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星星都亮了(中篇小说)

2018-09-11 06:18郝炜华
夜郎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荔波客栈少女

郝炜华

1

吴启有的电话打进来时,唐秋生正在医院贴伏。贴伏的第一道手续是拨罐,中医学院的实习研究生一边将医疗车上的玻璃罐翻过来,一边说:“学医时以为针灸最轻松,实习起来,才知针灸最累。”

“行内不是有句话,”另一位研究生用火点燃酒精棉,放到玻璃罐里一转,玻璃罐被烤热了,“嘣”地一声,吸到唐秋生后背上,“要想发财去妇科,要想受累来针灸。”

唐秋生听着只想笑,没等笑出来,嗓子一痒,咳了起来。两个研究生停止动作,等着唐秋生咳完,好继续给他拔罐,哪知唐秋生越咳越厉害,竟将身上的罐给咳了下来。

五年前,唐生秋得了个咳嗽的病,一咳就停不下来。有一次,去拜访报社的老领导,老领导本来戒了烟,见到唐秋生特别高兴,忍不住抽了一棵。烟一点起来,唐秋生就想咳,怕老领导生气,一直憋着,哪知越憋越厉害,等到最后,“轰”的一声,仿佛开炮一般,二三十个咳一连串地喷了出来。老领导的老伴慌忙开窗通风,说:“不叫你抽烟,你偏抽,这不,把小唐给熏着了。”老领导也变了脸色,拿着烟,面色凝重地说:“小唐啊,你还像从前那样不成熟。”

从老领导家出来不久,唐秋生就被调到了办公室工作,负责报销、拿报纸、发劳保用品等等,在以新闻业务为主的报社,无疑成了二等公民。唐秋生知道都是咳嗽惹的祸,一心一意想治好它,哪知吃了无数西药、中药总不见效。有一次,他在公交车上咳得直不起腰来,身旁的女子介绍道:“到医院贴伏吧,贴伏治呼吸道疾病最好。”

贴伏就是贴三伏贴,在夏天将药物贴到身体相关穴位上,通过皮肤吸收药物,达到治病的效果,属于“冬病夏治”的一种。女子正好去医院贴伏,顺道带了唐秋生去。第一次贴伏下来,唐秋生的咳嗽马上减轻了90%,就二次去贴时,恰好遇到那位女子,出于感激,唐秋生请女子吃饭。边吃边聊,知道女子在安徽路开了一家书店。

安徽路是青岛的一条街道,步行十几分钟就可到达海边,街上有大量德式建筑。德式建筑在青岛一点都不稀罕,因为最初的青岛就是由德国建造的。一百多年前,德军占领胶澳,德国政府意图将它建成一个长期的殖民地,进行投资建设,将胶澳由一个小渔村建成号称“东方瑞士”的明星城市,也就是青岛。为了达到占领中国乃至亚洲经济市场的目的,德国殖民者开办学校,传播德国文化和德国精神生活,青岛一时又成为西文化的传播中心。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1912年民国政府成立,一部分逊清王公贵族、高官大吏来到青岛避难,他们有着深厚的儒学根基,将中国的传统文化和书法、绘画等传统艺术带到了青岛,这些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碰撞交流,形成了独特的青岛文化。时间虽然过去了一百多年,独特文化气息却如同符号镌刻进德式建筑的纹理里面,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女子开在安徽路上的书店肯定与别的书店不同。

唐秋生主动提出到书店参观,女子欣然同意。到了书店,才知是座四层小楼,最初为德建胶澳邮局。红色的牛舌瓦房顶,绿色的老虎窗,朱红色的楼梯和房门,满满的异域风情。书店布置果然跟传统书店不同,既有书,又有沙发、木桌、音乐,桌子的一角辟有吧台,衣着朴素的店员在吧台里烘制蛋糕、面包,泡茶、冲咖啡,顾客在这里既可买书、读书又可交谈、休闲。

女子带着唐秋生到了四楼,四楼的一半被装修成餐厅。对开的两扇木门上装着颜色斑斓的花玻璃。门一关上,音乐不知从什么地方飘了出来,是跟建筑与装修相配的爵士乐。

服务员进来问:“牟姐,喝什么饮料?”

女子问唐秋生,“咖啡、茶、果汁,喝什么?果汁是现榨的,有西瓜、芒果、木瓜、葡萄。”

唐秋生说:“茶吧。”

女子说:“泡我常喝的那种。”

等茶的时候,女子递过来一张名片,唐秋生才知她叫牟江云。“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非常有学问的一个名字。

茶端了上来,是安溪的铁观音,只看茶汤,便知是上等的好茶。音乐也换成了中国的古琴曲。许是因为空调太凉,牟江云披上一件织锦披肩,头发散下来,垂到了披肩上。这星点的变化,使得气氛暧昧起来,唐秋生看牟江云的眼神跟刚进店时有了不同。

两人相好是在贴伏结束之后。三伏过尽,暑气消散,他们相约到海边散步。拥挤的人群里,手不知不觉拉在了一起,没有说“爱你”,也没有拥抱接吻,非常自然地将对方贴在自己的心里。要的就是这份安定与踏实,经历了山崩地裂、山重水复的爱情之后,他们想要的感情大抵如此。

贴伏三年为一个疗程,牟江云劝唐秋生连着贴三年。第一年贴伏,唐秋生的咳嗽就好了,第二年没有再犯,他就没有继续贴。随着咳嗽的治愈,唐秋生又从办公室调到了新闻部,每天背着照相机,拿着录音笔,到处采访,写的稿子一篇比一篇精彩,工作呈现出蒸蒸日上的态势,第三年就被提拔为记者部副主任。

唐秋生平素与领导少有走动,论年龄与资历在记者部都不是最长的,并且他从不相信工作做得好就能提级升职,因此对自己被提拨为副主任感到困惑不已。

到书店跟牟江去说,牟江云笑而不语。唐秋生恍然发现,这几年的改变都是因为认识了牟江云,身体情况的好转、工作境遇的转变,连同衣着品味的提升,都拜牟江云所赐。这个女子,正如古代的富家小姐,仗着自家的财富和天然的优势,修正与改变落魄书生的人生。而他就是那个落魄书生。

看到真相的唐秋生感到倍受打击。他来到海边,望着波涛起伏的大海久久沉思。大海与天相接处行驶着一艘轮船,因为离得太远,轮船看上去一动不动。唐秋生的心虽然曾经因为爱情倍受苦楚,可是依旧无法接受这种恩赐般的感情。可是……

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唐秋生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他如此沉迷、依恋于牟江云的照顾,叫他绝决地离开,竟是万般不舍。

两人交往到第五年,也就是今年五月,唐秋生到济南出差。济南虽然“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但是街道上种满了杨树。五月,杨絮飘扬,加上“春脖子”短,天热风大,唐秋生穿了厚衣服,又没带口罩,杨絮加上热气一齐通过喉咙,钻进身体,蛰伏了三年的咳嗽,一下子,像被唤醒一般,在身体里肆虐起来。

这次咳嗽与以往不同,爆发起来时,喉咙内奇痒无比,一咳就要三四分钟,有时咳得一整夜无法睡觉。医生给验了血,说是杨絮过敏,打了抗过敏的药,咳嗽减轻了,却又增加了气喘的毛病。静坐时无妨,一旦接、打电话或与人交谈便喘得厉害,以至于接、打电话和与人交谈前得先长吸一口气。看了西医,西医说呼吸器官没有问题,气喘是精神紧张引起的。看中医,中医开了无数药物,吃了总不见效。这个时候,唐秋生又想到了贴伏,好不容易等到入伏,慌忙到中医院针灸科贴伏。贴伏是先拔罐,然后扎针放血,再在相关穴位抹上药物,用胶布贴住药物,四个小时后取下胶布,擦掉药物即可。

第一回贴伏时,贴了第一次便见效。这一回,已经贴了三次了,症状只减轻了一点。问医生,医生说是停了三年的缘故,如果连着贴上三年,保准今年又不咳嗽又不气喘。

好容易,咳嗽过去了。研究生收拾了摔碎的玻璃罐,又将新罐子吸到唐秋生的后背,吸上拔下来,再吸上再拔下来。“嘣嘣蹦”一通乱响之后,唐秋生带着一后背紫印子躺在针灸床上,等着医生来扎针放血。

这个时候,唐秋生才将手机拿到手里,回拔吴启有的电话。吴启有是唐秋生的报社原同事兼好友,嫌报社环境拘谨,辞职做了自由职业者。至于自由到什么程度,靠什么为生,唐秋生一概不知。

得知唐秋生正在跟咳嗽和气喘做艰苦斗争,吴启有说:“贴什么伏,放什么血。跟我去荔波。那里除了山就是树就是水,空气中全是负氧离子。到那里一站,呼吸一口空气,保准你不咳嗽也不气喘。”

2

飞机起飞前,青岛大雾,海连同高楼一同淹没在雾气当中,马路上到处湿漉漉的,海腥气如同水草缠绕在人的肺里。唐秋生与吴启有只以为飞机会晚点,哪知起飞前一小时,雾气突然散去,淡灰色的天空露了出来。侯机的人都发出一声欢呼,很快,一架尾巴上绘着水红色云彩的飞机驶进停机坪,是贵州的“多彩航空”。

唐秋生大部分时间在省内行动,出行都是坐动车。上了飞机,习惯性地问身边的人,“你到哪下车?”

身边坐的是位女士,听到唐秋生的话,愣了一下,莞尔一笑,说:“你到哪下车,我就到哪下车。”

唐秋生这才意识到飞机不是动车,没有中途到站停车,它是一口气飞到贵阳。这位女子必定将他当成从未坐过飞机的“老土”。唐秋生不由大窘,将头扭到一边,面对着舷窗,再不肯回头。

等到飞机飞到高空,唐秋生万分感激起身边的女士,正因为她的“莞尔一笑”,才使他目睹了眼前的美景——一座又一座巨大的云山,如同冰川耸立在蔚蓝色的天空,情形正如电视、电影中的南极冰川。有几处云山围成一个圆圈,圆圈中间的天空不知为何变成墨蓝色,它仿佛一个巨大的吸盘,将人的目光还有一颗心直吸进去,惊悸的感觉令唐秋生喘不过气来。飞机临近贵阳,穿过云层,逐渐接近地面,唐秋生看到无数座绿山铺在眼底,山与山之间蜿蜒着数条河流,最宽阔的那条河流是黑色的。飞机飞了大约半个小时,也没从群山中飞出,等到降落到龙洞堡机场,看到大朵的云团飘浮在蓝天与绿山的连接处时,唐秋生知道自己来到了群山的包围之中。

天蓝得不像话,云白得不像话,气候也凉爽得不像话。

从贵阳到荔波必须乘坐大巴车。唐秋生特意选了靠窗户的位置。吴启有的座位本来靠窗,但是他让给了一位卷发女子,并且借机攀谈,两人很快熟络起来,一路上窃窃私语,不时发出轻微的笑声。

▲ 喇亚村之三(国画) 70×70cm /王永忠

唐秋生将头靠在窗玻璃上,眼睛看向窗外,每一眼所见都是美景,被绿植覆盖得密不透风的山体,山底下一排又一排三层楼民居,每栋民居都是白粉涂墙,小青瓦覆顶,端檐垛脊又抹了一道雪白,跟绿山交相辉映,每一眼看去都不后悔。

大巴车在群山与隧道之间穿行,夜色慢慢攀附上来,山体与民居都变得朦胧。唐秋生惊讶地发现,那些民居全都黑洞洞的,即使有灯光亮起,也只是一盏两盏。这样美丽的房屋为何无人居住?想到新闻报道中的老人村落或是无人村落,唐秋生一下子释然,兴许房屋的主人都去了城里打工,挣钱盖起这些房屋支撑脸面,节假日回来看一看,平常并不居住。在青岛,他就看到身着少数民族服装的女子,挑着担子卖银首饰或驱蚊子的草药,也许她就是某栋房屋的主人。

“不要看了,荔波到了。”吴启有拍拍唐秋生的肩膀,指了指前方。唐秋生转头,透过前窗玻璃,看到绿色的霓虹灯组成两行字——世界遗产地 地球绿宝石——荔波欢迎您。

住宿选在荔波古镇,镇上除了商店、酒店就是客栈。要论数量,更多的是客栈,古镇1号客栈、遇见客栈、倚典客栈、君亦客栈,中间夹杂着藏宝阁、茗角茶行、苗乡鱼坊、土司腊排骨。土司腊排骨的店前支着蓝色的遮阳棚,遮阳棚下挂着十数扇腊肋排,客人就在肋排之间喝酒吃饭。年轻漂亮的女老板娘,用绣花背袋将小孩缚在身后,在饭桌间穿梭。

天上的月亮好得出奇,因为太好,星星淡了身影,云朵与蓝天清晰可见,商店、酒店、客栈的屋顶便仿佛长在蓝天白云里面。唐秋生近距离地看这些充满少数民族风情的房屋,穿斗枋、雕花窗、砖墙裙、转角楼……每一栋房间的檐下都挂着一串红灯笼。他一边看一边沿着石板路往镇子深处走,内心充满探险般的刺激和喜悦。

走到一家客栈时,唐秋生住了脚步。一个女人披着半发、穿着及脚粉色长裙,嘴里含着一根冰糕棍,倚着门框斜斜站着,那般闲散,那般慵懒,那般淡然,那般唯我独尊,那般目空一切。这种情态,唐秋生感觉非常熟悉,却是多年不见。

唐秋生说:“住这里吧。”

客栈的二楼挂着一个霓虹灯牌,闪烁着四个大字——等你客栈。

唐秋生的房间在二楼,吴启有和卷发女子住在三楼。下了大巴车,女子便跟在他们身后,她是自由行旅行,吴启有很自觉地承担了她的费用。

推开窗户,唐秋生才知道房间临街,对面是一家店子,夜间十点了,店门依旧大开,看得到大而好看的银饰,镶嵌在玻璃框里,挂在墙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击鼓的声音,鼓声快而好听。唐秋生探头出去,看到离店子五米的路边上,一位扎马尾辫的少女穿着白色长裙,坐在一只木制圆凳上,双手不停地毃打一只手鼓。那双手翻飞起伏,灵巧得仿佛不是长在身上。优美的鼓声就是她敲出来的。

在青岛,通常过了九点,马路上便鲜有行人,荔波古镇却不一样。唐秋生趴在窗户上,眼见得街道上的行人越发多起来,他们有的闲散行走,有的到商店购物,有的则坐到遍布街道两边的长椅上。一些人围着击鼓的少女看,少女并不羞涩,眼睛闭起来,击得越发好听。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停在唐秋生对面的店子前,抬头看他,并且举了手机拍照。唐秋生转头四下看,才知“等你客栈”的“等你”二字就在脸旁。唐秋生面容俊美,皮肤净白,气质卓然,穿着白衬衫趴在雕花窗前,身子微微探出,衬了红色的霓虹灯,灯下又是一串水红色的圆形灯笼,就像画出来的一般。

忙着看美景的他并不知道,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美景。

3

吴启有喊唐秋生到三楼的阳台喝茶。他跟卷发女子并没有一住下就天雷勾动地火,似乎两人也没住一个房间。因为担心睡不好觉,吴启有特意泡了一壶普洱。两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吴启有告诉唐秋生,荔波属于少数民族地区,少数民族人数达92.7%,其中65%为布依族,其它为水族、瑶族、苗族,到了这里,汉人才是少数民族。因为水好、空气好、气候好,这里的人普遍看上去比汉人少十岁左右,四十多岁的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三十多岁的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

唐秋生记得在青岛遇到过两个仿佛是中学生的女子,怀里抱着小小的婴儿。他盯着她们看,担心女子是遭人拐卖,小小年纪被强迫生下孩子,心里寻思着要不要报警。那女子全都衣着干净,面容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因为被唐秋生长时间盯着,脸上呈现出羞涩的表情。怀里的小孩干净又安详。

现在想来,女子也许是荔波人,年龄二十三四岁。

少数民族里布衣族、水族的女子最漂亮。吴启有继续说,最有意思的要数瑶族女子,瑶族又分青裤瑶和白裤瑶。青裤瑶的男子穿着黑色裤子,白裤瑶的男子穿着白色裤子。这里说的是白裤瑶的女子,她们穿的衣服,上衣就是两片布子搭在身上,一片搭在前面,一片搭在后面,中间没有任何衣饰,俯身劳作或是大风扬起时,身上的一切一览无余。这样的穿着,不是因为观念开放,而是缘于对母性和生育的崇拜。

白裤瑶女子的上衣,四边绣花,背后绣着是大大的瑶王印,下身配百褶裙,百褶裙通常为青蓝白三种颜色。这种衣服看似简单,但是需要女子自己织布、纺纱、刺绣,总共三十多道工序,制作一套需要一年的时间。

许是因为喝了茶水,许是因为换了地方,唐秋生一夜翻来覆去,没有睡好。第二天六点左右,听到窗外传来哗哗的雨声,起床推开窗户,就见所有的房屋、树木、街道、遮阳伞、灯笼,还有木制长桌、长椅全都笼罩在雨幕之中。

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所有的店门紧闭,对面客栈的窗前也没有站立一位顾客,虽然天色已亮,古镇依然沉浸在睡梦之中。

一切静美,这哗啦啦的雨声,使得这静美更加和谐,更加自然。

直到八点,吴启有才约唐秋生去吃早餐。他们和卷发女子一起下楼,来到客栈的大厅,突然看到昨夜击鼓的少女站在吧台前面。依然扎着马尾辫,身上的衣服换成了蓝衣蓝裤,领口、袖口、裤脚都绣着花,肩膀处挂着两串长长的银饰,左手手腕戴着两只银手镯。

诧异的功夫,客栈老板娘,也就是昨夜身着粉色长裙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看上去三十多岁,按照吴启有教授的经验,唐秋生主动给她加了十岁。老板娘今天身着腊染长裙,一改昨夜的闲散、慵懒,热情而又利索地跟唐秋生他们打招呼,那种唯我独尊、目空一切的神态还在,因为身材比汉人娇小,这神态使她显得坚强而又充满韧劲。

老板娘介绍道:“荔波人的早晨都是从一碗牛肉粉开始的。到了荔波却不吃牛肉粉,等于没来荔波。”她说出一家牛肉粉店,并且指示了路线,出门往这往这再往这,过了一座桥,就到了。唐秋生听了,一派糊涂。老板娘冲吧台前的少女喊了一声,“带客人去吃牛肉粉。”

少女在前头非常轻盈地走着,蓝衣蓝裤,袖口与裤脚的绣花随着步伐一齐翻飞,好像跟随着一群蝴蝶。手腕上的两只银手镯相互触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八点之后,古镇上行人渐多,街道也噪杂起来,按道理不应该听到手镯相碰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唐秋生却一声接一声,听在了耳里。

牛肉粉店里坐满顾客,一男一女两个店员站在临窗的案板前切牛肉,牛肉颜色鲜红,如同上等的玛瑙。另一侧四面开窗的小房间里,搁着两口大锅,里面熬着雪白的浓汤,大锅的旁边放着数十只白碗,碗里盛着宽宽的米粉。

煮粉的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子,唐秋生又自觉地给她加上了十岁。她将碗里的米粉倒进罩篱,放进汤里煮熟了,再倒进碗里,然后放上煮好的牛肉,注入浓汤,示意唐秋生端走。

端着米粉,唐秋生就往餐桌走。少女喊住他,叫他到一张桌前放调料。十几种调料搁在不锈钢碗里,排队一般摆在桌面上。除了北方常见的葱沫、香菜沫、醋、酱油,还有炒好的黄豆、辣椒油拌的生黄瓜。唐秋生专拣没有见过的调料往碗里放,许是放多了,少女看着他,抿嘴笑了起来。

牛肉粉的味道极其鲜美,特别是汤,略酸略辣略……略……略,语言难以形容。唐秋生将粉连汤一起吃干净,浑身冒出了汗。这时就觉出身后空调的凉来,那空调生出白腾腾的雾气,直接吹到他的头与后背上。唐秋生怕被吹感冒了,直接蹲到了桌子下面。

少女又是抿嘴一笑,伸手将空调关掉。是个细心而又体贴的人。

4

这日,他们到茂兰自然保护区的石上森林和瑶山拉片民族村寨游玩。吴启有轻车熟路,找人拼团包了一辆车,并且聘了一位导游。车要开的时候,少女手里举着三把雨伞,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妈妈要我给你们送伞。”

三人检查行装,果真没有带伞,感慨老板娘的细心,又奇怪她怎么发现他们没有带伞。少女要下车时,吴启有看了唐秋生一眼,对少女说:“跟我们一起去吧,也好做个向导。”

少女垂下头,想了一下,欣然同意。

荔波的公路修得非常好,路边又是绿山,所以处处都是风景,车上的游客大部分是广东、广西和北京人,山东人仅唐秋生三人,不,也许只有唐秋生与吴启有。那卷发女子四处行走,谁知她是哪里人。

到了石上森林,下了车,四人一起去爬山,吴启有与卷发女子走在前面,唐秋生便与少女走在了后面。少女似乎爬惯了山,步子依旧轻盈,如同走在平地。唐秋生因为到处采访,身子还算健壮,倒是吴启有与卷发女子,几步一喘,几步一歇,四人很快落在众人的后面。好在,四周一下清静,风声、鸟声、树叶摇摆声,山下水流声清晰入耳。细细密密的雨飘落下来,三个人慌忙撑起伞,少女因为送伞,所以没有带伞,犹豫了一下,钻进唐秋生的伞下。清新的气息直扑面颊,唐秋生的内心一动,握伞柄的手紧了一下。吴启有与卷发女子一齐看他们,一时无言。唐秋生将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问吴启有看什么。吴启有说:“你们俩,一个帅气,一个秀美,站在这青山绿树之间,实在养眼。”

说罢,继续爬山。拐角处,遇到一老年男子卖竹竿。男人大拇指粗细的竹竿一元钱一根,绿得如同翡翠。唐秋生、吴起有、卷发女子立刻一人买了一根,都喜欢得不得了。吴启有说,在山东只看过小拇指般粗细的竹子,叶子与杆都黄黄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唐秋生说,到浙江千岛湖旅游时,看到过成片的竹林,每根竹杆都男人胳膊粗细,他马上跑进竹林拍照,惹得南方游人好一通笑话。

握着竹杆,问老年男子的民族以及年龄。老年男子说他是布依族,已经八十三岁,每天在这里卖一上午竹杆,有时卖十几根,有时卖二十几根。三个人又是惊讶,老人看上去也就六十岁出头,减去十岁的经验在他这里失了效。

有游人陆续上来,唐秋生与吴启有向他们介绍老人的年龄,游人一听纷纷购买竹杆,一下子卖出去十几根。

有了竹杆相助,爬山容易了许多。唐秋生一边爬山,一边跟少女说话。知道少女是水族,今年18岁。哦,18岁,豆蔻年华,正值妙龄,怪不得如此清新、如此清秀,如此清纯。不,也不是所有18岁少女都清新、清秀和清纯的。现在的女子普遍早熟,18岁看上去像20几岁的大有人在。

去瑶山拉片民族村寨时,导游介绍寨子的风土人情,说那里崇拜蜘蛛与牛。瑶族居住深山,世代打猎为生,看到蜘蛛用细细的丝线布下天罗地网,轻易捕获猎物,深以为奇,因此产生无限崇拜心理。如果家中出现蜘蛛网,他们就认为打猎必获丰收,对蜘蛛网无比珍爱。导游告诫游客,到瑶民家中发现蛛网时,千万不要扯破,否则会被赶出家门。

瑶族家中有老人去世时都要举行“砍牛”仪式,也就宰杀一头牛,叫牛去另一个世界陪伴老人,避免老人在另一个世界过于辛苦。举行丧葬仪式时,他们将砍杀的牛头挂在坟前。通常人家挂一只牛头,富足人家有时会挂三只牛头。一头牛一至两万元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有老人去

世的人家有时买不起牛,便将老人的遗骨放进棺材,埋到堂屋的地上,等到有能力买上牛时,再把遗骨挖出来,举行“砍牛”仪式,将遗骨埋进坟茔。

▲ 窗外的风景(国画) 70×37cm / 王永忠

“我们来的时候,看到公路两边的人家都没亮灯,是不是全到城里打工买牛去了?”有游客问道。车厢里的其他人发出起哄般的笑声。

“不是,”导游并不生气,“我们少数民族在深山生活,习惯了黑夜,至今不喜欢晚上过于明亮。所以,虽然家家户户都通了电灯,还是喜欢点着小煤油灯生活。”

介绍完风土人情,导游又讲瑶族女子的“两片衣”来历,说法与吴启有相同。讲完缀上一句,“这几年瑶寨发展旅游,瑶民与外界接触多了,受外面文化影响,不再只穿两片布子,里面也套内衣,特别是年轻女子。”

唐秋生扭头看少女,少女蓝衣蓝裤,阳光从车窗外洒进来,照在她的身上,显得脸与手越发细腻白净。她的皮肤差不多是唐秋生见过的最好的女性皮肤,如同倒出来的牛奶,没有一点瑕疵。

唐秋生问:“你穿的是水族服装吗?”

少女点点头,抿嘴一笑。唐秋生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倏地一疼,慌忙将目光移开。

民族村寨的女讲解员果然穿着“两片衣”,只是衣服的两边用黑带子扎得紧紧的,里面似乎穿了件小的黑色内衣。唐秋生没有看真切,也不敢盯着某个部位仔细看,只好将她的全身打量个遍。讲解员的个子不高,皮肤挺黑,上身是“两片衣”,下身是黑色的百褶裙,脚上一双绣花布鞋,小腿裹着绑腿,绑腿上绣着红、黄、白相间的图案。

女讲解员说,瑶族的男子日常喜欢做三件事,打猎、喝酒和玩鸟。每日打的猎物够吃之后,他们就一起喝酒。玩鸟是因为深山四处都是飞鸟,四处都是鸟鸣,瑶族男子对鸟有着天然的喜爱和深厚的感情。他们玩的鸟是画眉,叫声极美。隔段时间就会凑到一起斗鸟,看谁家的画眉叫得好听。

唐秋生不由想到《春琴抄》中的情景。《春琴抄》中的春琴喜欢养鸟,养了黄莺、云雀、知更鸟、鹦鹉、绣眼鸟、黄道眉等等。这些鸟中她最爱黄莺与云雀,因为它们的叫声最好听。黄莺必须放进叫做“饲桶”的桐木箱子里才会啼叫,云雀则需要钻入云端。黄莺、云雀叫得好的时候,春琴的心情便会大好。瑶族男子站在屋前倾听鸟鸣时,大约也如春琴那般幸福和投入。

在寨子里行走,果然看到很多人家的屋檐下挂着鸟笼,路灯也做成了鸟笼的形状,掩映在枝叶茂密的大树底下,煞是好看。

没有看到年轻的男子和女子,只在吊脚楼的栏杆上看到晾晒的百褶裙。百褶裙都是成双成对晾晒的,两两相对,如同打开的扇面。

5

从寨子回来,已是夜色阑珊,吴启有说到新城吃饭。新城就是荔波人居住的地方,与古镇相对,吴启有不知道当地人怎样称呼它,自作主张地叫做“新城”。

唐秋生要少女跟他们一起吃饭,少女不肯,说是出来一天了,没帮客栈做生意,妈妈会骂。

吴启有说:“妈妈那儿不用怕,我会帮你搞定。”

少女依旧不肯,只叫他们一定尝尝荔波的臭酸,还有青梅酒一定也要喝几杯。说完,挥挥手,向古镇走去。

唐秋生看着她的背景,怅然若失。

到了饭店,先问问有没有臭酸。老板娘笑了,说:“没有臭酸,那还叫荔波?”介绍臭酸是布依族的特色菜,除了臭酸还有虾酸、盐酸,并称为“三酸。”做臭酸必须先制酵母,将鱼肉煮熟后冷却,盛入坛内,密封一个多月即可。在荔波还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臭酸酵母。荔波的臭酸闻着臭,吃着香。有多臭?一家做臭酸,整条街道或是整条巷子都臭。有多香,只闻着臭酸的味就能吃下满满一碗米饭。三人慌忙点了一个臭酸火锅,又问别的菜。说有酸肉、鱼腥草根和水蕨菜。酸肉也是布依族的特色菜,用米、盐、姜、花椒与生肉放进坛子里一同腌制,三个星期后,开坛,不需烹饪就可食用。怕外地人吃不习惯,饭店里的酸肉都是做熟的。三个人又点了酸肉、鱼腥草根和水蕨菜。老板娘好心提醒,“鱼腥草根的味道非常怪,你们怕是吃不惯,不点了吧?”

吴启有说:“我们汉人感冒输液都输鱼腥草,还怕吃不惯它的根。”

菜上来了,吴启有、卷发女子果然吃不惯鱼腥草根,别的三样都还可以。唐秋生却觉得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吴启有连着问了三遍,“鱼腥草根吃得习惯?”

唐秋生连着说了三遍“习惯”。

吴启有奇怪道:“上辈子,你怕是荔波人吧?”

唐秋生停了筷子,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他出生在山东莱阳,小时候常听村里的老人说,祖上是从云南迁移来的。因为长途跋涉,小脚趾指甲累得裂成了两瓣,生育的后代的小脚趾指甲也都是两瓣的。唐秋生的小脚趾指甲确实两瓣,这使他一度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读大学时接触了莱阳之外的山东人,突然听说山东人是从山西的大槐树下迁移来。为了到底是从哪来的,他跟同学展开激烈辩论,最后发现,持从云南迁移说法的只他一人,并且还是听村里老人说的。在同学列举的大量史证面前,唐秋生认同了他们的说法,将自己归为从大槐树下面来的。

现在听吴启有一说,唐秋生又对祖上的来历产生了好奇。自己这样喜欢荔波菜,兴许真的是从云南迁移到山东的。云南跟贵州山水相连,怪不得自己对少女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呀,怎么想到的又是少女?

青梅酒自然也买了,像葡萄酒一样的颜色,盛在小塑料桶里,入口绵软,不像山东的酒烈。三人都说这酒没有劲,不知不觉,一小桶喝了下去。

结帐时,老板娘看着他们笑,说:“要好好走呀,别迷了路。”

出了饭店,看到马路上全都是人。适逢周末,周边城市的人都来游玩。新城跟所有的城市一样,车流如织,店铺林立,在其它城市售卖的各种牌子的服装、鞋子、包随处可见,人们的服装也跟别的城市一样。

唐秋生跟在吴启有、卷发女子的身后,很快就觉得头晕、身子发热,眼神也朦胧起来,这才明白老板娘为什么笑,原来这青梅酒有后劲。

吴启有与卷发女子也喝醉了,两人搂抱在一起,走得跌跌撞撞。三个人走过无数条街道,终于迷了路,问路旁卖水果的小贩,如何到古镇。小贩一番指点之后,三人更加糊涂。想打出租车,哪知每辆车内都坐着人,十几分钟过去,没有等到一辆空车。

三个人坐在马路边的石墩子上,都懊恼喝多了酒,如果回不到古镇,就在新城再找个地方住下。这个时候,吴启有指着前方,大声说:“你,你,你,她,她,她。”

唐秋生顺着吴启有的手指看去,是少女,依旧穿着那身蓝衣蓝裤,像星星,像月亮一般走了过来。

马路上、商店里,所有的灯光都暗淡了,唐秋生的眼里只有这个亮晶晶的,如同仙子一般的姑娘。

少女在前面带路,三个人跟在后面,穿街过巷,往古镇走去。吴启有一边走一边抱怨,迷路时兜的圈子太大,快四十分钟了,还没有到达古镇。唐秋生却只盼望路程再长一些,再长一些,再长一些……等到古镇的牌坊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时,他的心里难过得不行。

少女一进客栈便遭到妈妈的训斥。妈妈说的是水族语言,唐秋生一句听不懂,可是看到妈妈的神色,便知她对少女的夜出不满。唐秋生想替少女辩解,看到妈妈的脸又失去勇气。少女不说话,走进吧台,拿起一块布子,默默地绣起来。吧台对面是个长沙发,唐秋生坐上去,再看少女,一张脸掩在一簇花的后边,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 喇亚村之四(国画) 70×70cm /王永忠

等你客栈的大厅不大,除了吧台、沙发还摆着茶台、书案,书案上搁着纸笔,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字,看上去像篆书,唐秋生只认着一个“天”字,另外的三个字一概不识。

书案前边放着一只古琴,卧在琴桌上,像一个人在静静地想着心事。唐秋生突然想到一个阻止妈妈训斥少女的方法。他坐到琴凳上,闭目含颌舒腕,手指在琴弦上一拔,古朴幽沉的琴声流了出来。妈妈果然住了声,转头看唐秋生。少女也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唐秋生。“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伴着琴声,唐秋生一声一声吟咏,那声音仿佛雨打在芭蕉叶上,沁人肺腑。曲终吟罢,唐生秋缓缓睁开眼睛,店子与街道都静得出奇,少女和妈妈一副醉了的模样。

又是一夜无眠。早晨六点左右,天像昨日那样落了雨。唐生秋只觉得雨水全部落进了身体里面,一颗心潮湿得不行。在床上无论如何都躺不住,站在窗前也是心闲意乱,他索性披衣、开门、下楼。

客房的楼梯口对着一条河流,河边砌着细沟,沟里开满红的、白的、粉的水莲,不远处是一座拱形石桥,再不远处是一座平板石桥,河水弯弯曲曲,对岸如同这边一般,全是客栈、商店与酒店。一切笼罩在雨雾当中,除了唐秋生,再无他人。

穿过拱形石桥,唐秋生来到对岸,在房檐下面慢慢行走。天色大亮,灯笼全都灭了灯光,灯笼罩的红色有了质感,显得更加漂亮。走到等你客栈的对面,唐秋生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等你客栈有两道洞开的大门,一道冲着街道,一道冲着河岸,此时两道门对开,厅内的一切尽收眼底。如同唐秋生所期望的,少女坐在吧台里面,低着头,做着什么事情。

欢呼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一下子,睡不着与早起都有了万般重要的意义,唐秋生重新穿过石拱桥,跑进了等你客栈的大厅。他趴到吧台上面,头发上的雨滴毫不犹豫地滴了下来。

少女抬头看他,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她递过毛巾,唐秋生擦干净头发与脸,两人便在一起说话。

唐秋生看少女在刺绣,绣着两只凤凰对着一只花球翩翩起舞。少女告诉他,这是马尾绣,凤凰边缘的白色全是马尾。马尾绣是水族女子独有的刺绣手艺,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了。水族的女子生第一个小孩前,妈妈总会做一个马尾绣背带送给她,叫她将孩子背在身上,好好抚育。只是马尾绣的工艺实在繁琐,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人喜欢和学习它了。

唐秋生问:“你为什么要学?是不是很辛苦?绣这两只凤凰又是做什么的?”

少女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唐秋生又问墙上挂的字。

少女说是水书,水族不仅有语言还有文字。在都匀,有个牙舟陶的传人将水书写在陶器上面,获了国家级大奖。墙上的四个字是“天地人和”,爸爸写的。

噢,爸爸写的,为何这几日一直没有见他?

“爸爸喜欢写诗,经常骑着摩托车,到山上看天、看树、看云彩、写诗,一去就是好几天。这次,又骑着摩托车到了山上。”

原来是个喜欢写诗的水族男子。

少女一边说话,一边刺绣。唐秋生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她飞针走线,心里还奇怪,从哪儿弄这么多马尾巴?到马身上去拽时,马会不会抬起后蹄踢她们?就这样,两个人越挨越近,越挨越近,头发跟头发缠绕在了一起。

屋子里响起女人的咳嗽声,两人慌忙分开。是少女的妈妈,穿着豆青色长裙,胳膊上挎着一只竹篮,篮子里放满矿泉水。她看着唐秋生与少女,一脸愠怒。

6

这日,到小七孔风景区游玩。唐秋生想叫少女陪他们一起去,屡次站在客栈门口看少女。少女站在吧台里,两只手搅来搅去,看上去有点焦躁,却没有出来的意思。吴启有与卷发女子已经走到街上,等唐秋生等也等不来,吴启有转身回来,进客栈,不知跟少女的妈妈说了什么。少女的妈妈冲少女摆摆手,少女的脸一下子亮了,也不看唐秋生,几步冲到客栈外面,走了几步,又跑回去,出来时,手里拎着三根竹竿,是他们在石上森林买的,回来后随手丢在客栈大厅。少女先将一根竹竿递给唐秋生,再将另外的两根递给吴启有与卷发女子。

坐着大巴车,进了风景区,一路上的美景惹得唐秋生、吴启有、卷发女子发出一阵阵惊呼。吴启有说:“怎么到了这里,感觉自己是个夜郎。以前都说夜郎自大,夜郎自大,到了夜郎国,才知自大的是自己,不是夜郎。”

导游说:“这还不是最美的,见到小七孔桥,你们就会知道什么叫做惊艳。”

导游所言果然不假,到了小七孔桥,唐秋生、吴启有、卷发女子都有些呆了。一座古桥横亘在狭长的幽谷中,上面是一丛宽大的瀑布,下面是一涵碧潭,不远处便是绿山,绿山上方堆积着大朵的云团。他们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美景。

唐秋生跟少女在古桥上行走。古桥建于清朝道光年间,是古时从贵州通往广西的交通要道。桥的这端是贵州荔波,那端便是广西南丹。唐秋生站在桥上,恍然看到马匹、行人从桥上通过,顺着弯曲的山路消失在崇山峻岭之间。这座古桥经历几百年风雨,见证了多少爱恨情仇,他应该在这里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叫人生的重要时刻与这斑斓的历史交汇融合。他回头看少女,少女双臂抬起,仰头对着太阳,长长地呼吸。这美丽的女子呀,对她做什么,似乎都是错的。

小七孔所在的河叫做响水河,河水清冽得叫人想捧起来大喝一顿。沿着响水河上行,便来到水上森林。水上森林属于喀斯特森林,所有树木都长在水中的石头上,那石头受河水冲涮,没有一点一点泥土。

少女指着石头上的树,说,“别看它们只有小孩胳膊粗,却生长一百多年了。一年只长一点点。因为石头上没有土,它们的根系都很长,拼命地钻到有土的地方,寻找营养。”

少女带他们沿着河中的圆形石头走,一边走一边嘱咐,一只脚踩稳后再抬另一脚,防止脚滑摔倒。虽然这样嘱咐,唐秋生还是走得有些不稳,少女看着他,咬着嘴唇,突然将手伸过来,抓住唐秋生手里的竹竿。少女握着竹竿的那端,唐秋生握着竹竿的这端,两人好像手拉手一样,稳稳地走在河水里面。

吴启有跟卷发女子走得非常不稳。卷发女子一边走一边发出尖叫,经过一个拐弯时,叫声突然大起来,扑通一声,女子掉进河里。所幸,河水只到腰。吴启有去抓她,女子一用劲,竟将吴启有拽了下去。她搂住吴启有,大叫:“这河水太美了,河水太好了,叫我淹死在这里吧。”

吴启有也不生气,反而更紧地抱住女子,两人在河水里一边搂抱一边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又出来了。

唐秋生看看他们,又看看少女,用手拽拽竹竿,少女将竹竿握得更紧了。

从水上森林出来,乘车来到翠谷瀑布。翠谷瀑布如同一位仙子,从山上飘落下来。唐秋生看着,只觉得呼吸和心跳全都停止了,整个人都空灵了起来。这瀑布在这里美了几百几千几万几亿年了,不为任何人,不管你看到还是有看到,它就在这里,不媚俗、不讨好、不迁就,为自己,只为自己,这般自在,这般自如,这般自我地美丽着。

唐秋生坐在瀑布前的石头上,内心激动不已。少女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不远处的吴启有,举起相机,偷偷为他们拍下了一张合影。

回到古镇,已是下午三点多的光景。唐秋生回房间洗漱了一下,换身衣服,来到客栈大厅,找了一圈却没找到少女。少女的妈妈坐在吧台里面,对唐秋生无比冷淡。唐秋生不敢问少女去了哪里,出了大厅,在镇子里闲逛。

白日,游人都去了风景区,镇上除了生意人,不见闲人。依旧是古朴的街道,充满少数民族风情的房屋,阳光懒懒地照在角角落落,风景与时光都恰恰好。从一条巷子走出时,一位貌美女子突然跑到唐秋生面前,说:“是你吗?”

唐秋生一愣,看女子全然陌生,张嘴说道:“不是我。”

女子仔细盯着唐秋生看,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呀,认错了人。”

即使没有认错人,也不是我。对于少女之外的女子,全都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回到客栈,看到吴启有、卷发女子正在跟少女的妈妈聊天。在吴启有与卷发女子面前,少女的妈妈对唐秋生不似刚才冷淡。唐秋生坐过去,听她们说话,才知少女去过卯节了。昨夜妈妈就叫她去,她不肯去,今天下午挨了一顿数落才去了。

卯节也叫歌节,是水族的重要节日。这天,水族的青年男女打着伞,拿着花帕到卯坡上对歌传达情意。彼此中意时,男子便来到女子伞下,互诉衷情,许下誓约。男女歌唱的内容不仅仅是爱情,还包含天文地理、文化、历史等诸多内容,是一个人综合素质的体现。水族的男子从小就跟着老人学唱歌,唱歌唱得好,懂得的知识也就多,也就更能获得女子的青睐,因此在水族,经常可以看到非常漂亮的女子嫁给相貌一般却唱歌极好的男子。

“你也是老板唱歌唱来的?”卷发女子问少女的妈妈。

“我不是啊。”少女的妈妈说:“我家丈夫从小念书,从小学念到中学,念到中专,没有机会跟寨里的老人学唱歌,所以歌唱得不好,所以就找了个我这样的丑老婆。”

“你一点都不丑。”吴启有跟卷发女子都笑起来。

水族女子唱歌的时候,都是用花伞遮着脸宠,男子只能听到歌声,看不到她们的真实模样,到了伞下,才知女子长得是否漂亮,是否中意。如果不中意,男子就会唱,“姑娘呀,你像山上的花朵,像天上的彩霞,只是我要回家问问我的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许不同意呀,姑娘请你不要生气。”

“骗人吧,”卷发女子笑,“哪有这样的歌词。”

少女的妈妈说:“我们水族的女子不仅要会唱歌,还要会酿酒。结婚之后,谁的酒酿得好,谁就是好老婆,四邻八乡就都夸赞她。谁的酒酿得不好,谁就不是好老婆,大家就都笑话她。”

“那我这样的,不会唱歌又不会酿酒的女人,岂不是嫁不出去了?”

“不会的。”少女的妈妈说:“族长会给你指派个人家。”

吴启有与卷发女子又一齐笑起来。唐秋生却一点笑不出来。卯节是个相会的节日,如果少女喜欢上别人或是被别人相中怎么办。他站起身,想回房间。出了大厅的后门,却找不到上楼的楼梯口,好不容易找到了,又被拌了一下,差点摔倒。

打开房门,唐秋生看到一件东西放在床上,拿起来,是少女绣的马尾绣,两只凤凰,一只胖一只瘦,伴着两朵祥云,隔着个花球,深情地看着对方。唐秋生的心一下子被柔情塞满,捧着马尾绣,不知不觉吻了上去。

手机响了起来。唐秋生吓了一跳,这几日,他没有接到一个电话,也没有去看短信、微信,几乎忘记了手机的存在。拿起来,竟然是报社社长的电话,要他赶回单位,进行一个重要采访。

唐秋生说:“我在外地,离青岛很远。”

“我不管你在哪里,”社长说:“后天不回来的话,你看着办。”

扔下电话,唐秋生扑到床上,忧伤、难过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少女去过卯节相亲,社长打电话要他回去。这一刻,为何与他如此作对。

不知为何,吴启有没喊唐秋生一起吃晚饭,打他房间的电话,无人接听,打手机也不肯接。唐秋生闭着眼在床上躺了三四个小时,也不知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只觉得昏昏沉沉,仿佛缺氧一般。他坐起来,透过窗户,看到满街的灯光,感到肚子饿得不行。下楼,去寻找吃的,哪知一进客栈大厅就见到了少女。少女站在大厅中间,似乎一直在等他。一见他来,慌忙招手,说:“快,快,快。”说完就跑到街上。

唐秋生立刻跟着跑出去,少女的妈妈在身后喊着什么,两人全然不顾,向着古镇的前面跑去。

▲ 石板印象(国画) 70×70cm /王永忠

远远地就看到明亮的火光,远远地就听到优美的歌声,两个人循着火光跑过去,循着歌声跑过去,近了,近了,近了,一大群人,穿着各色服装,布依族的、瑶族的、水族的、苗族的、汉族的服装,手拉着手,围着一个大篝火边舞边唱。原来,镇上在举办篝火晚会。

唐秋生想拉住少女的手,谁知,少女的手转眼之间就被别人拉去了,他的手也被别人拉去了。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别人的舞步跳了起来,跟着曲子哼了起来。是少数民族歌曲,会唱的人都在大声地唱,不会唱的人则跟着大声地哼。唐秋生身上的汗冒出来了,心也跟着敞亮了起来。

歌唱了一曲一曲又一曲,不知什么时候,合唱变成了独唱,大家一个接一个轮流地唱着,依然是少数民族歌曲,好听得如同天籁。

唐秋生的眼睛盯着少女,盼着轮到少女唱歌,他相信少女的歌声是所有人当中最美最好听的。终于轮到少女唱歌了。少女松了别人拉她的手,站到人群围成的圆圈中间,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唱道:“等到天都蓝了/等到云都白了/等到每缕微风/都带着醉意/等到花都开了/等到山顶红了/等到每颗星星/都为你亮起/我在贵州等你/等你和我相遇/等待如此美丽……”

跳舞的人都停止舞步,看着少女,为她打着拍子,少女一遍一遍地唱着,一遍一遍又一遍,很多人跟着一起唱,独唱又变成了合唱,可是他们的声音都高不过少女,都美不过不少女。少女唱着唱着,歌词变了,“等到天都蓝了/等到云都白了/等到心都痛了/等到泪都流了……我在荔波等你,等你和我相遇/相遇如此美丽……”

少女唱不下去了,她蹲下身,双手抱住膝盖,头伏在膝盖上,痛哭起来。

唐秋生的心疼不得,肋痛疼得不得,小腹疼得不行,这种疼贯遍全身,疼得他撕心裂肺、肝胆寸断。他看着对面的少女,热泪滚滚。这美丽的女子,他多想过去,抱住她,搂住她,亲吻她,擦干她的眼泪,抚平她的伤痛,抹去她心头的忧伤。可是他又不敢,他怕自己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个不干净的念头,将这如同水滴一般纯净的女子碰碎了。

7

离开等你客栈之前,唐秋生无数次地在大厅徘徊,他盼望遇到少女,不用说话,只是看她一眼就好。可是,什么地方都看过去了,都没有少女的身影。倒是少女的父亲回来了,像所有诗人一样,眼神飘忽不定,看上去有些忧郁。

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少女依旧没有出现。唐秋生万般伤心,万般无奈,提着行走,离开等你客栈。

吴启有提前结束旅游,陪唐秋生回青岛。卷发女子也要离开荔波,前往丛江,她说从江有可以改变男女胎儿性别的换花草,有神奇的瑶族药浴,她要去试一试。吴启有悄悄说:“换花草,怀孕后吃才管用。药浴是专门为产妇准备的。这女子想去丛江嫁人。”汽车站里,女子与吴启有分别,拥抱时,脸相互贴了一下,两人看不出有一点的难过。

大巴车慢慢启动,唐秋生趴在车窗上向后看着,街道、房屋、行人、车辆、摊点都在后退,荔波,正在慢慢退出他的生活。从青岛到荔波,坐了飞机,又坐汽车,这样天遥地远的距离,以后还会来吗?突然,唐秋生看到了少女,依旧穿着那身蓝衣蓝裤,如同一只蝴蝶飞了过来。不,不,哪里是飞啊,她是在跑,拼命地跑,跑,她在追赶即将飞驰的汽车,在追赶即将离开荔波的汽车。汽车越开越快,很快将少女拉到更远的地方。少女停下脚步,从左手腕上摘下一件东西,用力扔了过来。

唐秋生叫司机停下车,跑了回去。在干净得如同洗过的马路上,他拾到了一只银手镯,戴在少女左手腕上的,两只银手镯中的一只。

唐秋生将那只手镯紧紧握在手里,恨不得将它嵌进骨头,使它吃了自己的肉,沁了自己的血。少女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站在他的面前。阳光从天上洒下来,落在两人之间。一刹那间,唐秋生知道了什么叫做时间静止,什么叫做地久天长。

唐秋生的变化,报社的人有目共睹,他经常地恍惚,发呆,莫名其妙地笑,或是哭丧着一张脸。他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女式手镯,那手镯浮雕着荷花,一看就是少数民族工艺。大家都猜他这次出游,遇到了什么事情。什么事情,却猜不出来。唐秋生年轻,英帅,高学历,做副主任,文章写得好,又有一位有钱的女朋友,人生看上去称心如意,什么样的事情会使他失了常态?

对于自己的变化,唐秋生也感觉到了,他每日每夜沉浸在对荔波对少女的思念之中,难以回过神来。仙境般的山水,自由自在的心情,水滴一般的少女……交织在一起,使得他与现在的环境格格不入,难以适应。一上班便进行了一次大型采访,稿子见报后,接着参加市里的会议。进会场时,严格按照职位高低,入场就座。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带着一副面孔,看到内心的一点点情感。唐秋生因为中午吃自助餐,没有主动端着盘子到主管他们的宣传部长的餐桌就餐,而是饭后去问候部长,遭到主任的批评。会议上的所有讲话稿都是大标题、小标题对照呼应,整齐押韵,像在飞机上看到的山东大地。是的,飞机飞入山东境内,透过舷窗俯视,所有的田地,所有的村庄,所有的城市,都如同尺子划过一般,围在一个方方正正的框子里。这是一片讲规则、讲规矩的土地,所有人必须按步就规,规规矩矩地生活。

无人的时候,唐秋生便听《我在贵州等你》,网上找到三个版本,张超版的,龚林娜版的,苏夏版的,三个版本轮流听,直听得一颗心湿漉漉的。脑子中全是少女蹲在篝火前痛哭的样子。少女呀,真的将他的一颗心拿去了。唐秋生想起那夜,他们在新城酒醉,找不到回客栈的路,是少女突然出现,将他们带了回去。新城那么多的街道,那么多的人,少女如何找到他们的……

想起酒醉,便想到吴启有说他,“上辈子,你怕是荔波人吧?”唐秋生上网查询,才知,村里老人的说法不假,整个胶东地区,莱阳、蓬莱、牟平、文登、威海都有“祖上从云南迁移来的”说法。他们说的云南指的是现在的云南镇雄及贵州威宁县境内。明朝初年,这片地区依旧被元朝占据,朱元璋派兵30万前来讨伐元军,平定后,士兵就地驻扎,与当地女子通婚,生育后代。几代人过去,为了抵御倭寇对山东沿海地区的侵扰,明朝成立登山卫、大嵩卫、成山卫、奇山卫等,从镇雄、威宁境内调兵到胶东半岛驻扎,这些人就来到胶东,戍守海防,成为现在的胶东人。为了纪念曾经的故乡,他们便口口相传:自己从云南迁移来的。

镇雄、威宁与荔波咫尺之遥,这样说来,他的祖上与少女的祖上曾在一片蓝天下,一片土地上生活过,怪不得,怪不得呀。唐秋生伸出手,想拥抱一件东西,可是,他的眼前什么都没有。

晚上,接到牟江云的电话,唐秋生才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联系牟江云了,去荔波前跟她说了一声,在荔波几天和回来后都没有想到联系她。至今,两人还是男女朋友关系。意识到这点,唐秋生的脑子清醒了一下,内疚感油然而生。

以往见面,都是牟江云在书店的四楼等他。这次,牟江云主动跑到书店外面接他。牟江云靠在厚重的蘑菇石墙裙上,身前一棵皂角树,枝叶婆娑。雨滴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来。

两人来到四楼,服务员端来拱制的烤肠、三明治、意大利面、沙拉水果,两杯咖啡。烤肠是从德国空运来的,三明治也是精心制作,餐具是刀与叉。唐秋生觉得刀子炖得要命,叉子也不凑手,索性丢到一边,用手拿起三明治,大口咬起来。

牟江云说:“你变了。”

唐秋生不知她要说什么,不敢接话,将三明治掰成两半,拿在手里,不再吃。

牟江云问他回来后有没有贴伏。唐秋生这才意识到从去荔波到现在,快一个月的时间了,他一点没有咳嗽。荔波的山水与空气,将他的顽疾治好了。

牟江云看着他,唐秋生依旧不敢接话。

牟江云坐直身子,目光凌厉起来。这个女子,貌美,研究生学历,有着隐秘的财富来源,可以不依附任何人,幸福与安定地生活。成长的经历、生活的环境加上生意场上的打拼,使她对任何可能来临的伤害都超常敏感,并且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出手相击或是收拾盔甲,逃逸远离,将伤害减少到最低。

唐秋生只觉得牟江云要将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窥探出来,放下三明治,低下头,躲避牟江云的目光。

牟江云将手机递过来,问:“她是谁?”

唐秋生接过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着一张照片,是吴启有拍的那张照片,他坐在石头上,少女站在他的旁边,两人四目相对。身后是仙子般的翠谷瀑布。

“你喜欢她?你爱她?”

唐秋生吓了一跳,抬头看牟江云。两人相识、交往五年从未说过“爱”字,他们那么自然地走在一起,那么淡然,那么安然,没有热烈,没有疼痛,没有大哭,也没有大笑,只有彼此带来的慰籍还有温暖。他们都那么年轻,身体也很健康,但是住在一起的次数少之又少。他们原本非常享受这种生活,曾经认为这就是经历了痛彻心扉的爱情之后应该有的感情状态。可是,现在,唐秋生才明白,他们这样,是因为彼此都不爱对方。

没有得到期待的回答,牟江云将头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屋顶。她的心已经与唐秋生有了千山万水的距离,日后他们还会交往,还会在一起吃饭、喝茶,只是不再有现在的这种关系了。

因为吴启有将照片发给牟江云,唐秋生去找吴启有算帐。吴启有说:“我这是为你好,你知道吗?你快成报社的一个笑话了。为了那个水族少女,你有必要神思恍惚吗?别人都在想什么,买房子,使财产更加升值,提职,使地位更加提高。你现在沉湎于爱情,不再乎这些,可是,从爱情当中清醒过来后,你会不再乎吗?”

唐秋生站了起来,指着吴启有,“你也会讲出这样的话?你不就因为不再乎这些才离开报社的吗?”

“可是,唐秋生,你不是我。我觉得我是了解你的,你根本抛不下这些。再说,你们可能结婚吗?她刚刚十八岁,兴许没有读大学,并且她不可能跟你到青岛生活。离开水族,离开那个特定的环境,你觉得她会幸福吗?”

唐秋生的心痛得缩成一团,这一切他何曾没有想过。他与少女隔的不仅是地理上的距离,还有环境、文化上的差异。他们北方人相信的是改造自然,世间万物都是为人服务,就连街道上的树也要修剪成人喜欢的模样。而少女,她们崇尚自然,她们像花像树像云彩,跟自然和谐地交融在一起。

“等你客栈。少女是在客栈上班啊,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迎接陌生的客人,送走陌生的客人,她怎么会对一个匆匆而来的旅人动情,并且长情呢。兴许,她已经忘记你了……”

无论如何,唐秋生都忍受不了这句话,即使吴启有是他的好朋友,即使吴启有是为他好,他都忍受不了吴启有这样评价少女。他跳起来,扑到吴启有的身上,双手扼住吴启有的脖子,将他摔到地上。

打过之后,两人到饭店喝酒。因为打了吴启有,唐秋生给吴启敬了两杯酒。因为自己的好心被唐秋生当成驴肝肺,吴启有罚了唐秋生两杯酒,怕唐秋生一个人喝不下去,他又陪着唐秋生喝。来来回回的,两个人很快醉了。

唐秋生拿出手机,播放《我在贵州等你》。这首歌被他放在手机桌面上,指头一碰便会播放出来。

“你知道吗?”唐秋生说:“你知道吗?每次听这首歌,我都想流泪。”

“你还想流泪。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你还懂得爱,还知道爱,还会爱,我早就不知道爱是什么滋味了。”吴启有伸手抓住衣服,一扯,将衣服扯开了,胸脯露了出来,他拍了拍心脏那个地方,大着舌头说:“我多想像你一样,真真正正地,纯纯粹粹地爱一个人。可是,我做不到啊。”他拿出手机,摇摇晃晃地摆弄,举起来,说:“你听这句话——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入的东西极其有限,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说得多有道理呀,唐秋生。我的心包裹的何止是一层硬壳,那就是钢盗就是铁甲,油进不去,盐不进去,枪炮子弹都打不进去。”

将吴启有送上出租车,唐秋生向着海边走去。他无比地想念少女,无比无比无比地想念,他觉得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如此地想念一个人。他想化成水,化成灰,化成血液,化成粉沫,与少女交汇在一起,相融在一起。爱一个人就是寻找自已的另一半,爱一个就是时时刻刻地想跟她在一起。

夜幕下的海无比静谧,沙滩上行走着零散的游人,海浪一层一层地推过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唐秋生向着海水走去,他觉得思念像一座大山压了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快要死了,他伸开手臂,身子后仰,不管不顾地倒了下去。

海水掩没了整个身子,淹没了脸,淹没了头发,又退回去,将头发与脸、上半身露了出来。唐秋生的全身尽湿,他闭上眼睛,躺着不动,只等着海水再一次将他淹没,将他覆盖,将他埋葬。

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歌声,是男子的歌声,一声接一声地唱着: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妹孤独地站在街上/人来人往 始终等不到你的心上人……阿妹快回家吧/别在外面等得太久/天快要下雨了/没有人在身旁为你打伞……你这样为他守候 让我好心疼……

泪从唐秋生的眼里流了出来。那汹涌的泪呀,如同涨潮的海水,怎样也擦不掉,怎样也止不住。泪眼朦胧中,唐秋生看到天上突然布满了星星,那么多那么多的星星,一颗接着一颗,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如同璀璨的钻石,又如同少女的眼睛。

唐秋生坐了起来,星星如同知晓他的心事一般,哗地一声,河水一样流了下来。

尾 声

古镇上的人都知道等你客栈的蒙小妹病了。这个18岁的少女,如同被浇了杯开水的鲜花,花瓣与叶子都枯萎起来。她垂头丧气地呆在客栈的吧台里,眼睛盯着一个地方,既不说话也不帮忙招呼客人。偶尔上趟街,脚步又轻又软,仿佛风一吹就会吹倒。有一日,蒙小妹不小心淋了雨,立刻发起烧来,吃了许多药,打了几只吊瓶都不见效。

看到蒙小妹的样子,妈妈非常生气,将她狠狠数落了一顿,蒙小妹却是毫无改变。妈妈坐在沙发上细细思忖,发现蒙小妹发呆、生病是在那个帅气的汉族客人离开之后。

又是汉族男子啊,妈妈捶了两下自己的腿。

年轻的时候,妈妈也喜欢过一个汉族男子。是在都匀的石板街上,她与那个背着吉它,身材欣长的汉族男子相遇。只是那么惊鸿一瞥,便叫她一见钟情,并且长久思念。那个时候,水族还不允许与外族通婚,她只能将那个男子偷偷地埋在心底。遇到现在的丈夫,因为他长得像极了那个汉族男子,所以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并且爱极了他,允许他不料理客栈,允许他写诗,允许他跑到山上呆三四天,允许他为了写出一首好诗,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妈妈准备如法炮制,托亲戚朋友介绍水族青年给蒙小妹。她记得蒙小妹喜欢的那个汉族男子的模样,她打电话向亲戚朋友描述,眉毛是什么样的,嘴巴是什么样的,说话和笑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

说得正起劲的时候,一个男子进了客栈,妈妈不想被人打扰,将头转了过去。这个时候什么都比不上女儿的开心与健康重要。

客人并不着急,站在吧台前静静地等待。他听着妈妈用水族语言一声一声地讲话。那语言实在好听,就像鸟在歌唱一般。

男子一边听着,一边将手搁到吧台上,他手上的一件东西碰到吧台,发出“啵”的一声响。妈妈低下头,看到一只手镯戴在男子的手腕上,那是跟女儿丢失的,一模一样的手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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