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的“洛阳情结”

2018-07-12 08:12李晓阳张喜贵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名作欣赏 2018年15期
关键词:潘岳京都情结

⊙李晓阳 张喜贵[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古代京都历来具有超强的凝聚力,它以政治、文化、军事、经济等优势吸引天下文人名士云集于此。西晋京都洛阳既是政治文化中心,也是权力的舞台、名利的渊薮。陆机《长安有狭邪行》描述了西晋士子络绎不绝地奔赴京都洛阳的情景:“伊洛有歧路,歧路交朱轮。轻盖承华景,腾步蹑飞尘。”从潘岳的本传及年谱来看,他也是奔向京都洛阳队伍中的一员。

情结亦称“情意综”,是荣格学派的重要概念,指的是“被意识压抑而在无意识中具有持续性,以本能冲动为核心的愿望、情绪或观念”。潘岳的“洛阳情结”是其基于洛阳与政治的特殊关系而生成的心理印象群,最为集中地体现了他对权力的追逐。就“情结”的功能而言,“情结总能对人的心理和行为产生极具强度情感的影响,甚至是主导性作用”。“洛阳情结”作为潘岳行为的内在动力,促使他离洛外任与赋闲期间仍期望通过提升政绩、拜谒权贵等途径重返洛阳。对洛阳的执着与依恋造就了潘岳与洛阳不可分割的关系,潘岳的文学作品也多与洛阳相关。“洛阳情结”是了解潘岳仕宦思想与政治抱负的钥匙。

一、入洛为官是潘岳的毕生追求

潘岳的政治理想是入洛为官。二十岁时,他“辟司空太尉府,举秀才”。虽“高步一时”,但“为众所疾,遂栖迟十年”。其后潘岳离开洛阳,“出为河阳令”期间,勤于政务,期望通过卓著的政绩重返洛阳。转任怀县令后潘岳仍对此抱有希望,施政惠民,充分展示了行政能力。公元286年因“勤于政绩,调补尚书度支郎,迁廷尉评”,得以返回洛阳。不久惠帝即位,他由杨骏引为太傅主簿。然而好景不长,晋惠帝元康元年(291),杨骏被杀,潘岳得公孙宏救助免死,除名为民,随后一年选为长安令不得不再次离开洛阳。公元296年,已年满五十的潘岳闲居洛阳,“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谧二十四友,岳为其首。……其母数诮之曰:‘尔当知足,而干没不已乎?’而岳终不能改”。凭借贾谧的政治权势,潘岳再度得到重用,“寻为著作郎,转散骑常侍,迁给事黄门郎”。公元300年,贾谧一党覆灭,潘岳也随之被诛,走向生命的尽头。自潘岳入仕以来,历经公元266年至公元300年共34年,其中约有22年在洛阳为官。不仅如此,离洛期间他为重返洛阳勤于政务、兢兢业业。分析潘岳的仕途经历,可以发现他具有强烈的用世之心,追求仕进,渴望进入权力的中心,这正是潘岳“洛阳情结”的内涵与核心。洛阳与潘岳的政治命运休戚相关,因此他的一生都在为进入洛阳而奋斗,虽屡遭挫折却痴心不改。

二、潘岳“洛阳情结”的艺术表达

潘岳的“洛阳情结”具体表现为其居洛期间对洛阳庄园与京都洛阳的热烈礼赞。公元296年,潘岳闲居洛阳期间所作诗文对洛阳庄园极尽赞美之辞。

金谷园是“晋卫卿石崇之故居”,位于洛阳邙山附近的金谷涧中,潘岳的《金谷集作诗》通过对庄园景致的刻画与雅集场面的描写来表现洛阳庄园的动态与静态,使其更具美感,从而达到艺术再现的效果。此诗文风清丽疏朗,对后世山水诗的兴起与发展有一定的影响。潘岳的《闲居赋》将其私家园林中的美景一一呈现于读者眼中,也凸显出作为京都的洛阳富贵风雅的特色。与他对洛阳庄园热情礼赞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即便怀县“白水过庭激,绿槐夹门植”“灵圃耀华果,通衢列高椅。瓜瓞蔓长苞,姜芋纷广畦。稻栽肃芊芊,黍苗何离离”,景色宜人,潘岳却意兴阑珊,只道“信美非吾土”,“眷然顾巩洛”,由此更显潘岳对洛阳的脉脉深情。

《闲居赋》则通过描写洛阳的南郊展现洛阳深厚的文化底蕴以及帝都的雍容大气:

浮梁黝以迳度,灵台杰其高峙。窥天文之秘奥,睹人事之终始。其西则有元戎禁营,玄幕绿徽,溪子巨黍,异同归,炮石雷骇,激矢虻飞,以先启行,耀我皇威。其东则有明堂辟雍,清穆敝闲,环林萦映,圆海回渊,聿追孝以严父。宗文考以配天,圣敬以明顺,养更老以崇年。若乃背冬涉春,阴谢阳施,天子有事于柴燎,以郊祖而展义,张钧天之广乐,备千乘之万骑,服振振以齐玄,管啾啾而并吹,煌煌乎,隐隐乎,兹礼容之壮观,而王制之巨丽也。两学齐列,双宇如一,右延国胄,左纳良逸,祁祁生徒,济济儒术,或升之堂,或入之室。教无常师,道在则是。故髦士投绂,名王怀玺,训若风行,应如草靡。此里仁所以为美,孟母所以三徙也。

作者以自己定居之地为中心,对洛阳南郊附近的建筑进行空间再现,并特意对柴燎的壮观礼容和威严的皇家礼仪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渲染,以突出统治者对儒学的重视以及皇族的恢宏气势。除此之外,他点出此地因“仁所以为美”,显示京都洛阳深厚的文化底蕴。该段采取汉大赋的形式,语言夸张,展示了洛阳帝都之风姿,字里行间也洋溢着作者的自豪之情。

潘岳的“洛阳情结”更多的时候表现为作者离洛之时悲怨与眷恋交织的心理。庾肩吾在《洛阳道》中叹曰:“潘生时未返,遥心徒眷然。”潘岳一生三次离洛,洛阳始终是他魂牵梦萦之地,离京期间潘岳所作诗文都或多或少表现出回望眷恋洛阳之态。

晋武帝泰始元年(265),潘岳的父亲潘芘,出任琅邪(今琅琊)内史,他不得不“辞京辇兮遥迈”,随父亲前往琅琊,路经虎牢山回望洛阳,“崇岭以崔,幽谷豁以寥。路逶迤以迫隘,林廓落以萧条。尔乃仰荫嘉木,俯藉芳卉;青烟郁其相望,栋宇懔以鳞萃”。对沿途行程、景物的描写融入了作者的乡关之思,“望归云以叹息,肠一日而九回”,从而塑造了一位登临虎牢山回望洛阳,久久不忍离去的文人形象。此时,潘岳尚未步入仕途,只因离开京都去往他乡,因而郁郁寡欢,心生不舍,“眷故乡之辽隔,思纡轸以郁陶”,并未掺杂太多的政治情感。

公元278年左右,潘岳受人排挤,出任河阳令,后转为怀县令。《河阳县作二首》《在怀县作二首》等诗均表达了他对洛阳的眷恋之情:

登城眷南顾,凯风扬微绡。(《河阳县作二首》之一)

引领望京室,南路在伐柯。(《河阳县作二首》之二)

徒怀越鸟志,眷恋想南枝。(《在怀县作二首》之一)

信美非吾土,祗搅怀归志。(《在怀县作二首》之二)

眷然顾巩洛,山川邈离异。(《在怀县作二首》之二)

这些诗被《文选》收录,归入行旅类,诗中均出现“眷恋”“南路”“南枝”“望京室”等词语,可谓潘岳“洛阳情结”的集中体现。潘岳“为众所疾,遂栖迟十年”,出为河阳县令,后转为怀县令。贬谪外放历来被作为政治惩罚的首选,而长时间的外任深深打击了热衷于仕进的潘岳,他埋怨自己“器非廊庙姿”,甚至萌生退隐之意,向往“长啸归东山,拥耒耨时苗”。然而潘岳心中仍对洛阳充满牵挂,渴望返归京都,如《在怀县作二首》其一中开篇描绘初夏怀县的田园美景,“灵圃耀华果,通衢列高椅。瓜瓞蔓长苞,姜芋纷广畦。稻栽肃芊芊,黍苗何离离”,转笔却写“自我违京辇,四载迄于斯”。以乐景写哀情,形成鲜明的对比,表达了作者因离洛日久而产生的哀怨之深。陈祚明在赞其写景之妙的同时亦指出:“投外之怨,深蓄于中。反言,见谓得体,然弥为宣露,独喜其情真语迫,能故作婉笔,意极佳。”“登城眷南顾”,“引领望京室”,勾勒了离京外任,远望京都的诗人形象,表现了潘岳热切渴望返归洛阳的心情,真实坦率地展露了作者的仕宦思想,即向往京职,不乐外任,惧怕贬谪。可见诗人“眷然顾巩洛”掺杂了政治情感,更多是心怀魏阙,情系京都。

公元292年,潘岳“选为长安令,作《西征赋》”。李善注云:“晋惠元康二年,岳为长安令,因行役之感而作此赋。”此时潘岳已46岁,对他而言,离开洛阳不仅意味着背井离乡,更标志着政治失败,遭遇驱逐。他不舍离洛的心情愈显迫切,“犹犬马之恋主,窃托慕于阙庭”,直陈诗人眷恋洛阳皆因托慕阙庭,流露出浓郁的政治情感。由此我们可知,潘岳思想中居于主导地位的永远是追求仕途通达。

三、潘岳“洛阳情结”的形成原因

潘岳为何对洛阳如此热衷呢?这首先源于洛阳作为西晋的京都,具有政治特性。张光直认为“中国初期的城市,不是经济起飞的产物,而是政治领域的工具”。马润潮在《宋代的商业与城市》也谈到中国古代城市的政治性:“在宋代以前,中国的城市在性质上均以行政为主。”京都作为规模最大的行政中心,较其他城市承载了更多的政治意义,政治性与权威性是其突出特征。

文人入洛,多数是为追寻自己的政治前途。“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中国古代大一统帝国的核心是以皇帝为代表的政治机制,亦即“宸居”所在的帝都,京都洛阳与文人士子的仕途息息相关,它为来自五湖四海的文士俊彦提供了成就功名的舞台,“广阔的政治舞台和高度集中的政治权力使国都为全国各地那些不甘平常、欲有成就的读书人提供了一个巨大的、高层次的发展平台”。任职京都可接近高层政治组织,更容易获得统治阶层的关注和重用,因此京都的政治性赋予洛阳超强的向心力,成为诸多文士心驰神往之地。

其次,基于潘岳的崇京心态。崇京心理,古已有之,《禹贡》将天下之地划分秩序,共为“五服”:京都附近500里称“甸服”,为最高一级;其他500里一等级,分为侯服、馁服、要服、荒服等。经过人为划分后,居于京都的百姓会产生一定的优越感,而居于“侯服”“馁服”“要服”“荒服”等地的居民则可能产生卑怯感。在以京都为中心的地理秩序尊卑观念的影响下,向往、崇尚京都成为大众普遍存在的心理,这种心理使创作主体在塑造京都的文学形象时,不自觉地伴随赞叹、颂扬等感情色彩:《诗经·大雅·民劳》中“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赞扬东周京都为古之圣域;汉代是京都大赋的鼎盛时期,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以铺张扬厉的姿态展现西汉京都的雄伟壮丽,班固作《东都赋》颂扬东汉京都的仁德礼义之美;洛阳作为魏晋的京都进入文人的审美视野,掀起了蔚为大观的咏洛赋,如傅玄《正都赋》、左思《三都赋》、王《洛都赋》等。潘岳的崇京心态使创作主体内心对洛阳产生认同感,洛阳的形象在潘岳的笔下得到完美的诠释,彰显了帝都的恢宏气势与无限风光。

最后,潘岳家族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西征赋》云:“眷巩洛而掩涕,思缠绵于坟茔。”李善注曰:“巩、洛,二县名也。”又潘岳《在怀县作》(其二)云:“眷然顾巩洛,山川邈离异。”李善注曰:“巩、洛,岳父坟茔所在也。”潘岳之父的坟墓在巩县,考虑到古人强调落叶归根,躯体要葬回故里的丧葬习俗,可知潘岳家族居于巩县。西晋时期,巩县位于河南郡境内,隶属京都洛阳,靠近国家政治的中心。当地居民容易受到影响,对政治敏感并抱有极大的热情。且西晋尊崇儒学,形成以京都洛阳为中心的儒学文化辐射圈,位于洛阳附近的巩县亦深受影响。潘岳出身于伏膺儒教的官宦之家,其祖父官职为安平太守,父亲为琅琊内史,均为五品官员。潘岳在《家风诗》中提及其家学渊源:“绾发绾发,发亦止。曰祗曰祗,敬亦慎止。靡专靡有,受之父母。”入世是儒学的传统,《论语·子罕》孔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论语·子路》载孔子曾明确告诫弟子:“诵诗三百,授之以政。”孔门的另一高足子夏指出:“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潘岳本人也深受“士之居世,以富贵为先”“学而优则仕”等儒学观念的影响,具有积极入世的政治思想,因此他将入洛为官视为自己人生成功的标志,进而对魏阙所在的京都洛阳产生了归属感。

元好问诗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洛阳作为政治权力的中心对于贪恋权力的潘岳有着强大吸引力,入洛为官成为潘岳的毕生理想。他的“洛阳情结”是其礼赞洛阳、眷恋洛阳的写作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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