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哲思与生命关怀

2018-05-14 10:28包文平
星星·诗歌理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意象诗人诗歌

包文平

位于祖国西北边陲的甘肃大地,近年来诗歌创作成就辉煌,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诗歌大省。从1986年至今,已经有三十多位甘肃诗人参加了诗刊社举办的被誉为“中国诗坛的黃埔军校”的“青春诗会”,生活在河西走廊焉支山下的梁积林就是这其中的一位。

多年以来,梁积林对西部大地上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意象等饱含地域色彩的母体书写,成为甘肃诗坛的一道独特风景。自九十年代开始在《诗刊》《人民文学》《诗选刊》《诗歌月刊》《飞天》等权威刊物上发表大量优秀的诗歌作品,入选多种年度权威选本,出版诗集五部, 2005年参加“青春诗会”,被甘肃省文学院评为“2005年度甘肃文坛新闻人物”并多次获得各种奖项,是甘肃诗坛近年来最为活跃、后劲十足的诗人。 梁积林“既立足于他所生存的西北偏地,立足于无处不在的自然恩赐和磨砺,也在深植于大地的同时,向诗歌的空灵之处伸出自己探究的枝叶。他的诗歌既有土地给予的朴素,真挚和坚韧的耐久力量,也借助于心的时空,以适度的现代感受开掘当下人类在现代性过程中的内心感受。”[1]本文试从梁积林的诗歌意象解读、哲理沉思以及诗人诗歌中所表现出的对于西部人生存状态的悲悯意识做一个梳理,从而抛砖引玉,给河西诗歌研究贡献自己的微薄的柴薪。

一、回归传统的诗艺述说

梁积林的诗歌既是现代的,也是传统的。读他的诗歌,仿若置身在唐朝时期的西部大地,朴素但又新颖的意象组合,铿锵有力、节奏鲜明的韵律,新奇独特的比喻,构成了他诗歌表达中最基本的元素,从而也建构了梁积林诗中富于边塞风情的诗学地理,也形成了他继承传统诗词,尤其是唐边塞诗的优秀传统,以此来展示自己独具风格的诗歌艺术。

在梁积林的诗中,所有的意象几乎都是从自己生活多年的河西走廊和辽阔的西部提取的。从他诗集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河西大地》《西圣地》《西北偏北》这就像一片富于吸引力的磁场,将梁积林和他的诗歌收敛起来,从有限的地域名词的书写上开掘出无限的诗歌表达手法和诗歌中有关生命感悟的深度。胡杨、胡蜂、悍马、大麦、经幡、祁连、牧马人、西大滩、黑水国遗址、黑河、焉支山,这是梁积林独具特色的意象群,除非生在河西走廊,你一定不会对这些名词产生兴趣,或者即使写进诗中也表现得苍白无力,索然无味。但是,梁积林做到了,做得那么无可挑剔。沱沱河、敦煌、塔尔寺、布达拉、裕固、匈奴、吐火罗、古格王国、龟兹、交河古城……种种这些原生态的名词,在梁积林的诗中那么一站,就像是西部大地上泛黄的经卷一样,让人不禁叩长头顶礼膜拜。“白桦摇曳,牛羊过河/康隆寺的钟声锈迹斑驳/所谓大坂,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坡//叫声哥哥,叫声姐姐/我们看到的是同一座宿命的俄博//无关星宿,草原红褐/怀揣红菱,吹灭霜灯//今夜,我在皇城/八百里的塔拉滩上/有一顶挂着马灯的褐子帐篷”(《肃南草原》)。短短的四节诗歌,堆砌了16个意象,但他们并不是毫无关联的,而是用加法原则一层一层叠起了神秘开阔的诗歌高地。灵动的想象,简洁干净的词句,布局的节奏性、跳跃性以及紧凑性,无不在昭示一种肃南草原上空的神谕。让我们将目光停留在梁积林的诗句上,停留在诗人笔下肃南草原静谧祥和的氛围中来,给自己内心增添虔诚的分量。诗歌《西藏》中容纳了18个意象,但读来感觉却是一气呵成。梁积林的诗,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从自己的内心剪下来,拼贴到一块儿,构成一幅动感的西藏画面,这些名词巧妙地叠加,又让人从内心深处摒弃浮躁,与城市的喧闹隔绝,宛如行走在青藏高原广袤的苍穹下,洗净自己内心的铅华。

“在西部,一个内心湿润的人才能造就桀骜的诗歌之气。当你把一块落日磨砺成纷扬的时间粉末;当你把一块黑夜铸打成一个闭锁世俗的铁锁,整饬后的一个词语就是你生命的星宿;种下脚步才能收获道路;能推开一粒霜的门的人,才能看到一个大雪隆冬的辽阔。”[2]]梁积林一直书写自己熟谙的西部精神家园,敏锐地把脉自己的诗歌地理,努力构建出了属于自己的诗歌写作路数。“(西部)个性鲜明的地域特色,边地独有的民族风情,加上诗人个性十足的发现与表达,梁积林的诗歌意象群,构成了卓而不群又无谁替代的独特风景。”[3]所以,我认为,梁积林的诗歌意象是原生态的,他用回归传统的诗艺技法和意象群抒写出了自己对西部大地的感悟与疼痛,构筑了自己诗歌的原风景。在当代中国诗坛是独具魅力的特有现象。

二、内心深处的哲理思考

梁积林的诗歌明显带有思考的痕迹。这种思考,不仅仅体现在对于诗歌语言的锤炼和表现手法的追求,更多的是与自然万物身心交融,发现并迅速捕捉日常生活中容易忽略的景象,用冷静理智的观察、独到的领悟和体验,提炼出别具特色的诗歌素材,从而书写一种对于宗教、哲学和时间的深度思考与诘问。

宗教与哲学的深度思考。他穿行在西部大地上,他虔诚的内心时刻在提醒自己:叩长头的喇嘛、头插鹰翎的裕固族老人、高挽裤管的回回,甚至一块牛头骨,一个老式油灯都在昭示一种神谕,是一次次对自己心灵哀矜的叩问与叮咛,都会让他陷入深深的思考中。想起仓央嘉措的情歌,他会“不由得泪流满面,——爱啊,我突然感应到了我的前身的那个谁——‘我用菩萨大藏经念你的名”写到“在这样的山色中/我不得不把一头定定站立的牛,说成是/一个山神,或者是/要我点亮的一盏老式油灯”(《山中》)只有内心清净、心无外物的超脱者,才会把黄昏中一头定定站立的牛说成是“一个山神”。这种表达方式是宗教的,也是哲学的。梁积林说:“我不是一个有意在心灵上设立祭坛的人”但是,神性的西部大地,仿佛无处不在闪耀着灵性的佛光。“……忆及多年前,彳亍而行的我/与一个游牧人野炊而随地挖下的一个炉灶/映火红。拓在地平线上的一块玉玺印。//——一只旱獭/面对一个土墩,/拜谒不止。”(《阴天:牧马的人》)一只旱獭的灵魂深处都具有一种宗教的虔诚与敬畏。由此可见,诗人在描写一个阴天的时候,他的心底都是时时存有一种善念、一种机缘与沉思。就连“郊外土佛寺的钟声/一只只飞到天上,盘旋;而后/一只只都落在了我的心上”(《土佛寺的钟声》),在诗人看来,土佛寺的钟声是什么呢?是一只只轻盈的白鸽子还是摊开翅膀的鹰?只是一个“落”字,写的那么清静,瞬间打扫了心上的浮沉琐事,让清净的佛性盥洗了他清白的胸膛。

身在西部,诗人的笔下文字点横撇捺、竖弯曲直都像是灵魂顿悟后一步一叩头的膜拜,读他的诗,让人不禁清心寡欲,每一个字都像是箴言与谶语,每一首诗都像是解读经卷的文字,让人陷入一种宗教与人生的哲学思考中。

梁积林是一个命运意识与时间概念极强的人。在他的诗歌中,诸如时间、时光、时辰、光阴等等的词汇随处可见,他时时体现出一种深入人与时间的关系的思考。翻开梁积林的诗集,“时光啊——一对空中的鹰翅/我只是在一根枯木上小坐了一会儿/它就把那么多的暗影/运送到了沟底”(《穿行》)他把时光比作一对鹰翅,其中隐藏一种时光飞逝,岁月如梭的感慨和人生一世来去匆匆的哀叹。在《骆驼城遗址》他写到:“我把一块破了的青瓦拿了拿又放回原处/我原谅了时间的错过”,在《耆婆湖边》他问:“……一墩芨芨,一把打扫时光的扫帚啊/是谁立在那儿”,若不是诗人内心深处有着极强的生命意识与时间观念的话,他不会面对一块破了的青瓦,一墩西部戈壁随处可见的芨芨草发出有关时间的思考与诘问。“黑暗的路口一个年去的妇人在左右徘徊/找什么呢——我最大的猜测也就是/夕阳是一枚黄铜顶针,跌进了//哪道时光之缝”,硬朗的诗句中一种深沉的思索让整首诗顿时妙趣横生,意味无穷。“时间”是不可见、不可感的。但经诗人的妙手点化之后,便成了一个个象形字站立在诗句中,让人品读、感叹、思想,而后陷入一种在时间面前无可奈何的凝重的忧伤之中。

能让时间开口说话,把“时间”注入自己的人生体验中并且用诗歌的形式表达出来,这需要高超的文字把握能力和深刻的生命感悟的结合才能做到。“我不是那种天才型的诗人,我的每一首诗都需要在与生活脉脉对视中获得”[4]诗人就是哲学家,但不是形而上的,他在恬静的生活中寻找着自己诗歌的走向。

三、悲情西部的深度体验

我把优秀的诗歌作品分为三个境界:一是艺术表达手法的独特和诗歌技巧的驾轻就熟;二是诗中所指与思想内容上升至一种哲学理性的思考;三是诗歌关注现实人的生存状态,体现明显的人文意识与生命关怀精神。“诗人趣味往往受各自审美情趣的支配,这是诗人评价他眼里世界的一个尺度。梁积林的这个‘尺度,是以‘苦寒——这种地域色泽,反复造成一种力度,使诗具有一种揪人心弦的美。把梁积林诗歌中一个个意象连接成一个整体,我们感受到的是西部,准确地说,是西部生存现状,是一个诗人对家园的平和的反刍。” [5]在梁积林的这一类诗歌中描写对象往往是西部大地上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物。他从这些人物身上发现并赋予其诗意,简单而不露声色,没有直接从这些人物身上直接进入诗歌表达主题的开掘,而是用白描手法平静的将所见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来了一个简单的速写,在平实含蓄的书写中把诗人心底的痛楚和西部人生存的辛酸流露在纸上分行。痩硬的诗句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他所感受的人的脸部轮廓雕刻地饱经沧桑,沟壑纵横,像皲裂的双手正抡起刨煤的镐头,深陷的眼窝注视一匹雪暮中的瘦马一样,描写地過程就是滴血的过程。“那人过来时/我正在修补着/羊圈的栅栏,那人//就过来了,他焦黑的脸,像一根燃过的/火柴头/被扔进风里//风啊风啊/你要把他/刮向哪里//我把一根铁丝折弯/像路拐了个弯/进了南山”(《孤单》)这首诗是纯口语化的,他从“那人”的出现写到消失,没有任何辞藻堆砌的痕迹,但是读完之后让人心情沉重。“那人”从砂路上过来的时候 “我”注视他,近一些,诗人把他的脸比喻成燃烧过的火柴头,焦黑、枯瘦,“被扔进风里”,究竟谁是动作的发出者?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一个“被”字就让读者拍手称奇,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纵我们命运的船舵,在这里诗人心存怜悯但又无能为力。这时候,诗人笔锋一转,写到“我把一根铁丝折弯/像路拐了个弯/进了南山”似乎是强忍住了内心的悲痛之后,罔顾左右而言他了。

“这天冷得/满滩的芨芨草都佝偻着要/抱紧了手臂//赶着驴车打沙柴的人/像一片楔子/狠狠地/揳进风里”(《西大滩落日》),同样在描写一个赶驴车的人时,“狠狠地/揳进风里”多么硬朗的诗句,一个“揳”就把那种在风中举步维艰的窘况和吃力写的淋漓尽致,让我们思绪良多。他写道“是谁骑着一辆破单车,后架上稍着的农具/呱哒呱哒乱响。是啊他的裤腿上还有/那么长的一道口子,咬,过路的风”(《徘徊》),在听到农具乱响之后,诗人把目光转移到了“谁”的裤腿上的一道破口子,“咬”字鲜明形象有力的写出了这种西部艰难的生存状态。“单说,从我看到的对面石峡谷里/走出的那人/风吹皮袄,鼓起包,像是/整个阴天,都背在他身上”(《长城上》)这个句子虽然是比喻,但是风吹皮袄,走出峡谷的人背上背着的阴天明明就是佝偻的脊背上压上的生活重担。所有这些,看似是在记叙一件小事,实则抒写一种悲悯的情感。

然而,面对这些心酸的场景,诗人除了用含蓄委婉的方式排列呈现在纸上之外,他也会用直抒胸臆的方式来大声呐喊。刊发在《星星》诗刊2010年第六期“首席诗人”栏目的组诗中有一首《回乡偶记·我能怎样》,全诗在每一句平实描写的后面连续写了12个“我能怎样”,一吟三叹,回环往复,明显提升了诗歌的情感表现效果,给我们的心头重重的一击。“收水费的把水龙头用一张纸条封了:我能怎样/……/爹说,你小爸的退耕还林款还没有领上:我能怎样/爹说,洋芋的价格这两天疯长,但/他的在前一个月就卖掉了:我能怎样/……爹说着,说着,说了一声,狗日的村长:我又能怎样/……”到最后结尾处,诗人写道“老爹属马;老妈属鸡;我属蛇:就是这样”其中饱含农人生存的辛酸与艰辛和诗人面对这种状态却无能为力的无可奈何。这样铺排情感的诗作在梁积林的诗歌中并不多见,但是,它又和前面那种含而不露的表达技法共同构成了诗人关注现实人生命状态、生存方式的原风景。建构了诗人自己“痛并深深地爱着”的诗歌美学。

“中国西部诗歌,有个体的彰显,也有群体的焰展。走进西部诗歌,首先是一种浓郁的高原气息扑面而来,继而是一种内质的大慈大悲人性的感悟和生死磨难中宿命的、抗争的、向善的情愫所浸染;走进西部诗歌的丛林中,你会感受到词语和情感洗练的精髓,你会在他们新鲜的诗句里感受到一种尖锐的疼痛感,生命的抗争和灵魂出击本真的超然”[6]当下中国诗坛喧嚣嘈杂,门派林立,模仿成习,真正能经得住读者咀嚼和时间考验的作品并不多见。梁积林偏安于西北一隅,安安静静地感受着属于自己的诗歌地理,自觉继承传统诗词中对于关注社会、悲悯人性的优良传统,通过冷静地思考和敏锐地感悟,努力打磨自己的诗歌理念和写作技法。“梁积林的诗歌创作正是对人的异化的一种无声抗拒,是对人类自身的一种捍卫。”[7]梁积林正是一个在这样的背景下写作的人,书写他独具特色的意象、冷静客观的哲理思考和对于西部以及西部人生命状态的悲悯与终极关怀。

回归传统与人性,这也是当下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我们等着梁积林和他的诗歌能带给我们更多的惊喜与期待。

【参考文献】

[1]人邻.西圣地[M].梁积林著.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2]梁积林.超然的辽阔[J].星星诗刊,2011(3).

[3]周所同.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西北偏北[M].梁积林著.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

[4]梁积林.在恬静中寻找诗的走向[J].诗刊,2003年(11,上) .

[5]柯英.试验,颠覆与唤醒[J].飞天,2007(8).

[6]梁积林.超然的辽阔[J].星星诗刊,2011(3).

[7]王新军.诗与自然的和声[J].诗刊,2003(11,上).

猜你喜欢
意象诗人诗歌
论姜夔词的意象处理方式
我和诗歌的关系(创作手记)
抚远意象等
《庄子》中的舞蹈意象
七月诗歌
来自林间的风
“诗人”老爸
诗歌的奇怪队形(一)
愤怒
想当诗人的小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