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的诗

2018-09-18 01:42张执浩
诗歌月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白芝麻黑芝麻梨子

张执浩

忍冬

有些植物一旦栽下了就没有人

再理会它的死活

就像你和我来到世上

一旦形成我们

就只剩下了一种命运

你开白花的时候我开黄花

我枯萎了你替我朝前攀爬

这样的情状回应着我记忆中的

那一幕:多年前我和你

一起栽培过一株金银花

黄花依旧黄

白花依然白

我在这个冬天想起它的时候

你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忍冬

星期天的雪

星期天的雪

星期一化一点

星期二化一点

到了星期三还没有化完

太阳出来了

照着星期四的屋顶

月亮出来了

挂在星期五的山头

星期六一整天都在泥泞中

傍晚红霞满天

半夜树枝折断

星期天的早晨大雪覆满门径

人世安静莫过于雪落无声

你在天光下沉睡

你梦见了给你温暖的人

火灰

榉木烧出的灰烬和椴树是一样的

松枝和栎木燃得有些夸张

火光旁,明艳与隐晦交替的脸在跳荡

我熟悉这种百无聊赖的表情

炉火正旺,我们屏住呼吸

烤熟的花生蚕豆要趁热吃

未于的衣服要翻面烤

我用火鉗在灰堆里刨出一个坑

我把红薯埋了进去

此去经年

一起烤火的人都各自东西

我仍旧在回味

那种等待红薯熟透的心情

春分十三行

我和我的老狗并排走

在正午的风中

像去年的这个时候

像昨天的这个时候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风中

像畜生一样走着

像人类一样走着

空洞的头顶上

去年的叶子在风中落下

今年的叶子在风中生长

我和我的老狗一直会走到墙根下

它撒尿的时候

我望着正在爬墙的笃萝

河堤

我和我的兄长并肩坐在河堤上

四十年前的一幕与四十年后的一幕

重叠在了一起

河水平静,天上飘着零星的雨滴

我和我的兄长共同回忆着

沉睡在河床两岸的人和事

一滴雨落在了他的左脸颊上

我看见了。我也感觉到

有三滴雨落在了我的头顶

当我们起身离开河岸

一前一后走在寂静的公路上

四周的草木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水边的梨子树

有一棵梨子树

长在堰塘边

所有的枝桠都伸向了水面

堰堤被竹林和荆棘包围

我们只能隔水相望

一年又一年

开花的时候眼花缭乱

结果的时候眼花缭乱

一年又一年

我们离这棵树越来越近

又越来越远

我曾一次次游到树下

在枝桠间穿行

却怎么也无法够到梨子

而等我精疲力竭地踩水归来

身后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有这样一棵梨子树

在我的记忆里

结满了我没有吃过的梨

多少片树叶动了树枝才会动

公路两旁的小白杨在记忆中

总是沙沙作响,在记忆中

那些叶片好像永不消停

平原上的风吹过平原

速度一天比一天快了

而我已经能够慢下来

长时间盯着路边的白杨树

它的枝头只剩下了三片叶子

它们孤零零的

一动不动地挂在空中

仿佛已经离开了这棵树

仿佛是这棵树的临终遗言

吹气球

在气球爆炸之前

你不能确定它能被吹多大

在气球爆炸以后

你也不知道它究竟被吹了多大

你一边吹一边抚摸

这个离你越来越近的膨胀物

起初它像什么

后来它像什么

在气球爆炸前后

一只气球就这样在想象中膨胀着

你不能确定最后一口气

将在何时终止,你不能确定

一个人由满面通红到一脸茫然

这中间都经历过什么

自芝麻,黑芝麻

白芝麻比黑芝麻香

黑芝麻比白芝麻有营养

当你把它们拌在一起时

为什么我总是想

把黑芝麻从白芝麻里挑出来

把白芝麻从黑芝麻中捡出去

你把淘米水倒哪儿去了

我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

我的岳母也在我身边忙碌着

我丢什么,她就捡什么

我在砧板上切彩椒和姜丝

她在盥洗池边擦洗杯盘

越洗杯盘越多

抹布也越来越多

我希望她出去晒太阳

我的岳父正在阳台上

给几盆兰草、芦荟浇水

春天来了,灰背鸟绕着屋檐飞

杜鹃花边开边落

我希望在我开始炒菜的时候

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而当我关掉炉火的时候

餐桌旁已经各就各位

油锅已经滋滋作响了

水龙头仍然在滴水

我的岳母还在那里嘀咕:

“你把淘米水倒哪儿去了?”

遗弃的火车头

一头火车被遗弃在了郊野

不是一列,只是一个火车头

我曾经害怕过的东西

现在了无声息仿佛死了一般

我终于可以捡起棍棒随意敲打

它蜷縮在身下的锈迹斑斑的腿

那是八只巨大的车轮,我以前

从来不曾看清楚过它们

浓雾在脑海里盘旋扩散

从荆门直到阿尔山

我随人群奔跑

我站在月台上等人

火车头在汽笛的长鸣声中

呼啸着一遍遍洞穿我的肉身

我甚至没有看清楚过

坐立在车头里的那位司机

只能想象他穿着蓝色的工装

戴了顶帽子手持保温杯

多么神气的一个人呐

现在我也坐进了驾驶室

在一堆喑哑的废铁之间寻找

沉默与喧哗的关系

芦苇和篙草在四周疯长

秋风来过这里了

春风也来过这里

一头火车只活在钢铁的记忆中

左对齐

一首诗的右边是一大块空地

当你在左边写下第一个字

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栽秧的人

滴水的手指上带着春泥

他将在后退中前进

一首诗的右边像弯曲的田埂

你走在参差不齐的小道上

你的脚踩进了你父亲的脚印中

你曾无数次设想过这首诗的结局

而每当回到左边

总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一首诗的左边是一个久未归家的人

刚刚回家又要离开的那一刻

他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另外一只还在屋内

那一刻曾在他内心里上演过无数次

这棵树上结苦果

这棵树早晚会结满苦果

我知道,但我不知道

这些果子究竟有多苦

我们栽树的时候曾见过

一只从来没有见过的鸟

在旁边的树上单调地鸣叫

我们培土、浇水,眼瞅着

这棵树越来越醒目

开花了,它的花期更长

结果了,它的果实更大

躲雨的人在树下遇见了哭泣的人

哭泣的人捂住脸在雨中狂跑

过安庆,遥想去年今日

城外山丘上的纸绢花开了

你一朵,我一朵

你亲近粉红,我偏爱素白

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

我正在巴东,陡峭的江崖

山连着山,坟墓紧邻坟墓

你一会儿觉得天宽地阔

一会儿又觉得人间逼仄

没有留意路边的树芽

已经悄然填满了同一片虚空

写诗是……

写诗是干一件你从来没有干过的活

工具是现成的,你以前都见过

写诗是小儿初见棺木,他不知道

这么笨拙的木头有什么用

女孩子们在大榕树下荡秋千

女人们把毛线缠绕在两膝之间

写诗是你一个人爬上跷跷板

那一端坐着一个看不见的大家伙

写诗是囚犯放风的时间到了

天地一窟窿,烈日当头照

写诗是五岁那年我随我哥哥去抓乌龟

他用一根铁钩从泥洞里掏出了一团蛇

我至今还记得我的尖叫声

写诗是记忆里的尖叫和回忆时的心跳

丘陵之爱

我对所有的丘陵都怀有莫名的爱意

田畴、山丘、松林和小河……

尤其是到了冬天

起伏的地貌仿佛一个个怀抱

在暖阳里彼此敞开

每一座房屋都被竹林树木环绕着

创门坐北朝南的架势从来不曾改变

青翠的是麦苗,枯黄的是稻茬

乳白色的炊烟越过林梢之后

并不急于飘走,这一点

不同于平原、高原和山区

我总能在丘陵中找到我要的各种生活

尤其是在我步入中年之后

我更亲近这些提腿就能翻过去的

山丘,膛过去的小河,这一个个

能为我打开的怀抱

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昨天晚上我掉了一颗恒牙

夜里我长久盯着它

用舌尖在口腔里来回搜索它

应该是一颗磨牙吧

在靠近智齿的地方

它的模样近乎于袖珍的陨石

它让我想起很多往事

其中一件历历在目:那是儿时

的一个早上,我迎着朝阳

将最后掉落的一颗乳牙朝屋顶上扔

父亲站在我的身后

不断催促我:“使劲!”

母亲拎着潲水桶穿过天井

我听见扔出去的牙齿

在瓦楞上发出清脆的滚动声——

这真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了

昨天晚上我想起它的时候

一定有陨石正在天边陨落

一定有另外一个我正身陷牙床

像一个绝望的拔河者

已经在脚底下蹬出了一座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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