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残”背后的中日审美心理差异
——《聊斋志异·晚霞》和《春琴抄》的比较

2018-07-12 08:12李媛媛江南大学江苏无锡214122
名作欣赏 2018年15期
关键词:晚霞民族日本

⊙李媛媛 杨 晖[江南大学, 江苏 无锡 214122]

《晚霞》是《聊斋志异》中的一则短篇小说。艺人阿端在江上表演赛龙舟时不幸溺亡,后进入龙宫,遇到了晚霞,二人因舞艺互生情愫而私下结合,经历百般波折之后起死回生,重新回到了阳间。他们本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却没想到王爷想霸占美丽的晚霞,无奈晚霞以龟尿毁容才得以逃脱。《春琴抄》是日本著名作家谷崎润一郎发表于1933年的代表作,相比《晚霞》显得较为虐心。漂亮的春琴是位琴艺高超的盲女,她与仆人兼徒弟佐助相爱,但后被人用开水毁了容颜,佐助为了达成她的心愿而刺瞎双目。与传统爱情故事不同的是,这两个故事的结尾并非走向死亡,而是选择了另一种极端的做法:他们都为了能够与心上人在一起,其中的一方选择了自残。与死亡相比,自残显得更为痛苦,因为死亡能凝固美丽,而自残则展示了疤痕,由此带来的审美震撼也更为强烈。因此解读这种自残式爱情故事不但具有审美上的意义,而且通过比较,还能发现其中隐藏着中日两国不同的民族审美心理。

一、美好愿望与现实伴侣

对比《晚霞》和《春琴抄》的结局,我们能明显地感受到中日民族审美情趣的差异。

《晚霞》写到貌美的晚霞自毁容貌便戛然而止,仅仅一句“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而去”,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白”。这是个中国人喜闻乐见的“大团圆”式的结局:王爷让晚霞回了家,一家人得以团圆。但是,从文本的“召唤结构”出发,我们可以猜想出,阿端在未来的日子里真的不会介意晚霞的容貌吗?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阿端对晚霞的爱情会渐渐消散。作者这样安排结局自有他的美好愿望——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愿望并不能代替现实,也许晚霞的自残行为在后期会给她带来莫大的痛苦。而在《春琴抄》中,佐助最终进入了春琴的内心世界,正是因为他失明了,他和恋人的关系才从肉体上升到了心灵相通的层面。这两种结局的差异折射出了两个民族的集体审美无意识,并且由此造就了两个民族大相径庭的审美情趣。

在荣格看来:“集体无意识是通过进化而从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一切生活方式与行为。”①集体无意识依赖遗传,不依赖个人的经验,它是独立存在的,对一个民族乃至人类都产生着深刻的影响,人们常常在不自觉中受集体无意识的支配而促成其思想和行为。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不难发现,欣赏“中庸平和”的美是中国人的集体审美无意识,而崇尚“缺陷美”是日本人的集体审美无意识。中国人习惯从文本中直接得到审美上的愉悦,而那种彻底的悲剧并不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习惯。如果结局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多数中国读者在情感上是得不到满足的。王国维曾这样评价我国的古典文学结局:“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②《晚霞》很显然是一个悲剧故事,但故事仅仅写到自毁容貌得以回家为止,这样的“大团圆”的结局更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习惯。

然而,日本身处岛国,自然环境比较恶劣,地震频发、火山喷发,日本人不得不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生存下来,因此在历史的积淀中,日本民族形成了一种集体审美无意识——崇尚“缺陷美”。在日本的文艺作品中,常常能见到“物哀”一词,日本人对自然万物和人事变化往往带着一份哀伤的情感色彩。因此,在《春琴抄》中,作者不愿给相爱的两个人一个完美的结局,他要佐助失明从而保留理想中女性的美,这是一种缺憾,佐助和春琴虽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但他们的感情比失明之前更加深厚。“缺陷美”是日本人生活心态的一种反映,在他们看来,过于完美的事物反而显得很平淡,而残缺的美却能永恒。对“缺陷美”的推崇深深根植于日本文化土壤。

二、“优美”与“凄美”

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每个民族的代表作家的作品常常显示出各自民族的审美倾向。《晚霞》和《春琴抄》正展示了中日两个民族在审美倾向上的差异。

《晚霞》是一部志怪小说,故事曲折离奇而荒诞,不过其描写的景和情都十分优美。例如写端午节赛龙舟的场景就给人以金碧辉煌之感。“五月五日,吴越间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槛;帆旌皆以锦绣。”③晚霞与阿端约会的场景也充满了优美与温情:“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藉之,忻与狎寝。”④中国人自古以来崇尚和谐优美,在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中,形成了一种温柔敦厚,哀而不伤的欣赏品位。在《晚霞》中,即使作者痛恨人间贫富阶层分化带给百姓的悲苦和压迫,但还是用优美的语言和浪漫的幻想“温柔”地去控诉社会的不公,如面对王爷的强权,晚霞只能毁容。

而日本民族追求的是则极端凄惨的快乐,反映在文学上,便是日本唯美主义文学中常常出现的让人感觉凄惨变态的描写。日本唯美主义文学受西方唯美主义思潮的影响,主张为“为艺术而艺术”,在丑和恶中发现美,但日本的唯美主义又有本土化的色彩,在将日本传统的美发挥到极致的同时,挖掘了日本人潜在的审美趣味。谷润一郎的《春琴抄》便是这样的代表作。作品不断地描摹春琴容貌上的美丽,却又不惜笔墨地去写受虐和自残的过程和心理。在作者看来,女人的美存在于施虐的残忍和受虐的痛苦之中,美与道德是没有关系的。这与中国人将道德上的善看成“美”的前提有着很大的差异。在他笔下,春琴为了保留自己美丽的容颜而用黄莺的屎敷脸,为了沐浴时不冷不热而让佐助不断换水,这些美都建立在丑的基础之上。更让中国读者为之震撼的是,佐助为了留住印象中春琴的美丽而用针戳瞎了自己的双眼。文中是这样描述佐助自残的情景的:“他试着用针扎刺左眼珠,好像很难刺进去。眼白又很坚硬,刺不进去,黑眼珠比较柔软,刺了两三下,恰好碰到合适的部位,扑哧一声,进针有两分左右。突然眼前白茫茫一片,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视力。既不出血,也没有灼热感,而且几乎没有痛的感觉……”⑤这段自残的描写细致入微,不忍卒读。对比晚霞“女以龟溺毁容”一笔带过的自残描写,可见蒲松龄展示给读者的更多是审美中的哀婉,谷崎润一郎展示给读者更多的是审美中的凄惨。

凄惨美在日本文化中随处可见,这与日本民族独特的武士道精神有一定的关系。武士道精神已成为日本民族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深深地影响着每一个日本人。日本武士一旦行动失败就要毁掉自己的生命,在奉献生命的过程中去感受那种既凄惨又快乐的心灵体验。佐助为了心爱的人而戳瞎双眼,在不断奉献的过程中感受到的是一种非常极端的快乐。在自残以后,他因自己终于与春琴同处一个世界而感到快乐。这种为了爱而不断委屈自己、折磨自己,甚至用针戳瞎自己的双眼的行为变态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追求凄惨的结局中,日本人能感受到一种快乐,这是其他民族难以理解的。

三、文以载道与唯美主义

在审美原则上,作品也在不同的程度上呈现了两个民族文化传统的印记。

中国有“文以载道”的传统,这在《晚霞》中也体现了这种倾向。作品写于清朝康熙年间,中国的封建王朝已经走到了黄昏时代,社会的不公平随处可见。蒲松龄将一腔孤愤寄于曲折离奇的故事之中以浇心中块垒。《聊斋志异》中的多数作品都是通过谈狐说鬼的手法,对当时社会的黑暗面进行了有力的批判,在一定程度上呈现了社会矛盾,表达了普通百姓的美好愿望。《晚霞》里呈现江浙龙舟艺人悲惨的遭遇,反映了当时社会底层百姓的无奈。青年男女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充满了障碍,他们不仅要过生死关,还要逃出统治阶层的魔爪,表达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传统思想,体现了“文以载道”的原则。

《春琴抄》发表于1933年,故事以江户时代的大阪道修为背景。这个时代日本人对男女之情抱着一种较为开放的态度,春琴和仆人相爱,这是中国人难以接受的。春琴身边的人知道其未婚先孕后,并没有认为她行为不检点,所以谷崎润一郎并没有着力于批判社会道德舆论对男女青年追求爱情自由的障碍,而是在尽力描写一段“唯美”的理想爱情。王尔德在《〈道林·格雷的画像〉的自序》中曾说:“艺术家是美的作品的创造者……书无所谓道德的不道德的。”⑥谷崎润一郎正是这一观点的实践者,他尽力地创造了一个与道德无关的唯美爱情故事。他笔下的春琴外貌美丽绝伦,琴艺高超,是大众情人,然而她脾气乖戾,性格难以揣测,对仆人和学生要求极其严格,在爱情中也是如此,春琴越是虐待佐助,就越是能吸引读者的关注。谷崎润一郎以一种极端的方式,通过“美”与“丑”的对比,将日本民族人性中极其隐秘的一面展现在读者面前:美与丑并存,并且美在凄惨的丑中显现。春琴的双重性格和佐助的虐恋反映出了日本民族“左手菊花,右手刀”的审美倾向。谷崎润一郎的作品总体上贯穿着通过对阴翳的,甚至畸形的官能愉悦来追求人性的另一面,从而剖析日本民族性的深层内涵。在这里,美与畸形相互依存,正如郑民钦对谷崎润一郎作品的评价所说的:“将女体美与官美所体验的终极快感作为自我张扬和人性解放的参照,不惜在虐待、自虐中催生美的萌芽。”⑦

《春琴抄》和《晚霞》两者虽然都写了一段“自残”虐心的爱情故事,但两者爱情自残背后的心理根源不同,一个是为了“大团圆”而自毁容貌,一个是为了“跪在她脚下”而戳瞎双眼。两者结局的对比,表现了两个民族审美情趣、审美习惯的不同。蒲松龄留给读者是更多的想象,这种“大团圆”结局符合民族的欣赏习惯。谷崎润一郎对结局的处理则体现了作者对缺陷美的执着追求,挖掘出了日本民族的潜在审美。《春琴抄》中的奇情表现的是日本人追求“凄惨的快乐”的民族心理与日本人潜在的审美趣味,这对中国读者来说是一种震撼。在这两个文本的对比阅读中,我们能窥探到深藏在文本话语背后两个民族不同的审美心理。

① 马文驹、李伯黍:《现代西方心理学名著介绍》,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30页。

②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见阿英主编:《晚晴文学从钞·小说戏曲研究卷》,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12页。

③④ 蒲松龄:《聊斋志异》,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621—623页。

⑤⑦ 〔日〕谷崎润一郎:《春琴抄》,郑民钦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版,第42页,第3页。

⑥ 〔英〕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裴丹莹、刘天明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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