必将生在悬崖

与遍地狗尾草一道成长,我不扬花

也不灌浆,服从大地的荒凉

我也要爱,也要把黑丫揽入胸怀

当我看见了灰烬,什么事物曾经燃烧

燕子是我飛翔的灵柩,百合

是我含羞的墓冢,我必将死在家乡

《荒诞》

还没有欢乐够,就看见了苦难

韭菜说:我生日那天收到的礼物是刀子

这边厢,青蛙准备唱戏

那边厢,池塘着手拆台

寅年吃光卯粮,父亲心事重重

要修好漏洞百出的谷仓,他做不到

白菜和幺妹脱光衣服,在夜色里洗澡

吹箫的人,吹熄了灯一盏

这两首诗歌分别选自《人间》和《黑丫》。在这两首诗歌中,不管是命定“生在悬崖的我”,还是“心事重重”的父亲,都在这褐色的大地上“没有欢乐够,就看见了苦难”,哪怕如此勤劳,如此坚韧,到头来“一生的礼物却是刀子”,一生的命运却是“看见灰烬,死在家乡”。诗歌的主题更为沉重,意蕴更为深广。

诗人冉仲景就这样动起来了,像他的先民一样,随着摆手舞的节拍,舞起来了。我相信,他其实已经完成了他的第三次嬗变。而第三次嬗变后的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诗人,一个歌者,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洞彻历史真谛的智者,一个窥见过去未来的哲人。我相信,总有一天,拨开层层云雾,我们一定会转身发现他身披彩衣,长袖善舞地站在高山大河,也一定会由衷地吆喝一声:

嗬,这才是浓聚民族血脉的真正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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