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故事之心

2018-06-27 05:40鬼金
长江文艺 2018年6期
关键词:洪山里海驼背

鬼金

一 我虚构了一封信

……就仿佛空中有一种黑暗的波浪在汹涌激荡似的。黑暗不断地蔓延着,逐渐笼罩了房屋、山坡和树木,就像水波四面冲刷着一艘沉船那样。黑暗冲刷着街道,围绕某一个单独的人影打旋,渐渐把它吞没;把正在夏日绿叶如盖的榆树浓阴下拥抱的一对人影也完全隐没。黑暗的波浪涌上杂草丛生的林间小路,涌上起伏不平的草地表面,淹没了一棵孤零零的荆棘树和树脚下一个空空的蜗牛壳。再往上去,黑暗攀登光秃秃的山坡,一直爬到断续嶙峋的大山顶峰,那儿白雪常年积在坚硬的岩石上,即使山谷中已经溪水潺潺,遍地布满葡萄的黄叶,坐在阳台上的姑娘们用扇遮着脸眺望着山上的积雪时也是这样。而这一切,也都被黑暗吞没了。

不知道你是否看过英国女作家伍尔夫的《海浪》,抄写这段我喜欢的文字给你。字不好看,嘿嘿。我去卡尔里海的悬崖闲逛,没有找到蜗牛的空壳。在海滩上我捡了几个海螺壳,看上去跟蜗牛的空壳很像,不是吗?悬崖的那个洞穴(在卡尔里海,我们都叫它“地狱洞”)被一个流浪汉占据。我没敢进去,从洞里飘出粪便的气味,刺鼻,鼻毛颤动。我只在洞口站了一会儿,里面很黑,有呼噜声从里面传出来。流浪汉我没见过,是邻居海莉莉跟我说的。顺着那条羊肠小道下来……路边的小荆棘树刮破脚踝,疼,有小血珠渗出,我没管它,等从悬崖下来,我看到那几个小血珠已经凝结了,变成黑色的痂,希望不要结疤哦,那光洁的脚踝就不完美了。嘿嘿。我是自恋的。除了小时候阑尾手术留下一道疤痕,再没……哦,右眼。

右眼失明,我认为是我身上最大的伤疤。本来医生说装只义眼,我拒绝了。其实医生是对的,以至于这么多年,我都靠一缕长发遮挡着,我萌生再装义眼的想法,但还是放弃了,那种义眼,我不想让它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一个右眼窝空洞的女孩,偶尔被人发现,他们会用鄙视龌龊的目光看我。独眼龙。半瞎子。是很多人给我的名字。人们对那一个空洞的眼窝,恐惧,毛骨悚然,仿佛我是地狱里来的,像某部恐怖电影里的女主角。人群孤立着我,我在人们的眼里是不祥之物。这也注定我就是一个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的人吧。从城里回到卡尔里海是因为父母的一次变故,你也许知道,他们出了车祸,双双而去。那年我大学刚刚毕业,在找工作。工作对于我只是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而不是生存,父母的积蓄完全可以维持我的后半生,还有他们遗留下来的两套房子。每次面试的时候,当他们让我撩起那一缕长发的时候,就决定了我不会被录取。有一次,去一个单位面试,五六个人坐成两排,我坐在中间,像在接受审判。当我撩起那缕长发的时候,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女人,像出土的干尸似的,她“妈呀”一声尖叫,从椅子上栽倒在地上,两腿在地上抽搐着(令我想到小时候在草地上抓蚂蚱,把它腿揪下来,放到手心里,那脱离了身体的腿,还在抽搐。仿佛一部分生命在那腿上似的),随着两腿的抽搐,她的身体佝偻成一团。屋子里顿时乱了,有人打电话叫120来,把她抬走。在惶恐的人群中,我悄然退去。我是愧疚的。每次应聘都会遇到各种情况,我像不属于正常人中的一个似的。更可笑的是,一个私企的老板单独面试我,他身体臃肿,一副独裁者的面孔,叼着雪茄,坐在老板台后面,脚跷在桌子上,皮鞋锃亮能照出人影,当我撩起那缕头发的时候,他哭了。我从没看到一个男人那么哭,鼻涕眼泪的,当他止住哭声,从桌子后面绕过来,说他录用我,但我必须……我拒绝了。很多人劝我去残联找找看看,也许可以帮我,我没去。我不承认我是残疾。

不是我想提到右眼的事儿,是我无法绕过去,你不要心怀愧疚。我知道你是敏感的人……

父母的离世,让我抑郁了很长时间,我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呼喊我跟她(他)走,即使在二十几层的楼上,那个声音就在窗外。有一次,我都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爬上窗台,要不是有人把我拉回来,我可能就跳下去了。舅妈心疼我,从卡尔里海赶来照顾我,把我送到康宁医院住了几个月,出院后,她把我接到卡尔里海的家中。这里要说到我的舅舅,他是一个基督徒,跟韩国人传教,韩国传教士不来的时候,他就是卡尔里海这一带的牧师……所以,在卡尔里海这里有舅舅的护佑,没有人敢怠慢我……很多人因为是舅舅的信徒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我也看出他们的恐惧,有的人看到我就会停下来,冲我点点头,然后等我从他(她)身边走过去……或者站在那里不动,等我走过去……我不走,他们就会站在那里不动……

在海滩上,我赤着脚,感受沙子的温度,让脚自由呼吸,但我怕有玻璃碴子或者一些贝壳碎片,那样会割破我的脚。我总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当遇到玻璃碴子或者贝壳碎片的时候,我会抑制内心的喜悦,用脚趾去趟平,轻轻地避过那些尖锐的东西。最后,我还是害怕被刺破脚心,才穿上凉鞋。被荆棘树刮破的地方,那凝结的黑色血珠因为脚插到沙子里,已经不见了,可以看到小小的凹坑里面的一星点儿血,汪着,我从兜里拿出一片紙,撕成小片,贴上去。

近年旅游开发过度,海边环境脏乱差起来,很多城里游客带来了垃圾,也不带走。海滩上到处是游客留下的塑料袋、酒瓶子、食品包装袋、果核、啃了几口的苹果、半截香肠、烧鸡或烤鸭的骨头之类的。腐烂的垃圾上布满蝇蛆。有一天,我在沙滩上走,看见一个好看的粉色小袋子,当我弯腰企图捡起来的时候,才看清楚,一袋没用过的避孕套。透明的包装里面,像一只独眼。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偷父母的避孕套,吹成气球。我羞涩地避开目光,用脚踢了沙子把它埋起来。每到起风的时候,那些塑料袋被刮到海边灌木丛里,挂在矮小的灌木上,像一面面白色的小丧旗。垃圾遍地,让我想起马尔克斯描写的暴雨、台风过后的马孔多小镇,是狼藉的。卡尔里海居民以前靠打渔和耕种生存,也没几个钱挣,尤其是近年来东北的经济环境陷入危机,卡尔里海附近村镇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讨生活。只有卡尔里海镇的年轻人,他们不屑出去打工。因为卡尔里海镇有铁矿,有韦洪山。而且旅游业让很多外地人涌来,在这里做小生意,让小镇看上去繁荣而喧闹。外来人到这里做生意要经过两个人点头同意,一个是韦洪山,一个是苏信清。苏信清是我舅舅。

海滩上的人不是很多,一个红色的条幅上印着黄色的“兴隆马场”几个字,举在两根竹竿之上。这个“兴隆马场”是驼背小人经营的。只见几匹马慵懒地在沙滩上站立,晃动尾巴,驱赶着苍蝇和虻。其中一匹灰色小马在噙着它母亲的乳头,看上去奶水不太充足,它一拱一拱的。很用力。母马看上去有些干瘦,肋骨毕现。可能是因为有小马吃奶的原因。在母马臀部上有一块拳头大的癣疾,在小马吃奶的时候,有白色皮屑飘落。驼背小人和他妻子坐在一把遮阳伞下面。女人四十多岁,穿着白色半截T恤,前胸和后背上都印着“兴隆马场”的红色字样。她皮肤黑灿灿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眉毛很粗,两道眉毛几乎长到一起,脸上透着一股男人相。她嗑着瓜子,把瓜子皮随口吐在地上,然后,再把一颗瓜子扔进口腔里,咔的一声,像一次小小的爆炸。那声音震颤着口腔,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似的。驼背小人一脸愁容地闷头抽烟。他弯曲的身体随时都可能弯到泥土里挖掘着什么。看见我经过的时候,只见驼背小人把烟头扔到沙滩上,用脚碾了碾,鞋底和沙子摩擦发出唰唰声。沙子在陷落,鞋埋进沙子一半,看上去扭曲、变形。他看上去有些慌乱,站起,小跑过来,对我喊着,骑马啊,骑马啊!他嗓音嘶哑,近乎公鸭嗓。这嗓音是我熟悉的。

怎么说呢?

他是外地来的,几天前傍晚,我们正在吃饭,有人敲门,我跳下地去开门,看到他佝偻着身子,拎着两网兜的礼物,保健品、酒、还有一条“芙蓉王”烟。他的个头让我以为是谁家的孩子呢。他把礼物放到门边角落里,拘谨地站在那儿。当时我们正在吃饭,他有些紧张,两腿微微颤抖,不时用右手食指抠着左眼角的眼屎,然后在裤子上抹一下。舅舅问,有事吗?驼背小人慌张地把手从眼角拿开,说,我叫王庆军,我想在海边弄几匹马出租,讨个生活。舅舅慈悲地打量着驼背小人,他的目光像卡尺一样,一寸寸地量了一遍驼背小人,才放下筷子问,你去洪山那边了吗?驼背小人掏出一个白色金属链,递给舅舅看。舅舅说,那就干吧,你吃了吗?要不要吃一口。驼背小人连连说,谢谢。他说,我婆娘还在旅馆等我回去报喜呢。舅舅问,什么喜?驼背小人说,你们同意我在海边讨生活啊。舅舅说,哦。舅舅掏出一支烟,驼背小人一耸一耸地走过来,掏出火机,按了一下,火苗蹿出来,他的手颤抖,火苗是扭曲的,他晃动几次,才把叼在舅舅嘴上的烟点燃。舅舅都同意了,他为什么还不走呢?驼背小人在等一个东西,只能有了这个东西,他在卡尔里海一带才不会有人打扰他做生意。这个东西是什么呢?给舅舅点了烟,驼背小人局促地站在地上,目光不知道放什么地方,时而盯着鞋尖。那是一双褪色的解放鞋,多次洗刷的原因,已经甩边儿了。鞋带漏过一个洞眼,串连到另一个洞眼上。那个漏掉的洞眼看上去突兀、扎眼。我看到他喉结动了动,喉咙里藏着一只老鼠似的,他吞咽着口水。那顿晚餐舅妈做了红烧鱼、炒鸡蛋、炒菜心、清蒸螃蟹、海蛎子萝卜丝汤。我们吃饭很早,晚上舅舅的那些信众会来听舅舅传道。我端着一只小碗喝汤,那缕头发掉在汤碗里,我伸手捋了捋。我注意到驼背小人哆嗦一下,他看到了我空洞的右眼。舅舅还在抽烟,等他烟抽完,才从炕上下地,穿鞋,直起腰,走到立柜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盒子,从小盒子里拿出一个银色十字架,递给驼背小人。驼背小人跪下,举着双手,舅舅嘴里喃喃着什么把十字架放到他的手心里。驼背小人跪在那里,一分钟左右,舅舅说,起来吧,好好做生意,主会赐福你、护佑你的。驼背小人给舅舅磕了三个响头才起来,静静地退出屋去。驼背小人走后,舅舅生气地说,这个洪山,都说限制外来人到这里来的,怎么又……看来哪天我得找他唠唠,这个月发出去几个了,你记上账。舅妈说,算这个,五个,我都记在账本上……舅舅说完,去了隔壁。

驼背小人拉着一匹白马向我走过来,我看到他脖子上两根锁骨之间晃动的十字架,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把十字架和那天我看到的金属链镶到一起了。后来,我知道那个金属链是要一万块钱从韦洪山手里买的。十字架五千。舅舅是神职人员,不好当面收钱,这些过后由舅妈去处理。舅舅的这部分,他都捐了,用于建教堂。至于韦洪山那部分怎么处理的,没人知道。金属链和十字架缺一件都别想在卡尔里海一带安生,而且金属链和十字架上都有特殊印记的,没有它们的护佑,即使你在卡尔里海留下来,早晚也会被驱逐的,甚至可能丧命。这么说不是危言耸听,曾经就有人没有韦洪山和我舅舅的允许,在卡尔里海做生意,没几天,就失踪了。

驼背小人把白马牵到我跟前说,骑吧,骑吧。我确实想骑马了,我说,回来,给你钱。驼背小人说,不收你钱。我说,不收,我就不骑啦。驼背小人说,那好吧,你骑一圈回来,给我。一阵风撩开我脸上的那缕头发,我看到驼背小人的身子一凛,他手紧紧抓着马缰绳。我喜欢骑马,那还是父亲活着的时候,常常带着我去他客户的养马场,直到那个养马场出事,有一个人从马上摔下来,重伤,残疾了,父亲再也不带我去了。只见驼背小人牵着那匹白马,它也跟它的主人一样,讨好地看着我,把头伸过来,脸颊贴着我的胳膊。我抓过缰绳,驼背小人快速趴在地上,手和脚陷进沙子里,整个人像从地里面长出来的。我明白他干什么,他是讓我踩着他后背上马。我拒绝了。“起来,我不需要这样的服务。”他从地上爬起来,怔了一会儿。我牵着马遛一会儿,出了“兴隆马场”,才飞身上马……五公里的海岸线……

你记得吧?你十五岁随你父母离开卡尔里海,我也是十五岁被父母接进城……你十五岁的时候,我十二岁……你弟弟跟我同岁……你们搬家的那天是中午放学,我看到一辆蓝色的大卡车上装满了木材、粮食,还有家具什么的,我看到你和你弟弟坐在上面。卡车开走的时候,我追赶了一会儿,你在车上向我挥着手,你弟弟也冲我挥手,直到你们的卡车消失,我哭了。是的,哭了,那一刻,我是孤独的。一人来到海边,潮水涌上岸边,我没有躲避,任海水打湿鞋子,海草、海星、海带、海蜇涌到岸边,它们没有给我丝毫兴趣。我是失落的,整个人空了似的。海潮的声音更加让我孤独,我望着涌动的海面,那一刻,我多想成为海水的一部分……直到夕阳落下,犹如海水中的沉船,我一口气跑到那悬崖上,钻进“地狱洞”里,黑漆漆的,我在铁一般的黑暗中脱光衣服……我知道,你看不到了,你看不到了……我抚摸着自己……洞穴上面的蝙蝠们叽叽喳喳的,在我头顶飞来飞去……有的俯冲下来,啄着我的身体。身体在黑暗中是明亮的。那年暑假我们在这山洞里……你抱住我,要看我,我拒绝了,我逃跑了……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是早熟的,你也是,少年那种懵懂的对身体的渴望探寻……很晚了,我点燃了不知道什么人扔在洞里的稻草,从洞里跑出来……那次之后,就再没见过你,直到有一天在书店看到你出版的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我是对这个名字感兴趣,才翻了翻,是那张照片,让我认出了你,是你……你的笔名让我记住了。我买了一本,翻看前言的时候,我知道,你在轧钢厂开吊车。我和舅妈去城里路过轧钢厂大门,我真想让车停下来,去找你,但我不知道见了面说什么。这是你的第一本小说集。二十年过去,你是否还记得我,我决定给你写信,是的,写信,我喜欢这种方式,让时间缓慢下来……写这封信不是为了让你愧疚,不是,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或者说,给你提供创作小说的素材,即使我不提醒你,相信有一天,你也会写到我的。你的小说集里看上去更多是进城后居住在矿区的故事和你在轧钢厂的故事,你回避了卡尔里海的这段童年到少年的生活(还是你写了,我在这本小说集里没看到?)你小说里写到的女人让我嫉妒了,哈哈,我甚至希望某一个人是我,在你的文字里享受你的雨露恩泽。我猜测你这么多年都经历了什么?小说是虚构,当然有你影子的呈现,你生活的轨迹。你小说里描写的苦难是现代人不愿意面对的,尤其是所谓的中产阶级,他们看不到那样的生活……或者说看到了他们也不愿意去面对的,还有很多人即使当初经历过这样的苦难生活,但后来出人头地,生活改变了,他们企图抹去他们的过往,所以不敢去面对你描写的苦难生活,他们宁愿相信皇帝是穿着新装的。我瞎说,也不知道对不对……面对你描写的苦难,我更愿意相信企图救赎什么,或者自救……你在文字里,即使是虚构的文字里,你没有撒谎,没有,你是懂得怜悯和慈悲的人……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轧钢厂公墓竟然是你虚构的,我特意坐船去了般若岛,根本没有你描写的什么轧钢厂公墓,那岛上,没几户人家,只剩下几个孤寡老人在岛上生活,你去过那里吗?但小说里虚构的轧钢厂公墓跟真的似的,那成了你小说里的一个符号,哈。为什么是公墓?而不是其它美好的符号呢?后来,在你的一篇访谈里你近乎开玩笑说,你的公墓是来养“鬼”的,你的笔名里有一个鬼字。也许吧,当你命名你自己的时候,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你需要土壤,而你的土壤是公墓。这也是你的独特之处吧,我没有夸奖你的意思,哈。胃病是你身体的顽疾,你被困扰并恐惧死亡,现在怎么样?我在书上看到很多作家都有隐疾的,有的甚至是梅毒,哈哈。我相信你没有这样的病。

路过悬崖的时候,我想顺着羊肠小道上去,那马变得不听话起来,险些把我从它身上摔下来,但很快还是被我降服了。我坐在马背上,汗水湿了后背的裙子,紧贴着皮肤,紧绷绷的,不舒服。我向悬崖上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头发像一个鸡窝的男人坐在洞口抽烟。他在眺望大海。马嘶鸣了一声,那人发现我在下面看他。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像一座雕塑。他又点了支烟,我看到火光一闪,还听到打火机的声音。我骑着马,又向前行走了一会儿,看到海边教堂已经初具规模,出现了尖顶,但还没有十字架。那也许是最后的一道程序吧。我在舅舅家里听那个韩国人说,他们要在海边建神的宫殿。那个韩国人四十多岁,喜欢穿一身黑色,脸膛是俊朗的,像韩国的男演员。舅舅称呼他——金牧师。(你的笔名里也有一个金字,哈。)他跟随舅舅在海边走了几天,才在距离悬崖一公里左右的山坡上选好了建教堂的福址。金牧师说,资金由韩国商人出资。

舅舅之前是卡尔里海镇上一家铁厂里开吊车的,同事的一次铁水倾泻事故,死了三十多人,舅舅一坐到吊车上就看到那些亡魂在地面上挣扎,向半空中伸出他们被铁水烫过裸露着骨头的手……一只,两只,三只……他精神上无法承受,辞了工作,在家闲逛半年多,那时候,舅妈身体不好,家里的消费不堪重负。有人去韩国打工,舅舅跟去了,两年后回来,就开始在卡尔里海一带传教,是基督教。先是邻居们,听他讲道,随着人们口口相传,人越来越多。那些苦难的人们需要精神上的引领。现在,卡尔里海一带的信众,有上千人,很多人从外地过来,听舅舅讲道……

(我记得,在楊村有一对夫妇,有时要走三十里的山路过来听舅舅讲道。有一天,很晚了,那个女人才来,她眼睛红肿,看上去是哭过了,她找舅舅去杨村为她溺水的儿子超度。我出于好奇,跟着舅舅去了,到了他们家,只见男人站在昏暗灯光下,在钉做一个小棺材。男人是杨村的木匠。那没有刷漆的小棺材散发着木头的香味。看到那个八岁的小男孩安静地躺在炕上,身上蒙着一件被单,当舅舅揭开被单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什么东西在撕扯着我的心脏,眼泪止不住就流了出来。他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小,就……男人给我倒了杯水,继续他手里的活……当晚,我和舅舅住在他们家。第二天,男人抱着儿子,安放到小棺材里……我们跟着他,还有女人,他扛着小棺材,在距离他们住处不远的海滩上……点燃了小棺材……女人号啕大哭,男人搂着她。舅舅在那里喃喃着……直到一切化为灰烬……舅舅安慰着他们夫妇说,你们的孩子已经去了天堂……我看到他们痛苦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来的欣慰表情,他们同时仰头望着天空……谢过舅舅,还要留我们吃饭,舅舅拒绝了……我和舅舅走出很远,回头看见他们夫妇还站在那里仰望天空……)

我在不远处停下来,只见舅舅坐在遮阳伞下面,低头看图纸,不时抬起头,盯着那些忙碌的义工,偶尔还伸出手,指指点点的。脚手架的影子落在那些义工赤裸的脊背上,像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十字架似的。汗水遍布脊背,是光亮的,像涂了油。汗珠,豆子般从上面滚落,摔碎在脚手架上,掉到沙子上的,直接渗透进去,像被沙子吃了似的。那脚手架的影子随时都可能从他们脊背上滑落到地上。我怜惜地看着他们,偷偷用手机给他们拍了张照片。我坐在马上又待了一会儿,才调转马头,往回骑。坐在马上,任海风吹乱我的头发,我可以不需要遮挡右眼空洞的眼窝……这么多年,只是偶尔会感觉一只眼睛看世界是倾斜的、失衡的……我看过日本摄影大师荒木经惟右眼出现眼疾失明后拍摄的那些照片《左眼/恋》,深有感触,也许我的右侧注定是黑暗的、恍惚的……但右眼看不到的事物,我觉得又是空明的、澄澈的,黑暗中端坐着我的个人天堂……那空洞眼窝里隐藏着属于我的神灵……虽然,我没看见过那神灵出现,但我相信那眼窝里是有神灵居住的,犹如你在小说里一直探寻的灵魂问题。你向往着一个灵魂居所,这个灵魂你常常通过肉身的切割和交媾来完成。肉身是灵魂的容器,它不是虚无的,肉身之死才是虚无的……那些苦难的人们只有通过身体镶嵌、撞击来告诉世界他们的存在,除了身体,他们什么都没有,这个世界属于他们的除了苦难,就是空气而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如此残酷地去呈现这些真实……

海风透过右眼眼窝吹进我的身体里,整个身体都变得轻盈起来,像男欢女爱。

我的第一次是在高中时候,因为我是独眼,没有女同学跟我玩,男同学也都躲避我,老师自然也不待见我。一次春游,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男同学在我耳边悄悄对我说,我爱你。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笑了,毛骨悚然了都,笑过之后,我哭了,一只眼睛在流泪。我能感觉到眼泪的重量。春游的时候,我们悄悄与大队伍脱离开来,溜进一片松林中,他抱住我,亲吻着我,我们躺在柔软的松针上,我把第一次献给了他。他伏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故意用头发挡住那个眼窝,可是,他又把头发拿开,亲吻那个眼窝,舌头伸进去……他说,那个眼窝让他在射精的时候看到了天堂,那是一个华丽的宫殿,里面的人们,自由、平等,没有压迫和剥削……我说,我这么多年都没看到……但我还是相信他说的话,躺在那里任他犁着我的身体,我的土地……我相信我的土地是肥沃的……他突然尖叫起来,停止动作,从我身上跳起来,抓起衣服裤子跑出树林……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我穿好衣服,浑身都软绵绵的,我看见在距离我们做爱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新坟,还散发着泥土的新鲜气息,在坟前摆放的花圈还没有褪色,颜色诡异,坟头上压着黄表纸,还有银箔金元宝什么的……一定是这个新坟吓到他了,还是他看到了什么,后来我追问,他承认,是的。但他没说他看到了什么。他的器官好像也因此落下了毛病,无论我怎么抚慰它,都萎蔫着。他变得暴躁起来,有时还打我,出手狠毒。我还是相信,他是爱我的。我想办法让他恢复,在药店给他买了壮阳的药,他吃过后,也不起作用。我想,是不是我的能力不行,我花钱让他去洗浴中心里找小姐,我在外面等他。他从里面沮丧地出来,朝着我的脸就是一个耳光,我知道他再一次失败了。他每次打我耳光都是打我右脸,令我的眼窝都跟着震颤,眼眶随时都可能散架似的。那个时候,我还是相信他是爱我的。他开始折磨我,介绍学校外面的男人来折磨我,他在旁边观看,几次下来,他仿佛跃跃欲试,但一上我的身上,他就颓唐地软下去,软下去……他开始哭泣,一边哭泣,一边打我……我咬着牙忍受着,直到有一天,他用一根电线把自己吊死在树上……

你不会相信,我还有这样的故事吧。我再次说,与你无关,我只是在说我的故事。既然,说了,我就继续再说几句吧。

他死后,那些男人还来找我,在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我觉得他还活着,还活着……他活在我的眼窝里,活在他描述的眼窝天堂里。我开始收费服务,有时也介绍同学去援交……直到有一天,我被告发,要不是我父亲出面,我可能被开除并抓进监狱里……我转学了,但戕害身体的行为仍旧没有停止……我梦见他害怕黑暗,我希望他回来……我在那个空洞里竟然点了一支小蜡烛,直到烧到了头发我才扑灭……被火灼烧的眼眶,疼,椎心,我左眼在哭泣,小溪一般……随着父母意外离世,我才警醒……我不能再这样戕害他们给我的血肉之身啦……葬礼的时候,舅妈看我没哭,小声跟我说,你哭,你哭,别让来的人笑话,你哭……我就是没哭,直到葬礼结束我都没哭一声……我看到他们的尸体在半空中旋转着,站立起来,背对着我,走开而已……先是父亲在我的左眼目光中,接着是母亲在我的左眼目光中,他们一前一后,父亲在前,母亲在后,在我左眼的目光中消失……倒是从火葬场回来,我号啕大哭了一场,天塌地陷地哭,乌云滚滚地哭,山河将倾地哭……哭。哭。哭。哭……

……我让马慢下来,享受着日光沐浴,享受着海面上的白云进入我空洞的右眼窝,进入我身体里,让我变得轻盈起来……我可以像天使一样,从马背上慢慢起飞……

我看到那些海水中的亡灵纷纷浮出水面,它们呼喊着我:

“天使……天使……带我们离开这海底……带我们离开……在这海底,我们用骸骨照亮,用头发腐烂的磷火引路……我们终于看到你了……天使……这海底沉睡了数万年的亡灵们将在你的召唤下复活……”

我倾听着呼喊,身体里的云朵在下沉,到达腹部的时候停住了……我纳闷,怎么了?我听到一个声音说,下半身是不洁的。哦,我扭头四处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什么都没有,周围空荡荡的。我从虚幻的感觉中猛醒过来,仰躺在马背上想,说我吗?是说我吗?任马悠闲地走着,我的泪水顺着左眼眼角滑落……天空偌大,仿佛盖在我身上被子……那个流浪汉站在悬崖洞口对着大海呼喊着什么,仿若招魂……大海呜咽……他的呼喊令我骨栗,汗毛颤惧,脊背一阵阵冰冷。那声音犹如湿漉漉的鞭子般从半空中落下,落在我的身上。我先是闭上眼睛,之后关闭全部感官,任黑暗袭来,像大海的魂魄附在我身上,我感受着重量的同时,也感受着轻盈。大海的魂魄让我成为大海的一部分……我升腾起来,又成为天空的一部分……那附在身体里的大海的魂魄令我快感,伴着身体震颤,那身体里的潮水涌动……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我睁开眼睛,我下面湿漉漉,我害羞地从马背上直起腰。

一对情侣骑着马迎面而来,男人搂着前面的女人坐在马背上,我羡慕地投去左眼的目光,而我的右手迅速用头发遮挡了我的右眼窝。空洞的。我怕我的丑陋让他们惊惧、战栗。我为什么这样?不清楚。女人短裙,白皙的双腿耷拉在马背两侧,她抬起手,指着悬崖洞口的流浪汉问,他喊什么?男人说,听不清。女人说,你仔细听听。两人沉默。过了一会儿,男人说,是呼喊自由吗?还是别的什么?女人说,我听着也像是“自由”。男人说,一定是一个精神病,要不也不会跑到悬崖上乱喊乱叫……女人没吭声。马匹加快速度,男人把女人抱得更紧了。女人埋怨着说,你抱疼我啦。男人坏笑着,他的手猥亵地滑落到女人乳房上。女人没吭声。他们从我身边过去……掠过的风撩起我遮挡右眼的那绺头发,帘幕般露出我的眼洞。黑暗的。枯竭的。女人一定是看见了,从她脸上荡动的如同握在手心里的纸团张开手掌后褶褶皱皱的颤惧表情,我能感觉到,我能。她发现了我的空洞眼窝,她瘦削的脸侧向一边,切割着空气……我双腿磕碰着马的肋骨,快速离开……

閑扯几句,我受你小说的启发,想把般若岛附近的几座小岛买下来。我问了,五六万一座,可以开发公墓的,我进城的时候看到很多出租车的顶灯上都打着公墓的广告,什么仙境公墓、什么中华寺公墓、什么圣境公墓的。大街上发放出售公墓传单的人长得能排成排的。而且,望城最大的一个电子屏幕,地下商场上面那个,也不时播放出售公墓的广告。你觉得我的这个想法怎么样?到时候,请你回信告诉我。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云端公墓”。我可以卖了父母在城里的两套房子,我想挣钱了。我很需要钱吗?那倒不是。再说,我舅舅和我舅妈不能生养,拿我当他们的孩子了,将来他们的钱财也都是我的,但我想办一件属于自己的事……你猜猜是什么?相信你猜不出来。我也不卖关子了,我想在海边建一座图书馆,就叫“海边图书馆”,玻璃房子的那种,透明的,是一个海边的装置艺术品,可以看书、喝茶、喝咖啡……我觉得卡尔里海需要这么一个图书馆,而不是韩国人投资的教堂……信仰固然重要,但只有知识才可能让人和这个世界前行,而不是盲从……你说呢?我是不是有些异想天开了?你说。我会听你的。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有些时间了,想想我就兴奋,到时候,你出书了,我可以给你办沙龙、研讨会、朗读会什么的……省得你出一本书,也没几个人知道……到那时候,海边图书馆就是一个招牌地标,我们可以联系各地媒体都来报道……你也不要臭美,不是只针对你,而是中国优秀的有着知识分子良心的作家……我可以任命你当图书馆馆长,像博尔赫斯那样你可以在图书馆里写作……扯远啦,哈哈……也许那也是你想要的生活……其实,你也在憧憬着这样的理想主义生活……

我骑着马,快到马场的时候,听到有女人在叫,像分娩,仿佛是海水送过来的。身下的马打了个激灵,像心脏受了重击似的,从骨骼到皮毛电流般簌簌抖动。它嘶鸣一声,声音里裹挟干涸的悲伤。幻觉吗?我的。我犹豫着,让马加快速度。那几匹没人骑的马被拴在拴马桩上,说是拴马桩,其实就是一个铁钎子上面有一个圆环,半米多长,钉进沙子里……绳子长长的,让马匹有一定范围的自由。如果一匹马非要挣脱的话,那半米长深入泥土的钎子根本不顶用。再说,海边的土质松软,不可能紧紧抱着铁钎子,不让它被拔出去。我跳下马,拴好,看到驼背小人的女人伏在他身上哭嚎着,这可咋办?你是咋的啦?啊?驼背小人躺在遮阳伞下面,看上去更小了,像一个婴儿……

从海滩回来,我就开始写这封信,有些累,好久没手写这么多字啦,连口水都没喝,我休息一会儿再写,是否接着写再说,我也不知道这会是一封多长的信,我相信,我会写完的,并邮寄给你。

醒了。从湿漉漉的噩梦中醒来。我在梦中瞅见驼背小人失去血肉的骨架白森森地从海水中走出来,肋骨上还挂着几根绿色水草……风透过他嶙峋的笼子般的身体,发出唿哨的呜咽。海边是黑暗的,映衬着他的骨骼苍白而明亮,犹如从海水中走出来的一盏骷髅灯,在它的明亮中,可以看到水窝中酣睡的小蟹被他惊醒,躁动地吐着气泡,四处蹿跳,躲藏……海潮一次次把他推上岸边,又拽回到海水之中,他匍匐在海水中向岸上爬着,手指在沙子上抓出一道道深深的沟痕……空洞的眼窝呈现着岸上风景……两个眼窝像两个万花筒,除了风景,还有这人世茫茫众生的匆忙行走的身影,蚂蚁般……

……我仍处于恐惧之中,我不想马上讲驼背小人啦。我去厨房找吃的,发现舅妈买菜还没回来,我在厨房里找了点儿东西吃。透过厨房窗户,我看到外面下雨了,雨丝细密地落下来。网。空气里有一种刺人的阴冷感。一种灰色笼罩在玻璃上,我伸出一只手下意识抹了抹玻璃上面,外面的事物变得清晰起来。我站在那里端着刚刚冲上的咖啡。窗外是开阔的,可以到远处的海,是黑色的,海水是高于地面存在的,这是我新的发现,以前,我总觉得海水是跟陆地在一个水平线上,今天,我竟然发现,海水是高于地面的,仿佛随时都可能涌过来,淹没这世界上的一切……我心里掠过一片狭长的黑色恐惧,咖啡杯抖了一下,咖啡差点儿溅出来,落在我裙子上……

……我回到屋内,坐在炕上,我看到半个多月前驼背小人送来的礼物还在角落里,眼前不禁出现他那天来拜访舅舅的样子……那个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他的头是扁的,从耳朵两侧向上,被什么挤过似的,这么一挤,把鼻子、眼睛在原来的位置上向上移动一寸多,看上去很拥挤,下嘴唇突兀着,兜齿儿,如果下雨天,一定可以接水。当时,看到他的时候,我嘴里正咀嚼的饭菜差点儿喷出来,我控制饭菜不喷出来,反倒把自己呛着了,是啊,这个人长得太好笑了。我咳嗽着,把进入嗓子眼儿的饭菜咳出来。 我看到舅妈也低头抿着嘴,笑。那笑是矜持的,眼角挤出细密的皱纹……直到后来舅舅把那个十字架递到他手里,他虔诚地放到短髭下面的嘴唇上亲吻着,他还要亲吻舅舅的脚,舅舅说,算啦,以后来听神的福音吧,我们都是神的仆人。舅舅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他想模仿,但看上去很笨拙,就放弃了,从地上爬起来……离开……

舅妈还没回来,我担心着。之前一次,她去买菜,因为血糖低晕倒在菜场,是菜场的人给她买了瓶饮料,喝下去,把人背回来的。我看了看时间,心想,不会再出事吧?舅舅已经派人来告诉我说,他去处理驼背小人的事了,不一定回来吃饭,让我和舅妈先吃,不要等他。我心想,再等等舅妈,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看看。我倚靠在沙发上翻了会儿《海浪》,进入不到那种语境之中,直接翻到结尾,那八个小字号的字,刺疼了我。

“海浪拍岸,纷纷碎裂。”

我合上书,企图让自己从情绪中走出来,可是我的眼前仍旧会出现那八个字呈现的画面,海浪拍岸,纷纷碎裂。

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是舅妈回来了,我连忙收起纸笔,藏到抽屉里。

此刻,已临近午夜……再次拿起笔,写,是我在对你说……你此刻在忙什么?在吊车上工作吗?还是已经睡了……

舅舅回来了,舅妈悄声问,怎么样?那个人。

舅舅说,主把他接走了。

舅妈说,哦,你吃饭了吗?要不要我给你热热饭菜?

舅舅说,吃过了,洪山请的。

舅妈问,洪山也去了吗?

舅舅说,去了。是我派人叫他去的,这个外地人既然拿了我们的十字,就属于我们的人,也是他先答应让这个人留下来的,他不能不露面。

舅妈说,我看你还是和洪山撇清关系的好,我听说洪山已经……现在的洪山是个……

舅舅说,怎么撇清?这几年来都……也是这几年经济不景气,洪山的几处铁矿都停产了,铁粉卖不出去,他才这样……毕竟,他手下有几百人要他养活……不说了,洗洗睡吧,明天还要给那人海葬……

舅妈说,给活人看吗?

舅舅说,要不怎么整?要不是我这几年,这卡尔里海的人心早散了,光靠洪山,怎么可能……别听那些人嚼舌头……

我在纸上记录着舅舅和舅妈的话(字迹有些乱,希望到时候,你能看清楚,这左眼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了),直到他们关灯睡了。我看到窗外不远的海边晃动着一个黑影,什么人这么晚了,还在海边,是游客吗?那个影子在黑暗里点了支烟,火光一闪,熄灭了,无法辨认是谁。我仿佛闻到烟的味道,上高中的时候,我就开始抽烟,后来,戒了。现在,突然很想抽一支,我想起别人送给舅舅的烟,轻声下地,取来,点了一支,辣,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咳嗽出声。抽第二口的时候,好多了,再吸一口,慢慢从鼻孔喷出烟雾,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我倚靠在椅子上,看着纸上出现的文字,是的,我在记录我的一举一动,是的,记录,仿佛写下这些文字的不是我,而是灵魂出窍的那一个我。是她在记录,而我像是在本色表演。哦,如果真有灵魂出窍的话。我仿佛感觉到你的存在,是你在写这篇东西,而不是我。是你在虚构我。这么想,一切变得好玩了,其实,你的小说里有这样一种游戏精神的,你通过游戏精神在消解一种神圣,你怀着悲悯之心在书写你的人物……

我把烟灰弹到桌子旁边垃圾篓里,里面是果皮之类的垃圾,我还是怕点燃了什么,我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倒进去,再次狠狠啯了一口,把烟头掐灭扔进去,只听“哧”的一声……

睡了,明天继续写……

没想到上面说的明天,距离我现在继续给你写信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天了。那天,从卡尔里海回来,我本来是要给你写信的,拿着笔,犹豫了很长时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呢?有意义吗?那些黑暗,让我跃入虚空。经历了虚无之后,我看着前面寫给你的文字,我想继续下去,告诉你我看到和听到的……而我听到的大部分来自海莉莉……她对我讲述的部分,将来一定会成为你小说的一部分,我相信你的敏锐……

我从那天早上跟着舅舅去给驼背小人海葬说起吧。

本来我不打算去的,我对葬礼莫名地反感,一个人因为一个仪式,从此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就是这么回事。死亡意味着新的开始,那么它在什么地方开始呢?轮回吗?它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投胎吗?我对于死亡的理解,就是消失,从这个人类的世界消失,归于无。很多人消失了就消失了,并不会留下什么,不会,什么都不会留下的,比如像驼背小人这样的。(可能有那种人,死了也活着,但这种人我没遇到过。)可是,我听到舅妈和舅舅的谈话说,韦洪山今天也会出现在驼背小人的葬礼上,对这个人的好奇(从我来卡尔里海,就听人把韦洪山说得纷纷扬扬,但我一次都没见过。主要是舅舅不让我到那些场所去。其实,我的活动范围很悠闲的,即使在海边,也有舅舅的眼线存在。但我不知道是谁。舅舅派人在暗处保护我,他认为我的抑郁症随时可能复发,随时可能自杀。)让我执拗地决定要去参加驼背小人的葬礼仪式……是的,仪式……从舅妈和舅舅的谈话里,我知道这也是卡尔里海镇第一次给一个外地人举行海葬。因为不是卡尔里海人,不能入卡尔里海坟地。舅妈说,那人的女人为什么不把她男人的骨灰带回他们的原籍地?舅舅说,那女人说不知道男人的原籍地在什么地方,他们也是在路上流浪认识的。舅妈哦了一声。舅妈说,我最近身子虚弱,我就不去了。舅舅说,好。前不久,我在城里给你买的药按时吃哦。舅妈说,吃着呢,也不见效。舅舅说,你是医生吗?舅妈说,我是病人,我知道我的病。舅舅说,真拿你没办法。舅妈说,我这身子拖累你了。舅舅说,什么话?舅妈说,我也想了,你可以像韦洪山那样,在外面养小的……舅舅生气了,说,闭嘴吧。我在里屋咳嗽了一声,他们的谈话中断。我选了一件黑色连衣裙,一双黑色丝袜,一双黑色敞口拉带布鞋,一顶宽檐棕色凉帽。近似于礼帽那种。这样可以阻止我的头发被风吹动,露出我的右眼窝。在公共场合,我必须注意这个。也算慈悲吧。我从里屋出来,问舅妈,我穿这个可以吗?舅妈说,可以,你再问问你舅舅。舅舅在旁边看了我一眼说,很适合,但我不希望你在这样的场合露面。我把帽子扔到地上问,为什么?舅舅说,不为什么。我倔强地说,我要去。我看了眼舅妈,在求援。舅妈捡起地上的帽子说,你就让盛英去吧,孩子也好奇。舅舅说,死亡有什么好奇的?我说,我偏要去。要不你就把我绑在家里。舅舅对舅妈说,她去是想看看韦洪山,这点儿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吗?舅妈说,韦洪山又不是魔鬼,能吃人。舅舅说,妇人之见,如果只是韦洪山倒好说,我是说那群人,他们是韦洪山培养的野兽一般……舅舅没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去可以,但别离开我左右,你的性格跟你妈一样。我连忙追问,我妈咋啦?

在舅舅说到母亲时,他眼里闪过一道泪光,他说,那时候,我还上小学,你妈上中学,卡尔里海这一带相对城里是偏僻的、穷困的,连汽车都见不到。有一次,从卡尔里海出去的一个人,在城里好像当了官,意外去世,把骨灰送回来,长长的车队,四五十辆汽车。汽车对于我们这些孩子就像是怪物。四个轮子。我们这些孩子好奇地跟在汽车后面,我爸妈不让你妈去,你妈竟然威胁我爸妈要跳海。后来,你妈跟着我们这些孩子竟然先跑到墓地,因为山路,汽车上不去,只见两棵松树上挂着挽联,还有花圈小山般堆在地上……那时候,卡尔里海一带都是土葬,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不知道那么一个小匣子怎么能盛下一个人,难道像孙悟空变戏法吗?你妈像个男孩似的,跟我们爬到旁边的树上观看……后来,才知道,是变成了灰……

父母去世后,舅舅对我格外疼爱。舅舅、舅妈也是我在这世界上的唯一亲人了。

临出门,我还是把准备好的墨镜戴上。舅舅和舅妈都愣怔地看了我一眼,我说,怎么?像个怪物吗?我只是不想吓到一些人……舅舅和舅妈异口同声说,好,好。我笑了。外面的皮卡汽车已经在等舅舅了。舅舅临出门还叮嘱舅妈说,吃药。舅妈说,知道啦。可以看到舅妈脸上的微笑,是从内心里溢出来的。舅舅的那种关爱,让她充满了幸福感。舅舅喊我,盛英啊,要听你舅舅的话。我说,嗯哪。皮卡小汽车是一个有钱人捐给舅舅的。舅舅不会开车,把车租给一个叫马应国的中年男人,只要舅舅用车,随叫随到。马应国四十多岁,一脸胡子拉茬的,穿着一身褶皱的黑色西服,看上去像刚从垃圾堆里捡出来似的,里面的白衬衫是干净的,他站在皮卡旁边抽烟。那身衣服让他显得怪怪的。听舅舅说过,马应国是舅舅原来的工友,轧钢厂倒闭后,他去韦洪山的矿上干过一段时间,在一次械斗中伤了条腿。他站在那儿,身体是倾斜的,右面高于左面,受伤的是左腿,短了一小截。那次械斗惊动了城里,韦洪山被抓起来,半个月后就放出来了。据说是一个当年跟韦洪山一个村的人在省里当官,他说话了,韦洪山无罪释放。韦洪山出狱后并没有忘了那些跟他出生入死的人,像马应国这样伤残的,他都会每个月给生活费,不多,但可以糊口。

舅舅坐在副驾驶座位,我拉开车门,刚想上车,听到身后尖声尖气的女人的喊声,我回头看,是海莉莉。海莉莉说,盛英呀,让你舅舅的车也捎我一程,我……我说,好呀。海莉莉摇摆着走过来,那腰扭得像水荡漾着。海莉莉穿着一个牛仔短裙,两条大白腿,脚上是一双缀满黑白碎花的人字拖鞋,十个脚指甲涂了红色的指甲油,让她的脚看上去更加白皙,闪着瓷光。她上身是一件近乎透明的黑色网衫,可以看到里面红色胸罩。她还没到我身边,她身上的香水味已经涌进我的鼻孔。我打了个喷嚏。我说,你这是要去哪儿?进城吗?海莉莉说,去参加葬礼呀,听说海滩上那个出租马匹的驼背小人被毒蛇咬死了,镇上要给他举办葬礼,而且是海葬,我去看看呀……我说,你的信息可真灵通。海莉莉说,镇上都沸沸扬扬啦。舅舅表情厌恶地转过头喊着说,上车吧。海莉莉说,我坐后面的车厢里,凉快。舅舅说,你随意。我说,那我也坐车厢里。海莉莉爬到车厢上,我看到她裙子里红色的内裤。我说,海莉莉,你这哪像是去参加葬礼啊?分明像是去……我忍住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海莉莉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一捧灰装在匣子里,我是去看洪山。她叫“洪山”,省略了前面的姓,像嘴里含着什么似的,嗲,近乎肉麻。我爬上车厢,与她拉开一段距离。我讨厌她身上的香味,香味里混合著狐臭。不光辣眼睛,还熏人。海莉莉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着,盛英,你戴墨镜啦?我没吭声。马应国在车上喊着,坐好了吗?开车啦。我说,好了。

马应国开着汽车向海边驶去。

海莉莉拿出手机当镜子照着自己的脸,问我,你看我妆化得咋样?

我看了眼,那眉毛画得有些妖,口红太艳,腮红过重,看上去像个花痴。

海莉莉咧嘴笑着,自言自语,年纪大了,不化妆,这脸都没法看了。你倒说呀?咋样?

我说,你不像是去参加葬礼,倒像是去约会。难道韦洪山是你的相好吗?

海莉莉是一个寡妇。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嫁给城里轧钢厂一个大她八岁的男人,那男人工亡,她又回到卡尔里海。那时候,卡尔里海的女孩都羡慕海莉莉,她嫁给城里人,命运改变了,有了城市户口。这些都是海莉莉平时跟我说的。她还说,那个男人特贪,下夜班也不饶过她。她把那个男人说得很猥琐。她表情痛苦,又带着回味似的。但这个男人把海莉莉“喂”得很丰满,凸的凸,凹的凹,皮肤都可以掐出水来。即使回到卡尔里海,也没见缩水多少。她那骨子里仍荡漾着妖冶。她以前的照片,给我看过,就是一个乡下丫头。从城里回来,她用丈夫的抚恤金,开了一家小超市,维持生计。

海莉莉没回答我,抿嘴笑,笑容开成了花儿。

海莉莉说,盛英,你戴上墨镜好多了,平时我看着都起鸡皮疙瘩。

我沉默。

这么多年,人们还没有适应我的眼窝。我也知道我成了很多人心里面的一个阴影。我后悔今天戴着墨镜,我为什么要适应他们呢?我想把墨镜摘下来,最后,还是没有。我害怕驼背小人的鬼魂通过眼窝进入到我的身体里,才是真的。

海莉莉坐在那里,望着天空自言自语,太阳真毒呀,要把人烤化啦,一会儿出汗我脸上的妆不会花掉吧?要知道这么热,我应该带把遮阳伞的哦。

她叹息着。一只手遮挡在头上,可以看到阳光落在她细长的手指上投射到脸上的阴影。阴影的手指看上去要比她实际的手指粗壮很多,丑陋很多。我透过墨镜看着她,就像是一只躁动的鸡。

路边的人渐渐多起来,像从地里面冒出来的。他们看到舅舅的车开过来,都停下脚步。舅舅从车里面向他们挥挥手。等我们的车开过去,他们才继续行走。三三两两的,相互交谈的。还有孤独一人的,低头往前走。可以闻到海风裹着海水的腥味扑来。我手按着帽子,怕被海风吹掉了。几个孩子在路边打闹,追赶着我们的汽车。舅舅从后视镜里看到孩子们追赶的身影,让马应国把车停下来,让孩子们上车。他们表情惊惧,跑开了。我们的车继续行驶。前面的人越来越多,车速缓慢……

海莉莉坐在那里根本没把路上的人放在眼里,她说,车咋这么慢呢?

路过悬崖的时候,我向上面看了看,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赤裸着上身,站在悬崖上,随时要投入大海的怀抱之中似的。海莉莉说,这个外来的男人要干什么呢?我说,谁知道。海莉莉说,他不会是来自杀的吧?以前,海边常常有从城里来的人自杀,殉情的,还有为了生存而自杀的……我说,哦。海莉莉说,可是,他来这里好长时间啦,也没见他。你知道吗?以前这个“地狱洞”是一个殉情的圣地呢,好多情侣在里面殉情,我小的时候,就跟小伙伴们偷偷爬上悬崖,躲在某个角落里,看他们……有一次我们来,竟然看到两具紧紧抱在一起的白骨……现在,殉情的少了,可能是人们认为爱情没那么重要了或者说没有谁值得自己去为之殉情吧,这就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人是孤独的,冷漠的。这个时代,让人日益变成一个个无力感的,无意义的个体。海莉莉的话令我另眼相看她了。我说,你说得很好呀。海莉莉说,好什么好?这哪是我说的呀,都是网上看的,还记得在手机微信上看到一篇文字说,理想主义者注定失败,那么理想主义者的时代呢……其实,我那个死鬼倒影响了我……哦,我不知道怎么接海莉莉的话了。我感到诧异,这样的一个女人本该关注那些明星绯闻、鸡毛蒜皮的,竟然会在网上关注这些。意外。我一直认为她是轻佻的,今天,她让我改变了对她的看法,还有对整个卡尔里海人的看法。我一直是蔑视的,从来到这里,我就是这个想法。我蔑视他们的专断、愚昧、奴性、垄断。海莉莉让我开始重新审视这里面的人们。(海莉莉今天的那些话和对现实生活环境的关注,也许跟那个死去的丈夫有关。据海莉莉说,那个男人有很多藏书,还偷偷写小说,她偷看过,她说,那个“黄”啊,看得她都心惊肉跳的……把他们两人的男女之事都写进去了……在他死后,那些手稿都被她烧给他了,那些藏书,被她卖给废品收购站……她说那样处理书的时候,我都想骂她了,想想还是算了,很多时候,书籍对于不需要的人只是一堆废纸而已。)海莉莉叹息一下,把话头又拉回来,说,有人说“地狱洞”可以通向天堂,但没有人找到那个入口,上中学的时候,我们几个女同学还进去寻找过,后来,被成群的蝙蝠吓出来了……也许上面的那个男人是来寻找天堂入口的吧……车停了一下,我听见舅舅跟马应国说,哪天跟洪山说说,去查查这个人,想办法把他送走。马应国嗯了一声。那一刻,我心一阵抽紧,突然为这个陌生人的命运担忧起来。

前面的人越来越多,挤挤挨挨的,他们看到是舅舅的车,他们连忙让开道路。但舅舅让马应国把车停下来,要下去走。馬应国说,到海边起码有一公里呢。舅舅说,算啦,我走走。舅舅喊我下车。我不情愿,但还是从车上下来。海莉莉也只好跟着下车。她比我看上去更不情愿,噘着嘴。人群看到舅舅从车上下来,围上来,喊着,苏牧师,苏牧师。舅舅跟他们打招呼,融入到人群之中。从舅舅的脸上看,他很享受这样。那些苦楚的脸孔,看到舅舅后都镀上一层光亮似的。但我和海莉莉跟在他身后,看上去就显得不伦不类。他们看上去不像参加一场葬礼,更像是去朝圣。舅舅行走在人群中间,被簇拥着,让我想起《圣经》里的某个画面。

远处,矿山上,可以看到一辆辆大卡车装载着矿石跑来跑去,重载的卡车像一群饥渴的野兽,随时都可能失控,从山上冲到海水中去喝水似的。山上没了草,没了树,裸露着白森森的石头骨骼。

天变得阴沉,白云移走,黑云赶上来。二十分钟后,我们来到卡尔里海海边。只见一艘木船停靠在那里。海莉莉环顾左右,寻找着什么,面带失望。我在海边的人群里寻找着驼背小人的妻子,不见,我想,可能还没来。卡尔里海没有火葬场,而是要送到临镇去,也许现在,她和她丈夫的骨灰正在路上。舅舅和那些人在海边交谈着,人群慢慢散开,在海边排成一排,面朝大海。

为了一个外地来的驼背小人的葬礼,这样兴师动众为了什么呢?我想不明白。我跟海莉莉交流这个问题。

海莉莉心不在焉地说,还不是给活人看。

是的,我认同海莉莉的观点。

给活人看。

海莉莉说,现在的卡尔里海要是没有你舅舅和韦洪山,可能早就涣散了。

我说,可是,矿山已经日渐萧条啦,如果矿山完蛋了,怎么办?

海莉莉说,不是还没完蛋吗?再说了,这矿山就是回采都可以让卡尔里海这地方的人活上几十年……至于几十年后的事儿,谁知道呢。

我说,如果韦洪山和我舅舅他们……

海莉莉说,别说他们两个,就是其中一个……也可能……

我站在海边,茫然地望着旷阔的大海,大海是没有方向的……没有右眼盛着海水,我眼中的海是缺失的,不完整的…… 身后人声嘈杂。不知道谁带来的一只小狗,对着海水吠叫,但很快被噤声……大海是沉默的,像一座天空下的钟表,在咔嚓咔嚓咔嚓,看不到时针和分针在哪里……它仿佛也在等待着驼背小人的到来,用它大海的怀抱来温暖一个异乡人的灵魂……这么想,这可谓一场盛大的葬礼,这也许是一场没有悲伤的葬礼……如果有的话,也许只有驼背小人的妻子一个人的悲伤……但我相信,在那一刻,当大海盛装下驼背小人的骨灰的时候,大海也一定是悲伤的……

海莉莉拉了我一下,我才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

我问,干什么?

海莉莉指了指远处,一个车队开过来。

海莉莉说,洪山他们来了……

我看到海莉莉眼中跃动的欢欣,都含着泪了。

人群骚动起来,舅舅挥了挥手,人群变得安静下来。那一刻,连大海都变得肃穆,沉静。一辆灰白的面包车在前,后面是十几辆黑色丰田吉普车。面包车明显是灵车,但表面看不出来,没有任何葬礼的标志。

海莉莉问我,你猜洪山会坐哪辆车?

我说,我怎么知道。

海莉莉说,一定是中间那辆吉普。

我问,为什么?

海莉莉说,秘密。

我说,哦。

海莉莉看我不高兴说,也不是什么秘密,你不知道,洪山是一个怕死的人,多年前,有人差点儿炸了他的车……所以,现在大都在中间的车上,被保护起来……可是,已经传闻洪山死了……

海莉莉贴着我的耳边悄声说,我今天其实是来验证一下的,你不许跟外人说。

我说,哦。死了,怎么还会出现呢?

海莉莉小声说,替身啊。现在,这个环境,如果韦洪山死了,那么这卡尔里海还了得了?马上就会有人过来霸占这里的矿山……我大姑家的一个弟弟就跟着洪山,在一次抢矿山的械斗中,死了。他们都动刀动枪的……

我听了,不禁脊背发凉。我说,在卡尔里海这几年里,我却一次都没听说。

海莉莉说,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儿了。其实,韦洪山就是靠着抢夺矿山起家的。他带着的一伙人,能打。外地的老板买了矿山,只要一挖出矿石,韦洪山就带着人过去跟人谈判,不给,就打……把外地人驱赶出卡尔里海……

我说,怎么会这样?

海莉莉说,这本来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韦洪山得到了属于他的利益,但他的身后,有更大的利益集团……那就是权力……其实,韦洪山也只不过是一个棋子而已……

海莉莉说的这些,我多少有些不懂。我承认这么多年我都处于一种被保护之中,之前是父母,他们意外去世,现在,是舅舅和舅妈。我对这个世界仍是好奇的,再加上我失明的右眼,我看到的世界是不完整的。(这个观点,你怎么看?一只眼睛和两只眼睛看到的世界是否相同?希望得到你的回答。空洞的右眼窝是我的地狱。天堂是我左眼。而我的身体,是人间。我是这么想的。是不是理想主义了?)

车队越来越近了,尽管道路被海水的潮湿浸润着,但还是有尘土腾起。而那辆破旧的灵车看上去就是一个农夫领着几个发达后光鲜的儿女……

海莉莉已经挤出人群一米左右,站在那里,是突兀的,但她并没有觉得。难道她仅仅是为了见证什么吗?她站着,巴望着,过了一会儿,还是被人拉回到队伍之中。她一脸不情愿的表情,把拽她那人的手甩开,仍突兀地站出人群半步。

尘土腾起中的车队仿若从天而降……

灰白的面包车直接开到海边停下来,紧接着,后面的吉普车也跟着停下来。灰白的面包车停在那里,就像死了似的,没有声息。舅舅站在人群里一动不动。人们的眼睛盯着那些吉普车。只见从车里面下来二十几个年轻的小伙子,黑色西装西裤打着领带,黑皮鞋锃亮,可以照见人影。他们充满猎犬般的警觉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包围住中间的那辆吉普车。这时候,中间的那辆车一动不动,没有人从里面下来。看到这儿,我相信了海莉莉的判断。

只见一个小伙子走出队伍,拉开车门,一只手平举在车框上,等着里面的人下来不至于碰到头。人们屏住了呼吸。海莉莉仍旧是躁动的,她探着身子几乎要扑上去。我看了眼舅舅,他仍旧一动不动。热已经让他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汗湿。要从车里下来的人先是迈出一只右脚,皮鞋锃亮,落在地上,然后是左脚,皮鞋锃亮。他弯着腰,头碰了一下那年轻人举在他头顶的手。那手磕碰到了车框上。年轻人伸出左手搀扶了那人一下,他才站稳在地上。从车内递出来一根拐棍,被年轻人抓在手里,递给他。他个子矮,瘦弱,平头短发,脸色苍白,看上去像一个病人。他拄着拐棍,站在那里,像一只黑色的鸛鸟,只是多了一根拐棍而已。好像没有那根拐棍,他随时都可能摔倒在地上似的。他目光扫了一下人群,定在那里等着什么,看上去有些慌张,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后面的车门开了,从里面下来三个彪形大汉,黑衣黑裤黑皮鞋。只见他向前挪了两步,其他人在他的身后成半个括号的阵势半围着他。看上去像一个仪式,戒备、警惕、紧张、等级森严。他们定格在我左眼的目光之中。

那辆灰白的面包车停在那里,仍旧像死了一样。

那只小狗蜷缩在沙地上,仿佛也感觉到气氛的紧张,而噤声。

海莉莉在巴望着,我仿佛听到她的身体在呼喊着“洪山……洪山……”

舅舅怔了一下,从人群里走出来,向那人走去。五十几步路,舅舅走得很慢,很稳。沙地上留下他一个个脚印,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窝,在望着天空。

人群鸦雀无声。人群是羸弱的。人群是臣服的。他们身后的大海也仿佛驯顺了很多……乌云笼罩的海面近乎黑暗。遥远的海面,货轮看上去巍然不动,耸立的桅杆,犹如坐标,证明着海的存在。此刻,这一切犹如画面,是凝的,是黑的。

舅舅来到那人跟前,几个年轻人警觉地盯着舅舅。舅舅伸出手和那人握了握手,两人在那些黑衣黑裤黑皮鞋的年轻人的围拢下,两人拉着手,向海边走。在握手的时候,我看出那人的局促,他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才伸出手和舅舅握手。他看上去比舅舅矮了一头。他们在船边停下来……海水也许由于憋闷了很久,而发出喧响,又像是对他们的欢迎。那艘木船等待着,在海水中荡来荡去。一个船夫站立在船头上,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折了些柳条,编了个草帽,戴在头上。他身后的海水延伸开去,成为一道黑暗疆土的背景。乌云和海面之间,犹如一道狭长隧道,透不过一丝光线。他这个摆渡人,将第一次接受第一个在卡尔里海镇海葬的异乡人。这异乡人的鬼魂将与那些海水深处的鬼魂汇聚到一起,变得自由……如果说,海底也是一个王国的话……

那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对,我说的那人就是人们说的韦洪山。他在人们的传说中让我好奇,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是失望的。我看到马应国想上去跟韦洪山打个招呼,但还是被其中的一个年轻人拦住了。马应国气哼哼地抽着烟。海莉莉在人群里穿梭着,一直盯着韦洪山看。我不知道她看出了什么。过了很久她才回到我身边,身上的气焰被什么浇灭了似的。

那辆灰白的面包车停在那里,仍旧像死了一样。

舅舅和韦洪山说着什么。韦洪山叫过来一个人。舅舅跟叫过来的人说了几句话。这人向灰白的面包车走去。海滩上的人们犹如一群枯败的野草,屏住呼吸。主角即将露面……那就是驼背小人的骨灰和他的妻子。很多人并没有看到过驼背小人和他的妻子。现在,他们能看到的也只能是驼背小人的妻子,还有驼背小人的骨灰。不,骨灰也看不到,因为它盛装在盒子里。对了, 我忘了说,遗像。是的,遗像可以让没有看到过驼背小人的人一睹。那个人拉开车门,对立面的人说着什么。从里面跳下来两个当地的妇女,她们的手里捧着一袋子花瓣。然后,才是驼背小人的妻子捧着蒙着红布的骨灰盒,在骨灰盒上面架着一张七寸大小的遗像,但看不出来驼背,看上去与我看到的驼背小人比,更像是一个陌生人。我辨认着,遗像看上去好像是从身份证上复拍下来的,是的,一定是。驼背小人的妻子一下车,就发出一声悲号,是的,悲号:“你咋就这么走了呢?你撇下我,讓我怎么活哦?”

那悲号来自胸腔,来自喉咙。我没看到泪水。

“要不是苏牧师和韦洪山恩人,你可能都死无葬身之地啦?你在天之灵要感恩他们……我们这外乡人竟然得到如此地宠爱……”

我突然怀疑起她说的每句话,更像是之前就背下来的。为什么?我的直觉。

那个人拿过驼背小人的遗像捧在手里。驼背小人的妻子跟着他,向我舅舅和韦洪山走去。人群里有微小的骚动。一阵海风吹过,是那么神秘,吹掉女人戴在头上的麻布。其中一个怀抱着花瓣袋子的女人连忙捡起来,放下手里的花瓣袋子,给驼背小人的妻子,戴上。驼背小人的妻子比她高,她要踮着脚尖才够到。她又弯腰抱起那一袋子花瓣,红色的,像怀抱着一袋子鲜血。

驼背小人的妻子随着捧着驼背小人遗像的人走上船,两个妇女也上了船。舅舅拉着韦洪山上船……船突然摇摇晃晃起来。船夫用竹竿稳了稳,等船上的人都坐好了,他才坐下来,手握双桨。岸边竟然有人发出了哭声……传染似的,连成一片,哭得我的鼻子也酸酸的。船上驼背小人的妻子又悲号起来,呼应着岸边的哭声……

船开始划动了。在乌云和海面形成的隧道里……行驶着。

在人们的哭声中,那只小狗不知道因为什么吠叫起来。这次,没有人阻止它的吠叫。没有。船已经离开海岸一段距离。那些黑衣黑裤黑皮鞋的年轻人撕扯着领带说,热死啦。为了一个外地的驼背偏要这样干什么?直接扔海里喂鱼得了。有的人干脆坐在沙滩上,脱了皮鞋。

海莉莉没精打采地用脚在地上踢着沙子。

船只开始在海面上越走越远,变得模糊了,仿佛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不再回来似的。

孩子们蹲在地上挖着沙子堆砌着城堡。在水坑里爬动的小蟹,生命力旺盛。

喝口水,再写,有些沉重得喘不上气来,是不是受你小说的影响,让我想起生活中的这些沉重来。写出来,让我释然很多。

人们都在海滩上等着船回来,没有一个人走开。海莉莉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起她经历的一件事。和韦洪山有关。坐在那个角度可以看到正在建筑的教堂已经停工。那些义工都来这里参加葬礼了。

海莉莉说,这个韦洪山是替身。

我惊愕地看着她,说,怎么会?

海莉莉说,真的。

我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海莉莉说,你不知道,韦洪山有一个小动作,不知道因为什么落下的毛病,他总喜欢不时用右手抓一下裆部,尤其是在紧张的时候……这个人从下车到海边都没有这个动作……

我说,那也不能就说他是替身啊?那是以前,现在人家阔气了,老成了,再有那个小动作,看上去不雅观……

海莉莉说,不会的。一个人的某些小毛病是一辈子都改不掉的。他不是韦洪山。根据我们在一起五年多,我不会判断错误的,不会。

海莉莉根据一个小动作来判断这个人不是韦洪山,不能让我信服。可是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韦洪山。我想,舅舅一定知道这件事,但舅舅不会告诉我真相。舅舅不想让我摄入到这些人际之中。海莉莉看上去有些悲伤。

海莉莉喃喃着说,也许他真的死了。

我想,如果韦洪山真的死了,那么现在掌控着卡尔里海的就只剩下舅舅一个人啦……这么想,吓我一跳,那么刚才的一切就都是在演戏,是的,演戏。我突然不敢想下去。

海莉莉说,五年啊,我的第一个男人……我会判断错误吗?

海莉莉这么说,我好奇起来,我有些信了她的话。就像我不能忘记前面写到的那个高中同学一样。

海莉莉说,五年啊!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初中生。那年暑假,我在地里干活,我家的地挨着路边。一天中午,我正弯腰在地里拔草,突然,从路上闯过来一个男人,抱住我,就把我撂倒在地上,开始解我的裤带……直到把我……他没有伤害我,他说,我X了你,我叫韦洪山,如果要告的话,你尽管去告……那时候,我已经听说过韦洪山这个名字了,他在卡尔里海的矿上上班,因为矿长不给工人开资,他带头罢工,被抓起来了……被矿上给开除了。没想到他出狱后,又回到这个矿上,那个原来的矿长好吃好喝供着他,很少让他干重活……后来,他跟我说那天是他妈妈死了,他骑摩托车往村里赶,看到我撅着屁股在地里拔草,他就动心了,是那种失去母亲的孤独感……所以……我原谅了他。从那次以后,我们时常在地里面、树林里面、还有矿上的保卫室里……他已经结婚,老婆在村里。我学也不上了,成天跟着他,成了他的马子。在卡尔里海一带,尽人皆知。我爸都要气疯了,可是,有一次我爸被人欺负了,我找几个人把那人揍了一顿,我爸才多少原谅我。五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为了他做过五次人流。他也从保卫科长变成了矿长。直到有一天,于红艳从南方回来。于红艳也是卡尔里海的,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人们说她去南方卖……她回来后和韦洪山搞到一起,就没我什么事儿了……我甚至要挟韦洪山我要自杀……你猜他说什么?死去好了。死了把你剁了,喂狗。这样的事情,他是能办到的。他心狠手辣。我在卡尔里海一带声名狼藉,后来,只好委曲求全嫁了城里的那个老男人……于红艳在他当矿长的第三年生病死了。可以说,于红艳改变了卡尔里海的经济生态。她开的“海皇洗浴中心”,就是古代的窑子……当时,整个望城没有人不知道“海皇洗浴中心”的。那时的卡尔里海真的热闹了一段时间,可是好景不长,一个小姐被虐受不了了,企图跳楼逃走,没想到摔死了……死亡事件再加上有人嫉妒韦洪山的生意,被告到省里,最后,省里没有通过望城公安,直接派武警到卡尔里海把“海皇洗浴中心”给剿灭了,从里面解救出来三十几个受虐的小姐。从那以后,卡尔里海陷入了萧条。没想到的是,铁矿石再一次拯救了卡尔里海……韦洪山也再次发达起来。你舅舅从国外回来之后,开始借助外面的势力跟韦洪山一起掌控着卡尔里海……是你舅舅开始让卡尔里海变得有序起来的……

我哦了一声。我问,你爱他吗?

海莉莉说,年轻的时候,真可以挺着胸脯替他去挡刀子,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那时候觉得他就是我的命。没他没我。你说,爱情比命更重要吗?

海莉莉的这个说法,我倒第一次听说。都是彼此的命了,那么爱情又算什么呢?

海莉莉说,那时候,也许幼稚,但我不后悔。就是我回来开超市,他尽管没露过面,但我从来买东西的人里面能感觉出他对我的关照……现在,我关心的问题是,如果韦洪山已经死了,尽管存在着替身,那么谁又是那个支配韦洪山替身的人呢?你舅舅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强调说,我舅舅不会的。

海莉莉说,你敢保证吗?

我当然不能。我沉默。

我向海面上张望,仍旧看不见船的踪影。水面延伸着,无尽头。我感到落了几滴雨,在脸上。人群里开始有人惊慌,嘟囔着,要下雨了,怎么他们还不回来?只是落了几滴雨而已,再没有下。海莉莉悲伤地坐在那儿,不吭声。

那辆灰白的面包车停在那里,仍旧像死了一样。

这时候,有一辆灰白的面包车开来,在那死了般的面包车旁停下来。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拿着摄像机说他们是望城电视台的,是来采访韦洪山的。有人告诉他们,韦洪山和苏牧师去海上给被毒蛇咬死的外地人海葬了。他说,能否找到船,我想去錄他们海葬的场面。人们摇头。船只的支配权在韦洪山和苏牧师手里。拿着摄像机的男人有些沮丧。那女的从车里拿出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可以看到水从嘴角流下来,她用细嫩白皙的右手擦了擦嘴角,说,我回车里等着。她扭着超短裙包裹的屁股上车了。那个男的拿着摄像机在录着大海,录着沙滩上的人群……差不多录遍了,他无聊,对着水坑里的小蟹录……后来, 他也拎着摄像机回车里了。海莉莉对我说,你看到那个女的了吗?望城电视台的,在韦洪山和于红艳经营“海皇洗浴中心”的时候,她在里面挂牌的,一宿五千,后来,被人赎身,花钱去了电视台。海莉莉冷笑着。我纳闷海莉莉的这些消息都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呢?一个女人要有心,确实什么事情都办得到。

沙滩上的人们就像是一支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残兵败将,一盘散沙。

两个小男孩冲着海水里撒尿,细长的银白色的抛物线,海面荡漾起一个个涟漪。

我坐在那里想象着海莉莉当年被韦洪山强暴的画面,那动物般的交媾,带给她疼痛和快感的嘶喊,在旷野之中。我龌龊地看了眼海莉莉两腿间的缝隙,坏笑了一下。

海莉莉发现我在看她,问我,看什么?

我说,没什么。

海莉莉说,我从城里回来,我们一次都没在一起过,真的好想念那个时候……我回来后,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韦洪山了……想想那时候,都脸红,几天不在一起,就想得不行不行的……在一起一次,就像要把对方的命都要了似的……每次过后,都像死了一次似的……现在,知道他不在了,我的心也死了……

我端详着海莉莉,觉得她的精神已经有问题了。

我说,你还不能保证他真的就不在了。

海莉莉带着哭腔说,我已经感觉到了。真的。也许,我该离开卡尔里海了,回望城去。心死了,空了,在这里已经无意义了。

我不知道怎么劝她。

一架银白色的飞机从云层穿过,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孩子们仰着头,雀跃起来,喊叫着,飞机,飞机。

飞机消失之后,有人喊,船回来了。近了,近了,可以看到船上的人影。就好像是飞机把船带回来似的。

那个摄影师和女记者从车里面下来。女记者在车里化了妆,拿出手机照了照,抿了抿嘴唇上的唇膏。摄影师已经冲到海边,举着摄像机……海滩上的人们一下子紧张起来,纷纷从地上站起來,面朝着大海,欢迎他们归来……整个氛围再一次变得肃穆。

……

回去的路上,经过悬崖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轰响,天崩地裂似的,山石乱滚……车队停了下来。只见开在前面的驼背小人的妻子坐着的那辆面包车被一块巨石压在下面……保护韦洪山的那些黑衣黑裤黑皮鞋们从车上跳下来,在乱石落尽之后,爬到悬崖上,过了一会儿返回来报告说,地狱洞被炸开了……发现了很多蝴蝶,很多奇花异草……那个流浪汉不见踪影,可能是被炸飞了……舅舅安抚着人们,过了一会儿,没有异常,才招呼人们继续前行……

乌云仍旧没有散去,大海是黑暗的,海浪喧嚣着,碰撞着,随时都要冲到天空上似的……

我心想,我要去看看那被炸掉的地狱洞,是否是天堂?但舅舅已经下令,任何人都不许再到那个地方去……

就写这些吧,也不知道是否可以给你的创作提供灵感?我关于海边图书馆和公墓的事情,你考虑一下。窗外的月色很好,舅舅和舅妈都睡了,我要溜出去,看看星星和月亮,我要去那被炸掉的地狱洞看看,把它们盛在我的左眼和右眼窝里。

明天,给你邮寄。

盛 英

2017年7月14日

二 回到现实中来

7月20日,我下夜班正在睡觉,突然有人敲门。平时来敲门的都是看水表、煤气表的,我不吭声,他们就走了。今天,敲门声不断,我疲惫地从床上起来,问,谁?外面说,警察。我愣了一下,问,有事吗?警察说,找你核实一件事情。我打开门,只见两个警察和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人。他一身黑色的衣服,让我感觉到一股子肃穆和不一样。哪儿不一样?更多是气质上,他不像很多男人那样猥琐。他是安静的。一种气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我邀请他们进屋,两个警察四处看了我的房间,坐到沙发上。那个男人也坐在沙发上,安静的脸上透着悲伤,是的,悲伤,这也是我看到的他的不一样。我问,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吗?一个警察问,你认识盛英吗?我想了想,有些想不起来了。警察又问,卡尔里海你还记得吗?我说,我的出生地,当然记得。那个男人把我拉到阳台,掏出一封信,拿出其中两页递给我。看信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盛英。我惊讶地看着男人,是她呀,我想起来了,我对我少年莽撞给她造成的伤害表示忏悔,她现在还好吗?男人说,她失踪了。我问,怎么失踪的?这时候,其中一个警察走过来,问,7月14日你在哪儿?什么人可以给你作证?我说,7月14日,我在厂里上二班,班组里的人可以作证,下班后,我和工友小林在路边吃了烧烤,我喝了瓶啤酒就回家了,我清楚记得,到家已经快一点多了。我明白,我已经作为一起失踪案的嫌疑人。我还是被带到派出所取了指纹,他们就把我放了。我记得,我临出派出所门的时候,我对盛英的舅舅说,找到了告诉我一声,我留了电话号码给他。我叫了辆出租车,回家。我脑海里回忆着盛英那封信里面的内容,我在电脑上企图重现它。对了,我向她舅舅要过那封盛英写给我的信,但他没给我。什么原因,他没说。我说,让我看看信的全部。他拒绝。我的记忆力有限,记住的不多,但作为一个近年靠虚构打发日子的人,那些我看到的片言,已足以让我在某一天把它写进我的小说中,而且,我也要回卡尔里海去看看。我关了电脑,继续睡觉,晚上还有一个夜班。对于这份干了二十三年的工作,我早已厌倦,但为了生存,我必须在没有其他谋生手段的情况下,保留它。我很快就睡着了,我梦见卡尔里海大雪茫茫,梦见了盛英,她在茫茫大雪中走着,大雪落在她身上,很快就像是一对翅膀,她飞了起来,在半空中,她下面的大海已经结冰封冻。冰面上出现很多陌生的黑影。她听到阵阵冰裂的声音,犹如雷声,直传到天空上,令天空跟着颤动起来……封冻的海面犹如落雪的荒原,那些黑影像从冰下面生长出来的,组成一个队伍……冰在它们的脚下裂开,但它们并没有下沉,而是继续走着……走着……她在半空中跟随着它们……直到世界的尽头……

过去了很多天,我仍没有接到盛英舅舅的电话。我歇了几天年假,坐车去了卡尔里海……来到海边,海水浩荡……让我感觉到人类的渺小。当我问起当地的人,盛英是否找到,他们目光躲闪着,悄悄从我身边溜走。我又问了几个人,都同样表现。没有人告诉我。我独自在海边走着,童年的记忆复活。某个雪天,我和盛英打雪球,没想到当时玩疯了,握一个雪团就向对方扔去……没想到,我握的一个雪团里裹着一颗石子,正中她的右眼……只见血从她的眼睛流淌下来……

从卡尔里海回来,我的写作陷入停滞状态,从写完《大海一再后退》,再没写一个字。我突然决定给盛英写一篇小说,至于这篇小说里信的内容更多是我杜撰的,虚构的。因为我向盛英的舅舅保证过,我不能透露信里面的内容……

……盛英,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盛英。

无论生与死都要给我一个暗示好吗?

那天,刚才下过雨,天仍阴,我坐在电脑前,突然听到书房玻璃被什么拍打着……一只黑鸟……它的翅膀拍打了几下玻璃,要冲进来似的。我颤然。我站起来,它落在窗台上,我走过去,打开窗户,它猩红色的眼珠看了看我,像哭过似的,这么对视了一会儿,它飞走了……下面空寂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没有。我看着它飞……翅膀像一把剪刀,在剪切着天空,碎落的天空,一片片落下,它在碎落的天空上渐渐成为一个黑点儿……消失……

碎落的天空又恢复原来的样子,我仍在寻找那只黑鸟的影子,可我什么都没看见……除了天空的旷阔……辽远……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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