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古籍中的藏书家小史

2018-07-09 09:04法人尚论聪
法人 2018年7期
关键词:钱氏藏书家藏书楼

文 《法人》特约撰稿 尚论聪

古代士大夫阶层都喜爱藏书,甚至建有规模浩大的私家藏书楼。他们留给后代最为珍贵的遗产不是珠玉田产,而是书籍和知识,这也是许多世家可以兴盛数代的原因

藏书之于读书人是雅事,也是一种生活。

明季以来,世家藏书者颇多。最为人熟知者当属钱牧斋,其绛云楼藏书冠于东南,黄梨洲在《思旧录》中曾说:“余数至常熟,初在拂水山房,继在半野堂绛云楼下。后公与其子孙贻同居,余即住于其家拂水。绛云楼藏书,余所欲见者无不有。”黄氏博涉经史诸子、天文历算,可谓无书不读,钱家竟能提供他想看的任何书,其弘藏可窥一斑。

绛云楼是钱牧斋的藏书楼,也是他与河东君的居所,二人坐拥书城,展玩咀嚼,颇为相得。遗憾的是,顺治七年(1650)冬夜,牧斋之幼女与乳母在楼上嬉耍,剪灯花时不幸打翻火烛,引燃故纸,藏书楼被焚。烬余之书,后来尽数赠予族孙钱遵王。笔者曾在《四部丛刊四编》中看到一册《酒经》,钤“钱印谦益”,卷尾有牧斋题跋一则云:“《酒经》一册,乃绛云未焚之书,五车四部,尽为六丁下取,独留此经,天殆纵余终老醉乡,故以此转授遵皇,令勿远求罗浮铁桥下耶?余已得‘修罗采花法’,酿仙家烛夜酒,视此经又如余杭老媪家油囊俗谱耳。辛丑初夏蒙翁戏书。”辛丑即顺治十八年,从跋文来看,牧斋与遵王的感情是颇为融洽的,宁不知四年后谢世,爱妾为此辈逼杀也。

抄书和刻印书充当着文化传播的媒介

常熟是一个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明清时期出了很多藏书家,私家藏书楼尤鼎盛焉。除了钱牧斋的“绛云楼”外,还有钱氏“述古堂”“也是园”,毛氏“汲古阁”、陈氏“稽瑞楼”、张氏“爱日精庐”、陆氏“玄要斋”“颐志堂”、冯氏“空居阁”等等,这些藏书家不止藏书,同时还抄书,刻书,充当着文化传播的媒介。作为世家子弟,钱氏虽绝意于功名,但拥有大量田产,物质充裕。日间专以聚书为要务,与海内藏书名家多有往来,毛晋、毛父子,陆贻典,季振宜,冯舒,冯班兄弟,叶奕,顾湄,金俊明,叶树廉等人均为其座上宾。藏书家都有一个通病,得到珍籍后,虽千金亦不肯易手,更不要说借人一览了。但钱遵王交游广阔,在藏书界有头有脸,很吃得开,听闻某家有宋元旧本,必定想尽办法借来一阅,或抄录,或参校,补自己所无。反过来,有人要借他的藏本抄校,他也奉借。这样,在藏书家之间形成了一种互通有无的风气,一些非常稀见的本子便因传抄而保留了下来。

钱遵王喜抄书,用纸上乘,墨迹莹润,字行清朗,校勘极佳,为藏书家所钟爱,世称“钱抄”,与顾千里的校本(“顾校”)、黄丕烈的题跋本(“黄跋”)并称“三绝”。三十年间,钱遵王藏书达四千余种,编有《述古堂书目》《也是园书目》《读书敏求记》等书目。《四部丛刊四编》中收录了多种钱氏旧藏本,如《因话录》《支道林集》《相台书塾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等,尤其是《相台书塾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为钱氏也是园影元抄本,纸如玉版,墨如凝漆,铁画银钩,入纸三分,展玩赏鉴,令人爱不释手。

钱牧斋的《读书敏求记》是目录学的开山之作

于藏书一道,钱牧斋有云:“聚书不同,有读书者之聚书,有聚书者之聚书。”直白的说,有些人藏书是为了做一个学者,有些人藏书纯粹为做藏书家。钱遵王显然是前者,他在所撰书目《读书敏求记》中将藏书按传统分为经、史、子、集四大类,大类之下又细分小类,经部分为礼乐、字学、韵书、书、数书、小学等6类;史部分为时令、器用、食经、种艺、豢养、传记、谱牒、科第、地理舆图、别志等10类;子部分杂家、农家、兵家、天文、五行、六壬、奇门、历法、卜筮、星命、相法、宅经、葬书、医家、针灸、本草方书、伤寒、摄生 、艺术、类家等20类;集部分诗集、总集、诗文评、词等4类。总计著录图书634种。他在书目中记述版本、撰述者、卷帙数、递藏源流,对刻印优劣予以评判,并写下了大量题记。可以说,这是一部目录学的开山之作,也是一部融合了读书人喜怒哀乐的性情之作。如他在《陈氏香谱》(此书被归入史部)条目下写道:“古人命笔虽小道,不感聊尔成书。今人偶撮一二零断《香谱》,刊入类书中,沾沾夸诩,真不满鬻香长者之一笑也。

宋刊本《酒经》书影,钱牧斋跋记

书馆晴窗,萧晨良夜,静对此谱,如烧大象藏香一丸,兴光网云,覆甘露味国。尔时鼻观先参者,为何如也。”类似这样的文字还有很多,如珠落玉盘,锵然有声,华光四射。

钱遵王身故后,藏书流散。正所谓荆人失弓,荆人得之。钱氏旧交、江苏泰兴藏书家季振宜闻讯,以重金大力购入。季氏与钱氏一样,也是江浙世家子弟,其祖父季三卿、父亲季寓庸均好藏书。据说他家后园有一株宋代贤达孙益亲手栽种的桂树,树木苍郁,故而冠名“嘉树园”,园中又建有“春柳读书堂”“静思堂”和“辛夷馆”等藏书楼,少时即与长兄季开生读书于此,后来此园又被季振宜继承,并成为其藏书处。

顺治四年(1647),季振宜中进士,开始了其仕宦生涯,同时也把他的藏书收集范围扩大,他历任兰溪知县、刑部主事、户部员外郎、浙江道御史等职。为官清廉,耿直敢言,经常为民请命,赈灾救难,深得民众喜爱。其人品与官品,都配的的上藏书家的身份。季氏藏书,多收名家之书,格局大,气度阔。明代大家文徵明、文伯仁(徵明侄)、王宠、项元汴之藏书,亦在其家焉。他的藏书之丰富,除购入了钱家散出来的书外,还购入了毛氏汲古阁散出的书,一时江左无两。《酒经》一书,很可能就是此时归于季氏之手的,在钱牧斋跋记的右下角,有一方小小的朱记,曰“季振宜藏书”。

士大夫阶层留给后人的遗产就是书籍和知识

《四部丛刊四编》所收录之书中,有季振宜旧藏本六种,如《寓简》《东观余论》《白氏六帖事类集》《帝王经世图谱》《庐溪先生文集》《番易仲公李先生文集》等。季振宜积三世之富,诸大家之书,最后达27000余卷之多,然而极盛于他,也衰于他。一旦身故,后人即不能守持其家族藏书,散出去的藏书,大部分为昆山豪族徐乾学所得,其中《酒经》就在这批书中。此书卷端钤有“徐健泪”“乾学”二印,卷尾钱牧斋手书的跋记左纸,亦有徐氏后钤的两枚朱记:“徐氏珍玩”“传是楼印记”。可为证据也。徐乾学,字原一,号健庵、玉峰先生,是清初三大家之一的顾炎武外甥。他深得康熙帝垂青,任命为《明史》的总裁官,此外还修撰了《大清一统志》《读礼通考》等书,遍任文教、监察等部门的高官,最后累官至刑部尚书。徐乾学于宦余喜好藏书,建有规模浩大的私家藏书楼——“传是楼”。

作为士大夫阶层,徐乾学留给后人的不是珠玉田产,而是书籍和知识。就传统而言,东方社会存在一个累世传递知识和学术的精英阶层,他们一方面在朝堂做官,另一方面是地方上的学术带头人,往往能够兴盛数代甚至十几代。然而,这种情况经常受到政局变动的影响而衰败。

在常熟的私家藏书机构中,瞿氏家族的铁琴铜剑楼堪称最后一个古典意义上的藏书楼,江浙一带大藏书家散出来的书,瞿家必竭力收藏,尤其是前述藏书家们的书,入其彀中者匪少。铁琴铜剑楼历尽五代,期间不乏战火和社会变革,但藏书统序始终未改,直到建国后,瞿济苍与瞿旭初、瞿凤起兄弟将图书分别捐给北京图书馆(现国家图书馆)、常熟图书馆等国家藏书机构。至此,瞿氏铁琴铜剑楼五世藏书——乾嘉以来最为人称道的私家藏书传奇华丽落幕。

通观持有过《酒经》一书的藏家,实际上是对传统藏书家的一个梳理。限于篇幅原因,本文未就涉及的全部藏书家展开来谈,否则必定是一个地域广阔的藏书地图。知识和文明的传播,是和先贤的苦心孤诣分不开的,既有作为知识分子的使命感,也和藏书体验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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