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境

2018-06-27 05:40弋铧
长江文艺 2018年6期
关键词:明子

弋铧

1

挂断电话,拎着摩拜单车,下两层楼,然后扫码,锁“啪”的一声开启。朱春乐刚想把每天独占的共享单车骑往地铁站的时候,天空炸雷般地一阵轰响,黑漆漆的工业区梦境般变得清晰,来不及愣神,滂沱大雨铺天盖地毫无征兆地冲下来,还在房檐下的朱春乐,立马被浇个半身透。朱春乐望着天,气恼地顿一下单车,只能退后一步,往门廊里躲进一点,免遭暴雨的欺凌。

如果不是朱小勇打那个电话,朱春乐现在应该进地铁站了,坐八站,转4号线,再坐五站,在地下管道里躲过这场雨,出来时,这场暴雨大概也就消停了,然后,再在附近觅一辆摩拜,骑行十分钟,总能进自己的小窝。

朱小勇现在在自己的大宅里,和女儿玩耍?或者偎在软妥的沙发里,看《人民的名义》?再或者点着键盘,在电脑上玩着网游厮杀?

朱春乐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握着车把的大手已经沾了好多洒过来的雨点,滴滴嗒嗒地湿了手背一片。

“你也是姓朱的?让我看看你的手指?……呵,大拇指要超过中指缝,那才是真正的朱家人,朱家人你知道不?朱元璋的后人,大明的皇子王孙……不拘哪里人,朱家的后人五湖四海都有封侯拜相的,他也不是安徽凤阳的祖籍,便是如今凤阳姓朱的,未必都是真正朱家的人,看看大拇指就知道了。你别以为我诓你……”那一次是和朱小勇一起去看租赁的厂房,碰到上河工业区一守门的同姓老乡,房子没谈下来,倒听他胡诌这一场。朱春乐当时有心想看看朱小勇的手指,大拇指是否超过中指缝?但小勇在旁边,一副冷凛凛的架势,春乐就不好随意了。后来春乐倒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见了好多人,熟悉一段,也由着兴头看过人家的手指,除了有一个大拇指真超过中指缝的,大多人连食指中缝也越不过。

刘明子嘲讽他:“皇亲国戚也有穷亲戚。你便是大拇指超过中指缝,也是落难的大明皇族后裔吧。”

刘明子现在有点得瑟,话里话外有些不饶人。过年的时候,因为爷奶前两年殁了,父亲想在假日里多挣点,举家就没有回乡。他们过小年时和小勇聪儿一起吃顿饭,桌上李聪儿问明子回家不?刘明子当时搛一筷酥炸鸡翅,懒洋洋地回复道:“没车,不回家!”这话连李聪儿和朱小勇都吃惊,免不了斜光里都瞟一眼朱春乐的表情。朱春乐啥话都没接,乐呵呵地拿块土豆片放进聪儿小勇的宝贝闺女的小嘴里,像没听见这刺挠人的话似的。

哪里是刺挠?简直就是万箭穿心!刘明子摆明了让朱春乐在至亲面前丢人现眼,一败涂地?!

朱春乐,你就是这么一个失败的人,一个彻底的■?!

他并不太记得刘明子那刻薄的口气,倒一直没忘小勇聪儿两口子那怜悯难堪替他窘迫的眼神,像两把锈钝的刀子,磨磨叽叽地划拉着他的心,一下又一下,锉得人龇牙咧嘴,嘶嘶拉拉,满心渴望快点了结。

十一点多进的家门,明子还没睡,在电脑前整理一份报关文档。她现在在一家外贸公司担任业务部副总监,和客户谈判相当上路,颇能独挡一面,每月的底薪加提成,已经是不菲的收入,偏偏孩子这时候来了,四个多月的身孕,还没显怀,刘明子怕被总监看出,每天担心的是自己刚开辟的疆土,慢慢会移交他人。怀孕生产后,按国家政策来的条例,怕是大半年都要在贫困线上挣扎了。

“今天怎么样?”她快速地发邮件,转头问朱春乐。现在那家叫做一线通的加工厂,是她最关心的命门。

“今天出了一万四千五百二十六个,”朱春乐倒杯水,回复刘明子。按照他们仔细的核算,现在的工人数,每天出六千个可以保本,多出来的就是纯赚的,想想,一个三毛七分,今天能赚三千多块呢。按照这进度,回本后和朱小勇平分,自己家每天能纯赚一千五六百呢,这日子……刘明子关掉电脑,笑靥在余光里乐出了一朵花。

“小勇今天给我打电话,说工人的薪水是按件计算的,‘五一的那几天,不可能不上班也发工人薪水,又不是固定职员,还没三保一险。计件已经不少,一个人平均能拿到小四千呢,总不能像办公室职员那样发月薪,节假日哪有什么薪水给计件工人发的?”朱春乐把衣服脱下,虽然躲过暴雨,但终究溅些细雨在身上,巴着皮肤还是挺难受的。

刘明子没吭气。一线通的工人流动性很大,这是她起初没有想到的,和她工作的公司完全不一样。工人即辞即走,都没什么交接,更谈不上什么留恋,前一天还干得好好的,第二天没过来,工长打电话询查,只说家里有急事,火速归家,到了固定发薪水的日子却趾高气昂地讨薪,算得倒分明。虽说是家小型的加工厂,但熟练工人还是迫切需要的,现在单挺多,朱小勇那边的关系,两家公司给的订单都交不出货来,所以工人更显得重要。刘明子和朱春乐想的是怀柔的方式,用温情感染工人,在某些地方显得好一些,比别的工厂有优势点,能把做活儿的人留住,才是硬道理。比如,这个节假日本想照发的薪水,却被朱小勇单方否决。

“你要细算算,我们真没挣多少钱!上个月,我投的本才回来,你以为你挣得很多吗?工人赚得不少了,你给别人定的就是计件。计件什么意思?有多少件,就给多少费用!怎么还能弄出个节假日薪水来呢?你以为是我们呵?拿固定工资的?”朱小勇的话,朱春乐给刘明子学了一遍。

“他当然牛!当着科长,每天在空调房里待着,就批幾个文件,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小车开着,豪宅住着,食堂的饭菜据说还是特供的,他哪里知道人家农民工养家糊口的难处?”朱春乐气咻咻的。这话是对刘明子说的,刚才和朱小勇通电话的时候,他一口一声点头应的是:“是的,哥,我知道,……,是的,哥,我没想全想透,……好的,哥,我明天就把报表改了再发你……”

刘明子只问:“他说,‘你以为你挣得很多吗?”

朱春乐坐在床边。家里太小了,放张床,靠墙一溜边的简易衣橱,挨着一台简易电脑桌,零散地放着一堆明子的书籍和化妆品。刘明子回家工作的时候是打开手提电脑,然后在床边坐着办公的,当然,休息天大家都不加班的时候,想着看部网络美剧或者过时的大片什么的,两口子一起靠在床沿上,守着那部配置不错的联想电脑,随着剧情感伤满怀或者嬉笑怒骂,也算非常甜蜜的。

朱春乐没接话,说去洗手间冲凉,站起来就出去了。

他不知道刘明子为什么强调这句?他原来在房产中介干的时候,那么穷,半年多下来,每个月连两千块钱都拿不到,刘明子从来没有伤过他,从来没有在“钱”上这么强调过,现在,日子眼看着好起来了,她是因为肚子里孩子的原因,还是有了钱就越觉得“钱”好的原因,满嘴里都是明着暗着伤他的话?!

2

何老师本来今年要办退休,但学校没有接队的,校方和何老师谈话,动员一番,何老师将就下来,决定续签一年合同,再教一年。

这是何笑笑老师早就料到的结果,心满意足的结果。所以,回家,吃饭,喂了一顿小孙子,给大孙子辅导今天的功课,听他依依呀呀地念段英文,淡淡地对丈夫儿子儿媳说了自己后一年依旧不变维持现状,家里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奇,丈夫儿子默默地接受,儿子还戏谑地说句:“咱十街八村的小学,没有咱何老师可不行!”只儿媳冷冷地瞪她一眼,因为小孙子撂给奶奶带的希望没有了,自个儿想出去和姐妹们打工的憧憬又成泡影。

何老师收拾碗筷,洗漱一下,到街口村委会和一些邻居跳广场舞。七点开场,跳45分钟,和学校一节课的时间一样,伸胳膊踢腿,扭腰动骻,活络松筋,一场下来,精神焕发,神清气爽。

中间总有人礼貌地和她招呼:“何老师好!”“何老师,您这边来。”“何老师,吃了吧?”……何老师微笑地回应招呼,举手投足都恰到好處。

小学经过这么多年的合并整改,七个邻村的学校全部都并到西街来,还扩张一片给幼儿园,生源却仍旧不好,一年不如一年,师资也严重缺乏,像何老师,带着一到五年级的语文课,还兼着全校音乐老师的活儿,也不算多忙。加上幼儿园的,整个学校的学生算起来还不到一百人,每年招进来的不多,流失的却不少。有的跟着父母去了打工的大地方,有的已经迁到县城——这边的下一代,像自己儿子儿媳那样,发疯般地渴望攒点钱是一定要去县城买房的,然后在那边挣扎着落户,把孩子从土地里永久地带离出去。

何老师运气好,一直是公办教师的编制,虽然村里小学的生源不好,但到老了,总有份固定的退休金能拿。这也是她受到村里人敬重的原因之一,莫如说是被羡慕的原因之一。

何老师抬抬手,扭扭腰,随着音乐铿锵地跳完。

夜色很快地侵袭过来,两条谁家的看门狗踱出来,黑黢黢的身影,瘦骨嶙峋的腰背,鼻息咻咻地觅着食。何老师静了静,看着直通村委大院门口的这条巷道,前两年修葺翻整成水泥路,把两边的邻居隔开,断断续续地有小车急驶过去,有时候还有天津甚至青岛牌照的小车,把原来落后封闭的西街,弄得和世界接轨。何老师慢慢地走着这条路,左首,过十一家,就是她的房子,前几年儿子要结婚时盖的,两层楼,装修得挺时尚,在西街还风光过一阵,最近这两年不行了,西街新修的房子越来越时髦,欧式的,重装饰轻装修的风气,显得大气和雅致。右首,过十六家,是她曾经的娘家。现在还没翻修,小弟一家和娘在里面住着,平一层,红砖房,还是父亲在世的时候弄过。小院里的石榴树,枝繁叶茂,这么多年,竟然苟延残喘地活得雄纠纠气昂昂,老远能看见树杈子从院口伸到道上来。天上有很明亮的繁星,一颗一颗,比平常更显得亮晶晶。

何老师站在道口,在繁星下看着自家的家门和娘家的石榴树杈,叹一口气:她这辈子,注定是要死要活都在这条街上了,没得选!

其实是有过一次机遇的。

那个时候,家境不好,上面说是有五个兄姊的,后来就剩下仨,娘一下子又生了双胞胎,父亲不知怎么想的,给她们起名:何欢欢,何笑笑。听着这名儿,该是有多少希望呵。可惜日子过得着实艰难。有年,远嫁的姑姑回乡省亲,两下里一商量,就把双胞胎分开了,姑姑选了看着健康活泼的笑笑,两人拿着包袱,坐着板车,笑笑到现在还记得,自己背对着赶车的,双腿悬在车外头,冲着一路追着她的姐姐扬手微笑。

姐姐何欢欢撒着脚丫,泥地里飞奔,却怎么也追不上渐渐远去的姑姑和妹妹。

那个时候应该有五岁了,开始认生的年龄。到了姑姑家,新鲜没两天,何笑笑就闹着要回家。家里再穷,可是洒脱呀,想吃什么,就在娘的灶上拿块冰冷的红芋,跑到地里到处摘果子就着吃,水萝卜,小黄瓜,蒜瓣儿。姑姑家规矩多,天天要穿鞋,吃饭必须上桌,不许扒拉碗,不许敲筷子,吃饭时不许说话,还得上,幼儿园!

幼儿园是姑父企业办的,全是姑姑姑父大大小小同事们的孩子,说普通话,不许带方言,每天准时大小便,一人一个便盆,所有孩子大眼瞪小眼憋着劲地使力。有一次,何笑笑在该便的时候没能便出来,不该便的午睡时间却拉在裤子上,阿姨把她倒着头拎到水笼头那里,一边给她用毛板刷刷屁股,一边使劲呵斥她。那会儿,好像幼儿园的阿姨都过来了,操着手,在一边笑笑地附和着骂她,冰冷的天,板刷上的毛,刮着她的小屁股又痛又冷又痒。

父亲一年看她一次。笑笑每回问父亲,什么时候带我回家?父亲总是说,再过段日子,就带你家去。

其实姑姑姑父待她不错,就是严厉点。刚上小学,就得烧火做饭,拿张小板凳,守在大厨房里自家的灶台前,看蜂窝煤的炉子,会不会把饭烧夹生。那个厨房是四户人家共用的,每家的灶台前都坐着家里的一个小学生。到点,父母都会急吼吼地回家,炒两个小菜,就着孩子做熟的饭,每家都在忙碌中扒拉着午饭。

小学的时候,她的音有点变过来,方言土话流逝很多,还交上两个很知心的好朋友,学习也不错,每周姑姑姑父的企业俱乐部放电影,何笑笑会和小伙伴一起约着看。

有天晚上,她看电影回来晚了,跑到厨房里接水喝,然后就回房睡觉去了。一早就听到大厨房里闹嚷嚷地不像样,说是灯泡被人用弹弓打烂,四家人守着一地的碎玻璃吵闹不休。对面门栋的有人过来认账,气势汹汹的,说头天晚上,大厨房的灯泡一直亮着,灯光影响他的休息,气不打一处来,就把灯泡给射掉了。笑笑慨叹他神功的同时,羞羞地承认是自己的过失。

姑姑姑父很不高兴,回来关门数落她。灯泡是公共财物,四家摊用的,这下好了,前天才换的一个崭新的,因为何笑笑的忘性而损毁了,他们得再赔偿一个。姑父说句:“这样小,不带这么败家的!”这话刺着姑姑了,姑姑立马回嘴骂姑父:“我家的孩子,只能我骂得打得,不许你说她半个不字!”姑姑的好强早就耳闻,在家里,也是父亲嘴下不敢惹的妹子,强头出脸地嫁了本乡复员去了大地方的姑父,在国家企业的附属小卖部做着服务员的行当,腰杆子每天都拽得笔挺挺的。但是,何笑笑害怕这种气氛,便是当时知晓姑姑是为她好,那种气氛也让她透心里害怕。正好父亲又过来,她这次缠着父亲带走她,扭在父亲怀里不肯放手,拿了妹子钱的父亲不敢吭气,姑姑发狠地叫起来:“把她带回吧,养不熟的娃娃!”

何笑笑就此满心欢喜地跟着父亲回了家,那座被人仰望的大城市,一步一步退缩在她童年的脚步里。

刘明子在电话那端唠唠叨叨,琐琐碎碎的,末了,终来了一句:“妈,我觉得回来也不错,家里縣城那边挺好的,像我高中同学,甚至还有大学同学,都留在家里,工作清闲,生活安逸,我看她们在朋友圈里秀,过得多滋润呵……”

何笑笑恶狠狠地打住女儿的话:“别回来!……回来,你这一辈子,就完了!……像妈一样,完了,彻底地完了……”

3

周六的时候,李聪儿约刘明子出来吃饭。到深圳后,除非表姐主动约请,刘明子从来没回请过,每次也没觉得不对,表姐比她先来的深圳,表姐比她的薪水高,表姐比她的家境好,当然,表姐毕竟是她的姐,虽然两下里只错了七天。

“哥呢?”刘明子管朱小勇称“哥”,比姐夫来得亲切些,当时四口人见面,小勇特别随和,说就是那么有缘,两姊妹嫁的都是他们朱家的人——那会儿她们还都没正式嫁过去呢,说得刘明子有些臊得慌。

“打球去了。周六雷打不动地和球友约着呢,你看他现在胖得?啧……”李聪儿拿过菜谱,告诉刘明子这家饭馆新出了一款椰子饭,网上评论相当不错,她一直馋着这口,让刘明子也试试。刘明子握着刚倒过来的大麦茶,不置可否。

李聪儿随手点几样菜,有荤有素,有鱼有鸡,告诉服务员不要放辣,少放蒜,不要葱,姜丝酌情搁多一点。掩了菜本,又要一扎现榨玉米汁,强调要热的,口感好。这才接刘明子的话:“什么高尔夫呵?你以为我们是有钱人吗?还高尔夫呢?羽毛球啦,那种最便宜的球类运动啦!”

刘明子一直自顾自地喝茶,一直盯着熟门熟路点着菜的表姐,一直在想,为什么表姐每回点菜都这么跋扈,从来没问过她的意见?猛听得表姐的回复,这才想起刚才也许揶揄地说句“小勇哥可是打高尔夫球”的话语来。

她当然知道小勇哥是打羽毛球的,坚持有段时间了,还是禁不住刺猬般地嘲讽,口从心出,那种讥诮的调侃,满溢着山西陈醋的味道,连她自己都觉得那种酸,泛滥得无边无际。

“小姨现在挺好的?我妈前两天回趟西街,说小姨现在脸色也好,身材也好,不像我妈,发福得都肿胀起来了,天天嚷着要减肥。”李聪儿笑一笑,露出媚气来。这神态像极了大姨,那个和妈妈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流出唱戏的做派,把任何场所都当成了舞台。

大姨怎么可能肿胀?她的一生,都在为自己的身材而拼搏,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单腿站立劈叉,在笔直的墙壁上竖成一条线,无论坐或站或行,头、腰、脚,都是一条直线,杵在那里,端正得像一幅画。这是大姨何欢欢从九岁被招进县剧团就开始练下的童子功,多少年的坚持,已经形成习惯,锲而不舍地也传到女儿那里。

李聪儿不光坐相好,长得也好,眉清目秀,烟视媚行。哪像个生过孩子的妈妈?妆容精致,衣着讲究,在这年轻人扎堆的繁华大都市,也每每收获超高的回头率。

刘明子轻轻地叹一口气,人比人,气死人呵!

从小到大,刘明子都是优等生。妈妈看她自小就是可造之材,在何老师的栽培下,被培养得有良好的学习习惯。哪一年没拿过前三?大姨回回来西街省亲,少不得一阵长吁短叹,她们家的李聪儿,就不是学习的料,自小只会摆弄妈妈的胭脂,闭了门,把脸涂得姹紫嫣红,披件薄毯当水袖,捏着嗓子唱委屈的苏三。

“就让她也接你的班,做个角儿,相当不错呵!”何笑笑对姐姐说。

何欢欢摇着脑袋:“哪里能再吃这碗饭?你不知道,现在戏曲行当完全是走下坡路,我们唱地方戏的,简直都没活路了。现在,都是拼文凭的时代,你没个学历,有多少路子走后门也没用的。女孩儿家,唱戏就是吃青春饭的,现在,连这种青春饭也吃不起了,除了读书,还能有什么出头之日?”

何笑笑倒得意,刘明子那会儿在县一中的火箭班,排名始终稳在年级前三,她对这个女儿上了太多的心思,她从不像西街里的老乡亲,把女儿看得忒轻,人家女孩儿能读完初中就不错了。何笑笑不,她甚至和丈夫争吵,女儿只有通过读大学,才能真正走上一条浩瀚的人生路。

何欢欢不像何笑笑,她是九岁就开始吃商品粮的,嫁了也是吃商品粮的丈夫,必须响应国家号召,只这李聪儿一个独生女,拼了劲地也要把她栽培出来。正经学业不行,就曲线救国,不读文理科,改读艺术类,怎么样也得上个大学才成。

这双生的姊妹俩倒都是一条心,认为上了大学才有人生的出头之日,否则,一切免谈。

那一年,李聪儿被国家一类的美术学院录取。刘明子失利,只能勉强挤进三本。刘明子哭了一场又一场,何笑笑支持她,再接再厉,复读一年,可能也是强弩绷得太紧,射程又远了些,筋疲力尽下来,第二年再战,终至只上了二本线,拍拍屁股,就此也算成了真正的大学生。

刘明子的神话被否决在她的恋爱上。

“要不是她早恋,怎么也能上个武大浙大的,多好的成绩呵,就这样耽误了。”大姨啧啧有声地叹过。

也算是吧,刘明子和朱春乐的恋情,是首先被大姨撞破的。那年大姨正好来看姥姥,回程的时候在汽运站的小饭店里,朱春乐省下一个星期的饭菜钱,专给刘明子要了一个鸡腿汉堡包,自己甜蜜蜜地看着心爱的女孩子大快朵颐,喉头里咽下一股又一股的清流。

刘明子怯怯地移到大姨身边来:“别给我妈说,求您!”

何欢欢看着朱春乐,冷冷地答应刘明子:“唉,傻女儿,你这样,能考好吗?”

她一直记得大姨对她可怜可恨的眼神,生生地觉得,曾在全家完全是楷模的外甥女儿,陷入早恋的情愫中,怎么可能再有上北大清华的神话?何欢欢那会儿便知道,这个担负着自己不服输过了一辈子的妹妹的远大理想的女儿,硬实实地把妹妹的美梦碾得粉碎了!

但是再怎么样,刘明子是靠自己的努力上的大学,再怎么样,和朱春乐,也是一出荡气回肠的爱情,初恋完满地延续下来,和自己唯一爱过的人结婚,会是多么美好!大姨懂吗?妈妈懂吗?这个坐在堂皇的饭店里,小口抿着玉米汁,仪态万方的姐姐,能懂吗?

李聪儿先于刘明子早一年毕业,从那座读书的省会城市到的深圳,一年半后,就和朱小勇结了姻缘。

矮,胖,脸上有几粒红肿的青春痘,但脾气好,待人有礼貌,对李聪儿的家人,哪怕是西街穷乡僻壤的亲戚们,都好得没话说。

他是真正的有教养,家里言传身教的教养。父亲是某个县里的书记,一把手,在职后最主要的精力,放在把人脉传给自己儿孙身上。所以,朱小勇被安排上军校,然后分到深圳,转业安置到区里的税务局,一到地方,就是正科级科员,去年,名至实归地坐上第一副科长的实权位置。李聪儿嫁给朱小勇,随调手续办得又快又简单,先在区里的街道办工作,负责宣传,说起来,竟也是专业对口。更厉害的是,人家一次性买的商品房,一百三十平米的中心区豪宅,县委书记父亲,分分钟转个款了事。

朱春乐订亲时拿的六万块,据说都耗尽了他们朱家全部的心和血了,还别提多年前在老家县城以他自己名义买的那处小产权的婚房,到现在都没钱装修。

何笑笑说:“我就知道我姐有算计。不然,这么好的一个大姑娘,省会城市里生长的一个独生女儿,怎么舍得放下了身段嫁给县里的一个这样的爷们?到底来头不小!县委书记的公子哥,便是在那种大地方的深圳,有了钱和人脉做后盾,怎么都能活得滋滋润润。”

县委书记的儿媳妇在国际大都市的饭店里,纤手玉指,满赋小资情调的菜品一一上来,一一浅尝辄止地吃罢。

刘明子这回决定买单,她不能次次吃表姐的大户。

李聪儿轻轻地盖住刘明子买单的手:“下次吧,下次等你挣多点,再请我不迟。”刘明子愣一下,不再坚持,满心对表姐的怨怼和嫉妒,化成了对她的感恩:没有表姐,哪来一线通?没有一线通,哪来挣钱的希望?

那个一线通,把表姐和她绑在一起,生生地化成了镪水,融掉了所有的不甘和不服。

4

15号是发薪水的日子。春乐按小勇打的款和明细,一一转给一线通的工人们,和当时电话上说的一样,“五一”期间,所有工人没有节假日薪水。

一线通从去年七月开工以来,在核算工人薪水方面已经做了多次改进。开始是参照大多数工厂流行的方式,拿基本薪水再加加班工资。操作两个月后,发现产量上不去,大多数工人上班时间磨洋工,玩手机的玩手机,频繁地上厕所,聚在一起小规模聊天,就等晚上六点一过的加班时间,才认真做活计,把今天的定量在三个小时内完成。这样算下来,本钱无论如何回不来了,这厂子开着,大约就是给工人们开支薪水用的。小勇强令春乐想办法搞计件。

计件也头痛,生产线又不是单一的,有的工人嫌自己的工段不好,按计件拿得比别的工段少,每天吵吵嚷嚷,春乐应付不过来。又再次核算,算下每个工序理想的计件数,这样按件计酬,实行一段时间,多劳多得,工人们看出多做活所得到的回报,积极性出来了,这才慢慢上路。

但还是有些工人总有理由找碴的。每回发薪水的日子,便有工人跑过来质问朱春乐,为什么半天的病假要扣那么多?为什么打卡的时间只过了三分钟,却扣掉他一天的薪水:他的手机时间是北京时间,打卡机上的时间没调准?还有,三月份从原料厂拿料,工人里有一个自告奋勇去帮忙卸货,结果自己的脚趾头压伤了,不上班不说,还强调说必须给带薪假休养,因为是工作时间出的事故,算工伤!

朱春乐不胜其烦。

但看着这些其实和自己一样背景的农民工,心里同情的成分居多,也许不只是同情,是共情吧?!

如果没有娶刘明子,也许自己就是这些打工大军中的一员,身份调过来,每天在算计老板的光阴中度过?生产线上重复的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春乐和明子不是一个班的。他成绩不够好,能上得了县一中,已经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战绩,按当时的入学分数,他编到基础班,如果能考上大专,给县一中的光荣榜叨陪末座,就是人生的成功了。

果然如此。

但父亲不同意上这种学校。大专?学费恁高不说,将来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吗?枉费三四年的时光,还莫如来深圳和我一起开的士呢。

春乐当时已经和劉明子谈上了恋爱。刘明子也考得极差,只刚够三本线,每天哭得稀里哗啦,倒在春乐的怀里,好像世界末日一般。

他们这些从各个村镇里走出来的高中生,人生的变数都维系在高考上,如果砸了,真是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收拾好书包,过父辈一样的日子。

刘明子和他不一样,比他的基础好太多,复读一年,应该没问题,所以,当那个梨花带雨的女孩子眼泡肿肿地无助彷徨时,他给她极大的鼓励:“你再好好拼一年,我去深圳和我爸一起跑出租,会给你寄好多营养品,把身体调理好,再战一年!”

刘明子直起身子,严肃地看着朱春乐:“不行,你一定要读书!就是那个大专,你也得读下去。不然,”她顿一顿,“将来就更没有共同语言了……”

他一直记得她的话,一直记得她强调的语气,更没有共同语言了?现在呢?

他听她的,勉力地读完那当时让父亲愤懑、勒紧裤腰带供他磨完的三年毫无用处的学业,真就是一张纸,在深圳这个大都市,连房产中介都不屑一看的一张纸,照样只能做工人的活计,照样只能应聘高中生就可以上岗的工作,他为了适应他心爱的女孩子所能奢望的身份,就是穿廉价的西装,打廉价的领带,煞有介事地在房产中介所,死乞白赖地拨着一通又一通电话,发着一张又一张传单,做着自以为是的白领。

十五分钟后,那个叫杜江的焊锡工过来,问春乐:“朱老板,为什么只按21天的底薪算?是因为‘五一假日不算我们工时吗?”

杜江染头黄发,剪的发式像日本动漫里的男配角,身材很高,左耳还穿了洞眼,戴枚银耳钉,怎么看都是时尚达人,哪像从小在地里讨生活的农家子弟?看他的身份证,说是有19岁了,根据朱春乐对农村上户口的了解,多半的身份证上的年龄和事实不符,一般来说实际上要小个一两岁,因为为了以后来城里做工的容易,和早结婚的瞒报。他的父老乡亲,在这上面的远见,比城里对农民质朴的想象,要深远得多。

“是的。因为我们的薪水是按计件来的,多劳多得。底薪是按最低工资标准,日期是按实际工作日来计算的。”朱春乐不知这样讲,杜江能不能听懂?因为小勇对他说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有点从前学过的《政治经济学》里讲授资本家开血汗工厂的嫌疑。

“OKAY——”对方打个呼哨,也没再说,扬长而去。

朱春乐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有时候虽然感觉他们也让人心烦,但共同的背景和成长经历下,总认为对他们有些于心不忍。朱小勇有次笑他:“你如果真正地当老板,可能就不会这样想了。……谁不想对工人好一点呵?但是,你先得有条件才对吧?做慈善也得有资本呵。你就是再对他们好,你少发他们一分钱试试?何况现在,我投资的这家加工厂,连本钱都还没回来呢!”

小勇会若即若离地提醒春乐,这家加工厂是他单独投资的,他朱春乐要想拿着他的钱去行好行善的话,那是万万不能的。

“我上次带你去看的那家工厂,比咱们规模大多了吧?你看到没有,生产线上的拉长,多厉害呵!谁敢在他手下玩猫腻?他比老板狠多了,眼睛也尖,谁偷懒,谁磨工,他立马呵斥,哪个在他眼下不乖乖的?”小勇换一种语气,希望点醒春乐,春乐笑笑,只点头应着。

如果作威作福到那种田地,欺侮和自己一样平等的人,他朱春乐怎么可能做得到?!

想想吧,在郑州的加工厂里,他的大伯父也是这样缩手缩脚地干着活计,在浙江的小作坊里,他的叔叔和婶婶也是这样在生产线上一个螺母一个螺母地拧。就他的父亲好一点,和三个人一起经营着一辆绿的士,只能在关外做载客的生意,半夜里幽灵般地逡巡在空旷的街道上,等着一个喝醉酒骂骂咧咧的主顾上门,还怕人家下载快车APP,好不容易到手的生意,硬生生地被新款的车型舒适的车里环境抢走了。

5

前年初二的时候,表姐和大姨都回来看姥姥,在小舅家里,满满一屋子人。

姥姥腿腳不便,老寒腿了,穿着厚厚的棉裤,窝在圈手椅里,在那天冬日的暖阳里晒着太阳,眼笑眯眯地弯成一道好看的弧线。

李聪儿的闺女刚过一岁,被街上的邻居抱出去玩耍,她套着长靴,穿一件紫色大衣,偎在姥姥脚边上。

刘明子那天戴顶贝雷帽,套件卡腰的薄呢大衣,厚厚的羊毛围巾仔细地裹成幅披肩,像网上的那种时尚博主出现在姥姥的眼前。

两个极美丽的女孩子,在乡下花里胡哨的年节气氛里,透出的精致,让姥姥骄傲地迷了眼。

“都好吧?”姥姥倾着身子,斜过来的时间,在刘明子的身上倒长久些,那种关注,是长辈体恤混得差一点的孩子的怜惜吧?

刘明子笑起来:“我要在深圳买房的。就在姐姐那个小区里。将来和姐姐住邻居!”

李聪儿仰着脑袋,那种笑容在日后回忆起来,怎么也不像作假的。表姐非常开怀地:“太好了,那太好了!”

朱小勇和朱春乐当时在院门口,两个人拍着肩膀,不知说着什么,表情很满足,是年节日那般特有的气氛,一切都是刚开始的模样,万事逢新,阳光暖暖地打在他们的身上,有些冬日里不真实的温暖。

刘明子每每想着自己的那番大话,就害怕所有听过的人会来问她:“你要买的房呢?和聪儿做邻居的房呢?买下了么?”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怎么就发下了那种话?怪只怪当时朱春乐那月的提成太好,以为以后的每个月都会是一模一样的光景,还梦想两个人的收入从此会是茁壮成长。

朱春乐先刘明子两年来的深圳,硬是听从刘明子的话,没有和父亲一起去跑出租,揣着那张刚到手的大专文凭,在高楼耸立的写字间里跌跌撞撞地碰运气,希望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

可是,这种鸡肋般的管理专业,没有一家公司需要你去领导他们,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卡座里,不是供着吃闲饭的人员。春乐做过销售,手机的,安防的,银行推广信用卡的,甚至化妆品的,因为对专业的不通,拿了两月的底薪就待不下去了。这座城市,如果你真想在高楼如林的写字间里,妆扮得西装革履,像一个名义上的白领,每天打卡上下班,在金碧辉煌的电梯里上上下下,要么是过硬的技术专业,要么是拿得出手的金融专业,否则,只能在烈日下,为一个辛苦的潜在客户,跑得汗流浃背,也只有百分之一的提成额。

被一个小老乡撺掇,这座城市还是房地产最来钱,房产中介的火爆,行业里一夜暴富的神话,低门槛的入职条件。朱春乐终于穿了一身廉价的黑西装,进军到推销和出租房子的行业来。

那种业界传奇,总是流传在同行的舌尖上,他们的周围,都是虎视眈眈想变成又一个传奇的拼搏者。每天例行的洗脑喊口号,把人的亢奋劲全调动起来,实际操作时,一通电话打下来,十有八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不耐烦地挂掉。房源有限,政策却是越来越利差,同行竞争白热化。那些纷说传奇的人总会敛了嘴,慨叹一声:我们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每月能得到一个放租的盘就不错了。出租方还气势嚣张地坚决不给佣金,算下来,一个月连底薪都保不住,经理每天挂着脸骂他们,得脸皮厚,得动脑子,得抢盘,得……,春乐觉得已经熬不下去了。

那时刚结婚,给了聘礼,在老家县城很久之前买的一套小产权,算下来,已经把父母的老骨血都动了。父亲看着他,小声地嘀咕,你哥你嫂不说,你却还有个弟弟呢!他不敢再出声了。

一起去香港买的钻戒,在深圳的玫瑰海岸拍的婚纱照,结婚旅行选的是韩国的济州岛,回家办的婚礼。老家人看着洋气的一对儿,还以为他们在深圳过得什么天堂般的日子。其实秀在朋友圈的幸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钻戒两千不到,婚纱照是最基础的套餐,济州岛的旅行,赶上空前的打折季,比去趟西安还便宜。父亲叹着气,把存折扔给他:“你自己看着弄吧,娶什么样的媳妇,得什么样的花销!”

他没办法和刘明子说这一切。父亲在深圳也有十多年了,老家人以为用脚趾头想,都能算出朱春乐家富得流油,你以为?!但是他怎么解释?给这个刚来深圳,就顺利地在一家大型外贸公司做着白领的,有着梦一般憧憬的,自己深爱的女孩子,说:我们家其实真没什么积蓄了?

他的经理因为发布不实消息,在网上写了蛊惑炒房的微博,被整座城市正在加大强度治理炒房的政策抓了现行,当作风头人物从严处理。经理被总部撤职,手下的资源被朱春乐几个分去,那是春乐在深圳几年唯一碰到的一次好运,正在成交的一座商品房办下合同,他拿的佣金竟然是两万多。

这简直是人生的奇遇!这也给了朱春乐莫大的空想,他以为每个月都能再过这样的好日子。两口子坐在床沿上数着卡上的五位数,刘明子错误地以为,自我奋斗在她身上指日可待。

是的,她不会像大表姐那样,为了背景,为了房子,嫁了一个曾经根本不认识的外乡人,轻巧地在不到三十岁,就有了同年纪人决不敢奢望的生活。她以为那些微信上的心灵鸡汤都是真的,只要你努力,你可以通过自己的汗水能过上美好的日子!和自己相爱的人,和自己的初恋,完成人生的完满。

所以,她在那个大年初二的中午,在满目的不真实的冬日阳光里,兴致勃勃地以为自己会有美妙的前景。

刘明子其实是那种有点酷的女孩子,自小清高,可能成绩太好的原因,基本不和村里的邻居讲过多的家常,也从未见过她像别的小姑娘一样,拿着饭碗走家串巷地和街上的乡亲一起吃饭,或者和别的小妮子、堂姐、表妹什么的一起耍过。她总是安静地待在家里,赖在自己的小房里,看书,听英语,解老师布置的一道又一道习题。

妈妈告诉过她:“你和她们不一样!”

大姨有次说妈妈:“别把女孩子圈成这样。女孩子该文气就文气,只是别太独了。以后,找对象也不好找的。便是成了亲,也和婆家人不好相处。”

妈妈笑着说大姨:“女孩子生下来,也不是非要为了找对象而过活的。这种将来的事情,自在缘分。喜欢她的,总不嫌她,又不是非要活成个万金油?!”

大姨被噎回去,没再吱声。大姨虽然九岁进县剧团,吃商品粮,后来又被选角而抽调到省城,从此成了大都市的人,但在学问上,还是略欠妈妈一点。人和人不一样,不是因为生存的背景,而是骨子里的不一樣。

这是妈妈从小在耳朵边给刘明子唠叨的。不能因为是乡土地里长大的闺女,就要往乡土地里的女人模样上靠。

所以,刘明子的独,在家里是有名的,也是习以为常,也是见怪不怪的。哥哥自小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就再不肯读书,家里有个这么优秀的妹妹杵着,不被比较已是万幸。就是和表姐李聪儿,两个人也只错几天的时辰,她带搭不理地敷衍李聪儿,聪儿也没见怪过。

倒是这次,刘明子的话如此多,在逛着万象城的闲暇里,两个姊妹一起坐下喝着百香果茶,倒让李聪儿吃了惊。

刘明子过得一点也不好!朱春乐的工作,前途一点希望也没有。朱春乐也是勤快人,但机会总没有,也不怪他,在这种二本文凭都满天飞的时代里,一个大专生能怎么有机遇?公公现在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快车体系对出租车市场的打击相当大,何况还是只能在关外营运的绿的。水往下流,肯定指望不上了,何况朱春乐还有个没成家的弟弟。

这是李聪儿第一次听傲气的刘明子吐露苦水,翻肠倒肚,讲得稀里哗啦,像沙河的流水一般,腐败的气味,没有希望的抱怨。

6

朱小勇手里有些闲钱,一直想和靠得住的人一起投资生意,却苦于找不到这种靠得住的人。资源倒不少,他手下管理的商户少说也有上千家,但哪家敢让他亮着胆子提这种茬?

现在政策很严厉,稍有不慎,就会下水,弄个人仰马翻。父亲前年刚退下,又远在北方的小县城里,再长的羽翼伸到这沿海城市来,也轻如鸿毛,遮不下海风海浪。人一走,茶就凉,父亲一退下,朱小勇回乡就能鲜明地感觉到,将来的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五年前的那种惊心动魄还在眼前。他已经被通告不再留部队,赶快找接手单位安排后路,靠着父亲当时的关系,千回百转地托人。对方收礼,信誓旦旦地打包票把小勇能安排进公检法部门。都以为板上钉钉的事情,却没想在小勇进京开会学习的那段日子,完全变卦。他的名额被有着更厉害背景的人顶替,只能次一点,安排在一个要死不活的机关养老送终。

朱小勇惊出一身冷汗。他打听过那个单位,效益确实不错,但地处荒郊野外的关外,地段相当不好,将来如果能被当局者想到研发创收开拓,简直如幻梦中中奖的六合彩。他如果被发到那个位置,年轻有为的时光就会消耗殆尽,绝对谈不上再有气力扭转乾坤,加官进爵。

父亲再托关系,又给转一大笔款子,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我就你这一个儿子,会全砸你身上,你这次,要舍得下血本,挽回这至关重要的局面。将来是好是坏,也全靠你自己了。”他泪如雨下,想着从北方小县城挣扎到大都市的艰难,少年时,以为天下是自己的,父亲为他安排着一切,上最好的县级中学,进最好的班,托关系进的军校,找人脉安排到沿海城市,在这座远离家乡的大都市里,书写着个人的传奇,在父亲闲闲和乡人交流的言语中,挥洒着培养出一个骄子的自豪。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所有的难,远离了父亲臂膀的难。在部队里的不受待见,在不充足的人脉里所受的冷遇,在全是外乡人的疏离中重新构建自己网络的艰辛。

幸好,他砸下的钱,让他得到了现在的岗位。在一次次的受挫中,朱小勇明显地聪明了。他再也不流露县城公子爷的优越,过往背景的得意。一切从头来过,小心做人,高调做事,慢慢积累自己的人脉,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求得安稳的一隅。

但是钱,不能少。没钱,怎么能办事?

父亲已经退了,曾经砸在他身上的一切,包括娶李聪儿的花销,安置在这座房价超高的都市里的小窝,都已经消耗父母太多的精血。他要是个好儿子,还得为父母将来无后顾之忧的养老负上重责。现在,将来,他只有靠自己,慢慢地做成他父亲曾经的辉煌。

所以,美丽的妻子只是这么一提,朱小勇就答应了。

“我一直想找个人合伙做加工。现在我手底下管的几家公司,销售都非常不错,但加工不行。深圳的加工厂都在关外,规模大,养的人多,小的单几乎不接,就是接了,按期也交不出货。所以,我们先从小规模的加工作坊干起,活儿你就不用担心,没有你得空的时候,到时候加班加得你都崩溃。”四个人会过一次面,姐夫朱小勇诚恳地单刀直入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刘明子朱春乐两口子点头应接不暇。

说好的,所有的前期启动费用全是朱小勇的,工厂注册的法人是朱春乐,薪水固定,一个月拿八千,等到全部回本,利润再五五分摊。

“我简单算了一下,按我现在两家公司准备放出的单来,招三十个工人可能还不够用,就先只按三十个工人的人头来做事。除下房租,水电,原材料,所有的薪水,杂七杂八的,大约七八个月就能回本。按这种进度,回本后,我们两家每月拿三五万是没问题的。”朱小勇在桌面上拿出小本来,讲得很仔细。刘明子两口子四只眼睛全放出光来。

李聪儿回到自家屋里,看看已经熟睡的小闺女,问下保姆当晚的情况,慢慢地往卧室里的朱小勇过去。

“谢谢你帮我们家的人。”李聪儿真心地感激。

朱小勇不置可否,微笑地点点头。帮人就是帮自己,这是老话说的?他当然更想帮的是自己。这只是一小步,试探性地做个小加工厂,就是砸了,也就二十多万的损失。如果做顺了,朱春乐又是个可造之才,将来当然还有别的机遇做更大的,那时候再联手,不会再是每月三五万的小进项了吧?

李聪儿款款地说:“我妈妈和刘明子的妈妈是双生女,她们俩感情特别好,比其他的兄弟姊妹要好得多。明子的妈妈从小就聪明,两个人打小在一块儿,拔尖儿的事都是明子的妈妈,所以,她们的姑把明子妈带到天津,不然,剧团里选童角儿,不会轮到我妈妈,要知道,我妈妈的身体自小就没明子妈灵活,嗓子也没明子妈亮堂,可是阴差阳错的,我妈妈就拔了尖。明子妈却没在大天津待下来,回到家里,后来就是努力考上了高中,一辈子也没出西街。我妈想到这,就觉得委屈了她妹妹,人的运气呵,真是天给的……”

这些话,朱小勇听李聪儿的絮叨,也不是一天两天,只能敷衍。刚被人介绍认识的时候,小勇一见面就迷上李聪儿,才毕业的女学生,学服装设计的,顺溜地在一家有名的童装企业做制板工作,眉眼俊俏,身材高挑,学艺术的功底,让她的衣着有不一般的品味,还有那种不屑留在深圳的懒散,让她丝毫不带在这座城市拼命奋斗的那种年轻女子所特有的凶猛的兽劲。

“我是独生女呵,我在这儿玩上几年,开开眼界,将来回家陪父母,也是很好的。我们家是省会城市,房价也不高,挺适合人居住生存的,挺好的。”李聪儿的那种散漫,像磁石一般地吸引了朱小勇。

他不能放过这种女孩子:家境好,思想单纯,特别是,学历高,长得又如此漂亮,带得出去!

他晓得自己的筹码,在一众朝气蓬勃的深圳青年里,在那些眼里嘴里真以为“一个亿只是个小目标”的勇气勃发的创客精英里,在那些长得英俊外表相貌堂堂的,甚至有些事业已经小有所成的青年才俊面前,他只能更实际些。他开出的价码是一次性付款买下市中心高尚小区的一百三十平的楼,把在民企工作的李聪儿弄进街道办,一考完试过了分数线就拿下事业单位的公务员指标。

李聪儿犹豫了六天,终于定下和他结婚的日子。

朱小勇直到见到刘明子,才知曉李聪儿曾经对他所言不虚。他以为见惯那些小地方打拼出来的女孩子,一个个来势汹汹,充满破釜沉舟的一往不悔之气,却不想是那么冷然清洌的一朵出水芙蓉,骨子里认命般的对一切的不屑。这两个女孩子,是如此的冰雪清澈,相似的纯洁,却又如此的大不相同。

这种梨花带雨的自我放逐和沉沦,也许从见到刘明子的那一刻就惊到了朱小勇,那种对命运摆弄的无所谓,让见惯那些白领丽人在成功学里歇斯底里疯狂倾轧的朱小勇,免不了一些惊讶和好奇。

也许成立一线通,朱小勇的骨子里,其实下的是另一盘棋?

他晦涩地不甘心地挖掘到自己灵魂的最深处,看着娇柔的妻,耳朵尽处响着隔壁宝贝女儿的梦呓,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7

何笑笑老师和女儿视频了一个多小时。刘明子到最后抹抹满是泪痕的眼,那泪光折射的委屈让何老师心痛好久。

说什么都是白搭的,现在成这样,那就好好地走下去。——何老师所有的劝说都化成这一句话。而且,不要回来,千万不要回家来,回来了,就彻底输了,往日的一切前功尽弃,将来的希望,也像泡沫似的灰飞烟灭,是的,回来了,就别谈什么将来了。

前年父亲去世的时候,全家人都回来奔丧,姐姐何欢欢一家子过来,五服内的亲戚也都过来了,就连出阁那么久的姑姑,也拖着蹒跚的身体,一挪一拐地从天津回来。

姑姑抬眼看见何欢欢,皱纹纵横捭阖的老脸,显出一道慈爱的纹路来:“这姑娘就是俊俏,算起来多大年纪了,啧啧啧,也是该当姥姥的人了,身条儿还是这么好,脸庞儿还是这么白净!”

父亲八十八岁殁的,算起来是喜丧,而且在病榻前拖了那么久,往生的日子反让所有人觉得一种解脱,丧礼上除了礼节性的哭泣,闲下来的亲朋好友,倒有了拉家常的聒噪。

母亲笑起来,扯过一边畏首畏尾的何笑笑:“她姑,当年你带过去的是这个,两个双生女,模样太像了!”

姑姑瞥一眼诚惶诚恐的何笑笑,大大咧咧的口气一如继往:“哦,我当然分得出,打小我就分得清她俩。当年,我是执意带走大的,你偏拽上小的给我。大的如果我带着,也是大天津的人……我是说大的,命就在那儿,怎么也是城里人的命,你看不是?到了,选角儿也是选中的她,从县里一直到地区,最后留在了省会城市。欢欢命里就是大城市的人!”

笑笑走后两年,姑姑得了个儿子,中年得子的得意,把她跋扈要强的性格越发发扬光大,到八十岁的年纪,老当益壮,更加目中无人张牙舞爪。

母亲和姐姐装作没听见,敷衍过去了。但姑姑的话,针扎一般地刺着何笑笑。

母亲和姐姐都解释说,你姑是因为当年你极力要离开她,所以到现在还硌硬着这块儿呢。何笑笑点头,强作欢颜。

姐姐命中注定就是大城市的人,就是吃商品粮的。而我的命,就是回到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看天吃饭,哆哆嗦嗦算计收成的乡下人!

有多少不甘都没得化解,谁要当初自己不坚持一下,留在姑姑身边,成为一个大城市的女孩子,上学,工作,嫁个城里人,从此远离这块土地?!

何欢欢对妹妹说:“你不知道剧团的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吊嗓子,劈叉,练身板,每天夜里我都哭。不能唱青衣花旦,选的是偏门的老旦,小小的年纪就老着嗓子,偻着身子,唱垂垂老朽的婆子。幸亏这些,我才因了缺这种角,一路选调到省城的剧团里,就这样,哪一天也没敢懈怠,不然,哪有我的日子?!”

何笑笑不吭气。姐姐的话里语里,不也在边边角角地敲打她,你就是顶了我去了县剧团,也到不了我如今的气候。这都是命中注定的。

命中注定的?可是,谁服?

李聪儿上了好大学,到了好城市,嫁了好男人,得了好工作,有了好房子。这中间的哪一步,都没走错。而刘明子,你上了好大学,到了好城市,却没嫁了好男人,所以后来,也只能步步錯——当初我是怎么劝你来着?

视频里,对着女儿委屈的脸,何笑笑慢声细语地说。

结婚前,她怎么劝女儿的?她听了吗?再怎么样,也得找个比自己强的男孩子,不是说你要多势利,像你表姐那样,去找个土财主或者找个县里一把手的公子哥嫁了,你完全可以在大学里,在工作中,找个能力强的,找个文凭和学识都比你强的,或者至少和你般配的男人嫁过去呵,将来的日子,才有可能一起进步,才有机会一起共筑梦想呵。

“可是,我真得很喜欢他,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刘明子说起朱春乐来,泪如雨下。

爱情是多简单的事呵,你没经历过什么,你就遇到这么一个男人,你就以为全世界对你好的只有一个他?!

“他是我的初恋呵!谁不想和自己初次爱上的人,永远一辈子下去呢?”

何笑笑沮丧不已。这就是她一门心思拉扯大的女儿,满眼的泪花挡不住地泉涌,抱怨生活不公的同时,其实只是努力在说服着自己,说服着自己嫁给朱春乐的一腔努力。

真的是个好孩子呵,这个脸面硬朗,身材高挑的女婿,心地是善良的,人也是肯干的,可是没有过硬的文凭,没有可靠的家境,没有仰仗的人脉和背景,在那种离乡背井的大都市里,孤苦伶仃地像一叶浮萍。

拿着朱小勇给的每月八千的薪水,管理着表姐夫名下的加工作坊,对工人能将就就将就,和和气气,只希望差不多家世出来的农民工兄弟,也能在这座冷漠的大都市里,活得有点心满意足。

朱春乐做的事,是把自己的薪水拿出来,补给了“五一”休假那天没领到假日薪的所有工人。他没办法忘记那个比自己还小好多的杜江,染着黄发的杜江,跑到他办公室来责问为什么没有假日薪水的那种困惑。朱春乐想的是,一样是人,到底也该一样地对待,说的是计件,规定里虽然有些模糊,朱小勇也不能理直气壮地不发这个薪水。这才多少钱呵?!不能伤人的心呵……

朱春乐第二天就给所有工人补了这笔钱。前晚得到刘明子满心不愿意的首肯,从共同的存款里取出现金,在办公室里,每一名生产线上的工人都得到了这笔额外的钱。

他们默默地领钱,小声地互相讨要零钱找换,默默地离去,回到自己的岗位,机械地做着自己工位上的活计。朱春乐看到他们离去的身影,充满了拯救众生的自豪。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在出租车的咪表上小心动着手脚的早过半百的老人,还有自己的伯伯,那个在郑州的大型加工企业里,睡在一屋六个人的小笼子里,都有了孙子还和老婆掰着手指算团聚的日子。还有自己的二伯母,在广州的酒楼里,每天弯腰低头,擦拭着永远油腻腻的永远担心客人会滑脚的石砖地。当然还有在浙江的民企里,在和一线通差不多模式的生产线上,机械般地辛苦地拧着每个螺丝的叔叔和婶娘。

单子打回来,公司暴跳如雷。因为有一千台摄像头的内部阻件装反,连线后被烧毁,短路报废。

查到原因时,已经有五十多台完全作废,另外的,巴西承包商那边拆卸后,拍图发给公司研究,看到的结果是,装反的阻件已经焊死,没有办法再换新阻件,只能原批重新发回。所有的报关费用,清关费用,运输费用,当然还有设备费用,甚至还有误工费用,让这边的中方公司全权承担。

对口的公司找到一线通,在朱春乐的办公室里,并没有咆哮,甩给他算好的一切费用,淡淡地说,这笔先这样吧,以后的单,再说吧。

小勇回了话:“先赔款吧,怎么也不能让人家受损失。我们先认倒霉。……一线通可能近期回不了本了,你也别泄气,吸取教训吧,你看看这样吧,我先把你薪水降到三千块。我得再找别的公司,看有没有活计能给一线通?”小勇语气平缓。没觉出他的愤怒,也没觉出他的姑息,末了,冷冷的语气里是那种流露出的自暴自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起死回生呢?一线通,可能还得两三年才有活的力气。……”

“妈,三千块!三千块,你知道我们能在深圳怎么活吗?我又在怀孕期间,宝宝马上就来了,还有房租。我们现在和他爸妈将就着挤住在一块儿,连个转身的地方也没有。如果孩子来了,怎么也要换房子的,三千块?我以后生了孩子,工作要耽搁一段,肯定没提成了,我们怎么过?”刘明子在那边厢哭得稀里哗啦。

和妈妈提这茬,诉苦的心思怎么也不及求助妈妈的原意来得强烈。可是,能怎么帮?能和大姨说,你让你那边的女婿女儿好好地让明子他们过日子,给他们仍旧发高高的薪水,坐在办公室里也不去监管工人的玩忽职守或者是故意为之,每天领着薪水享受着空调,却不去严控产品的最终质量把关?出了这么大的娄子,你让谁有脸端着亲姊妹的身份去为这种巨大的失误求情?

何笑笑又叹口气。在一线通之前,朱春乐也是如此过的,每月房产中介的底薪加提成,还不到三千块。现在,好容易过了十个多月的好日子,生生的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扶不起的刘阿斗,硬是毁在被人家菩萨心肠帮你构建的美好日子上?

8

刘明子拖着臃肿的身体疲累地回到家的时候,晚饭时间已经过了。婆婆今天赶巧回来,把家里家外打扫一遍,当然把小两口虚掩的房门也推得大开,床前枕后清理得一干二净一尘不染。刘明子眉头皱紧,虽然小声地招呼婆婆,但还是不耐烦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查看原来私密的收藏,小两口有些不可言说的秘密,显见已经被婆婆整理过,还当没事人似的放好了。

什么时候才能尽快搬离这地方,离开公公婆婆,有个自己真正的家?

这是坐落在关外的一片农民房,据说公公来的时候,周边荒芜,还不像座城市的样子。公公村里早先出来一批人,跑到深圳关外开出租,十多年下来,已经形成小小的市场,这一带出租车的领域,显然是公公村子里老乡们的码头,后面一拨一拨地跟过来,在这片农民房里,携妻,带子,养家,同样的乡音,这片方圆十里地里,种下自己的根,勃勃生机地存在着。生意最好的时候,据说过年那会儿,一个月能挣下一两万,公公的二哥,公公小弟的一家子,公公的堂兄表弟们,都拖家带口地过来闯天下,在曾经朱春乐给刘明子的描述中,好像家里的这批拓荒牛,真在这座城市拣到了金子一样。春乐的长兄早几年就过来,长嫂帶着两个侄子还在老家,本来说隔一段想把嫂子和两个侄子接过来,但现在关外的出租车生意不好,他们的名声,因为老客户对他们咪表调得过快颇有微辞,举报后监管部门罚款过好几次,声誉有点臭了,长兄一家团圆的计划便一直搁浅着。春乐的弟弟今年过来的,刚在家里拿到驾照,已经和父亲跑过几次,再熟几趟,准备自己也上路。

婆婆推门问刘明子,要不要吃点疙瘩汤,她才做的,搁了糖,挺甜的。刘明子站起来,礼貌地回绝。婆婆现在在坪山一家民企里的食堂上班,包食宿,一个月只休一天。

婆婆没有走的意思,慢慢地进来,跟着刘明子,在她的床边坐下。刘明子骇一跳,手脚倒不知往哪里搁。和春乐相识结婚,明子和他的家人接触甚少,便是和公公还有长兄小弟,每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怎么热络。她知道人家怎么想她,像西街里那些乡亲一样,认为她独,傲气,以为是个大学生就觉得自己了不起。刘明子不在乎这些,从小就被人家背后说惯了,她也不想解释,更不想改正自己。

婆婆盯着她的肚子:“还有几个月吧?”

刘明子谨慎地回复:“还有三个多月呢。”

婆婆摇着脑袋:“唉,你知道小吗?”“小”是春乐的弟弟,在家行末,所以家人这样称呼他,“也真不知现在的风气怎样的,我这老脸也没处搁。”婆婆叹一口气,“刚在医院得了个儿子,……还没结婚呢,我都没见过那姑娘几回,突然来这么一出,还得给他们准备办事情了……”婆婆停一下,看刘明子没搭话,转头凄凄楚楚地离开了。

刘明子愣了半晌。

公司早就询问她的休假计划,总监话里话外已经提过好多次,让刘明子把客户先交一部分出来,给同事跟单。刘明子一直没松口,说生孩子不影响下单,现在和客户的沟通早顺溜了,只管来了ORDER,她就做好PI,让跟单的助理在ERP上操作,根本不费事。但今天下午,HR的竟然来找她,口气温柔,却不容商榷,单刀直入:“如果在休产假期间你还在工作,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公司担不起责任。不好再核定是公伤还是别的什么。我们只能按一个规定来,就是国家规定的产假条例来操作,如果对你破例,我们没办法对别的员工实行了。”末了,倒体贴入微共情般地代入自己的感觉:“都是女人,都有这么一个期间,还是先养孩子最重要,别的,都是后话,跟养孩子比,没谁有这个分量重。”

刘明子点头,慢慢地做移交客户的手续。她一点一滴纠缠搅扰好不容易谈下来的客户,拱着手移交给他人。老板看着她,看看她日渐隆起的肚子,也只能悄悄地唉声叹气。刘明子当然知道老板的心思,他不敢招男员工,任何有想法的男员工,在得到一星半点客户资源和操作技巧后,都会另起炉灶,深圳的外贸小公司多如牛毛,只要你肯干,起点相当低。而招来这些女孩子,一旦嫁作人妇,肚皮一大,便算是前功尽弃,曾经多少的职业累积,至少在三年内不会恢复到未生育时的水平。供和求的逆差,用和不用的悖论。

但是,生为一个女孩子,最幸福的,莫不是在相当的年纪,找了相爱的人,生下爱情的结晶,从此幸福下去的吗?

却没想到,其实还有巨大的“别的”。

她还没有自己独立的小屋,她还要在孩子还没出生的这两三个月里,忍受隔壁新生娃娃的哇哇啼哭,她不能指望水往下流的父辈,在三个平等的儿子面前,拨大水流,只供给她的春乐。

那一次和表姐李聪儿拉家常,说起自己的公公,刘明子带些不满的情绪:“可能现在年纪大了,生意又受到快车行业的冲击,不像原来那样拼命挣钱了。”

表姐瞪大眼睛看着她:“我的天,你还指望他爸爸给你们作后盾?你脑袋瓜儿怎么想的?”李聪儿摆着脑壳直晃悠,表示表妹的不可理喻:“你真是白读那么多年的书!怎么受的教育?!父母供我们读书就不容易了,他父母还是地道的农民,给你一笔订亲费,又帮你买房,还哪来的钱?……我现在都再没问爸妈要过钱,他们当初怎么宠我来着,我肯定现在也得怎么宠回他们。”

倒确实是听妈妈不经意地流露过,大姨大姨父前段跟趟维京的邮轮,欧洲四国风情游。

“我们和你们哪能比?”刘明子气不打一处来。

李聪儿忙在电话那头赔笑:“我也只是说说。你也是的,其实根子里,还在你的早恋,哪有那么早恋爱的,早早把一切都定下来,一定,就成了终生?!”

大家都这么说,连妈妈也从她的一抱怨,就连根子地说起来:高三就早恋,能考上二本也真不错了。你若不早恋,一本怎么也上得去,你那成绩,985还有211,能在话下么?就是最后只上了二本,但毕竟有了脑子,怎么也会找个和自己谈得来的,女孩子只有找比自己能力强的,哪里能将就比自己还差一大截的……这一啰啰嗦嗦地下来,怪就怪在爱情上,怪就怪在爱上朱春乐。所以,一错再错!

9

朱小勇看到刘明子的时候,有点不敢相认。他惊讶地跟小姨子打招呼,有些日子没见,身材变得不像样了。

刘明子也笑。从那次一线通赔付客户货款后,他们两家几乎没再见过面,有事情都是通过电话交流。便是和表姐李聪儿,刘明子也只在微信上偶尔问候下。李聪儿不发朋友圈,是那种没有朋友圈的“怪咖”,刘明子有时候揣测表姐这个人,内心是多么的坚如磐石,这个时代,这种年龄,不秀一下自己的生活和感受,要有多么能沉得住气,要有多么的不动声色。

“都不知道你怀孕了,这……,都要当妈妈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朱小勇呵呵地笑着。

“也不是什么大事,其实早就怀孕了,可能前期不显,你们没注意。”刘明子比原来大方些,因为要做妈妈,所以总想显得有种做妈妈的大大咧咧样。

“好事好事!”朱小勇不好再谈这个话题,表姐夫的身份,实在有些尴尬。只问,“怎么跑这边来,是要办什么事儿吧?”他们当时都在办事中心,小勇是因为来局里开个会,两下里碰着,倒真是稀奇。

刘明子简单讲了自己和三个女孩子一起开家亚马逊,刚开始操作阶段,因为要注册公司上的一些手续问题,顺道来这边咨询。

小勇搓着手,嘿嘿地笑着:“国际电商呵,现在挺不错的,我还认识个朋友,专门做国际电商推广的,我把她的联系方式发你。”小勇找手机出来,很当件事地把人家的联络电话转给刘明子,还是关心地问,“应该要生了吧?还在上着班吗?还要做电商,辛苦了……”

刘明子说已经开始休假,在家却也不能闲着,亚马逊店的事情早就和朋友们谈着呢,就像SOHO一样,生孩子也不会影响什么的,要不然真把孩子的到来当件事情,别的就不要做了,谁有奶粉钱供娃娃呢?

小勇笑着答应着,顺着刘明子的话不停地点头。末了,听到刘明子说产期就在下个月初,倒挑了眉头:“呵,这样巧的?你表姐也是那个时候生呢,你看看,你们俩就是有这缘分!”这会儿,他的一个熟人见到他,好隆重地打招呼,刘明子赶快告辞了。

这不到十分钟的相遇,两个人没有说一线通的任何事情。姐夫每周会和朱春乐有两三次电话交流,安排货料呵,询问下进度呵,叮嘱些老生常谈的注意事项呵。这段时间的薪水,朱春乐仍旧拿着三千块,上次的赔款,姐夫那边不知怎么谈的,按照原来的说法,一线通以后将近两年的活儿,大约就是白干的。朱春乐每个月把明细账也核算得清清楚楚,曾经以为转手要到来的钱,像白日美梦那般,轻易地碎了。

他们不能怪任何人。甚至要感激姐夫表姐!表姐一家,要付出自己的金钱,降低自己的身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苦涩,来偿付人家的损失,慢慢消耗那巨大的失误。从出了那件事后,那家摄像头公司没有再让一线通做加工生产,表姐夫只好动员另一家公司,好说歹说,把生产的单子一点一点地拨给朱春乐,让一线通还能慢慢地运转起来。

朱春乐每个月算着一线通的进账,暗暗地叹着气,像爬坡一般,给刘明子解释还差多少月就能扳本,那时候,也许就能又拿上八千块的固定薪水,还能每个月真有三五万的分红了。

刘明子不想再憧憬两年后的美景,她分分秒秒感觉到的是逼迫的现在。两年,谁能等得起?她的孩子已经一岁了,她还能再在原来的公司拿到那么好的提成吗?她心疼地看着每日里早出晚归像牛马一般劳作的丈夫,这么低的薪水也不敢吭声就此辞工的朱春乐,像《项链》里的玛蒂尔德一家子,为了某个意想不到的过失,就此赔上自己的青春,辛苦地勉力地偿还本不该来的债务。

刘明子转身后,想的是更深重的一桩事:李聪儿也早有身孕了?她竟然绝口不提?

晚上,何笑笑回复刘明子的电话,确认了她向姐姐何欢欢求证的一切。李聪儿下个月初的产期,而且,找了可靠的医生做的彩超,这次绝对是个小子。

头胎的女儿,让朱小勇一家在欣喜之余,不免还是有点怅然若失。那个北方的县城,朱小勇独子的身份,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文化,让刚下野的县委书记,觉得命运对自己的捉弄。

可是,现在好了,多亏国家开放二胎,在曾经想都不敢想的計生政策里,他们这些公务员,守得云开见天日。

“你姐就是有福,什么都是命呵!”何笑笑悲观地叹道。

“是的,那是她的命中注定。”刘明子自暴自弃地说,就像今天她见到的表姐夫,矮墩墩的,满脸青春期残留下的疙瘩,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怎么也没办法搞懂那拥有美丽面庞气质高雅又有着国际时尚范的表姐,会屈尊嫁了他?

“有时候想想,真是太不公平了。”刘明子咬牙切齿地啐道。电话那头的妈妈大约愣了一下,赶紧地叮嘱,“你别傻呵,你别瞎兜出什么事来呵?”

怎么会?怎么可能?她要有多坏的心计,才会把大表姐的秘密兜出去?

她再不甘,那也是她的家人,她的血亲。李聪儿一直在帮她,不是吗?不然哪里有一线通?不然朱春乐犯下那样的错误,他们照样给着机会让朱春乐续着老板的身份,怎么也维持着一家将近三十人的加工厂的生存。而且,总还有将来,两年后的将来。刘明子朱春乐,空手苦候,一劳永逸地将会享受表姐一家子付出全部的前期投资,换来他们两家的财富增长。

而且,妈妈公办教师的身份,到老还能拿着退休金的职业,不正是那一年,表姐的妈妈,一次又一次拖着自己的那个仅在省城一个区里谋着半职的老公,苦口婆心地不知疲累地打点着乡里的上上下下,而艰难万苦地取得的?!

如果说区别,只能说,表姐家的人,比自己家的人,更会来事些,更知道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回报些,更知道脚下走的那每一步,都是为将来功成名就的未雨绸缪,那叫深谋远虑,高瞻远瞩。

所有的诗和远方,诞生在刘明子和何笑笑曾经不屑一顾的眼前的苟且里。妈妈为了一时的小委屈撇开大天津回到西街,刘明子为了男孩子省下一周零花钱买给她的鸡腿汉堡,而放大了所谓美妙的爱情。

能怎么办?刘明子大约应该服气了。

10

李聪儿在家辅导女儿学英语,跟着IPAD放出的原音,女儿一边玩着芭比娃娃,一边稚声嫩气地牙牙学语。

朱小勇擦着满头的汗,调低一档空调的温度,一边逗着女儿,一边对李聪儿说:“这才三岁多一点呢,也太拼了吧?人家不是都说富养女儿的,干吗这样小,就让我女儿吃这些苦?”

李聪儿肚子很大。说起来应该和刘明子相同的预产期,朱小勇比着今天下午见到的小姨子,觉得老婆倒好像放大了一倍。李聪儿却身段灵活,撅着硕大的肚皮,吃力地弯下腰,把IPAD关了。“富养女儿哪里是放松学习呢?女孩子,从小得从文化教育上培养,不然,就是吃金屙银地娇惯她,到头来,还是一草包。家里惯着,社会可不饶你!”

朱小勇一直满意和李聪儿的这门婚事。头次见她的那种惊艳,过后生活在一起感觉上的舒适,独生女自带的那些小小娇纵,大城市女孩子特有的某种不屑一顾,这些大大小小的优缺点,在和朱小勇家人的相处中体现的高情商,在单位里上上下下妥帖关系的打点里,都顯得多姿多彩,活色生香。李聪儿的好,就在一个适度中,在对自己清醒的认知里,所以,她从不放朋友圈,从不秀自己的私生活,从不发那种全民围观全民参战的都想发表自己强烈观点的链接新闻或者大V大咖博眼球的理论,她甚至都不在自己好友发的信息下评论任何意见,只在人家秀孩子秀美食秀远方的旅行下,点个无足轻重的赞。

这些年过去,小勇欣喜地发现,自己娶了和母亲一样的老婆,稳稳妥妥地过着慢慢热乎乎的日子,只有像母亲那样的官场中的太太,日积月累地把守着那种适度,才能在父亲被查的日子里,波澜不惊地度过那些艰难时世。

是的,父亲其实是被迫下台的,最近几年的整治力度,让已经熬到快退休年纪的一把手,也在那些风风雨雨中摇摇欲坠,多亏了母亲,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官太太,从不炫权露富的内敛,从不骄横造作的品行,让父亲的下台最终是平缓落地,算是被放了一马,也许本就在于父亲还没有贪心到无耻的地步,一同被扫下来的同僚,父亲算是最好的结局。

但终归如此,大树倒了。朱小勇得凭着自己的本事,在这座人生地不熟的南方城市,从此披荆斩棘,再创自己的天下。

在父亲一辈子对他这个独子的期望里,如果因了只有一个孙女的遗憾,也被现在李聪儿肚皮里朱家终于来的后代,而消弭得云开雾散,那所现在早已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小院里,父亲落寞的脸庞,终于展现满足的笑意。

朱小勇看着李聪儿开了蓝牙音箱,闭上眼睛放着肯尼基的萨克斯《回家》,那些胎教音乐,从得知怀上第二胎就是每日里必做的功课,让小勇也安静地闲适下来。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今天刘明子的面容来,那个他曾经多少有点动心过的女孩子,那些曾经私下里谴责过自己的难堪的想法,已经被今天下午的再次重逢击落得一地狼藉。那个曾经满眼里认命,满目里无所谓,满脸空洞却显露的纯真,现在,流露的全是咄咄逼人的挣扎,来势汹汹势在必得的追逐,和所有在这座城市,辗转在停车场,奔波在高楼里,迫不及待冲出电梯间的白领女丽人一样,眼目中已经污浊,满满的杀气腾腾的存活欲。

他叹口气,心目中的女神,从此坍塌。

朱春乐今天又卖掉一台POSE机,回来把微信上的款转给床上坐着操控电脑的刘明子。刘明子听到微信的嘀嘀声,翻看手机,操作一番,对着满心欢喜表情求赞的老公,甩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吻。

薪水降到三千块后,有一度,朱春乐不想再在一线通做下去。可是,为人的基准,两口子越不过去,不能有难了你就躲吧?这是最基本的人伦,何况还是一直帮着我们的亲戚?再艰难,也比曾经在房产中介,每月没有提成拿的日子要过得平稳和有指靠,怎么也能熬过了这两年,也许,然后,就分红了呢?

可是,不能总这么下去。从两千多元到八千元能够适应,再从八千元到三千元,怎么能适应得了呢?朱春乐勤于思考起来,开始抽时间想做别的买卖。用刚存下的款,跟风买过股票,然而,股票大势早去,除了赔,几乎没有翻天的可能。再然后,原来推销信用卡的银行同事,让他卖些POSE机。“有了支付宝和微信,现在的商家,是没谁玩这些了。但是,个体,却有极大的市场。”曾经的同事告诉他公开的秘密,那些九零后,九五后,拆东墙补西墙,今天有酒今朝醉,办下多张信用卡,透支这张,还掉那张,只为眼前的好日子。

刘明子不太爱说服朱春乐,也许是无法说服朱春乐。这个小伙子,虽然对她有一门心思的爱情,却也是头犟驴,认准的事,争吵都没办法让他改变主意。她取了款,心不甘情不愿地批回来50台POSE机,每台能赚200的利润,也能让朱春乐心花怒放,对前景充满渴望。到现在,果如刘明子设想的,只卖下22台,还有28台机子,躺在家里无着无落,但每一次的成功,200元利润的到手,都让朱春乐越发坚定自己的信念。

她是真不忍心鄙视他,他心里无伤大雅的野心,被某种与生俱来的善良裹挟着,让她坚守自己对他的执着,让她说服着自己,对他的一往无悔的爱情。

最后调查出来的结论是,操作那个螺丝的员工,正是杜江,而那一批最后测试的验收,也出自当时主动要求加班的杜江。那个染着黄毛的青年,比朱春乐的弟弟还要小两岁的青年,平常只顾听着手机播放的乐曲,摇着脑袋跟着和唱的青年。朱春乐无论如何想不通,杜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要去这样害他们?他是提出“五一”假日薪水的讨要,到了,朱春乐不是自掏腰包发放现金补给他们了吗?杜江是怎么样想的,为什么不依不饶地如此下作?

没有答案。杜江在那个五月份,准确地说得到当月薪水和朱春乐给的“五一”假日补薪后,也是在那笔单完工、测试、验收、装箱后就没再露面过。

朱春乐无论如何想不通,他的善良和体谅,他自以为同背景下对他们的体恤,为什么换来的是对方冷酷的无情报复。

刘明子劝他:可能杜江知道自己犯下大错,所以才跑掉了。没有人那么坏,故意做这么可怕的事情。何况你对他们那么好,那些工人其实都知道的,心知肚明。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任哪个脑子能使的人,也不可能做出来。

她现在不再揶揄朱春乐了,她甚至都有点顺着他惯着他,她真的是认命了,不然怎么办?她只在心里千百遍地告诉自己,她放弃了对命运不公的抱怨,放弃了对表姐耍心思糊弄人生的揭露。她顶住多少次的冲动,她差点在朱春乐面前,差点在每次见到姐夫朱小勇时,差点在每次听到表姐李聪儿的堵都堵不住的运气时,脱口而出:“你知道她怎么上大学的?她是代考上去的!代考!”

是的,李聪儿没有参加高考,那些人家奋战在考场的日子,她躲在自己的小屋内,不敢出来。直到代考的人拿到妈妈的钱离开她们家,直到分数出来,直到院校发出给她的入学通知书,直到学校敲锣打鼓,光荣榜上赫然在首是她的名字。

所以她低调,她和善,她从不张扬,她知道自己的路程是怎么走下来的,每一步都践踏着脚下被踩跺着怒吼着发出的不公平的伴音,如履薄冰地完成着自己的人生。然后,命中注定地,她选择了朱小勇,再一次通过这种路数考上公务员,在人人艳羡的单位里做着公职人员,平心静气地享受着这种居高临下的得意。

然而,能怎么样?刘明子只能抱怨自己的命运,只能憋住气自己努力。可笑的是,她还得借助李聪儿的这种凭借不公平得来的特权,帮助自己,庇护自己,实现自己,少走弯路。妈妈从不允许她忿忿不平地讥诮表姐的过往,妈妈现在能在乡村的土地上吃着公办教师的薪饷,不也是大姨用了多少门路弯了多少腰身替她谋得的?

刘明子说,“我今天见到小勇哥了。你记得有一次你说手指长度的事?说是皇亲国戚的朱元璋的后人,大拇指的长度一定超过中指指缝的?”刘明子对静静听着的朱春乐点点头,“真的,我仔细看了他的手指,他的大拇指,真超过了中指指缝呢!”

朱春乐愣一下,笑起来,“呵!那他就是这个命呵!”他举起自己的手指,又拿过刘明子的手指,研究一下,自暴自弃地大笑。

刘明子看着他心无城府的开怀,认命般的爽朗,慢慢地抱紧了春乐。她心里难过地想,我一定要坚持呵,一定要坚持,一定要坚持一如继往地爱着你!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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