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之路

2018-06-27 05:40郑局廷
长江文艺 2018年6期

郑局廷

“叮铃铃……叮铃铃……”

讨厌的闹钟响了,把我从酣梦中刺醒。我蜷曲如虾米的身子变换了一个姿势,成“大”字摊在床上。缠人的瞌睡意犹未尽,像水蛇缠绕一般,让人迷迷糊糊睡意难褪。

人就是欠睡,像欠奶的孩子,总想着那一口。哎—— 生活所迫呀,昨晚做兼职赚外快,本来平常时刻都是12点前结束,谁知守到11:40,我都没接一笔单,正准备无功而返打道回府,“优代驾”公司的调度电话打进来了,让我赶到“天地钱柜”送一客人回蔡甸。像这种活路都是职业代驾所干,我一个做兼职的,白天还要上班,折腾上半夜可以接受,哪搁得住熬下半夜?本想推掉,但听到跑一趟可赚两百元,还是在犹豫之中接受下来。我的客人长得矮墩墩的,秃顶,赤红的面颊及头顶泛着油光,就像街道路口的“红灯”,亮闪亮闪的。我把客人扶到车后座坐下,自己坐进驾驶位,第一次侍弄这款大奔豪车,心里还略显紧张,点火也慢,启动亦慢,行驶更慢。待逐渐适应,便驾轻就熟了。真是一分钱一分货,德国造就他娘的牛!车到蔡甸城区,我问客人住哪?客人含混不清地告诉我住在城郊,打开导航没他说的那个位置。我停住车,问到底怎么走?客人醉眼朦胧地瞎指挥,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搞得我也辨不清东西,最后只能打他老婆电话,告之我行进线路。车子七弯八拐地,才在远离城郊的一旮旯角落,找到一处乡间别墅。我把客人搀到客厅沙发上躺下,客人家小娇妻不满地嘟哝道,“天天灌,天天灌,总有一天要泡死在酒里。”说完便去挪车,我贴近车窗口,面带微笑问,“我怎么走出去呀?带一脚呗。”黑灯瞎火的,对来时的路,我还真记的不那么清晰了。在这偏僻乡野,让我寻迷宫一样地步行到城区再乘出租,只怕要搭上一夜了。小娇妻没理会我,面带愠色道,“去去去,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一个小代驾,还想我送你出去,没门。”说着从车内中控盒里取出一百元钱,很不耐烦地塞到我手里。我是要钱么?小代驾怎么了?小代驾大半夜把你老公送回家,你起码讲点人情味,把我送出这交通不便的荒郊野外,而你居然是这副嘴脸,是打发乞丐?还是差鸡赶狗?有钱就能这样任性?她娘的,向这种货色讨人情,老子真是大傻逼一个。我将手里的钱揉成纸团,狠狠地砸向她的脸,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想到这里,我感到格外解气。虽然我从别墅走到蔡甸城区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乘上出租车,又从蔡甸返回武昌用了四十分钟,浑身疲惫腿酸脚软地躺到床上已过凌晨三点,但我不觉后悔,因为我拣回了一个年轻无产者的自尊。

瞥一眼闹钟,时针正指向“7”,不能赖床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来到卫生间,接了一杯凉水,挤上牙膏,一边漱口,一边对着马桶小便。七点一刻必须出发,从我的住处武昌光谷地带到位于汉口吴家山的公司上班,順溜时也得个把小时,如遇突发状况,就要上班迟到。绝对不可以上班迟到了,两年前在晋升主管的考评中,因为有三次迟到记录,我未能走到主管的位置。一同进来的三个人,唯有我掉下,教训可谓惨痛。公司上上下下都在传言,这几天会有三个像我这样的客服代表晋升为主管。只要能够成为主管,工资可以从现在的每月3500元涨到6200元,虽然没到白领的水平,但对于我这样一个普通的本科生来说,也是不错的交代了。最为关键的是,成为主管后,再也不用披星戴月辛辛苦苦地兼职做代驾赚外快,从工资中完全可以撇出一块偿付房子的按揭。

心中有了这个小愿望在跳跃,好比跳跃的琴键奏响出美妙而和谐的乐声,让人向往和激荡。我在面对镜子剃须梳头时,张大嘴巴做了个怪脸,发现自己面色红润,并没有因为每天熬夜欠睡而疲惫颓废。我不由自主地又哼起了汪峰的歌:“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

收拾停妥,我提起公文包,换上球鞋,手正要扭开锁柄,“叮咚”,门铃响了。哟,真是稀奇,谁这么早来拜访我这狗窝?我没有犹豫,打开门,面前站着一位保养得体风韵犹存的阿姨,把我镇到了。我有些结巴地问,“您,您是——”

阿姨眼睛都没睬我一下,径直走进屋,盛气凌人道,“想查户口呀,不急,等会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看这阵势,看她的样子,我已经猜到几分,心里暗自埋怨开来:谢琪呀,你让我准丈母娘暗访,得提前通知我一声,不能搞突然袭击呀。

阿姨缓缓地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转到客房,后又在卫生间门口站着向里窥视一番,像一个风水大师一样,把我这不足80平米的简装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瞧了个遍。我有如一只跟屁虫,老实驯服尾随其后。她突然转过头,先发制人道,“房子很小嘛。”我如实答道,“只有79个平方。”她眼睛盯着我问,“是全款还是按揭。”我好像心里藏鬼似的,小声道,“按揭。”

她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我,继续问,“按揭多少?”

我知道瞒是瞒不过的,索性满足她的好奇心,一五一十地禀报道,“房子花了将近100万,首付30万,我父母没钱,由我姐资助的。”

“房贷70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呀!”感叹过后,她又问,“你一个月赚多少工资?”

我像做贼被人捉住一样,羞于启齿那几个枯燥却令我无比汗颜的数字,扎下头,低声咕噜道,“3500元。”

“哼!”阿姨轻轻地冷笑一声,念叨道,“3500元,是还房贷?还是吃饭?还是零花?”

工资委实少得可怜,也就是一个普通本科毕业生的平均工资,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有这个文凭只有这个能力只能达到这个工资水平。此时让我着急的不是阿姨的盘问,而是偷瞄时钟,已过七点半,关键时刻焉能迟到?而阿姨的考核和盘查不是一时半会能够结束的,这该如何是好呢?我急中生智,充满正能量地表态道,“阿姨,我还年轻,经过努力,‘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一个年轻人,居然说出这种老掉牙的话,谁还相信这种精神毒药?你们农村来的,本身与城里孩子相比,输在了起跑线上,等你有了,别人有的会更多更好。”阿姨毫不留情地驳斥我。

宛如一瓢冰水迎面泼来,浇得我直打冷战。我何尝不知呢?为什么一定要直巴窿通地点破?我整个人像被霜打过一样,蔫不拉叽的。

“年轻人,我不反对你谈对象,但是,要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这男女之间,不说完全门当户对,至少不能太过悬殊吧。”阿姨望着天花板,咄咄逼人地教训道,“我们家谢琪从小生活无忧,你让她嫁过来就变成房奴,是不是太自私冷酷了?还有,她住惯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你让她蜗居在这简陋狭仄的鸽笼里,她怎么能够幸福能够开心?”

她怎么不幸福不开心啦?每周,她都会来这儿疯上半夜。她喜欢裸身在屋里来回走动,展示她白缎般光滑的肌肤及婀娜曼妙的身姿,她说在这小屋里能够放松自己,安全而紧凑。每次缠绵过后,她让我的头埋在她的胸前,娇羞嗔嗔地吻着我,既是告白又是承诺道,“我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在我的潜意识里,第一次给了谁,我就要和他厮守到老!”那种如痴如醉的幸福感和无与伦比的快活感弥漫着整个小屋,连空气都变得蜜蜜甜了。脑海中瞬间闪现过这组画面,消退了我本想反驳的意念,为了谢琪,我得忍着,不能冒犯未来岳母,我笑着回应道,“阿姨,我和谢琪彼此相爱,在一起很幸福很快乐!”

“爱?你是什么身份爱我女儿?你拿什么地位爱我女儿?你有什么资格爱我女儿?”阿姨脸色突变,语气激烈地质问道,她的火气,震慑得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也许是感觉到自己情绪失控有些不妥,阿姨和缓一下脸色,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吴呀,你和谢琪是没有未来的。”停顿片刻,她披露道,“前天晚上,谢琪把你俩的事跟我和她爸摊牌,她爸的血压噌噌上升,急得住院了。”

“叔叔的病不要紧吧?”我不自觉地掉入她悲情的节奏,赶紧问。

“住ICU了,你说严重不严重。好在谢琪很懂事,这两天关闭手机,在医院专心照料。只要你和谢琪断绝往来,她爸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阿姨话里有话地敲打道。

难怪有一两天没有谢琪的消息了,打电话总是关机,原来如此!明白了谢琪关机的缘由,我厚着脸皮继续争取道,“阿姨,我不会永远这么不堪。我会努力工作寻求改变!”

“不是你不堪。从谢琪嘴里,我们听出来,你还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肯定过后,阿姨细说原委道,“我们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她爸从年轻时就做包工头,奋斗到现在,有建筑公司、建材公司、装修公司等多家企业。时间做久了,他早不想干了,一直想招一个上门女婿接班。”

“我可以倒插门。”我自告奋勇主动请缨道。

“我何尝不愿呢?”阿姨无奈地解释道,“为了招女婿,她爸极其重视,既要为企业的发展着想,又要为谢家的后代考虑,从三年之前就开始劳心费神,又是找专家咨询,又是找大师测卦,最后定了三条意见……”说到这儿,阿姨顿住,用眼睛望着我。

我听谢琪提过她爸设定的三条标准:第一,武汉本地人。第二,身高一米八以上。第三,国家“985”大学攻读投资、金融、管理类的硕士生。这些仿佛“私人定制”的条款,并不严苛,但我却一条也吻合不上。我出生农村,身高一米七八,本科毕业,还是一个“二本”院校,连“211”的门都没摸着,就甭谈什么“985”了。我宛如被扒光衣服,暴露在阿姨面前,何其瘦小和羸弱,一种深深的自卑感油然而生。我倒吸一口凉气,心里的防线开始坍塌。但是,我又不想轻易放弃,抱着一丝侥幸继续表白道,“阿姨,您家是招女婿,不是聘CEO,这样设定条件对号入座,不可能找到谢琪的意中人选,更找不到像我这样死心塌地爱谢琪的人。”

“这个家是她爸说了算。她爸一向是说一不二,根本没有我们娘儿俩开口的份。”阿姨大倒苦水过后,直白劝导道,“小吴,有一种爱叫放手。既然你真爱谢琪,为了谢琪,为了我们这个家,你就做次牺牲吧。”说着说着,眼泪从她眼里奔涌而出。

女人的眼泪就是管用,融化了我心底残存的那点赌气的想法和抗争的意念。是的,握不住的沙,不如扬了它。谢琪是谁呀?她是大城市蜜罐里浸泡出来的傲娇公主,更有“暴发户”的家庭背景。而我自己呢?不过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并且文凭不硬,地位不高,实力不济,前途不被看好,既无“肌肉”可秀,也无“佩剑”可亮,怎么高攀得起?怎么匹配得上?爱情固然美好,每个人都有追求的权利,但是,如果在追求之中不顾一切地去影响人家的家庭,伤害人家的亲情,那不是一种自私和无德么?即便追求到了,一份不被认可不被祝福的爱情又有什么意义?自卑、自怜、自叹、自省,一时间五味杂陈,我只能举白旗投降。我假装豁达地说,“阿姨,我力争退出吧。”

“别打太极了,不是力争退出,而是必须退出,并且还要赶紧退出!”她的眼神凌厉,不容置疑地强求道。

从小比较淘气,听多了父亲要我这样要我那样的话,导致我有些叛逆,听不得谁发号施令地命令我。再说我已经妥协了,有如一只“落水狗”,痛打过后,还要撵得远远的么?我反之挑衅道,“我不退出了,我要和谢琪长久好下去!”

“你这个人怎么出尔反尔?”她怒目而视,口不择言地骂道,“像个泼皮。”

我這一副身架一身皮囊,靠的是谢琪的爱在支撑,而今这爱即将逝去,不等于是一具行尸走肉,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为了空空躯壳里那丁点儿的自尊,为了给我苦情人生抹上一缕快乐,我只能死缠烂打地当回无赖,黑色幽默一把。我一字一句地正告道,“爱,是我的权利,你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不可理喻。”她气急败坏地剜了我一眼,急转走向大门,甩下一句话,“小心有人来收拾你!”

“我等着。”追着高跟鞋款款而去的声音,我大声叫道。吼过这“华阴老腔”一嗓后,我有些后悔了。如果我想挽救和谢琪的这份感情,为什么要在准岳母面前如此放肆毫无教养呢?即便和这段感情拜拜,也不至于这样呀?也得表现出极富涵养的矜持和举重若轻的大度,让她们觉得,舍弃我这样的女婿,是一种错误。

时间过八点了,我慌不迭地走出门,坐电梯直到地下车库,唯有我那辆老旧的帕萨特孤零零地停在下面。这台车还是我姐淘汰给我的,她买了宝马,我就成了旧帕萨特的下家。我美其名曰有房有车,但房、车的购置与我没半毛钱关系,人家“啃老”,我是“靠姐”,想起来都让人羞赧。

我点燃发动机,系上安全带,反正是迟到了,也不在意那几分钟了。我拿出手机,拨出谢琪的号码,要先入为主地把今天和她妈妈的交锋情况给她通个气,然而,手机依然是关机,我很不甘心地又连续拨了N遍,听筒里总是那个女生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您好,您拨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难道她真的变心了?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呢?即便是“断交”也得事先“知会”一声哪?带着一脑子疑惑,我启动车,要紧不慢地往单位赶。八点多钟,正是上班高峰,各类小车如蚂蚁云集,密密麻麻不见头尾。我只能顺着车流,走一步停两步地像蜗牛一样爬行。

九点半钟到达单位,同事小朱抬起头,惊愕地责备道,“你怎么偏偏今天迟到?会都开过了,又有三个人晋升主管。”论资历我晋升是十拿九稳的事,迟到一下应该不会有多大影响。我稳坐钓鱼台地问,“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两个晋升了?”小朱默着脸摇摇头,努嘴道,“你去找梅经理吧,他在办公室等你咧。”

难道情况有变?我的心里咯登一下,感觉到了一种异样。不可能啦,进公司五年,在这些客服代表中,我是当之无愧的“元老”。两年前,和我同进公司的另外两个人都升为主管了,我因为有几次迟到被拒之门外。去年,我也有升迁机会,但公司把唯一的一个升迁名额给到了一个“官二代”,因为他为公司拉到了一笔两千万的生意大单,加上我被客人投诉一次,只能靠边站了。事不过三,就是排队也该轮到我……

我带着一腔怒气来到梅经理办公室。梅经理的作派像个“娘炮”,说话娘娘腔,打扮也很娘们,人家背地里叫他“梅姨”。我从心底里厌恶至极,但他毕竟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得装出一副尊重的样子,压住火气问,“梅经理,我想知道今年晋升主管的三人名单。”“梅姨”岔开话题,软声软气地批评道,“今天开会又迟到,怎么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总公司的副总来了,就是我想让你晋升,总公司也不会答应啦。”看来这次又黄了,我心有不甘地问,“没我的份,那么是哪三个人?”“梅姨”站起身,扭扭腰,伴在我身边,拍拍我肩膀,轻言慢语道,“王军、马亮和陈敏捷。”王军、马亮是晚我一年进的公司,晋升主管我可以接受,而陈敏捷是去年才进来的,他凭什么不到一年就捷足先登?我忿忿不平地诘问道,“陈敏捷有啥资格晋升?”

“梅姨”“哎哟——”一声过后,娘腔娘调道,“你没参加早上的会议就不知道精神吧。根据总公司的要求,今年的晋升标准是按你去年年度业绩完成情况来定,你刚好排在第四名,而陈敏捷高居首位咧。”

陈敏捷有个在某高校后勤当处长的爹,他利用这个关系为公司拉了多少活路,我能比么?他娘的,公司是一年一个新花样,变着法子来压制人。前不久,公司人事部的小田曾提醒过我,让我处理好与“梅姨”的关系,不要顶撞他,要主动讨好他。我不以为然地笑道,“我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没必要曲意巴结奉承吧。”小田推心置腹地提醒我,“你和我是从农村来的,没后台靠山,没社会资源,如果在处理人事关系上不精明一点,我们还能混得下去吗?告诉你,现在这个社会,身份歧视可厉害了。”这会儿想起来,小田一定是听到了什么话在给我暗示。其实我也知道,我们那一拨里的客服代表,大多是城里的孩子,家庭条件都不错,逢年过节时都喜欢给“梅姨”送点小礼,还有些家长时不时来公司请“梅姨”吃顿饭,顺带捎点当地土特产,那个关系处理得融洽着咧。而我家父母连公司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我呢?更是大傻瓜一個,木讷迟钝,桀骜不驯,当然就是这种结局。我不能就此服输,抗争似的质问道,“公司的晋升标准应该相对统一,而你们一年一个标准,这不是在故意打压我吴光军么?”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梅姨”吞了一口冷涎,板起脸,训诫道,“如果你工作足够努力,表现足够优秀,业绩足够出彩,我们打压得住你吗?人啦,要多从主观上查找问题。”

哼!你们阴整老子,还要老子从主观上查找问题,真的让人憋屈死了。为了这份工作,老子起早贪黑,兢兢业业,不敢怠慢,辛辛苦苦干了四五年,依然在小职员的岗位上原地踏步,到了二十八九奔三十的年纪,却还要与新进来的大学生同处一窝,情何以堪?脸面放哪?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愤怒,我抓起办公桌上的笔筒,狠狠地摔在地上,笔筒碎了一地,铅笔、红笔、圆珠笔散落四处。我咬着牙,怒不可遏道,“姓梅的,老子除了来自农村,在你们眼里低人一等外,找不出自身存在任何问题。告诉你,老子受够了,不同你们玩了。”说完,对着大惊失色的“梅姨”,我呸地吐出一口恶涎,然后扬长而去。

初春的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偷偷地露出了半个脸,给“倒春寒”的天气增添了一丝暖意。我开着车,不停地按着喇叭,疯狂地向前行进。我急匆匆地找到谢琪的工作单位,同事说她请假了。在与她谈恋爱期间,从来没进过她的家门,只是每次把她送到江汉关那里,而江汉关周边有多少楼盘多少住房,要找到她家岂不是大海捞针?单位没了,我在这个大都市里什么都没了,只有她是我的唯一挂念。我把车停在一僻静处,在江汉关周边转悠起来。我像一个踩点的小偷,贼眉鼠眼东张西望;更像一个无聊的闲人,漫无目标东游西逛。在这滚滚人流之中,我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寄希望谢琪能够出现在我眼前……

然而,奇迹终究没有发生。

下午四点多钟,城市变得灰蒙蒙的,好像黄昏提前来临,起雾霾了,我的喉头发燥发痒,不自觉地咳嗽起来。人就是没这个福命,适应不了这种流行的大城市病。

我买了几个“庆丰包子”垫饱肚子,拖着疲沓的脚步,坐进小车,然后关紧车窗,驶向武昌。我要赶过去,正经工作没了,兼职工作得做,要挣钱活命,挣钱还贷。

车驶上长江二桥,手机响了,瞥一眼号码,是“优代驾”公司的。我心里瞬间流过一缕慰藉,是呀,上帝为你关了一扇门,却又迅速为你打开一扇窗,真是太及时了!我拿起电话赶忙接听,“吴先生,今天中午有客户投诉你昨晚服务不好态度粗暴。根据合约,公司下午研究决定解聘你。你交的定金,公司将通过微信支付的方式转入你手机。”

我的心宛若掉进“冻窖”之中,紧缩一团寒凉如冰。

我无精打采地回到住处,洗也没洗便躺到床上。回想这一天,我是彻底地陷入到了“费斯汀格法则”的怪圈之中,虽然没有控制好始发端的事情,我完全可以通过调整心态克制行为决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但是,我没有做到,正可谓一步走错,步步跟错,满盘皆输。

我好比一个探险走失的驴友,身处大山之中,浑身疲惫,困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我没日没夜地奔波,尽其所能地工作,不知疲倦地耗蚀,我得到了什么?自由、快乐、幸福,似乎一样都没有。我曾经热爱阅读,每年至少要读十几本书,而现在的我,在急匆匆忙乎乎中生活,一年一本书都不能读完。我对大千世界的了解,就靠那一目十行的网上浏览,或者是当一闪而过的“标题党”。疏远了灵魂,让我的精神世界,匮乏得有如一条干涸的小溪,好像一根蜿蜒而去飘向远方的枯藤。

其实,我的心里曾经冒出过一缕火苗,从春节那阵子就有了,只是像萤火虫划行的轨迹一样,时亮时灭。

今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同村的几个发小聚在一块喝酒聊天。考上“三本”职业学院的赵志坤,从上学那阵子就开始在村里租地种葡萄,现在也有几百万的身家了。他亲口透露,准备转让葡萄园,到县城去发展。

我还犹豫什么呢?在这大都市里,我都混成这等模样这般尴尬了,还赖在这儿有意义么?我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去开辟我新的战场?与其消极应对,不如主动出击!此时此刻,那缕火苗又跳跃起来,让我看到了一线生机。

然而,我又断然否定。因为,我无法面对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的父亲。我的这份已经辞掉的工作,是我的父亲给我找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当时管村叫大队,父亲是大队长。武汉有三名知青下放到我们村,父亲把三人安置在家里住下,让我祖母给他们做饭洗衣,专门照顾,对待他们亲如家人。三人返城后,一直与我家保持着密切联系。三人之中有一个叫张大川的,在2009年坐上了我所在的这家公司董事长的位置,我2011年毕业,父亲一生不曾求过人的,但为了给我找工作,破天荒地打电话求了张大川,张大川欣然接纳了我。上班之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珍惜岗位,勤恳工作,努力上进。从小就受他“红色基因”的熏陶,“心灵鸡汤”被灌了不少,让我这个人很阳光向上。如若回家,父亲知道我辞掉了他给我找的工作,不打折我的腿才怪咧。父亲做了一生的村干部,当村支书当了一个大小伙的年龄。能做这么长时间的村支书,秘诀就是听镇里的话,坚持原则,做事顶真,这样无形之中就得罪了不少人。时至今日,有的还在背地里诅咒父亲是“孤老,不得好死”,谩骂父亲“后代必遭报应”等等。所以,父亲特别看重一双儿女能够考上大学,并且在大都市里立足、嫁娶,成为新都市人。一方面远离村落不与那些人为伍,另一方面,通过儿女在大城市里的幸福生活让那些诅咒的人闭嘴。如果我逃回老家,那不是在打父亲的脸么?他能饶过我么?虽然我已成年,但是父亲依然是我心中的“雷公”,让我感到惧怕和敬畏。

我不得不掐灭心中跳跃的那缕火苗,直面现实,赶紧起床,打开电脑,进入58招聘网,逐条逐条地阅读起来。我学的是工商管理,也就是那种万金油似的专业,稍微有点技术含量和专业知识的招聘都让我望而却步。因此,我从海量的招聘信息中遴选出三个,都是当场面试的。我制作了三份简历,并贴上照片,然后找出如何应聘的书翻了一阵。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吃完早餐后,我就开车上路了,从住地赶到汉口古田路一家台资企业,已经超过十点了。我找到人事部,人事部经理在小会议室里接待了我。他一邊看着我的简历,一边问了我几个问题,等我答完,他便站起身,彬彬有礼道,“吴先生,如果公司需要,会给你打电话的。”我当然知道这是推词,便悻悻地回到车上,又开车往汉阳沌口赶。

在沌口的某科技公司,我吃了闭门羹,人事部长告诉我,已经招聘满员,连我的简历都不肯收。我赖着脸皮把简历塞给他,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往武昌庙山。

庙山的这家公司,招聘的职位是行政管理和文秘服务,与我所学专业比较对口。我信心满满地敲开人事经理的门,恰好一个背着挎包的青年人从门里出来,和我擦肩而过。我向人事经理呈上简历并做了自我介绍,人事经理取下眼镜,瞪大眼睛细瞅我一眼,不无遗憾地告诉我,“小吴,你来晚了一步,刚才出去的那个年轻人已经应聘上了这个职位。”我小声咕噜道,“怎么运气这么差呀?”人事经理从我眼里读出了焦急和失望,很是体谅地安慰道,“小吴,把简历留这儿吧,如果需要候补,我们会通知你的。”人家友好地给了我一个“板凳”,我还有啥说的呢?谢一声后撤呗。

他娘的,总是扬叉赶兔子——从叉里过,就没一桩让人悦心的事。我极其沮丧地走向停车场,感觉到天似乎要塌下来一样,又起雾霾了,灰蒙蒙一片。吸到这种空气,我就喉头发痒开始咳嗽。加之郁闷之火堵在喉管,让我出气不畅咳个不停。我扶着车背,躬着腰身,猛咳一声,人差点背过气去。

坐进车内,我取出水杯喝了一口,平缓了一下胸腹,舒出一口长气,这才启动车。

既然这个城市对我没有半点友善,我为何还要对这个城市存丝丝留恋?就像被撮合在一起谈情说爱的男女,感情基础不好,性格差别迥异,与其在一块毫无感觉别别扭扭,不如尽早抽身好说好散。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有什么了不起?人生有多种活法,不等于待在大都市是最适合我的活法,也许我的天地就在农村,那儿空气好,田土宽,门道广,旮旯缝里也能容我七尺之躯。

我从手机里翻出赵志坤的号码,拨过去,通了,打过哈哈后,我询问他在村里的那块葡萄园转出去没有?他告诉我有几个主子正在谈。我好像见到一个宝贝,生怕被别人抢走,赶紧要护在怀里,当机立断道,“你也不必和别人谈了,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你就直接转给我。”赵志坤愕然道,“你想好了,真要逃脱大都市,回归乡下?”我不容置疑地答复道,“我已经做好决定,等我两天,我来见你。”

挂断电话,我便赶回住地,整个屋里除了一张供我栖息的床外,有如被大水冲过一般,寒碜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我掀开棉絮,看到房产证复印件和购房合同静静地躺在床板之上,它像一道护身符,默默地伴我一千多个夜晚,让我漂泊游荡的心有了些许的依靠,感受到一种大城市安身立命的踏实。然而,我接收赵志坤的葡萄园需要转让费,接手之后还要投入,只能出售它了。

我准备去找吴光生,他的房地产中介公司开在离我住地不远的珞瑜路上。

吴光生与我同宗同祖,大我三岁,算是我刚出五服的本家哥哥。小时候在一起躲猫猫丢片片还有些交集,之后读书错级便少了往来,但春节一定是要碰上的。在我的记忆之中,光生哥风流倜傥仪表堂堂,而他找的老婆像个“胖墩”,不仅是“二婚”,而且带了个“拖油瓶”,还比他长六岁。我边走边想,蛮替光生哥悲哀的。高中毕业那年,光生哥参加“验飞”,全部过关了,最后因为背上长有一个黄豆大的小肉瘤被刷下来。所以,他的身高和长相,比很多男模都要气派标准。这两个人是怎么对上眼的呢?我真的是纳了闷了。两年多前,我受邀到华美达酒店三楼宴会厅参加光生哥的婚礼,那个场面呀,真把我震撼到了。光生哥家的那些住在乡下的七大姑八大姨,只要能扯上关系的,都用豪华旅行车拖到了婚礼现场,把一千平米的宴会厅塞得满满当当。当又矮又胖又黑又老的新娘,在四位漂亮高挑的伴娘的牵引之下走进来,和玉树临风的新郎官光生哥站在一块时,我是惊掉了下巴,百思不得其解呀。我坐在光生哥的乡下亲戚中间,从他们的言谈之中,才知晓了一些内幕。原来,在他俩结婚前两个多月,光生哥的父亲因尿毒症住院,亟需换肾,家里没有积蓄,只能指望光生哥,而光生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没几年,工资不高,哪来什么存款?在这人命关天的紧急时刻,身为光生哥公司总裁的新娘出手相救了,私人掏腰包五十万给老人做了换腎手术,并在医院对老人陪伴照护,又出钱给二老在农村盖起了两层小洋楼,紧接着他们就“闪婚”了。当时我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原来是金钱战胜了爱情。

不可否认,光生哥用金色年华和美好青春换取了安逸舒适和坐享其成。这段婚姻彻底改变了光生哥的命运,不说一步登天,也算焕然一新。这种捷径走得有点像于连的味道,招致了很多人的羡慕,而我从心底里对这种不劳而获是不屑和鄙视的。在我看来,尽管大都市里鲜少有我们农村孩子施展的天地,但是,广袤的农村自然有养育我们的水土呀,为什么要软弱地顺从无耻地妥协?

进得门店,没见工作人员,只有光生哥一人坐在柜台后边看电脑。见到我,他起身拉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问道,“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我从挎包里掏出房产资料,递给他。他接过资料,笑道,“这么快就成气候了?准备卖掉小房换大房?”我摇摇头,极其平静地回答道,“我要卖掉房子筹款。”他惊诧地问道,“房子可是你在这座大都市里的立身之本,你疯了,谢琪知道这事么?”我如实地告之,“我与谢琪失联了,她家里人强烈反对我俩交往。”

大概听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光生哥没有急于发话,而是站起身,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热水,搁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严肃地劝道,“谢琪家有钱有势,人家反对你俩交往纯属正常。你应该坚持不懈,怎么能够遇点挫折就放弃,甚至还要卖掉房子呢?”

“人都是平等的,我为什么要低三下四地吃人家的‘皱眉食?”我不服气地正告。

“你的所谓人的平等,只是作为个体在这个社会上的人头数量上的平等,但身份、地位、财富等能够平等么?市长能和你平起平坐么?马云能和你平等对话么?”光生哥很是激忿,一连串地给了我几个诘问后,直截了当道,“像你我这种从农村考出来到大都市工作的孩子,就是低人一等。如果你想扭转命运,想咸鱼翻身,必须不走寻常路,必须与谢家联姻同谢琪结婚!低声下气受点屈辱算得了什么?”

“我做不到。”我固执已见道,“我可不想成为别人眼中‘吃软饭的男人。”

刺到痛点了,光生哥拉下脸,站起身,训斥道,“你说这种话,只能表明你浅薄幼稚少不更事。”说完,他重新坐下来,苦口婆心地劝道,“不是每个农村孩子都有你这种狗屎运,能够交到‘富二代的女朋友。要好好珍惜这种机会,不然,你只能在这个大都市里困兽犹斗苦苦挣扎,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光生哥,农村孩子也有春天。你应该看到,很多成功者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我特别强调道。

“那是从前,当时的身份差别、城乡差别、财富差别哪有现在这么大?每一代人的青春都不容易,但现今时代的青春期,却拥有肉眼可见的艰难和新三座大山的压力。而今你给我走出一个来看看,只怕是凤毛麟角万里挑一。”光生哥一针见血地总结道。

“你说得太过绝对啦,不是有句话叫‘条条大道通罗马?”我继续驳斥道。

“不错,‘条条大道通罗马,可人家就在罗马,你的终点就是人家的起点。如果不剑走偏锋另辟蹊径,能追得上人家么?永远不会!”光生哥极其武断地下结论道。

不得不承认,光生哥的话说得颇有道理,让我难以辩驳。但我不想就此认输,便问出了那个憋在心口许久的问题,“光生哥,你幸福吗?”

光生哥扯开嘴角笑笑,拉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高调炫耀道,“在这个城市里,我不仅有宽敞的住房,还有可靠的收入,更有发展的平台。幸福是每个人的感觉,你看我如此快乐开心……”说着,他故作优雅地扬了扬头,又随手拿出一个黑色真皮手夹,摊开,里面装的全是VIP卡,像一堵墙上全是镶嵌着的奖牌,让人眼花缭乱。真是厉害了,我的哥!

装!所有这些都是外在的东西,并且都是靠出卖色相出卖青春得来的,让我的心里充满鄙夷。从他的言行举止之中,我没有看出半点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那种轻松和快活,更让我对他的虚伪产生了一种怨忿。我索性鞭辟入里地追问,“光生哥,你和嫂子在一块真心幸福么?”

愣了一会,他回应,“我们什么都不缺,有啥不幸福的?”也许觉察到自己的回答不太妥当,他赶紧重申,“我们相互爱恋,现在过得很幸福。”越描越黑过后,他继续阐释,“即便今后过得不幸福,对我而言,那也是暂时的。我处在这个平台,拥有了该拥有的,随时随地可以去追寻新的幸福。”

真是卑鄙,连后路都想好了,狐狸的尾巴终于暴露出来。我心里明镜似的,婚姻只是光生哥从城市的底层跃升到高层的“跳板”。他的灵魂已经不再纯正,人钻进钱眼里难以爬出。认清了他的面目,我没必要与他争辩下去,主动转入正题,“光生哥,我想托你们公司替我把房子卖了,回家乡做点事。”

“你已经冲动地丢掉工作失去女朋友,现在又要冲动地卖房。能不能冷静一点?伯父伯母知道么?”为了阻止我的行动,他只能扯出新的“话题”。

一时半会拎不清楚,我只能撒谎敷衍道,“已经跟他们通过气了。”

他这才拿过房产资料及按揭合同,一边查看,一边喃喃自语,“好生生的大城市不待,偏要跑回那屙屎不生蛆的乡下,迟早要后悔。”絮叨过后,他抬起头,问,“你准备卖多少钱?”

“首付三十万,还了三年多的按揭,我想按成本价给,卖三十八万。”我实事求是道。

“我给你卖四十万,发个卡号我,明天给你打钱。”光生哥许诺道,接着拿出合同让我签。

我看都没看合同内容,潇洒地签上我的大名,交给光生哥。

“明天挂到网上,过几天就有可能出售,你得随时来签字。”光生哥提醒道。

“今晚我就回老家了,后续事情交给你全权处理。”我大袖子一甩,托付道。

“我替你处理没问题,但你得签份委托书给我。”光生哥要求道,又拿出一份委托书递给我。

我毫不犹豫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走,哥请你上湖景吃大餐,为你壮行。”光生哥箍住我的肩背,豪爽地邀约。

“不回家陪嫂子,不怕跪搓衣板啦?”我故意点醒。

“你嫂子新近开了一家叫‘快贷小额投资贷款公司,在江城挺有名氣的,你应该听说过。她每天早出晚归,都忙疯了。”光生哥爆料。

我当然听说过,“快贷”公司如雷贯耳,专门做大学生放贷生意,以拍女大学生裸照作抵押,生意红火得不得了。这个社会呀,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我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往床中央集堆,然后用被单打成包裹。在光生哥的帮助之下,我们把包裹抬上车,塞进后备箱。我把房门钥匙交给光生哥,头也没回地开车走了。

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小车离城区越来越远,我对谢琪的思念却越来越浓……在上高速公路的当口,我差点掉头回去,但我狠下心来踩了一脚油门,加速驶进收费通道,没有退路,只能孤注前行了。

将近十点到达家门口,我泊好车,从后备箱中取出行李,打开大门,把行李往地上一扔,正在堂屋看电视的父母有些惊异。母亲赶紧走到我身边,眼睛望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我咋的了?我没吱声,兀自清理着生活用品。一直坐着没动,像铁塔一样矗在椅上的父亲终于开口问话,“这不年不节的,你带这么多行李回来,准备久住沙家滨呀?”

我不敢藐视父亲的权威,那个农村支部书记坚持原则秉公办事的严厉形象一直留存在我的心间,让我感到忌惮。我走到他身边,轻言轻语道,“爸,我辞职了,打算回家乡来做点事。”

父亲的脸瞬时涨得像泼了猪血,他手拍桌子,厉声问,“你把我给你找的工作辞了?”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埋下头。

母亲赶紧关上窗户拉紧窗帘,之后再走到父亲身边,小声劝和,“孩子既然辞了,就算了。”

“放屁!”父亲唾沫喷了母亲一脸,吓得母亲躲到一旁,不敢再出一声,接着炮口对准我,“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好生生的大城市不待,偏要跑回乡下。你是要让老子在村里赊人丢脸,走不出门,气死家中。”

父亲处在气头上,我不敢接话,只能闷头当受气包,任由他发泄。

父亲站起身,背着手在堂屋里转了两圈后,喋喋不休地喝斥,“你跟我在湾子里走一走,除了几个老弱病残,哪里还看得见一个正经人?人家是驾起飞机往外跑,你倒好,鬼迷心窍往苦海里钻。你是不是憨到了穴道苕到了总筋?”

我偷眼瞅了一下父亲的脸色,比先前和缓许多,便斗胆顶撞道,“您不是最崇拜毛主席么?他老人家说过,‘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正因为农村没啥正经人,所以我回来可以‘猴子称大王呀。”

“你还‘称大王?你不成‘泥王就不错了。”父亲讽喻过后,有理有据地教训道,“种粮食棉花不亏本算是好的,种蔬菜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养鱼养猪,养啥跌啥。农村的情况都没弄清楚,你回来干什么?”

“爸,您说的都有道理。”我不能把他撩躁了,得顺毛摸,不然“雷公”发怒,打雷扯闪狂风暴雨起来,我可经受不住。缓了一会,我谨言慎语道,“农村这么大的天地,总有赚钱的门道吧。听说我们这片土地‘富硒……”

未待我说完,父亲打断我,“什么富西富东的,那都是商家推销产品的噱头,亏你还读过大学,也跟着人家瞎起哄。”

“爸,要相信科学。”我特别强调道。

“儿子,我在这儿住了六十多年,还不知道这片土地的高低深浅?”父亲倚老卖老道。紧接着,父亲指着我,以命令的口气驱逐道,“昨天在哪里,明天就回到哪里去!不要跟我三心二意的,赶快再找一份工作,重新开始大城市生活。”

在父母眼里,大城市就比农村好,大城市的月亮比农村圆,大城市的钱比农村好赚。但是,他们哪里知道,城市也有弱势群体,城市也有穷人乞丐,城市也有底层人士,我就是其中一分子。除了呼吸那种污浊霾气让我时常犯咳嗽令我身体不适外,更重要的是,我文凭不高,身上又没啥特殊技能,只能拿那么一点可怜的工资,够吃饭不够还房贷,做兼职不仅看人白眼受人轻慢,还要熬夜苦守累得半死。我当然知道,改变他们的观念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不能硬抗,只能打悲情牌,“爸,我在那里生活很不习惯,很辛苦,很不舒服。”

“俗话说,托人生就是来世上受罪找辛苦的,舒服是留给死人的。你说你年纪轻轻不辛苦,难道到老了再去辛苦不成?赶紧回去,努力工作,不要跟我浪费口舌!”父亲不为所动,继续沿着自己思绪的轨道,头也不回地勇往直前。

“爸!”我哀求道,“我不是害怕辛苦,也不是不想吃亏,只是我辛苦和吃亏换来的是不开心,没有半点幸福感可言。我都快三十岁了,我的人生路由我自己规划自己作主行么?”

“孩子既然在大城市生活不习惯不快乐就让他回来吧,难道要把他逼死不成。”一直逆来顺受不敢忤逆父亲旨意的母亲,听到我的倾诉之后,终于顶撞了父亲一次,总算为我解了围。

父亲没再往下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颤巍巍地站起身子,步履蹒跚地挪步走向房间。母亲倒了一杯热水,拿着“救心丸”,紧跟着走进房里。我的心突然颤动了一下,父亲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做过两次“搭桥”手术,我这样没心没肺地顶撞,要是父亲过度激动,其后果不堪设想。我拿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第二天,父母就“隐身”,二老坐动车到上海我姐那儿去了。父母急着出行,除了对我回归行为表示无声抗议之外,更为关键的是,二老要躲避村里人看到我回村后引发的闲言碎语。父亲当村干部那么多年,一生拿嘴说别人,哪容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干出点名堂,不给父母抹黑,让那些小瞧我的人刮目相看。

我来到镇上,换了一个本地手机号码后,便找到赵志坤在镇上的家。见到我,赵志坤很是诧异,说你还真从大城市跑回乡下了。我笑着反问道,不欢迎啊?转而问他的葡萄园转出去没有?他说目前有两个人正在洽谈,一个开价三十八万,一个开价三十七万。我笑道,既然老同学回来了,你就转给老同学呗。赵志坤有些为难,说正因为是转给老同学才不好处理,价格转高了,我对不住你,价格转低了,我那女朋友融融不会答应。融融家在县城搞房地产开发,我这转让费是入股进去的。不然,我才不会傻不拉叽地转出去咧,就这个小园子,每年稳稳当当可以赚个三十万。哎哟,吓死宝宝了,三十万啦,这可是我在城里工作七八年的收入咧。这个数字,让我心花怒放,更加坚定了全力拿下葡萄园的决心。

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我爽快地表态,“你我一块长大的同学和伙伴,关系铁得像一个脑壳,多一点少一点有啥关系?你凭心而论定一个价格,我绝不还价,立马付钱。”赵志坤沉吟地点了点头,顿了许久才开口道,“亲兄弟,明算账,你一次性付清,一口价:三十二万。”嘿,赵志坤如此大气爽快,一下子砍了四五万,真的让我很为感动,但我不无担忧地问,“你跟融融好交代么?”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声情并茂道,“谁叫你是我的发小呢?”

这话听得我暖心透了。我没多犹豫地与赵志坤把转让合同签了,随即与他在葡萄园完成了财产交接,接着我俩赶到镇上,准备打款,可镇上没有建行的办事机构,只能往县城里赶。赵志坤订了动车票要出差,让我和他女朋友融融对接,把三十二万元钱打入融融的账户。

“换女朋友够勤便咧。”我玩笑着揶揄道。说这话我是有依据的,前年,他引给我看的女友是丽丽,去年他引给我看的是菲菲,并且去年他和菲菲到武汉去玩,我还接待过他俩,当时好像听说他俩“领证”了,只是没办酒席。在陪他俩游东湖时,我用手机给他俩拍了很多照片,我手机里还存有他俩撒狗粮的亲密辣眼照呢。怎么不到一年就离婚?又交上新女友了?

“我和融融是真缘分。”赵志坤有些不自然地重申。

在建行营业部大厅,融融赶到,赵志坤离开。

和融融办完打款手续后,闲聊几句,又互留号码,便分头而去。

在返回葡萄园的路上,我满心欢喜难以自持。多么划算的买卖,仅就转让费一笔,我就赚了四五万,就是拿生杨树棍抢劫,也没来得这么快呀。欣喜之余,心里有点嫉妒赵志坤,这个不学无术投机钻营的家伙,不仅生意场上顺风顺水,而且情场上也是左右逢源,换女友像换衣服一样,越换越漂亮,越换女方家的条件越好,凭什么呀?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

我把给赵志坤当了几年技术指导的方叔请到葡萄园,表达了我继续聘用他的想法,工资在原有基础上加了五百元。他很高兴地答应下来,接着问我转让费花了多少?我说三十二万。他轻言慢语道,三十二万的转让费不贵。但是——说话怕转折,我吊着的心等着他的下文,可他收住没往下说,让我心里好像堵了似的,不那么舒畅。

可是一想到赵志坤给我说的每年可赚三十万,我的心又活泛起来。为了印证这个数字是否属实,我请教道,“根据以往的收成,我收购的这个葡萄园,每年可以收入多少?”方叔没加思索脱口而出道,“如果管理得当,每年可赚三十万以上。管理不好,屁不过也可赚个二十万出头,只是这得建立在天时地利之上。”我的心往下一沉,急问,“种葡萄还要天时地利?”方叔指指天空,又指指眼前一闪而过的飞虫,实话实说,“水灾、虫灾都有可能导致绝收。其实,你不应该急于接手这片园子的。”方叔的话让我懵懂而不知所云,我刨根问底,“为什么不该接手?”方叔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更正道,“我只是说你转让得过于匆忙了点,你对农村情况不熟,应该先做个调查了解。”

细细一想,方叔讲的确有道理。我只是听了赵志坤的一面之词,受了三十万利润的强力诱惑,对葡萄园的红黑没看清,情况没摸透,就手起刀落地做出决断,太冲动莽撞急于求成了。反思过后,我沿着田埂把整个葡萄园转了一圈。园子三面环绕白田,一面临着一条排灌渠——那河。站在窝棚前便可一眼看到,我的园子地势比其它田块要低半米左右,好像处在“盆底”。我听赵志坤讲过,这片地原来是水稻田,三年两渍,只能望天收,基本处于撂荒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才顺利集并土地,建起葡萄园。赵志坤经营的这几年,从没发生水渍内涝,所以赚了不少。

难道转让给我就发生天灾水患?我立马予以否定,口里喃喃道:“不可能!”用我们农村人的话说,说话不能“破口”,否则就会应验成真。虽然自欺欺人地绕过去了,但心里总是留下了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木已成舟,过多纠缠只能徒添烦恼。我得重拾信心,往好的方面去看,朝好的结果去努力。

我給我和方叔进行了分工,我主外,而方叔管内。为了留住方叔的心,我怂恿他把老婆接到基地,反正这儿有个窝棚可以住人,园子平常也要雇请零工,让他两口子在一起,解决了两地分居问题,同时他俩晚上住在园子里可以替我守夜,还有,两个大男人的吃饭问题也得到解决。

我跑了县工商局,办理了营业执照,抢注了“富硒蜜汁”的商标。我要让我的葡萄园师出有名,正式规范。我准备在葡萄园里开启“采摘体验行”活动,找一家专业公司设计了产品推介书,然后到电视台与他们预签了广告播出合同。最后,我跑了几家大型超市和水果批发市场,主要是向他们兜售我的产品推介书,同时也混个脸熟。我主打“富硒”牌,他们还是首次听说,所以听起来神情专注饶有兴趣。

跑完这些,我的心里更有谱了。回到窝棚,我将我的思路讲给方叔听。方叔用心地听完后,先赞同了我的想法,紧接着跟我建议道,“打‘富硒牌,种植纯天然无污染的葡萄,这很好,但你必须在园子里打几口井,彻底解决水源问题。”

对呀,靠那河的水浇灌葡萄园,不可能种植出绿色环保的食品。枯水季节的那河,只有河底底槽有半槽死水,像墨汁,像酱油,还发出阵阵异味。上游既有化工厂在偷排,又有养猪场在岔放,当然就被污染成这个样子了。我当即拍板道,“方叔,您去找钻井队,打四口井,顺便把自动喷灌系统装起来。”

几天时间,井就打成了,自动喷灌系统正式投用。

一切进展似乎都很顺利,然而,有件事情却让我很是费神,方叔已经给我提过多次,我一直没有找到解决办法。按惯常,种葡萄每亩得成本投入五千元左右,用于购置特制肥料和国外进口生物农药等。这些东西要拿钱去买,又不能赊欠。我算了一下,五十亩园子,少说也得投进去二十五万。而我的卡上只剩下一个零头不到,还有二十万元的缺口到哪里去找?

首先我想到的是找姐开口,姐和姐夫都是做土木工程设计的,每年收入过百万,借二十万只算是小菜一碟,但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的父母住在他们那儿,听说我要借钱,不管我的理由说得何等充分,他们也会极力阻止。

接着我跑了镇上的农商银行,其实就是原来的信用合作社。叫信用社多好,老百姓倍感亲切,非要冠什么“农村商业银行”之名,让人感到一种赤裸裸的商品交易的味道。我找到负责农村小额贷款的王副主任,他问我拿什么抵押,我说我有一台09版的帕萨特,他讥笑只值五千元,可以抵贷两千元。我说我家有一幢两层小楼房。他问我房产证在哪?我说农村谁办这个东西?他说没证就不能办贷款了。临了,他提示我,去找村支部朱书记,告诉我村合作社有众筹资金,让我去试试看。我赶到村部,找到朱书记,面陈了我的想法,朱书记笑道,资金春上放出去了,如果你需要,只能列入明年计划。

明年才有,今年这关怎么过?我急得团团直转。

万般无奈之下,我硬着头皮,来到县城“一本万利”小额贷款公司,从信贷员口中得知,月息4分5,可以贷半年,利息在放贷时扣除,也就是贷二十万,扣掉半年的息5.4万,到手的只有14.6万。贷款的手续挺方便,只需签一份合同即可。越发这样,我心里越是发虚,便打起了退堂鼓。我听人说过,高利贷是碰不得的东西,谁碰谁遭殃。但是,眼睁睁地看着葡萄园赚钱,不能断了这条财路呀。反正葡萄园有的是赚,只当是少赚了几万块的,总比不投入一分也赚不到强吧。英雄到了穷途末路,只能麻着胆子赌一把了。我正要去办手续,负责人跟我说,你得找一个吃公家饭的人给你担个保,不然到时找你不着,我们有抓手。我家里在县城举目无亲,我又外出近十年,哪里认识吃官饭的公务员呢?我像耷尾巴鸡似的走出了小额贷公司。

蓦然间,我想到了光生哥,我那嫂子不是开“快贷”公司的么?熟人好通融,找她贷款应该勿用什么担保。我打通光生哥的电话,先汇报了我的葡萄园大致情况,接着详谈了我的思路和打算,最后才提到在嫂子的“快贷”公司贷款二十万的想法。光生哥听完后,连声说好好好,自己创业就是好。接着问我贷多长时间?我说四个月。光生哥自作主张道,“我替你嫂子作主,贷你二十万,月息4分5。你抽时间过来办个手续吧。”我没过脑子地随口推脱道,“没必要吧,我有委托书在你那儿,你跟我办好就得了,何必让我往返一趟?”光生哥戏谑道,“老板没当几天,就开始使唤秘书了。行,我替你办好。扣掉四个月利息3.6万,我给你卡上打16.4万,两天以后你查收即可。”我饱含深情地叫道:“你是我亲哥呀!”事情办得如此顺当,我又得意地哼起了汪峰的歌:“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

县里在金诚大酒店召开“富硒农产品”发展研讨会,我作为回归大学生的创业代表有幸获邀。下午六点,我开车来到金诚大酒店报到领了资料,吃完自助餐后,直接回到房间,打开手提电脑,把明天在大会上作交流发言的材料,反复看了几遍,对几个地方做了小小的改动,然后模仿大会发言的阵势,演练一遍,感觉超好。

看了一会电视,很觉无趣。关掉电视,准备睡觉,但怎么也睡不着,谢琪光彩照人的形象清晰而又执着地耸立在脑屏上,抹也抹不掉,赶也赶不走。虽然我们每人心中都有一块橡皮,可以擦掉一些过往,但有些浓墨重彩的印记,怎么能擦得掉呢?

五年前,我读大四,谢琪读大一,同一个系同一个专业。谢琪是那届系学生会的文体部部长,学校要组织篮球赛,谢琪负责系里组队,但召集起来的队员与其他系队打了几场友谊赛,无一胜绩。为了提升球队成绩,有人向她推荐了我。我虽然身高不足一米八,但身手敏捷动作灵活,既有欧文的无解突破,又有库里的变态神准,曾是系里的主力控卫。从见面的那刻起,我们似乎就对上了眼。进入球队后,我格外卖力,为系里赢得了亚军。颁完奖,谢琪代表系里宴请了我们。散场后,我和她单独走到了一块。

她第一眼给人不是惊艳之美,但绝对是越看越好看越品越有味道的那种。她很温顺,为人低调,没有半点大小姐脾气。她穿着普通平常,就像一个毫不显眼的邻家女孩。两年前的一个周末,我们看了场电影,散场后,她爸爸用奔驰车来接她去参加某项活动,我还误会她,在我的逼问之下,她才说出真相。先前,我一直与她商量,如何和双方家长见面?她总是应付我让我不急不急。后来知道她的身世后,我再也不催促见面之事了,倒是她宽慰我,让我给她点时间,由她慢慢做通父母的工作。她太乖顺太孝敬,不敢直通通地擺明我和她的关系,因为她的父亲患有严重的心脑血管疾病。

我始终相信:谢琪没有变心,也不会变心。她关掉手机,一定是和她父母博弈的权宜之计,一种万不得已的无奈之举。她说的那句话:“我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在我的潜意识里,第一次给了谁,我就要和他厮守到老!”仿佛就在昨天,依稀响在耳边。谢琪呀谢琪,你放下高贵的身段,与我卑微的躯体碰撞,让我这个农家子弟笼罩头顶的自卑心理被一扫而去,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女神!

思念好比一剂催情药,让我血脉贲张无法自制。我拿过手机,在键盘上按出那串铭刻于心的11位数字的号码,大拇指触碰到了绿圆圈的拨出键上,只要轻轻一点,就能接通,但我收住了,按删除键将这些数字一一删去。

既然选择分手,何不彻底了断?既然高尚一次,何不高尚到底?她只是划过心空的一片云彩,带给人的是那种美好的遐想,千万别指望它能春风化雨浇灌心灵。

活在眼前,干在当下!把葡萄园经营好,手上有“粮”,心中不慌。像我这样出生农村的孩子,不企望荣华富贵的生活,不追求奢华高档的消费,只想找个背景相仿文凭相当条件相应的女朋友,本本分分过点小日子,應该不是一件难事。

我对实现这点小理想还是充满信心的。心放下了,人睡得很踏实。

两天的研讨会,使我眼界大开见识大长。“富硒”这个东西,不仅是个“金字招牌”,简直就是棵“摇钱树”,我误打误撞地将我的葡萄园注册了“富硒蜜汁”商标,真还戳到了点子上,让我看到葡萄园的前景一片光明。

有的人提起开会就厌倦就头疼,可像我,也许是天马行空孤寞一人的时间多了,却渴望开会渴望交流,尤其是有知名专家学者参加的研讨会,更是让我脑洞大开受益匪浅。回归的这些天,我一直思考反复琢磨一件事,如何把我的葡萄园融进旅游,辅之以农家乐,再把村庄集并在周边,形成一种全新的综合发展模式?怎么理都未能理出个头绪,可专家学者们提出“田园综合体”的概念,一下子就把我的构想规范、准确地表述出来,豁然开朗呀!让我的尝试有了目标前行有了方向。

开会就是好呗,除了增见识,还能会朋友。我的高中同学黄斌所在的科技局就是这次会议的主办单位,高中毕业快十年,我俩鲜少有往来,但这次会议让我们重新聚首。虽然他只是一个跑龙套的副股长,但那点小权力还是有的。会议结束的晚餐,他把在县城工作的几个高中同班同学聚在一块,让我们小小地“腐败”了一回。黄斌请了七个同学,包括赵志坤,他因为有事要晚到一会,其余六个都是大学毕业后通过招考进的行政事业单位。自然而然,我这个“另类”成了饭桌上的“焦点”。听说我回到乡下种葡萄,当即就有人表示反对,说还是留在武汉好,在农村干不出什么名堂?也有人赞成我的逃离,引用了马云的话:“人生有三把钥匙:接受、改变、离开。不能接受那就改变,不能改变那就离开。”两派观点争锋相对难分伯仲。有人说,我们这拨八五后出生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姊妹,亏了吧。立刻有人接口道,这算什么?还有更亏的,读大学时少了补贴,毕业时自主择业,好单位好工作都被早我们而生的学叔学婶、师哥师姐们所占据,留给我们的就业资源少之又少,在单位的晋升空间窄而又窄,挤压得我们喘不过气立不住足。马上有人补充道,还有更亏的,当我们恋爱结婚时,房子是洛阳纸贵地俏,房价是铺天盖地般涨,我们没有能力购买,只能背负“啃老一族”的恶名。

有老可啃,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而我们这些农村出生的“穷二代”,只有树皮可啃。其中一个同学俏皮地调侃道。

不可否认,“出生农村”是一种烙印般的社会存在,成为贴在身上一道亮眼的“商标”,让很多农村孩子感到低人一等而自暴自弃。但是,我们有些人过多地放大了这种现象带来的后果,把它当成恋爱不成功事业不顺利工作不如意的借口和托辞,继而产生怨恨而身陷其中无可解脱。打心眼里,我是很反感听到这种说辞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挑战,但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机遇呀,怎么能够只看到挑战看到艰难,而无视机遇和希望呢?成天不做努力不去奋斗,只知悲叹时运怨天尤人,怎么能有出息?怎么能够成功?我本想驳斥几句,但没说出口,我怕大家伙说我“装高尚”、“假正经”,成为他们的攻击目标。

好在赵志坤到了,瞬间成了宴会上的“主角”,点燃了全场。有人吆喝迟到要罚酒三杯。赵志坤二话不说不动声色自罚三杯。那个派头呀,比好多富豪大亨都要深沉和持重。

同学之中有几个面临结婚准备买房,他们很想从赵志坤这儿得到实信,求教地问,都说房价要跌,去年我们没买,谁知今年又涨了一千多。这房子到底什么时候买划算?

赵志坤拈了一小块鱼肉递进嘴里,咀嚼一阵后抿下,拿起湿毛巾,极其绅士地在嘴上蘸了几下,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斯文艾艾道,“划不划算是相对的,而购买房子是绝对的。很多媒体鼓噪,房价要大跌,那是针对一二线城市而言。对我们小县城来说,房价本来不高,刚需又旺,不涨才怪咧。所以呀,不要犹豫,该买就买,果断出手。”

几个人表示认同地点点头,可又拿不定主意,问,你跟我们推荐看看,买哪个楼盘好?

赵志坤举贤不避亲地推介道,“你们如果想买,就买我家开发的那个楼盘:‘东诚花园。”

真是大言不惭,还你家咧,是你准岳父家。怎么越看,赵志坤给我的感觉越来越发泡越来越不实诚呢?难道吃软饭的男人都是这么不害臊?

几个同学热烈回应道,好啊,你总得给我们优惠呗。

什么同学会,竟然成了房交会。

赵志坤得瑟一阵后,潇洒表态道,“只要买我家楼盘,每个平方优惠二百元。”接着大言不惭自吹自擂道,“去年我提议捂盘未卖,过了不到半年,房价飙涨一千多,我家那个盘啦,坐地起价赚了五千万。”

五千万,从“土豪”的嘴里说出来就像买一斤白菜,比我们数数字还要轻巧和顺溜,真的是让人羡慕嫉妒恨!

五千万啦,你怎么会想到捂盘呢?太神奇了。几个同学惊呼道。

赵志坤很是得意地点点自己的脑袋,牛皮哄哄道,“凭我对大势的研判以及对县城房地产走势的预计,当然,还有第六感官的先知先觉吧。”

虽然很不着调,令人讨厌,但还是让几个同学惊叹和崇拜。

会议结束后,我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葡萄园中。

为了避免一次性销售难题,延长游客的采撷时段,我提出了“错时分茬”的模式,得到了方叔的高度认可。十亩的夏黑葡萄六月上市,十五亩的金手指葡萄七月上市,二十五亩的藤稔葡萄八月上市。

刚进六月,在县电视台播出的广告效应立刻显现出来,不断有游人成群结对来到葡萄园采摘葡萄,留影拍照,园子里充满欢声笑语。

刚刚送走的一批客人,采摘了八十斤葡萄,交了八百元钱后,背着胜利果实兴致勃勃而去。

在采摘者中,有些人把尖子上果实小的部分掐掉扔下,有的将整串葡萄摘下后,认为不理想,瞧瞧还有更中看的,就随意将成串的葡萄弃在园子里。方婶将这些残次品收到一块,在磅上一过,足足二十斤。方叔一边清洗葡萄,口里一边唠叨道,“这么好的葡萄,咋就这么扔掉呢?太不爱惜了。”方婶痛惜道,“又损失了二百元咧。”看到他俩这么巴家这么心疼,我笑着劝说道,“账不能这么算的。如果我们走批发,每斤卖六元,人家买去了八十斤,加上扔下的二十斤,共计一百斤,最多只能卖六百元,而我们现在光靠八十斤就卖了八百元,赚了吧。既然供人采撷,必定会有损耗。何况扔下的这二十斤也没糟蹋,方叔还能酿葡萄美酒咧。”两口子好像一下开窍似的,应和道,“也是的,也是的。”

闲暇之时,方婶就把我引进窝棚,递给我三炷香,让我拜神求佛。说实话,我是不大相信这个东西的。小时候,我经常看到我母亲背着我父亲进行这方面的迷信活动,当时没多在意,而今看到方婶为了我的葡萄园,专门去安宁寺请来一尊观音菩萨,着实让我感动。我点燃香,对着供在上方的菩萨像,先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接着又奉香闭眼拜了三拜,然后轻轻把香插进香碗里。待我出来后,方婶跪在蒲团上,口中咕咕咚咚念念有词,让我想起儿时下马时的巫婆。

我坐在方叔身边,方叔跟我细心解释道,“小吴呀,我堂客做的这件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礼多人不怪,周全总是好。你还真别说咧。这几个月来,气温适宜,风调雨顺,葡萄的坐果率高不说,还鲜少看到大小粒的问题。往年容易出现的什么黑疾、白粉、炭疽、霜霉、褐斑的病蟲害,今年都没有高发频发,打一遍药水就够了。我堂客经常跟我说‘佛法无边,看来在你这儿挺灵验。”

“我觉得最主要是您两口子把我的葡萄园当作自己的园子在打理在经营。我只能说,大恩不言谢!”我情真意切地感激道。

“谢就见外了。”方叔掏心掏肺道,“你是一个好娃!虽然年纪轻轻,但你很有思想,还蛮大气。最主要的一点,你身上有一股正正的东西。逢上你这样的雇主,也是我们的福分。”

“你们把心血和汗水都洒在我的葡萄园里,我只能珍藏心中日后图报。”我真心实意地许诺道。

“其实我们全力帮你,也有一点小私心。”方叔敞开心扉实话实说道,“我们希望助你成功,把园子扩大,把农家乐办起来,成为一家农字号骨干企业,然后让我的二丫头回来,跟你打工。”

这哪是什么私心 ?这分明是做父母的一种良好愿望。方叔方婶不止一次地跟我讲过,他们的小女儿前年在职业学院毕业后,跑到武汉一家公司做前台,月工资不足三千元,光租房就花掉八百,剩余两千块钱吃饭穿衣买化妆品哪里够花?只能向父母伸手,但父母能资助的极其有限,根本填不满她的消费窟窿。没有办法,她只能下班后赶到KTV去做“三陪”。在学校谈的男朋友,跑到武汉去找她,看到她那个样子,毅然决然和她吹了。方叔方婶羞呀臊呀,感觉到八百辈子的脸都被她丢尽了。在他们看来,这大城市是有钱人的世界,是官员们的舞台,是明星大腕的地盘,是原住居民的家园,本来人山人海人满为患,你一个农村小姑娘往那凑什么热闹?所以,他们不愿意女儿在那个环境中久待,不想看到女儿一天一天学坏,迫切希望把女儿弄回来,找个班上,谈个朋友,结婚生娃,履行完人生的每个步骤。但是,他们在县城没有关系,找不到接收单位,便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没有比得到信任更让人欣慰了。方叔方婶不仅看好我的现在,更看好我的未来,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把这份信赖当作是一种责任一种动力,让事业做大做强。我表态道,“放心吧,方叔,只要今年收成到手,明年扩充园子后,我就把她招回来,专门负责电商这一块。”

方叔的脸笑得像九月雏菊一般灿烂。

漫步在葡萄园里,穿行在葡萄架间,有一种无以言表的满足,顺手摘一粒色泽鲜嫩、颗粒饱满的葡萄放进嘴里,甜汁溢满口中,香甜沁入脾胃,让人感到生活是那般甜蜜那般美好。

到六月中旬最后一天,夏黑葡萄这一茬已被游客采摘走两千多斤,我本想还捱几天,毕竟游客采摘利润大,但方叔方婶很坚定地提告道,“进梅雨期了,不能再等了,联系几家超市,迅速走货。”

遵照方叔的吩咐,我赶紧联系到三家连锁超市的负责人,把他们请到园子里进行了实地参观,拉他们在县城“金源酒店”舀了一顿,又给每人派了一个红包。三位分头与我签订了销售协议。因为我冠有“富哂蜜汁”商标,我的葡萄每斤比周边别人家的批发价高了五毛钱。

仅用两天时间,便把十亩地上的夏黑葡萄销售一空。方叔心里像甩掉一个包袱一样对我笑道,“这下好了。”我也感到心里像卸掉一块大石头一样。

入梅的那天晚上,天气预报是小到中雨,可却下起了暴雨,俗称“竹杆雨”,哗啦哗啦平地起水。方叔和我穿上雨衣,扛上铁锹,一头冲进雨中。

挖通了临那河的几个出水口子,园子里的水往外狂泄,但大雨根本没有停歇之意,依然下得很猛,不多会园子里已满是积水。方叔果断地指挥道,“我去安装水泵抽水,你赶紧到镇上老王农机店,再买一副水泵回来。”

我急忙开车驶到镇上,拍门打户地敲开老王农机店的门,买了一副水泵,迅速赶回园子,方叔很快将水泵装上。

雨持续下了五个多小时,一百多毫米,到后半夜才慢慢停歇下来。要不是河里沟里是“空肚子”,这场雨足以让我的园子漫溢。多亏抢排及时,到第二天上午,园子里的水基本排空,所幸没有大碍,真的让我虚惊一场。

方婶跪在蒲团上,对着观音菩萨,虔诚地做着祷告。方叔则靠在床头打盹,他一夜未睡,应该小憩一会了。昨晚要不是他英明决断,现在可能还是水漫园子咧。

我靠在藤椅上,很木然,真切地感到创业不易!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场大雨过后,我的气还没喘匀,更大规模的暴雨接踵而至。江汉平原的“坨子雨”下到某个地方,那就是灾难,一下就是瓢泼桶倒,一下就是几个小时,一下就是连续几天。下得你睁不开眼睛找不到办法,下得你无能为力束手无策,下得你望“洋”兴叹绝望至极。

一连下了五天,将近千毫米,我那低洼的园子早被淹得没了影儿,变成“看海”模式。窝棚里进了齐颈深的水,整个田地白茫茫水淼淼一片。汉江处于汛期,水位很高,省防总为了保护大堤保护大武汉安全,下令关闭了汉江堤上所有外排的闸口,闸口堵死了,垸子里的渍水,只能靠太阳蒸发和小沟小渠慢慢向下泄漏。

等到我的园子出水,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我踩着泥泞 ,脚步趔趄地走进园子,一眼而见满地的葡萄藤委屈地盘缠在一起,可以想到,它们曾经有过剧烈的挣扎。窝棚散架四分五裂,唯有那尊菩萨扎在泥水之中,我扒出来,举在手上,声嘶力竭地质问道,“你不是千手观音么?你不是普渡众生么?你不是佛法无边么?你是怎么保护我的?”我狠狠地将铜像扔向远处,栽进泥里。我抬头望天,乌云宛如一口铁锅反扣着,好像又要下雨,我破着喉嗓叫嚣道,“老天啦,你为什么不给我活路?”顿时,泪眼模糊。

“不是老天不给你活路,而是你自己没有找准活路。”多么熟悉的声音,似曾相识的腔调,难道这是幻觉么?泪眼蒙眬之中,我分明看到父亲站在我的身边,那副宽厚的肩膀曾是我的依赖,我多么希望此时倚着这副肩膀靠一靠,可是,我又不敢。

父亲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贴近我,把我拥在臂弯里,然后揭露道,“光军,这事怪不得你,你是中了赵志坤的招,上了赵志坤的当呀。”

我抬眼望着父亲,渴望从他那儿得到真解。

父亲放开我,指着那块园子,细说原委,“七年前,赵志坤选中这块‘水袋子种葡萄,谁都认为他是疯了,因为按历史惯例,这块地三年一小渍,五年一大淹,不可能出现好的收成。然而,赵志坤承包的这几年,没有出现一次水患。为此,他赚得盆满钵满。赵志坤是何等精明之人,他当然知道越往后,发生水灾的机率会越高。所以,去年,他开价二十万要转让出去,结果没人接盘,老天眷顾他,又赚了一年钱。今年,他无论如何要把园子转让出去,毕竟是提心吊胆走钢丝呀,所以开价十万,但无人问信。而你在头尾不知情况不明的情况下,傻里叭叽地接手,不出问题才怪咧。”

还有这等事?我不相信地问,“赵志坤怎么会害我?”

“我曾经提醒过你,只是你没把我说的话听进去。”父亲直言道,话语中带有责备和不满。

父亲确实提醒过我。那是四年前的春节期间,我和李章明赵志坤一道赴县城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我不胜酒力喝多了酒后,在同学的吆喝之下去KTV唱歌,唱至中途,我克制不住几次想吐,陪唱小姐便给我揉身按摩,双方身体贴得很近,赵志坤趁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到朋友圈。赵志坤的一个哥哥从朋友圈看到这张照片后,又转发到了他的朋友圈,还在村子里飞短流长地说我在县城打野鸡玩小姐。流言传到我父亲耳朵里,父亲问我,我如实叙说了当时的情况,父亲严正提示我,别再和赵志坤走得太近,他们家的人都是不怀好意阴毒刻薄。我不以为然地为赵志坤开脱,其实他只是想开个玩笑,也不至于有什么恶意。父亲指着我的鼻尖斥责,你不听我的话总要吃大亏的。接着父亲讲述了我们两家的渊源。赵志坤的祖父曾经是村支书,因为私心重被老百姓告下台,镇里让父亲接手。赵志坤的一家认为是父亲在背后捅阴刀子,所以总是和父亲对着干,经常写匿名信,状告父亲。信寄到镇里,镇里不理睬,因为他们了解相信父亲。后来赵家就把信往省里寄往中央寄,以至后来父亲成天就应付这种上级纪检部门的调查和核实。疲惫不堪,加之被告状搞得威信骤降,父亲索性辞职不干了。做了三十多年的村干部,当了将近二十年的村支书,就被这种莫须有的告状搞垮,父亲的心里当然窝火,对赵家自然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把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事稍加联想形成链条,又想到刚刚接手时方叔吞吞吐吐的神色,似乎感觉到父亲说得在理。但我總认为这些都是前朝旧事,应该不会牵扯到我们这一辈。我宁愿把一个人往好里看,绝不把一个人往坏处想,依旧执迷不悟,“我始终不相信赵志坤会害我。”

“四年前发生在你姐身上的事还记得吧?”父亲再次揪起往事,提醒道。

我当然记得。四年前姐和姐夫回我们家过春节,带回了两个小孩,一个是他俩亲生的儿子,还有一个是抱养的女孩,曾是一个弃婴。姐和姐夫是上海某国有建筑设计院的,都是副处级干部。他俩回去后,单位就收到他俩“超生二胎”的举报信。那个时候,计生政策没放开,超生二孩可是要丢饭碗的。好在姐和姐夫抱养手续齐全,才没被追究。信是从老家寄去的,而在村子里,大家只知道姐和姐夫在上海工作,谁也不晓得他俩在哪个单位工作。恰恰在那个期间,赵志坤无意间问过我,说他的一个表弟在同济大学毕业准备找工作,想到我姐的单位去投简历搞应聘,向我索要了我姐的工作单位及地址。

细细想来,赵家的确是处心积虑地实施着报复,见缝插针地设局陷害。真是太阴险毒辣啦!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狂奔到公路上,坐进驾驶位,开着车直闯住在镇上的赵志坤家。

赵志坤啦赵志坤,你狗日的就是人渣一个!老子真诚对你从无二心,你却把祖辈仇怨转嫁到我辈身上,利用老子的无知,辱没老子的信任,欺骗老子的善良,坑掉老子六十多万,并且染指高利贷,扯了一个大窟窿,让老子血本无归。老子绝不放过你!

我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根防卫钢管,跑到赵志坤家门口,狠劲地捶着门,只听见门板咚咚响,却没见人来开门。

我敞开喉咙,放大音量,撒泼怒骂道,“赵志坤,你个畜牲!”

门口蹲着两尊石狮,我抡起钢管,朝狮子的头部猛砸下去,“咣”一声,狮子一动不动,只留下一道白印,反弹的后座力把我的虎口震破,鲜血直流。

像小丑一样大闹一通有何用?像赖皮一样耍泼骂街有何用?对赵志坤没有丝毫影响,他依然活得逍遥自在,你总不能一刀捅了他吧。再说,虽然他做过精心安排布局设阱,但你可以避而远之呀,你为什么还要冲动冒失奋不顾身地往里跳呢?被卖了还他娘的帮人数钱。这都是教训,活生生,血淋淋啦!对付这种小人,惟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我终于让自己的情緒平复下来,拿出手机,翻出相册,找出赵志坤和菲菲去年在东湖游览时让我拍摄的亲昵照片,我在下边配上一段文字:“志坤的前妻菲菲,现在哪里呢?”然后用短信发给了融融。你赵志坤不是想害老子么?老子不害你,但老子可以检举揭发你!

霎时,我感到胸中一口恶气喷涌而出。仅仅一会,我就有些懊悔起来,赵志坤煞费苦心经营的人生宫殿,也许会因为这张照片而崩塌,我做的是不是太出格了?但我立刻抹去了这种想法,因为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属于正当防卫。

父亲和母亲正坐在堂屋里说闲话,见到我走进家门,父亲拉我在他身旁坐下,用慈爱的眼睛望着我,真切鼓励道,“在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反正你把武汉的房子卖了,也回不去了,就在那块园子上从头再来。今年发了大水,难不成年年发水呀?我想好了,过几天我就带人在园子四周打土坝,把防水堤做好,总有赚钱的几个年份。”

这是我那“雷公”父亲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母亲也把凳子搬到我身边坐下,牵住我的手,细声细气地透露,“刚才你方叔方婶来过了,把你好好地夸奖了一通,劝我们一定要相信你,说按照你的思路走,葡萄园不仅能赚大钱,还会有大发展。两口子还表态,继续跟你打工,待有收成后再领工资。”

猝不及防的沉重一击,使我脑里曾经冒出过放弃的念头,但父母的态度及方叔方婶的支持让我又重拾信心。冷静下来细细思量,虽然我的葡萄园遭受灭顶之灾,但那只是老天的恶作剧,并非是我选择种葡萄的创业之路出了什么差错,大方向是对的,我得继续走下去。只是二十万的高利贷像磨盘压在我的头顶,让我不敢拿正眼面对他们。

看到我畏缩不前没有态度的样子,父亲有些急了,颇为生气地激将道,“你当初回来时的那股子激情哪去了?怎么跌了一跤就爬不起来了?你这种熊样能够成事么?”

不是的,不是的。我差点就说出那二十万高利贷的事情,但话到嘴边,我硬生生地咽回去了。宁愿我一个人默默地扛,也不想年迈的父母为我担惊受怕。

接着,父亲用自己的切身经历和人生经验谆谆告诫道,“我当村支书时,只要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诀窍是什么?就是坚持!所以,你们年轻人做事,要沉下心来,要坚持去做,切切不可半途而废!钱的事你也不要过多操心,我与你妈商量过了,就是变卖这栋房子,也支持你把园子重新建起来。”

我终于抬起了头,和父亲的眼神交汇,接收到的浓浓的温情和满满的期盼。

转眼就是七月底,到了还款期限,我主动打通光生哥的电话,报告了我的惨痛经历,希望他出面,给嫂子打声招呼,宽限十天半月的。我已经想好了,亲自到上海一趟,向姐夫打欠条借二十万。不找我姐,是因为她资助我已经够多了,我再不能狗子舔簸箕——无遍数地找她,接受她的无偿支援。如果这二十万再找她,她肯定会给我,只是姐夫知道了会怎么想?不能因为钱的事而影响他们夫妻的关系。不巧姐夫最近一段时间被单位派到北京去参加一项国家项目的设计,七月中旬才能回沪,因而还款的事只能挪后几日。

光生哥不仅没有为难我,还给我支招道,“你嫂子公司有专业催债队,那些人不好惹。你最近就换个手机,不要让他们找上你。”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直接言道,“你给嫂子讲清楚,我又不是不还,只是宽限几日。”光生哥停顿须臾,实告道,“我和你嫂子已经离婚,在她那儿说不上话了。再说,在钱的问题上,你前嫂子是抹脸无情油盐不进。所以,你一定得听我的话,保护好自己。”我很是无奈地挂了电话。

我又被迫更换了手机号。换就换呗,反正没有要紧的联系人,也没有不能断掉联络的生意要谈,心里只有一份牵挂——谢琪,从武汉回来后换了号码就再没了音信。要说必不可少的联系人,那就只有父母了,我把新号码发给了他们。

父亲主动请缨,把清理园子、整缮设施的事承揽下来,让我到外边去走一走看一看,了解行情,寻找销路。我来到县城,在县里兴办的“电商服务中心”谋得一份临时工作,一方面赚点钱糊口,学习学习,给精神“充电”,让灵魂清净。同时,我要利用“互联网+”的平台把我的“富硒蜜汁”品牌与周边千余亩的葡萄园推介出去。如果这条路走得好,我还可以扩大种植面积。最最渺小的我,却有大大的梦想。只要我将葡萄园规模做大,我就可以向“农业+旅游”的模式转变,而一旦这个模式形成气候,就能够尝试着向“田园综合体”过渡了。

梦想,似乎很遥远,但确实挺美好。

当我处在无限的憧憬和莫名的兴奋之中时,却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她急慌慌地告诉我,父亲被两个人架着上了一辆白色面包车,往村口方向跑了,他们只留下一张纸条。

我知道闯了大祸,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开车赶回家里。

我接过母亲攥在手里的字条,看到上面写着簸箕大的八个字:“赶快还贷,拿钱赎人”,下面是一串手机号码1360711××××。我拿出手机对着这个号码拨过去,通了却无人接听。缓了一会,我再拨过去,通了还是没人接。我有些六神无主起来,瞬间想到了姐,打通姐的电话,向她如实报告了事件的经过。姐冷静地嘱咐道,“钱是小事,我来筹。你跟我再打电话央求那班人,爸身体不好,千万不要对爸有过分行为。”我答应过后便挂了电话,再重拨过去,通了依然无人接听。我便打开短信息发件箱,急慌慌地写道:“我的父亲年近古稀,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和心脏病,天气炎热,请你们切切照顾好我的父亲。我今天筹款,明天送钱赎人!吴光军。”发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姐和姐夫提着二十万现金坐飞机从上海赶回家。我立马打电话与那边联系,但电话关机。姐拿出手机拨通号码打过去,亦是关机。隔了一会,姐夫用自己的手机再次拨号过去,还是关机。

我的心里很是发慌,顿感无措。姐夫当机立断道,“不能拖了,立刻报警!”姐姐望着我,我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姐有一高中同班同学姓董,在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做副队长,姐把电话打过去,他正好在单位开会。我们三人赶到董队长办公室,把那张写有联系电话的字条交给他,并把相关情况跟他作了详细汇报。听完后,董队长承诺道,“这个案子不难,我亲自上手。你们回去等消息吧。”

仅仅过了几天,我仿佛過了几年似的,一大早就跑到刑警大队门口守候。董队长刚走进大门,我便迎过去询问情况。董队长站着给我简单说了一下进展:队里派了两个人按照号码去武汉找人,结果查到户主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已于一个月前去世。两人便去找户主的儿子,儿子说,他父亲的手机是在弥留之际被盗走的,因为当时忙办丧事,也就没有去销号。两个人到移动公司去查这个号码的通话记录,这一个多月时间里,竟然一条也没有。

“你们可以查白色面包车,去武汉找‘快贷公司——”我急不可耐地提醒道。

“我们是吃这碗饭的,知道该怎么办案。”董队长打断我,继而预告道,“老人家幸存的几率很小很小了,你们家得有一个思想准备。我们做过推演,因为老人家有高血压和心脏病,可能在被架上车后,因为激愤就出意外了。那班人肯定要拼命隐藏证据毁尸灭迹。所以,厘清案情,锁定证据还需要些时日,你得多点耐心。”

我忍住泪水,转身而去。回到家,看见光生哥坐在屋里和我母亲拉家常。见到我,光生哥起身,把我拽到楼上的房间里,很是悲伤地说道,“发生这种事,我也十分难过。那些追债公司的人,尽是他妈的地痞流氓小混混,为人凶狠手法毒辣。”

“再狠再毒也要查清真相,把他们绳之以法。”我咬牙切齿道。

光生哥看到我态度坚决口气坚定,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低着头,默想一阵,低声道,“时间过了好几天,我估计伯父凶多吉少。”他看着我的脸,捕捉着我的表情,继而谨慎地试探道,“伯父六七十岁的人了,既然已经错了拐,何不换个思路?不要让公安介入追究下去,而是通过别的途径寻求赔偿。”

“私了?不可能!”我断然回绝道,“是不是有人找你了。”我从他的神色举止之中,看出了一点小名堂。

“没有没有。”光生哥慌忙否定道,但他鬼鬼祟祟掩饰的尾巴还是被我抓住了,本身看他气不打一处出,我扣住他的领口,厉声喝问道,“你是不是参与了绑架我的父亲?”

他用力拉开我的双手,极力澄清道,“我绝对没有参与!”然后望着我,在我眼光的逼视下,他哭丧着脸,坦告道,“但我做了件该死的事。你贷款时,我以你的名义向公司申贷了七十万。”

哼!我那么信任你,直接把委托书写给你,你居然以我的名义虚贷五十万,想黑前嫂子公司的钱,太下三滥了。如果你实事求是地上报我只贷了二十万,前嫂子公司能兴师动众地动用那么多人力财力追讨么?我的父亲会被绑架么?一切的一切,皆因你光生哥而起,我恶吼道,“你就是害死父亲的元凶!”

光生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左右开弓地扇了自己几个嘴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倾诉道,“我们这些农村走出来的孩子,要想在大城市立足下来,容易么?与你嫂子结婚,我确实是想走捷径,但我大错特错了。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在那个家里,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而且所受的全是轻侮和屈辱。没有办法,我只能提出离婚,可他们却分文不给,要无情地将我扫地出门。我付出了美好的青春,我要得到补偿!我过惯了上流社会的生活,我只能铤而走险地去捞一把钱……”

“浑蛋!”我鄙视道,世界上怎么有这么无耻而不要脸的人。

“这个社会就是小人得志浑蛋当道。”光生哥恬不知耻地喃喃道,接着抓住我的手,苦苦哀求道,“光军,看在我俩弟兄一场的情面上,别让警方追查下去了,我不能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金钱、荣耀和地位。只要你撤案,我立马让他们赔款,除了那二十万不要你还之外,另外再赔偿五十万。有了这笔钱,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创业了。”

“人命能用钱换取么?荒唐!我用父亲性命换来的钱创业,能心安理得么?”我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大声驱逐道,“你跟我滚远点,我不想再看见你!等着蹲监狱坐大牢吧。”

“坐不坐牢是我的命。”光生哥换了一副面孔,从乞求变为强势,带着威胁的口气道,“那帮人做事一向来无影去无踪,警方很难找到把柄破解案情,别到时候‘赔了父亲又折金,落得个人财两空。”

“我只相信正义!”我高声回击道。

看到我神色严峻态度坚决没有半点松动的迹象,光生哥慢慢地站起身,垂着头缓吞吞地走到楼梯口,一只脚跨下梯坎时,他回过头对我说,“我还有件重要事情要告诉你。”

陪他走下楼梯走到大门口,他告诉我,“前几天谢琪专门来找我,我把你的新号码和老家的地址写给她了。”

光生哥突然给我透露这个信息,让我的心顿时软了一阵,差点就原谅他了,但一想到父亲失踪多日,生死未卜,我的心变得刚硬起来。临别之时,我友善提醒道,“光生哥,去投案自首吧,求个好态度。”

“胡说!”光生哥急赤白脸猛爆粗口道,“我才不会像个傻逼去自投罗网,那就会像赵志坤一样疯掉,直接被送到精神病医院。”

“赵志坤疯了?”我讶异地问,真是三日不出门,不知天下事。

“是的。”光生哥肯定地点头过后,一五一十详说内情,让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赵志坤有段“隐婚”历史,悄悄离婚后,又找了一个房地产老板的富家千金,谁知这段‘隐婚史被扒了出来。黄花闺女怎么会找二婚头?千金小姐怎能容忍欺骗?结果是女方毫不留情地一脚蹬了他。这人从天堂跌进地狱,受到强烈刺激,当然就要疯了。

这是上天对缺德之人的报应,活该!我的心里流过一阵复仇的快意。我旁敲侧击有感而发道,“光生哥,赵志坤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做人做事不能丧失底线。我们都是农家出生,都想脱掉土气,都想褪去农味,都想成为光鲜高贵的新都市人,但我们只能努力工作积极争取,万万不可不择手段偏执强求。生活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应该让它回归本真。”

“你不要跟我满口说教大话连篇了。告诉你,只要得到了,我就不想失去!”他手一挥,斩钉截铁道。

光生哥不想失去,铁了心地要死扛到底,我能有什么办法?要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几乎没有可能。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我想起了国外的一个寓言:“一群人急匆匆地赶路,突然一个人停了下来,旁边的人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不走了?停下的人一笑,走得太快了,灵魂掉在了后边,我要等等他。”从赵志坤的疯到光生哥的走火入魔违法犯案,是不是都走得太匆忙太快速了?为什么不能停一停等一等掉队的灵魂呢?我们到底从何而来,又因何而去?去哪儿呢?

时间在一天天逝去,父亲生还几近渺茫。姐把母亲接到上海家里,她每天打电话询问破案进展,邻里乡亲三三两两到家里来打探消息,让我变得很焦灼。我又跑到县刑警大队找董队长,他私下里跟我讲,案件已掌握重要证据,不日就可破案。听到这个消息,我终于透了一口长气,心中的负罪感略有减轻。

回到家里等消息的时候,方叔方婶和村支部朱书记来了,朱书记递给我一张银行卡,情真意切地期许道,“小吴,新时代需要像你这样有思想有闯劲的新青年,这是我们支持你的五万元钱,希望你在‘乡村振兴中为我们走出一条新路!”

我抖抖索索接过银行卡,哽咽地说不出一句话。得知这五万元钱是村支部为我专项筹集,并且方叔方婶用他们在村合作社的众筹本金给我做了抵押,我更感到责任在肩压力巨大,我还等待什么呢?我得遵从父亲的教诲,挺起腰杆,把葡萄园重新盘起来。虽然初次创业失败,但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怨不得别人,也并非我能力不济,而是我得为冲动莽撞付费买单,为轻信他人交笔学费。好在我还年轻,才28岁,年轻就是资本,有的是赶本扳回的时间。只要我精神与体格同在,灵魂与肉体同行,我的创业之路定会越走越好。

我住进葡萄园里,接着父亲的未竟工程,埋头不语地筑起土坝。汗水像蚯蚓爬满我的脸颊,浸透了我的衣衫,我抬起头,拿出毛巾擦拭一把,却蓦然看到谢琪和她的父亲站在我的眼前,仿佛从天而降,我以为身处梦境之中。谢琪见到我,拱在我的怀里,两只纤纤细手捏成两只棉花糖似的小拳轻轻捶打着我的胸脯,“你让我找得好苦!你坏!你坏!”娇嗔的声音中饱含着对我不辞而别的责备,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

我紧紧地把谢琪拥在怀里。

谢父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告诉我,“谢琪为了说服我,跟我磨了半年,做了好多工作。谢琪为了找到你,像发疯一样,只差没登‘寻人启事了。小吴,你可要珍惜呀!”

我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接着谢父高兴地宣布道,“为了成全你们俩,我的投资准备转向,拟在‘田园综合体建设上先行一步。”

这真是个天大的消息,我高兴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