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的诗

2018-09-18 01:42黄灿然
诗歌月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命运

黄灿然

互相不能给予的爱

有一次我在黑暗中看见不远处,紧贴着公园的矮墙,

一簇爬藤在微风中晃动,走近才发现

那是一个女人在哭泣,身体在颤抖,这么伤心,

一定是因为爱情,而且她一定是爱得更多的一方,

当我走了一百米再远远回望她时

她又像一簇爬藤在微风中晃动,她的上空

星光明亮,几乎是璀璨。

另一次我又在黑暗中,经过同一个公园,

看见一个男人躺在地面上,双手摊开在地面上,

呆呆地望着那几乎是璀璨的明亮的星光。

我知道他一定又是因为爱情,一定又是爱得更多的一方

他的悲伤使他变得很随便,像这样随便地

躺在地面上,不知道脏,不知道冷,

像一个看破生死超越生死的人。

我想,要是他们互相认识,他们将有多少话说呀,

关于他们各自的爱的痛苦和失落。他们将互相支持,

最后互相爱上,结婚、生孩子,过着安稳的小生活,

分享甜蜜的小日子。但是啊,就像阳光斑驳的海面上

千帆竞驶,游鱼飞跃,在他们那美满的日常生活下

压着、埋着的,是他们互相不能给予的

那几乎是璀璨的、超越生死的爱。

忧郁果

相信我,如果你努力逃避悲伤,

努力把愁眉苦脸变成微笑,

读教人如何快乐的书,

使自己更积极,走出阴暗的房子

进入世界,跑步、爬山,

追求事业,买手机,留短发,

有条不紊地烫衣服,看喜剧电影,

开始关心别人的健康,

开始吃素,练瑜伽,练太极,

看心理医生,但仍然,唉

仍然无缘无故地忧郁,

那忧郁就是你的根苗,

你就应该好好地栽培它,

让它结出美丽的忧郁果。

我又躺在

我又躺在灯柱下,

在你平时坐着的地方,

凝望天空,几颗亮星

垂得低低的,几片白云

倒挂着,像要把我抱上去。

附近有几个女孩在黑暗中聊天,

有一个不断地唱歌,唱一首情歌。

后来她边唱边慢慢地移步,

来到我近旁。也许她同情起

这个寂寞的人,想用她的歌声

表示安慰。她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她发自内心的歌声中

所渴望的那热烈的爱,

那紧紧的拥抱和亲吻,

那从凌晨到黎明的相会

我都拥有过,就在不久前,

就在这里,在这里。

我的命运

我的命运,你奈我不何。

你打击我一次,就像微风拂过水面,

因为我已做好了

接受你几十倍打击的准备。你一次次

像大牛踩小草那样践踏我,而我,

像布莱希特说的,很快又挺起来,

下次你经过时还让你吃,然后再长起来。

常人

譬如她,在菜市上碰见一个

态度不好的小贩,跟他吵了一架,

回家的途中一肚子气;

回到家里,她那懒惰的丈夫

又是半躺在沙发上抽烟看电视,

她骂他两句,他回她两句,

她一边洗菜做饭一边生他的气,

而刚才对小贩的气已不知不觉消了;

然后她最疼爱的儿子回家,

她赶快端上饭菜,招呼一家人吃饭,

但儿子关在房里玩电脑游戏,

一叫再叫也不出来,她一肚子怨气

但不敢发作,而刚才对丈夫的气

已不知不觉消了,她一天的能量

就在她睡觉前吞下最后一口

对儿子的怨气之后耗尽。然后

休息一晚,明天她将重新振作,

遭遇新的人事,触发新的情绪。

非常人

我常常看见这样一些人,

他们可能是办公室同事,

商店收银员,或茶餐厅顾客,

他们样貌和善,说话温柔,

但也有点儿笨,他们似乎

从未跟人吵过架,他们的目光

从未流露出他们有任何聪明

或过人之處,或有任何

懂得判断别人的能力,

或说过任何尖刻

或有特别见解的话。

他们的存在,仿佛

他们也可以不存在似的,

那么真实,又那么像多余。

你会怀疑,他们有没有

什么人生目标或理想,

或懂得什么叫爱情,

价值、善恶、是非,

你甚至几乎可以肯定

他们从不知道什么是人生意义,

或人生有没有意义,

你甚至会怀疑,他们这样活着

到底有什么意义。

实际上他们样貌很普通,

甚至称不上和善,

他们说话也很一般,

甚至称不上温柔,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身上

那股难以言喻的气息。

就是这股气息,这股使他们

从普通变成和善,

从一般变成温柔的气息,

常常使我想起,如果

有一个大智慧的人,

他既不从政,也不经商,

也不是诗人或艺术家,

也不是宗教家或大学教授,

而是仅仅做一个不用文字

或说话来表达他的智慧的人,

并隐藏在我们中间,那他

可能就是这种人

应该就是这种人,

一定就是这种人。

三十八年

婚姻不是选择,不是像你现在这样

盘算要不要、合不合适、好不好的问题。

无论你有什么决定,最终都不由你决定,

因为你身上还有个命运,你碰上它的机会

远远高于任何其他机会。因为你会变,

而变正是婚姻之门的钥匙

系在你腰上。

既然你会变得慢慢或突然爱上一个人,

你又怎么不会慢慢或突然不爱

甚至討厌和嫌弃一个人呢。

爱只是你的变和另一个人的变的交叉点,

接着你们继续变,要么是同一方向,

而那方向也在变,要么是背道而驰,

要么是别的,不管怎样都一样。

但你想想,人类是多么伟大,

可以在千变万变中依然维持着

不管怎样的关系;又是多么可耻,

像我,我已经这样,已经这样

忍辱负重三十八年!

(他那副忍辱负重的表情

也一样伟大!)

斜阳下

——给多多

十二月初,山上树木依然青翠,

一株株在冷风里显得格外坚实和清晰,

偶尔有工人在打扫落叶,更多是落花,

而更高处,繁花在茂叶上簇簇开放,恍若

缤纷而无声的爆竹;下午正徐徐移向黄昏,

浓阴和浓绿重叠,变成斜阳铺展而下的

宽阔缎面的皱褶;众鸟的合唱降为低语,

低语渐渐消失,细枝瑟瑟抖动,

一阵鹰叫撕裂高空的寂静,在山谷里

引起小小的回荡,干扰几乎加剧了

大地的呼吸;远方汽笛鸣响,看不见的客轮

驶入看不见的港湾,而附近山坡上,阳光的缎面

慢慢地收拢,皱褶加深,一条杂草遮掩的小径

朝着山巅盘绕而去……

我想起你,

不是因为我们已整整五年没见面,

一个多月没通电话——那些热烈而清醒的长谈,

你在夜幕下,我在晨曦里——,也不是因为

这几天朋友们来来去去,总有人

提及你的名字,而是因为刚才

我在山路上遇到一个人,他的背影

酷似你,特别是他那头白发,

他那副倔强而微弯的肩膀。

雄狮入笼

十二月入夜的城市,做客于

远眺海港的新公寓楼里,

过早白了头发的诗人

正缓缓地

讲述他多灾多难的身世。

他的倔强和他的形象

仿佛一头雄狮;他的痛苦

甚至不为他的文字所知,

也不为他的墨水所晓;

唯有温柔的灯光

映出他眼角的苍凉。

他依然感谢上天

终于赋予他智慧,

使他变得宽容和平静。

可在那黯淡的角落里,

诗神悄悄叹息:她看见雄狮入笼,

知道这智慧不是为了

让诗人活得更舒坦,而是为了

使他接受前面更大的灾难

和更深的痛苦。

宝丽

仿佛还要使她清纯谦逊的质地细柔如丝,

使别人唇上话语的轻颤也振荡她的身体。

太阳在西贡的海滩照着,秋风扰乱她粗黑的头发

——散乱是她更合适的发式

她不用更清纯谦逊细柔了,

就像至善者可以不分善恶。

她已经是小孩:散乱而且容易被扰乱。

像往返的船,从原野那边撩开篙草而来的阳光。

她的舌。她的大吻。她的

连同海滩、阳光、西贡和晚风的存在。

相爱者

相爱者就像生下来皮肤里就植了感应器,

天各一方,然后在茫茫人海里互相寻觅,

命运让他们多少次失之交臂,终于迎来了

相认的喜悦和泪水:幸福就是他们的样子;

天和地,我和世界,理想和现实在他们眼中

就像他们在彼此眼中;然后命运又来干预:

他们平静了,也平凡了,最后由一方忍痛

拔掉已变成干扰源的讯号器,从此又天各一方,

在余生中互相回望。幸福变回别人的样子。

致牛

牛啊牛,

为什么我总需要吃牛肉

而且恻隐之心不像

吃其他动物那样强烈,

是不是因为跟你一样

我也任劳任怨

而且任人宰割?

别听

别听那些爱评判别人的人,

既然你不能避免与他们为友。

别被他们的小才能吸引,

随便你都能胜过他们。

而如果你追求他们那点小才能,

随便你也会有他们的小成就

并吸引别人,只是又要比他们

小几倍,而且其实不需要才能。

艺术与生活

艺术与生活之间

不存在平衡:

你要么以生活为中心,

生活然后死去;

要么以艺术为中心,

并且可能也只是

生活然后死去。

洞背村

当内心平静变成干扰,

当我又要租房子,开始

小心量入为出(还不是

入不敷出,还不是欠债),

我就想起洞背村

我突然鄙视起我这份

做了近二十五年的工作,

突然对办公室感到恶心,

对我的坐姿感到滑稽,

当我想起洞背村。

我甚至没兴趣写诗,

没兴趣看书,虽然

我看上去还在工作,

每天还如常上下班,

当我想起洞背村。

我的冲动是如此强烈,

我对我曾经欣赏的街道和行人

是如此冷漠,那偶尔望见的蓝天

甚至开始鄙视我和恶心我,

当我想起洞背村。

深情

我們村口外的绿道入口处

设有一个阻止汽车进入的路障,

最近看守入口的

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穿迷彩服,脸色温柔得

使人心软,尤其是当我看他

如此疼爱淘淘:他摸它的头,

和它握手,把脸颊贴近它的脸颊,

跟它说了很多话。当他不在

他那个临时搭起的遮风棚里,

而我们又正好路过的时候,

淘淘总要兴高采烈地跑过去

然后在看不到他的时候

显得很失望,它是懂得深情

并充满深情的,要是你也看见

它在失望之余依然挂着

天真的笑脸的样子。

溪涌沙滩的祝福

立春后的沙滩完全荒凉了,

只有一个样貌平平的新娘

在拍婚纱照,使我不忍心

像往常用嘲笑的目光看新娘

那样看她,而且还要祝福她,祝福她

像世间少有但我见过的那样,

在所有同龄的漂亮女人

都在年过四十前后开始枯萎的时候

才焕发光彩,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还有一个——甚至更多——

人人羡慕的出色子女;

在她们,多皱纹和赘肉的同龄女人

终于领悟生命的无常

并开始扪心自问进而开始

撤退和收缩和静止的时候

她才充分享受世俗之美和世界之光

才把一个女人的魅力和能量发挥出来,

像她们,现已年老色衰的同龄女人

当年花枝招展那样

被女人嫉妒,被男人夸赞。

让座

在从黄贝岭至大剧院的地铁车厢里

一个小青年给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让座

(我只看见他的背影,我是被她那喜庆般的骚动

引起先是对她继而对他的注意的,这时

他已走远,显然是对自己的好行为感到不好意思)。

看得出,那妇人来自农村或有农村背景,

从她的健壮,从她的姿态,尤其是从她的笑声和笑容:

她对着那个小青年的背影连连道谢,

当笑声消失,那个我哪配得上这等礼遇呀

这可是平生第一次享受的特权呵

现在年轻人真有教养啊的笑容

还在她脸上和嘴边扩散着,

并从她整个人向周围扩散着,

一圈圈微波在空气中荡漾……

水龙头

我每天都提着

一红一蓝两个塑料桶

到村口路边那眼

用塑料管引出来的山泉

打水,每次打完水

我总是习惯性地

想顺手关掉

那个并不存在的

水龙头。

丁路小传

丁路在山下的菜市场

买了两三个带枝叶的柑橘,

过秤时他说是不是应该

把枝叶摘下来,否则会加重。

在把枝叶摘下来,付了款之后,

他转身就走,老板的声音追上来:

“呃,还有两毛钱没找你哪!”

他说:“算了吧,区区两毛。”

攀登大岭古

我们没有准备

就心血来潮

从绿道拐上那条

后来才知道是通往大岭古

再继续通往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山路。

老孙和老张落在后面,

我和大狗淘淘越爬越有劲

——可能都是既因为新鲜,

又因为好奇,我猜我可能

还急着想知道爬过一个山头之后,

是不是可以下山了,

但总是一个山头后又一个山头。

我们回望我们的山村,

我们远眺无尽的大海

——“都能望到美国了”——

但我们的欣赏和可能的兴奋

都因为天快黑了又没带水

心里又没有地图

对前路毫无把握

而大大降低了。

间歇

阳光灿烂的早晨,

我一边听巴赫的组曲

一边做校对。在从一个音轨

过渡到另一个音轨的间歇

我听到楼上小男孩跟母亲说话的声音

——觉得这是我听到的

最纯粹的音乐。

泥壶蜂

最近,在通往阳台的门边墙上,

一只泥壶蜂做了一个巢。

由于要回香港两三天,

所以我窗户都关牢了,

但筑巢蜂出入的阳台门

我决定不关:它显然不知道

有人可以左右它的命运,

还每天观察它的动向。

就像人,也有更高的存在

左右他们的命运,只是

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

但不管相不相信,都没人

可以证明。就说蜂跟我吧,

我们已打过照面,但它

显然不把我当一回事,

我知道我可以左右它的命运,

但它不仅可以不相信我能这样,

而且还可以证明我不能这样,

因为我确实不想这样,

也不想证明我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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