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河流

2018-09-11 06:18李达伟
夜郎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老祖密林气息

◎ 李达伟

1

精神的困境。我们对抗的就是精神的困境。我们先是外来者,我们的身上开始沾染着这个地域的特质,着装、语言,然后是整个的人。我们可以算是在没有任何知觉与自觉的情形下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直到现在我们都不再怀疑。我们甚至会有生来就是那个世界的一部分这样的错觉。我们是谁?这样的问题,似乎在潞江坝总是很好解决,并早已被我们解决得很好,我们丝毫不隐晦地把自己的过往和盘托出,至少我是这样,我面对的是一群老人,在这之前他们不曾见过我,那时他们就在那棵寨心树下坐着,他们带着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我立即会意那样的眼光,我曾在多个地方感受到了那样的眼光,我知道这是一次真正把自己打开的最好时机,在这之前,我很少会有意把自己和盘托出过。我把自己打开了,与那群老人中的很多人,我们开始变得彼此熟悉。在把自己彻底打开之后,那些精神的困境依然还会时不时涌现出来,但很多时候,它们早已弱化。

补:那些老人与我之间一直在努力完成某种平衡,我们在变得彼此熟悉的过程中完成了一些有意与无意的对话。他们是我观看那个世界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力。如果不认识他们,我对那个世界的了解将会显得更为贫乏。老人也在不断重复出现,似乎他们出现的时间与空间都很少变过,似乎他们定格在衰老之上,只是衰老,而似乎没有继续衰老下去。我们总以为这些老人会特别排斥我们这些外来者,而最终这些老人不曾排斥过我们,而是欣然接受了我们这些外来者。像老祖就是这样接受了我们,老祖没有和我有真正的亲戚关系,但到现在为止,我一直都把她当成我的亲人,我知道她一直也把我当成了她的亲人。

2

我和后珍经常会相约着去看望老祖。老祖的丈夫已经去世好几年。我不曾见过老祖的丈夫,他一直以神秘的身份与影子活在我们的世界里。后珍都不曾见过他。他是传说中的摆夷(傣族)王,他早已成为传说的一部分。在很多人的讲述中,我们总觉得老祖的丈夫活在一个久远的时间里,我们甚至会觉得老祖同样活在那个久远的时间里。老祖与现在的生活之间一直需要平衡,老祖似乎正在努力完成这样的平衡,但在我们多次去找老祖的过程中,我经常会觉得老祖与现在的生活之间的格格不入。老祖经常要混入那些干活的人群中,我们总觉得老祖早已干不动活了,但她在摘咖啡时表现出来的依然异常娴熟,她瘦弱衰败的双手并没有多少影响。我们都在劝她不要干活了,我们只有在她去庙宇这件事情上不阻止她,我们都知道庙宇对于她意味着很多。她在庙宇前面种植了多种植物,那些植物正长得异常繁茂,我们远远望着她拖着瘦小的身子来到了那些植物面前,她认真地拾掇着那些植物,我们甚至在那么一下是看到了她恍惚了,至少是恍惚了一下,我们会疑惑那样恍惚的姿态的原因?垂垂老矣的生命与蓬勃向上近乎恒久的生命之间的对视。老祖的丈夫曾在高黎贡山的某片密林里(老祖的丈夫到底出现在高黎贡山上,还是出现在离那些村寨并不远的密林里,这是一个谜,但我们已经不想去拨开这个迷雾,与这样一些并不确定的地点联系在一起之后,又有了太多的指向性和不确定性),多次完成了那样的对视,对视的结局便是留下了那几麻袋经书,经书中的几本还供奉在那个庙宇里。我不曾跟老祖提起她的丈夫。我很少会跟人提起她的丈夫。我曾以为她的丈夫异常平凡,而绝对不曾想过那是必须每年都要花上一些时间进入密林完成抄录经书撰写经书的人,他掌握着属于他们那个民族的魂路图,他同样掌握着属于那个群山的众多生命的魂路图。老祖依然出现在那个庙宇中,我们多次跟着老祖出现在那个庙宇中,她依然只是把目光集中在庙宇前的那些植物上,那里植物的种类繁多,那里还有一个鱼塘,鱼塘有着一些鱼,以及其他。在这一刻,我异常想念老祖,我想念老祖给我讲述的那些民间故事,我想念老祖所呈现给我们的静默与孤独,老祖必然是孤独的,那老祖的丈夫会是孤独的吗?我想象不出来,沉默寡言的老祖是怎么看待丈夫每年都必须完成的进入密林这件事情的?

补:老祖的丈夫早已成为那些老人口传史的一部分,老祖的丈夫本身就成了那些经书的一部分,具体些,早已成为了那片自己多次完成对视的自然的一部分。如果我再次回去潞江坝,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去面对老祖……

3

你说,那是动物植物的世界,属于它们的世界。那是一片真正的密林。想起很多关于自然的书。醒来的森林。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低吟的荒野。心灵的慰籍。等等。这样的书应该诞生于类似这样的世界与角落之中。关于静谧的自然,关于鸟类的静谧的长啸,关于人在这样的世界中的被柔化,关于小熊猫安静地吃食。在这个世界之中,通过动物与植物来反观自己。成为这样的世界的一部分,感觉的敏锐以及内心的真正宁静定会慢慢回来。几只小熊猫正在吃食,一直吃竹叶,有一只终于开始吃苹果了。你们就在它们对面坐着,安静地坐着。自然是对于灵魂最好的融化,密林的覆盖超乎想象。民间的歌舞总是那么有力量。在那种原始的寂静中,你遭遇了另外一种有声的寂静,表象上那是异常喧腾的。面对着这些民间歌舞时,你的心绪变得复杂,你甚至有想泪流的感觉。你说,自己一直是渺小的,面对着那些空濛悠渺的群山时,你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你甚至强烈意识到了自己就是一个外来的人。一个外来者在被这样的世界吸引冲击之后,你会有一些妒忌与渴望。本应该是被融化的,本应该是让人忘却自我的,而在那些大地之上行走时你确实是强烈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因为你无法抗拒的是内心的那头豹子,那头野象,那只蜂猴,那只小熊猫的安静,而你希望逃遁的是一只发怒的豹子,是一头狂躁不安的野象,是一直狂怒的蜂猴,是一直凶恶的小熊猫。你面对的就是真实的蜂猴,一些小熊猫……但它们自由而看似安静。自由的灵魂在自由的世界里自由穿梭的情景,是会触及到内心深处藏匿得很深的小小城堡。在这片密林中,到处充满着的是自由的灵魂,以及自由的表达。

补:对比。那是对比的世界。那是让人经常有着强烈对比意味的世界。只需要付出目光,可以用不经意的目光就能发现对比在那个世界中的凸显。这里只说一个对比。山色之间的对比。怒江两岸的山色之间的对比。江对岸的怒山山脉总是有着某种晦暗的色调。江这边的高黎贡山山脉,色泽变得繁杂绚丽。在面对着那些小动物时,你是在高黎贡山上的而一个自然保护站里,那些曼妙的野物是从盗猎者手里拿回的,它们暂时在那个保护站里休养一段时间,但毛色再次变亮,当内心的惊吓得到再次平息后,它们会再次回归到苍莽的大山之中。高黎贡山因为有着众多密林,便有着众多的动物,而在对面的怒山就显得贫瘠了不少。在那个保护站里的时间里,我不再纠结于对比,我不再纠结于二元化的世界观,我把放逐到怒山上的目光收回来,就静静地面对着那只小熊猫,就静静地面对着其他的动物。然后下起了雨,然后天气开始变冷,与山脚的潞江坝的气候完全不一样,我们这时借助白酒只是为了驱寒。

4

我再次回到了那个镇上,我是带着某种念旧的情绪回来的,一直在计划着每年至少能回来一次。到目前为止,我至少回来了三次。许多物事历历在目。丰饶满溢的热带水果气息,略微有些油腻的灼热气息,各种民族服饰混杂后的炫目,在镇上游荡着。对于这些,我太过熟悉。对于这些,我同样异常迷恋。

我就在那个卖牛肚子果的老奶奶面前蹲了下去。我用手轻轻捏了一下牛肚子果,我能瞬间判断出哪些是已经成熟的,哪些还需要拿回去放几天才能吃。这样的判断方式其实很简单。牛肚子果,也即菠萝蜜,这是一种让人惊异的水果,那么大那么重的水果就那样悬挂在树干上,这是让人吃惊的悬挂。我看到了密实的牛肚子的堆积,我真担心那些牛肚子果会掉下来,如果掉到人身上后果可想而知,但那似乎只是我的随意猜测,在那几年里,我们从未见过那些水果轻易掉落。

在外婆家,后珍开始去摘其中一个牛肚子果,那时汗水正把她的头发濡湿,她轻轻地撩了一下刘海,她的眼神清澈透明,她朝我望了一眼。我们都不说话。我朝她走去。我朝菠萝蜜走去。树皮粗糙,菠萝蜜表皮粗糙。我们挑了一个菠萝蜜。打开菠萝蜜,它的内核让人惊异,我们正接近一种独特的热带水果的多重惊异。世界并不安静。重点是我的世界并不安静。后珍对于那种水果早已习以为常,而我不然。我看到了树的轻微晃动。我看到了那些悬挂在树干上的水果的轻微晃动。细微的晃动,撩人的晃动。我们开始剥开菠萝蜜。我是蹲了下来,我是开始了曾经熟悉的对于一种水果的判断。就这个了。便宜。还有别的好些水果。芒果。香蕉。火龙果。各种水果的气息混杂。在别的季节里,同样有着各种水果气息的混杂。而在我进入别的那些群山之间时,那样丰盈的水果气息很淡,有时就是没有。我用嗅惯了这个世界的气息的鼻腔,深深地在某些地方深吸了几口。我经常会感到颓丧不安。那时,我只能通过别的方式消除缺憾。气息如影随形。我是忘不了在那个世界里飘荡的气息,其实不只是热带水果的气息。那个傣族老人似乎是想跟我们好好谈谈牛肚子果。有关牛肚子果。有关热带河谷气息。我似乎早已对它们熟悉,但在那一刻,我也变得有耐心起来。在那样的世界里,我们经常缺的就是耐心。我们变得浮躁起来了。我是感觉到内心开始变得浮躁起来了。而在一个老人面前,在那种我极为喜欢的傣族口音面前,我开始变得有耐心了。一直以来,我无法挣脱的就是这种气息。我回到这个镇上的其中原因之一,就是为了这些浓郁的水果气息。

我再次意识到了自己所进入的是一个多种民族混杂居住的世界。后珍和我出现的那些村寨里,都生活着好几种民族。有着些微差异的建筑,标识着民族的差异。后珍曾跟我讲起那些建筑。我所一直以为与傣族必须要相互对应的竹楼,其实已经很少。思维变得僵化。思维的僵化是可怕的。后珍朝我淡淡地笑了一下。后珍我们出现在某户傣族人家里,那些建筑内部是有着一些竹质的东西。地域性与民族性在这个世界里凸显着。地域性是重要的。民族性也是重要的。但我们又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着地域性与民族性?我们在看到那些世界表象的普遍的同时,也看到了内里的诸多不一样。我们出现在了其中的一个建筑里面,我们与两个独居的老人闲聊着,他们喜欢到处旅行。远方,他们心存远方,他们就想去远方看看。

我看到了那个醒目的照片墙,被擦拭干净的照片墙,与周围的那些角落有着鲜明的对比,照片上都是两个老人在别处旅行的身影,穿着依然显眼,依然是傣族服饰。初看到照片墙时,我是感到有些吃惊了,我一直以为他们早已经失去了对远方的渴望。而真实的情形是,他们身上并没有那么浓厚的迟暮气息。在那个时候,我们最适合的便是谈谈远方。有关远方,我们谈论了很长时间。在吃饭时,我们依然在谈论。凉拌菜里面有酸蚂蚁。在看到其中一只酸蚂蚁时,我强忍着从内心深处涌出来的恶心感,我把在空中停了一下的筷子转向了酸扒菜。老人明显看出了我的犹豫。他开始给我讲述着酸蚂蚁。听他讲毕,内心的恶心感慢慢淡化。酸蚂蚁夹杂在还未熟透的甜木瓜丝里。熟透的甜木瓜。甜木瓜瞬间便熟透了。我所在的地点也不再是那两个老人的家里。时间与空间瞬息万变。我真是对时间与空间的交替混杂特别沉迷。那两个老人,给我呈现的是一种让我不一样的生存态度。他们大部分时间干农活,却总要抽出一部分时间去外面。眼前的这个老人,是不是还心存远方?眼前的街子上,还摆放着很多熟透的甜木瓜。眼前的这个老人,让我想到的是老祖,让我想到的是外婆,她们穿着那些早已褪去华丽的民族服饰出现在街子上,只有她们眼前的水果满溢出来的气息才是华丽纷繁的,气息之间的明显对比。我跟着老祖,我跟着外婆来到了那个村落的街子上。那个街子与眼前的这个街子相似。上面的货物基本是一样的。只是镇上的街子会大些。只是老祖她们经常去的那个街子上的那些神经质者早已不在,而在小平田这个小镇上,依然还有一些神经质者,至少还有一个,我是看到了那个人。他是在某个摊子面前停了下来,他找寻着那些坏掉的水果,破败的水果零落地丢着几个,败坏的水果味,在空气中并没有嗅到败坏的气味,而是被那些好的水果的气息掩盖。

成熟的甜木瓜味。成熟的野果子味。成熟的孤独感。成熟的喧闹感。老赵和我挑选了一个甜木瓜。这时后珍已经不在。我们还挑选了一个牛肚子果。我们的目的地是小平地。小平地并不平坦。在我一听到这个地名时,我脑海里想到的便是眼前的情景。在那些群山之间,一个地方的命名往往有着填补的意味,里面往往带有着渴望的意味。他们曾渴望平坦。我们进入这个村寨时,我们其实觉得还挺好。芒果的气息浓烈。那些用纸袋套住的芒果依然释放出那种浓烈的芒果香。在那些强烈的水果味的侵袭下,一些人早已醒来。我们甚至会觉得那样浓烈的各种水果气味交杂的世界里,同样会飘荡着强烈的情欲气息。一些人成熟得很早,他们像极了那些热带水果。如影随形的水果气息。如影随形的一片又一片水果。我们先是剥开了牛肚子果。但太过成熟了,甜味里面携带着微微的酸味。要吃芒果吗?我不敢吃,我知道芒果好吃,但我过敏,但闻闻芒果成熟的气息还是可以的。我们轻易就会沾上那种气息。我们轻易就会喜欢上那种气息。我们知道在这里必须要谈谈那些成熟的芒果了。老赵的岳母朝房屋旁边的那片芒果指去,都是芒果,都是灰黄的纸袋,在微微地摇曳。我们还谈到了其他,不只是水果。在那样的水果气息的侵淫下,我们必然会感到幸福。我们不再孤独,或者我们不曾孤独过。伴随着我们的是那些浓烈的迟迟没有散去的成熟的水果气息。我们进入那样一个村寨的目的便是冲着那些水果气息的。我们是猛然意识到了这点。或者我们其实并没有这样的准备,只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们必然意识到了在那个特别的地域里,成熟的水果气息所具有的那种特别与必要。如果没有那些浓烈的热带水果气息,我们必然会在那样闷热的气候里昏昏欲睡。深层精神对于这种气息的迷恋?我看到了一些飞鸟,同样迷恋这种气息。

补:这个世界有着它独有的气息。我们轻易就能在灼热的空气中捕获这个世界的气息。在这里,气息成为了我们辨别世界与世界之间的不同的重要东西。我们再次出现在了这个世界,我们成了一些嗅风者,我们站在风口上狠狠地嗅了嗅,还是我们迷恋的那种气息,但我们也在这些气息之中隐隐嗅到了一些我们有点陌生的气息。熟睡的娃娃,奶白的肤色,在我们猛烈地嗅着那些在空气里飘荡的各种混杂的气息时,她轻轻地动了一下鼻子,她的感觉特别灵敏,她轻轻地就捕获了那些微妙的气息,她眨了眨眼睛,然后笑了。我们的感觉器官也在钝化,在一个小孩子的感觉面前,我们自愧不如,我们羞愧不安。

5

在怒江峡谷之中呆的时间里,它的一隅的大地就已经让自己感到讶异了,你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大地就是无尽藏的。如果你在这片大地之中生活多年,你将会被多少自己在这之前从未感受过的东西所震撼?在这里,你可以丝毫不用吝啬词语,你甚至可以用一些粗糙些的语言来表达内心的感受,你甚至可以用一些矫情的话语来表达内部世界的动荡。

你长时间生活在怒江的中游,那里一切变得平坦敞亮,在未到过怒江峡谷的时候,你以为怒江峡谷的本真便是平时见到的那副模样,而其实那只是它的一小部分,那只是它的一个开始,一个转折。如果你在怒江的中游正面朝着上游的方向,你看到的是一个日渐逼仄群山连绵的峡谷,当你背身朝着下游,你看到的又是一个日渐变得开阔的世界。你所在的中游,较之上游而言,应该是一个平坝,那里无疑是富裕的,那里同样潜藏着一些让人挖掘不尽的东西,而到了上游,大地更多时间里变得异常贫瘠荒凉,但贫瘠的大地之上,同样有着很多的东西值得挖掘。

文化是平等的,文明是平等的,你在中游,那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域,当你来到上游,那同样是多民族聚居的地域,你看到了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一套完整的文化文明体系。那个体系中,各个民族有着自己生活的秩序和节奏,人类依靠着千百年来延续下来的秩序和节奏对抗着一些东西。来到上游,很多人会感叹,真是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但在很多傈僳族寨子里,有着庙宇或者教堂的存在,人们便是在那些庙宇和教堂里面完成了人之为人的过程,同时也完成了在那样一个自然环境中,人真正成为自然人的过程。一些东西是落后的,这是必须要承认的,但一些东西同样很先进,那些民族对于生活的观念,那些民族自身在生存中的砥砺,那些属于精神世界的东西,那些属于自然世界的东西,毫不落后,甚至在你看来别的那些依靠现代文明的世界是无法比拟的。

在这之前,你就曾经有了多次去上游的打算,在你的意识里面,上游是一个贫瘠的角落(当我确确实实出现在了上游时,眼前确实遍布的是贫瘠),但有很多东西是你所没有料到的,像精神世界的丰腴与贫瘠大地之间并没有你所在那之前一度认为的矛盾,那里没有多少矛盾,只有让你这个外人看来,本就应该是那样的感觉,本就应该那样和谐。

你的精神世界,经常是处于荒漠状态,或者应该是一种无根的状态,你一直在寻根,你只是想告别那种无根的一直处于漂泊的那种状态。一定要有所依托,你一直所依托的应该是自然,当你看到了许多大地变得真正荒漠化时,你的内心里面会有一些莫名的恐慌,你会因在空荡荡的大地之上没有一处可以收获阴凉的角落而变得烦躁不安。当你离真正的自然越来越近后,你的精神世界也变得越来越安宁。

安宁是重要的,精神世界的安宁是重要的,如果个人的安宁都无法拥有的话,一些问题必然就会存在着,可能还会变得越来越严重,有些事情就会失控。你的精神世界曾经面临着失控,而最终是自然用它那种恒久且集聚的力量慢慢把你抚平。你内心里面的不安被抚平,对于自然的敏锐性不断得到提升,贴近,再贴近,这便是最好的方式,这便是让自己的各种感觉器官变得更敏锐的过程,你可以听自然,你可以看自然,你可以嗅自然,你可以触摸自然,你把所有的感觉器官打开。而眼前的自然,无疑是更原始的自然,在你长时间所在的中游,许多的经济作物替代了一些角落里面的树木,而在上游的很多个地方经济作物是很难替代那些古老的密林的。

补:巴姆的音乐专辑《木雅七韵》,是在网上无意发现的。喜欢这个名字,这是我今年经常听的音乐。我把“木雅”是地名暂时忽略,我把木雅是一个古老部落的名称暂时忽略,我以自己的感觉注解“木雅”:木头之雅,用古木做的乐器,被时间润滑,它所发出的音乐,同样具有被润滑的味道,有古木的淡雅味道。木屑被风吹散,一些木屑被人放到灶火里,一些木屑被倒在某些树木的根部。一首一首接连着播,一首一首反复播着。里面有几首还是藏文,但我总觉得自己听懂了,音符里的情,同样淡雅浓郁。这个专辑封面上印了这样的文字:古老木雅,来自何方?谜样七韵,婉转绵长,神接远古,歌随心扬,醉了雪山,醒了佛堂……

6

在怒江,内心的一些震动,甚至跟人提起,有时竟会有一种冲动,径直走入汹涌的怒江,就让怒江把我肮脏的肉身吞噬吧!那时在一条大江面前真想失去自己吧!那时在一条大江面前真想失去自己,真想忘记自己,我分明感受到了强烈的怒江就是一个生命,在这生命之前,我如蝼蚁,我如草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卑微。

看高山峡谷中的激流湍急,总会让人感到恐怖,但又是让人无法释怀,还有恍惚,那一刻你惊呆了,你陷入了沉思,其实我分明知道你并没有沉思,而只是失魂落魄,你突然之间就哑然了,你哑然了,于是把所有的毛孔都打开了,还无法承受苦难。

在怒江峡谷中生活的人们,有些住在山之巅,也许是在追寻着阳光,从那些人身上我看到了向日葵一般的人,我似乎看到了许多的向日葵追随着阳光,并跟着阳光在奔跑,只有奔跑,只有不断追随,在那些高山峡谷之中才能最后感觉到亮光,而不是在峡谷之下那样,一天只有很短的时间里是被太阳照耀着的。

跟着阳光生活,似乎那些云雾深处是出水的,而那些有阳光的地方同样是出水的,阳光、雨露、溪流,这些元素构成了怒江大峡谷中人们生活的一种常态,必须要让这些物事成为常态,人才能像那些密林中的某棵植物一样健康成长。当我来到了知子罗,我感受到最为柔软的阳光,有些老人在天主教堂边晒着太阳,那时似乎农活很少,似乎在那里,老人不用再艰苦地生活着,不用参与那些繁重的农活。但这一定只是表象,我熟悉滇西高山峡谷中人们的生活,许多老人一直劳作着,一直艰苦地劳作着,直到离世。离开知子罗,我又开始沉潜,再沉潜,然后暂时离开表象。

在峡谷之中,我听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创世史诗,我听到最多的是对于天地的敬畏,有了天有了地才有了人。自由,我可以自由地敬畏一座大山,我可以自由地敬畏一株草芥,我可以自由地在山野间穿梭,但有些狩猎民族,在自由的同时却又有着一些被刻为乡约的不自由(诸如狩猎之前的占卜,诸如狩猎过程中对于怀孕的兽类的仁慈,诸如捕获到一些猎物后的吊念感恩……)我本以为这样的不自由会造成一些问题,而眼前的这些人,早已把那样的不自由抛开了。面对天地自然,我们就那样沉默地遵守着那些不自由的东西,但我们也同样有着强烈的意识,我们是需要那些不自由的东西的。我的一切言辞,在那些创世史诗面前,变得毫无力量。那些创世史诗在那些传承人口中喷薄而出,那里面有着众多传承人不断交叠的力量,那里面同样有着一代又一代人口传下来的智慧,智慧的力量,让人会心明目。

补:在自然世界之中,我们需要的是冥想,进入一种物化的世界,物欲被暂时抛开,我们成为那个自然世界的一部分,我在那些角落里见到的许多人,都是把自己当成那片自然的一部分(这里虽然又有着一些强加的意味,但我强加地希望确实是那样的,本来应该是那样,毕竟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一直有着本民族的创世史诗,那些更多时候存在于口传史中的创世史诗里面,有着对于天地万物的敬畏以及依恋,天地自然之间滋生了最美好的爱情,那些人与天地万物之间同样有着像恋爱般的炽热情感)。

7

我们早已不去计较,我们早已忘了刚来时的不适以及随时浮现出来的虚无感,在灼热的天气里,烦闷感需要借助风扇来解决,但我们不敢长时间就那样面对着风扇,而是选择不停地冲着凉水澡。在工作的闲暇时间里,我们会出现在怒江的那些支流边,我们出现在了山心河,我们出现在了琨崩河,我们还出现在了别的好些大大小小的支流边,我们在这些河流里赤裸着。发源于高黎贡山密林深处的这些河流,依然携带着未脱的丛林气息,这些支流的河岸上就是有着强烈的热带丛林气息的植物,野芭蕉混在那些丛林中,姿态蓬勃,硕大的攀枝花这里一棵那里一棵地分布着。在攀枝花坠落的时间里来到了那些河流边,我们会见到一朵又一朵红色火焰的熄灭。植物在潞江坝生长得繁茂,这些植物的生长态势总会感染我们。我们就继续赤裸着,在寻找清凉的同时,我们早已对那些植物,以及那些支流有了灵魂上的依存感。军哥,还是老赵,还是晓亮,还是公鸡,还是谁,说了一句什么,那些河流里,我们刚刚放入啤酒,我们拿出啤酒,咬掉瓶盖,碰一下,一干二尽。(植物的疯狂生长)。在那些支流里,我们是认真谈起过心灵失衡的真正原因。

补:我已在村子里住了三年多,我熟悉村子里的人,我熟悉村子里的庙宇,我熟悉村子里的那些植物,这些物象总是缠绕在一起。当我提到这个村子,我必然会想到那些植物,繁茂粗壮根系发达的那些植物,数量还多。人们在那些参天古树下举行祭祀仪式,我们早已无法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以及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在那些古树下举行祭祀仪式。祭祀仪式在经过时间淘洗之后所呈现给我们的是不是只是古老时间的一种幻象?如果真是幻象,我们也将乐于生活在这样的幻象之中。这些幻象正以被简化或被繁复的形式继续在那些特定的祭祀的场中进行着,那是关于生命的场,我们在那个场中找寻着生命的真正意义,我们不曾怀疑过那些祭祀仪式。后珍叫我混入那些人群之中,她远远望着我,还向我诡异地挥了挥手。女的是不能参加那些祭祀仪式的,这里有着源自古老的偏见,但后珍她们依然遵循着,她们默默地退出那个祭祀的场中,不知道她们在默然中的心理体验?但也许我们并不需要知道,她们也不曾仔细想过。当我成为了祭祀人群的一部分之后,我真正知道他们开始接纳我了。我便开始刻意地打听那个村子的很多事情,慢慢地,刻意感消失了,我们很自然地在村子的很多个角落里,谈着与这个村子有关无关的事情。

8

我们一群人在一起,我们必然要谈论些什么,我们竟然更多时间里谈到的是自然。我们一直觉得自然是有那种治愈我们的作用,我们必将被自然所治愈。而破碎的自然能治愈我们吗?我们在破碎的自然面前,变得惶恐不安,我们开始强烈地感觉到了与自然之间的割裂,割裂便不再是它的一部分,我看到了自然在很世界与角落里变得满目疮痍。我们早已没有了那种有意识地去保护它们的思想。自然似乎早已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退场。你希望自然能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你希望自然能成为信仰的一部分。当这些希望成真时,其实我们只是早在回归的路上,也应该是必要的回望的一种结果。当越来越多有关自然的书塞到我的书架上,我感觉到的是更加巨大的虚空,那样的虚空感是我想极力拒绝的,但有时想拒绝与无法拒绝就那样成为一个显眼的矛盾体。矛盾体。悖论体。显眼地存在着。让我们没有任何抗拒能力地存在着。在矛盾体,在悖论体的充斥下,众多充满矛盾的问题凸显在我的面前。

在自己的那间暗室里,我总会陷入一些沉思中,这些沉思可能在更多时间是毫无意义的,于自己也将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沉湎于一些胡思乱想中,这无疑是危险的,只是我明明知道这很危险,但我依然在无法自控的状态中让胡思乱想泛滥,并轻易就把我自己吞噬,我甚至听到了狰狞的吞噬声,咔嚓咔嚓,咀嚼着骨血的声音。我很少会去想政治,更多时间里,我甚至是排斥政治的。政治世界之中,同样充斥着太多的愚昧无知。远离政治,保持个人的独立性,这通过努力至少是可以做得到的。太多的人正在热衷于涌入那些喧闹的人群之中。在那么一些时间里,我同样涌入其中,但只有目视耳闻,只有与那些商贩,我才与他们建立起来一定的联系,而那些喧闹的群体与我无关,我拒绝成为那个群体的一部分,即便当我已经陷入其中,但我可以通过另外的方式拒绝成为那部分的一个,我至少能抗拒着不成为群体目光的一部分。我匆匆而过,我匆匆逃离。在那个喧闹的群体之中,我更加强烈地感觉到了内心的孤独。语言,各种各样混杂的语言,各种各样的人,但有那么一刻,我竟然遗忘了其中必不可少的语言,我呆若木鸡,我落荒而逃。我竟然恐惧与其中的一些人建立起某种很特别的关系。喧闹的群体背后是群山。群山的寂静,我想逃入那种群山的寂静之中。

那种真正的寂静感,你感受到了吗?我是在那个于我而言在那之前从未有过那样的体验的黄昏里感受到了,那无疑是旷古的黄昏,丝毫没有风,我趴在那些古树下,我寻觅不到任何小动物的蛛丝马迹,那片密林里,那时竟没有任何树叶相互摩挲的声音,那时我只是看到了一片密林的安静,以及在那样的安静面前,所有的小动物退回自己的巢穴之中,在那样的热带丛林中,我只是嗅到了淡淡的热带丛林气息,热带丛林气息本应是燥热而喧闹的,而这样的气息早已退隐,我总觉得那天自己的某些感觉瞬间关闭了,就关闭了那么一会,天意一般地让我只看到万物安静的一面。那样的寂静足以吞噬任何生命,我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安,我似乎看到了众神狂欢之前众生退场这个间歇里出现的隔空,声音被抽离了,一切动的生命暂时抽离。我已经不敢继续深入那片我不怎么熟悉的丛林里。据说,那些丛林里有眼镜蛇的沉睡与骚动,里面还有其他生命的沉睡与骚动。人们是看到了一条还是几条眼镜蛇,但它们往往瞬间就倏然消隐,我看到了那条眼镜蛇把头抬起,就在几米开外贴地爬行,速度之快,超过了我的想象。在那样的寂静里,我并不担心一条眼镜蛇,我并不担心很多生命,但我也隐隐担忧一些生命的突然失控。我分明感受到了那就是一种直取生命的寂静感,那是让人哑然而不知所措的寂静感。我只是意识到了那片丛林是高黎贡山的一部分,那样的寂静也只是一个巨大的场制造的寂静的一小部分,但我早已把他定义为旷古的寂静,真的可能再没有任何的机会在那样恰当的时间与空间里给我以那样的感觉。我是突然间就有了那样的冲动,那时天气异常燥热,我再穿过那个村寨时,我嗅到浓烈呛人的咖啡脱皮的气味。那时即便已经临近黄昏,但燥热感依然没有退场。我朝高黎贡山方向跑去。如果我彻底消失,没有人将猜测到我的去向。我也无法清晰地说出自己在那个黄昏深入那片密林的理由。那时,我似乎是感觉到了来自内部的声音。内部的声音,最终占据了上风,我是跟从内部的声音出现在了那片密林之中。潞江坝,随处可见的便是密林。如果真要说出一些合理的理由的话,我是为了抗拒那种持续不断的燥热感,或者我只是觉得有时就应该跟着源自内部的声音完成作为我的对于自由的注释。我只是想拥有那样的体验而已。我远离了村寨。我远离了那些榕树林。我远离了庄稼地。但我分明还是能见到密林中有着一些清晰的路径,那早已不是一片原始的密林,人类无处不到,更何况我只是深入了那片密林的小的一部分,我已经看不到村寨了,我已经看不到庄稼地了,我甚至连江对岸的怒山山脉,我也看不到了。燥热感,早已感觉不到了。这时只剩下寂静了。这时只剩下旷古的寂静了。那种寂静感持续了一会。当我站起身,所有的声音又开始回来了,我听到了风摩挲着一切自然之物的声音,我嗅到了浓烈的热带植物和动物相互混杂在一起释放出来的气息,有一些腐化的气息,有一些正在蓬勃生长的气息。我落荒而逃。我总觉得源自那片密林的喧闹的声音追逐着我。我又看到了怒山山脉,那种苍白枯黄的色泽,在那一刻让我感觉到了某种程度的安适;我又看到了村寨,我又看到了熟悉的那些榕树,我又看到了熟悉的怒江缓缓流淌着。

补:对视觉世界的倾心,有些就因为不同时间拥有的繁复细密的颜色,或者是简洁流畅的颜色,而让我对那个世界倾心。那些颜色于我而言,无疑是洁净的,浓墨重彩,或淡雅宁静。色泽对于一个世界的意义,同时对于一个旁观者的意义,无需赘述。

9

理想。我们继续谈论理想。我们总会在潞江坝的很多角落里谈起理想。当理想在众多夹缝中生存时,便变得很脆弱,但我们努力让理想在那些角落里碰撞着,而我们在不断谈论理想之后,也在思考该如何才把理想这词的现实意味慢慢消磨,我们的理想便是在那些角落里坦然谈论着理想,我们会偶尔谈论战乱、饥馑、疾病、人心的浮躁与堕落,我们在谈论这些时,其实也是想不断通过这样的方式对自己进行修正,至少我们只是感觉到了人性之殇,以及属于人这个群体的复杂以及恐怖,我们看到明亮世界里的美好与丑陋,我们同样也看到了暗黑世界里的美好与丑陋,我们最现实的理想便是远离丑陋,而在谈论到这些时,我们相视一笑,我们总觉得在那个角落,我们早已远离丑陋,即便我们也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有点狭隘。

补:放生的鱼,以及捕鱼人。你说一些人在某条支流放生有一些鱼,另外一些人又过来把那些放生鱼捕获。

10

有时我们整夜醒着,我们似乎是被内心深处的某种苦痛噬咬着,浑身不自在,我们也想清醒地活着,这是我们在某些时间里的状态,我们是长时间深陷在这样的状态而无法自拔。我们更喜欢潞江坝的夜晚,我们能清晰感知到圣洁的夜色的洒落,那种最为圣洁的东西开始在内心深处扎根。我们努力在破译一个陌生之地,我们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有时时间真不能解决什么,我们最终发现无法真正破译这个世界内部的秘密。潞江坝同样是一个拒绝被阐释的世界。我在努力阐释的过程中感觉到更多的是无奈。这同样也最多是我们一些人的潞江坝。我们是在被精神的困顿所裹挟时,我们会更多把自己放入潞江坝的各个角落,我们开始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着对于一个陌生之地的日渐熟悉,但很多时候,我们在来到很多角落时,那个角落的很多东西消隐,它们只会在某些独特的时间里才会显影,就像一个独特的婚丧嫁娶祭祀仪式,在这样比较华丽喧嚷的一面消退到那个角落深处,而我们只是看到了另外一些简单的幸福与复杂的困顿,我们看到了一个又一个人在面对着我们时所展露出来的那种笑脸,我们也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被疾病所侵吞。我们就在这些人所展现给我们的生活状态面前慢慢改变,我们早已忽略了自己内部正在发生的变化,我们只是在那些喜欢的夜晚突然之间就发现我们早已在略微燥热的夜晚里安然入睡。我们也会在某些夜晚,抱床凉席,抬几瓶啤酒到楼顶,借着模糊的夜色喝酒,谈生活与理想,谈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谈着谈着便睡着了。我们会谈起,在潞江坝,有我们最需要的圣洁的夜色与阳光,有最为圣洁的大地与河流,特别是暗夜里,我们所聆听到的大地与河流都是圣洁的喧响与寂静。即便在那些灼热的白日里,我们来到了那条大河边,我们目睹了那些刺目的垃圾,但我们还是看到了那条大河的支流的真正洁净,有一些支流,我们就那样没有经过任何净化就直接饮用,我们也曾在它们的一些流段里,浸泡着自己,那时我们会忘记一条大河边堆积的垃圾,我们望见的只是眼前的河流的洁净,那是真正的洁净,那是真正源自源头的洁净,源头是高黎贡山深处。

补:这是属于我们的丰盈的世界。丰盈的植物。丰盈的酒浆。我们用一些竹筒盛放一些酒浆。我们来到了某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植物异常丰富。我们是进入了高黎贡山深处。我们需要那些酒浆。那时正下着瓢泼大雨。那时整座山上晃荡着的是雾。浓厚洁净的雾的萦绕的世界,湿润而冰凉的世界。那时你只穿着几件单薄的衣物。那时你看到了作为那个保护站站长的尹的激动,他跟你们说的是眼前的这个自然世界,他跟你们说的是他们每天都要例行的巡山。尹是激动的。尹一激动,那些酒浆就被倒在了木质的酒碗里,大家齐齐举起酒杯,我们为了尹干杯,我们为了这座山制造的凉气干杯,我们都意识到喝过那些酒之后,我们又将回到山脚的那个坝子,那时坝子里因为那样一场雨而变得凉快一些。我们是羡慕尹的工作,特别是你,你跟我们说有种强烈的来到那个保护站住一段时间的渴望。在不一样的季节来到那座山,并记录下有关那个自然环境的点滴变化,这将会是很有意思的体验。而最终你并没有来那个保护站住一段时间。我们也就来过那么一次。当我打电话给尹想在那个保护站住一段时间时,尹说他已经回到山脚的那个保护站。

11

你说,这里有着一条大河的存在,但究竟有多少人会有意识地关注它?这是一个问题,很现实的一个问题,没有任何荒谬突兀的意味。我们是在你的提醒下真正重新思考着一条大河存在的意义,我们也是在你的提醒下意识到了自己长时间所关注的是自身。人群更多的是关注自身内部,被某个域所施加的压力所折磨着。荒诞,精神恍惚,咳嗽咳浓痰咳血痰,目光眩晕迷离模糊,举手投足无力,生活无所依的感觉,随之出现。这几乎是一种常态。许多人深陷于这些感觉,并最终被这些感觉所迷惑。社会施加给人的陌生感,孤独感以及恐惧感,许多人深受其害。许多人都在说,我怀疑自己有病,许多对此的感觉异常强烈。该如何定义自由。我们的世界是否出现了一些问题,这是我在教书之余所经常被困扰的。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在见多了许多的生老病死之后,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有病。当这样的思想出现后,几乎梦魇一般,有一些白日和夜晚,我无法入眠,我是在思考一些问题,或者我只是在杞人忧天,制造了许多怪诞的想法。

我们一直进行着的是去蔽的过程,我们的心灵以及肉身,都在遭受世界的遮蔽。我的目光不再那么清澈了,我的肉身开始感觉到了无法驱除的疲惫了,我的生活开始在一些细微而琐碎无聊中重复着。我感觉到了无聊,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这同时也让我倍感恐慌,这里面有着对于世界的抵牾所产生的斥力。

河流两岸生活着的人群,更贴切一些是那些要直面河流的人群,河流的存在是具象化的,河流往往只起到的地理坐标概念。而对于更多的人,河流是抽象的,河流在这个季节里的形态同样是抽象的。我以为河流的流量已经减少了,真实的情况却并不如此,河流在这几天又溢满了岸堤。我以为河流两岸的人群生活质量提升了,真实的情况却并不如此,还有许多的村寨靠天吃饭,像“白岩”一样的寨子还有很多很多。这主要与没有去关注这条河流有关。

我们开始注意到了那条小河,那条大江的一条支流,在某些季节这条小河甚至会消失,只剩下干涸裸露的河床,而我们注意它的时候,它的流量开始增大。无法轻易消解的暑热,似乎是我们注意河流的唯一原因。我们携带着啤酒,有时甚至是白酒,还带上扑克,酒杯,赤裸着肉身,赤裸着肠胃。我们在由那条河流制造的幽静清凉中,开始了属于我们的豪饮。

这时,我们一伙人暂时不去关注自己的精神状态,孤独、迷茫以及恐惧相继在酒杯里沉沦。我同样把自己敞开,先躺在冰凉的河流里,感受着河流触目肌肤的美妙。那时的自己,同样把自己放空,暂时不去关注生活对人的困扰,只关注河流的环绕。然后,我也参与到那些纸牌游戏中,纸牌的游戏不断变化着,许多曾经在某些时间很受欢迎的玩法已经淘汰。一些人不断地在掏空脑汁,去制造新的玩法。那些不断变化的玩法背后支撑着的是酒量,就看你运气好不好,玩输了的话,酒半杯,酒一杯,酒两杯,酒一瓶。我的胃早已无法承受酒精的浸透,我的口里呼出来的是浓烈的酒气,在胃部经过重新发酵后的酒气里,已经很难寻觅酒的香气,那些粮食的气息,那些大地的气息,已经变异。随着酒量的大减,许多人开始怀疑身体的一些器官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经不是健康的。但在喝酒的过程中,没有人会去关注这一点,只有在酒场散尽,曲终人散,只有面对自己时,这些恐慌感才会猛烈地袭来。

补: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些河流是历史的,生活的,文化的,思想的,人性的,神性的,现实的,虚幻的……

猜你喜欢
老祖密林气息
蕾丝气息
密林迷宫
我的家
密林中的迷宫
老街口
游老祖寺
“春的气息”
温馨的家
春的气息
花朵穿上身 春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