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望月清司对马克思的“共同体”和“社会”概念的解读

2018-09-26 11:10刘钊
人文杂志 2018年7期
关键词:社会共同体

刘钊

内容提要 望月清司在《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一书中对“共同体”和“社会”概念进行了解读,认为二者的性质是一样的,只是在集結方式上存在差异。前者的集结方式是直接的、无中介的;而后者的集结方式则需要借助某种中介物才能实现。并且,他通过分析两个概念的逻辑关系把马克思对社会历史进程的认识描述为“共同体——市民社会——社会主义”的基本构图。但是望月清司的这种解读是以历史学的方式而非历史发生学的方式展开的,因此,无论是从方法论上还是从逻辑走向上都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

关键词 望月清司 《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 共同体 社会

望月清司(以下简称望月)在其代表作《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一书中,以历史学的研究方式力图把早期马克思的哲学研究与《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以下简称《大纲》)中的经济学研究结合起来对马克思的历史理论进行重新解读。而望月的依据是以历史学和文献学的分析方法来解读马克思的著作,从马克思的思想发展脉络来论证他自己的观点。在望月看来,马克思关于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理论不过是对以资本主义为核心的“历史认识”,是一个对资本主义的产生、发展和灭亡的历史证明,是一个“本源共同体”如何过渡到“市民社会”之后再如何趋向于“未来共同体”(社会主义)的历史发展史。并且,望月认为,马克思的“共同体”和“社会”这两个概念的性质是一样的,只是集结方式存在差异。本文就试图从此入手,对望月有关马克思的“共同体”和“社会”概念的解读展开分析。

一、无中介的社会结构——“共同体”(Gemeinschaft)

从概念的界定上看,望月认为,“所谓的共同体是指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无需中介的社会”,②③④⑤[日]望月清司:《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韩立新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6、217、501、501、220页。在“共同体”中,物物交换表现为直接的联系。在他看来,按照马克思的用法,直接的、无中介(un-mittel-bar)的社会即为共同体,因此,“没有异化的市民社会=人的社会=共同体”。②其实,望月的真正目的是想说明:“共同体”在人类社会发展中具有一种“历史贯通性”。

望月认为,“共同体——市民社会——社会主义是人的共同体经过重叠进化而积累起来的历史”。③在他看来,马克思在《大纲》中对“共同体”(Gemeinschaft)概念的阐释事实上是将其理解为“抽象掉私人所有以后所有和生产的结合方式”。④因此,从望月对马克思历史理论的整个构架来看,只需要说明市民社会和社会主义也是由共同体进化而来的就可以解释“共同体的历史贯通性”了。

在望月看来,在人类历史发展的早期阶段,共同体只能表象为“本源共同体”,这一时期的个体劳动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都是直接的。但是,随着私有制的出现,这个促使共同体发生变化的共同体内部的分工和交往体系却披上了“私人所有”的外衣,⑤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关系。而这并不意味着共同体的彻底瓦解和消失。因为,尽管那种以“自然形成的、部落的或者血缘共同体为形式规定的”本源共同体瓦解了,但是,在本源共同体中那种体现着人类共同体特征的“没有货币”的共同劳动并未消亡,它们只不过“通过以商品生产为基础的私人劳动转变为商品=货币层面上异化了的社会劳动……这一阶段,在全面转化为剩余价值生产之后,在劳动过程中又重新获得了共同劳动这一人类的结合形式”。②③④⑤⑥[日]望月清司:《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韩立新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21、17、220、213、215、85页。也就是说,望月认为,即使由于私有制的产生形成了以分工和交换为目的的“市民社会”以及市民社会的转变形态——资本家社会,作为人的“本质”形态,即“共同存在性”的共同劳动也没有消失,“它仍然以分工和协作这样一种‘集合力的形式顽强地表现着自己,只不过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它采取了一种与人的本质力量相异化的形式而已”。②这样,望月认为,在此意义上,与共同体相区别的市民社会也只能是一个共同体(Gemeinwesen)——人的“共同存在性”意义上的。

按此逻辑,在望月看来,社会主义即未来“自由人的联合体”就必定是从私有制的异化结构中解放出来,将人与人之间的间接的、异化了的关系再回归于直接的、无中介的分工和协作关系,同时又继承了社会结构的“共同体”(Gemeinwesen)。③而同时它也只有在继承了大工业中的人类“共同劳动”成果的基础之上,才能成为“更高层次的共同体”。望月指出,在新共同体中,劳动不是在资本家生产方式下表现出来的那种抽象的人的劳动,而是回归和再生为具体的人的=社会的劳动。

二、借助于中介的共同体——“社会”(Gesellschaft)

“社会”(Gesellschaft)这一概念在望月看来是内含有“交往”之意的,而这种“交往”并不是直接的物物交换关系,而只能是通过“中介”的力量才能实现的关系。因此,在望月那里,“社会”(Gesellschaft)概念表达为人与人之间需要借助于中介的共同体。望月论证这一逻辑的思路是这样的:

他首先从语用学的角度对“社会”这一概念进行了确认(具体内容可参见望月清司《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第四章第一节),说明了马克思的“社会”(Gesellschaft)与日语中日常使用时的“社会”是有着明显差异的。因为,在望月看来,马克思历史理论中的“社会”(Gesellschaft)是建立在“交往”基础之上的,并内含“个体的交往”之意的。它至少应该由两个交涉者组成。由此,他指出在日语翻译马克思的“社会”(Gesellschaft)一词时要加注片假名“ゲゼルシャフト”,否则就会失去“个体的交往”这一结构规定。

可见,望月对马克思“社会”(Gesellschaft)概念的理解仍然是从他一贯强调的“交往”关系出发的,认为“社会”是由“交往”的异化和复归这种“否定之否定”的运动而形成的。在他看来,《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以下简称《穆勒评注》)中的“社会交往”概念就是“马克思固有的历史认识=社会认识的关键概念”。④“与共同体概念不同,社会概念基本上是在社会分工-交往体系意义上被使用的”。⑤

那么,望月是如何解读马克思在《穆勒评注》中有关“社会”的“交往”之意的?

望月的逻辑是这样的,他认為马克思在《穆勒评注》中首先通过对国民经济学货币本质论的分析,揭示了“交换”规定“市民社会”的结构,并建立起“所有”和“货币”之间的直接的联系,从而发现了隐藏在国民经济学的货币规定现象背后的“类活动”。同时,揭示了类活动的本质是从劳动提升为社会的“生产”的概念。解读至此,望月引用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44年手稿》)中的一段文字,“不论是生产本身内部的人的活动的交换,还是人的产品的相互交换,都相当于类的活动和类的享受(Gattungsgenuβ)。它们的现实的、有意识的、真正的存在是社会的(gesellschaftlich)活动和社会的享受”。⑥望月在这里坚定地认为,马克思这段话的目的就是要把“类活动”和“社会的活动”等同起来。在望月看来,马克思这时已经“从国民经济学视野下的‘市民社会概念的背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社会(Gesellschaft)概念”。而且,这个“社会”概念包含着下面两层意思:从内部层面来说,是指“生产本身内部的人的活动的交换”,或者说是指劳动在劳动过程中的“互相补充”;第二层意思是指人在社会规模上的产品的“互相补充”。这里使用的“互相补充”按照望月的解释就是《穆勒评注》中的“交往”概念。至此,我们已经看到望月是如何通过对《穆勒评注》的解读而表达他的内含“交往”之意的“社会”(Gesellschaft)概念的。

当然,这里需要重点强调的是,望月认为“社会”概念中的“交往”含义并不是指直接的物物交换,而是需要某种中介(交换手段)才能实现的相互交换。因此,望月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是把通过中介而形成的共同体(Gemeinwesen)的集合原理按其本意称作‘社会(Gesellschaft)”。②③④⑤[日]望月清司:《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韩立新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6、218、87、219、225页。

三、“共同体”与“社会”的逻辑关系

望月认为“共同体”和“社会”作为马克思历史理论中的两个关键概念应与社会学定式严格区分。因为,在马克思那里,“共同体和社会作为人的属人的=类的集结和统合原理,其性质是一样的。只不过前者的集结方式是直接的、没有中介的,而后者则要通过某种中介物,才能将没有人格接触的个人彼此联系起来。两者只是集结方式的差异”。②在之前对《穆勒评注》的解读中,望月也指出过,“共同体”(没有异化和中介的社会)和社会(异化了的共同体)是相当于“类”的共同体(Gemeinwesen)的两个结构种差。③

在望月看来,构成共同体集团基础的是自在的社会结合原理,因为在本源共同体中的人类个体,只要从事活动和进行产品交换,就会产生社会交往。而且,只要在这个共同体的内部,社会交往不以其自身的异化为中介,即不以货币(中介物)为中介,那么这个共同体在望月这里就是“直接的社会”。因此,“社会”要经过某种中介物才能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联系,它既指“作为共同体协作和分工关系异化形态的社会”——市民社会及其表现为高级形态的资本家社会,也可以指没有异化的“共同体”——未来共同体即“人的社会”。但在“共同体”和“社会”之间并不是分离或者是独立存在的关系。

望月认为,即使在本源共同体内部(共同体的早期形式),社会关系也可以以分工的形式存在,在这里分工相当于共同体内部交往。同样,在市民社会(私人所有)中,也存在着“协作=分工关系”,以及望月所说的“社会的物质代谢关系”,④当然,要清楚的是,这些关系在市民社会中都被其私人所有基础上的异化特征所遮蔽。但是,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还需要一个扬弃市民社会异化的高级形态,即望月称之为的“未来共同体”。在这个新共同体中,人们的社会关系又回归和再生为直接的、具体的分工=协作关系。

这样,望月通过对“共同体”和“社会”概念的分析,就把马克思的历史认识过程描绘成了如下构图:“包含无中介的社会结构的共同体→作为共同体协作和分工关系异化形态的社会→由社会化了的自由人自觉地形成的社会”。⑤

四、对望月解读的几点思考

1.望月的目的论体现

纵观《研究》全书,望月对马克思历史理论的解读始终带有强烈的目的论色彩。他在对马克思的“共同体”和“社会”概念进行解析时也没有超出这一目的论的框架。从望月解读马克思的“共同体”和“社会”概念的整体思路上,我们不难看出,他是把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按照自己的理论需要预先描绘出一个从“本源共同体→市民社会→未来共同体”这样的大致轮廓,然后再按照这一基本构图展开他对马克思历史理论的解读。

而且,这种目的论色彩还体现在望月对“共同体”和“社会”的解读其实是为了他的“交往”理论服务的。因为,望月的全部理论都是从“交往”出发,围绕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展开的,因此,在他看来,“共同体”和“社会”之间的逻辑关系就是一种“交往”展开史:首先,在人类社会早期,由人与人之间的直接的交往关系导致此时人类社会基本处于“本源共同体”形态;其后,由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随着私有制的产生逐渐由直接的交往关系变成了借助于商品交换的私有者之间的间接关系,导致这一时期的人类社会形成了以分工和交换为内容的“市民社会”;然而,历史的发展必须要扬弃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异化了的关系,回归到直接的交往关系,因此,人类社会就回归到“未来共同体”形态。这个过程也正是他预先设计好的那个基本构图。关于这一角度的目的论色彩,用望月自己的话说,“所谓对‘共同体的洞察,换言之就是对人格联系的普遍形式的洞察;所谓对‘人的社会的说明,换言之就是对隐藏于背后的生活和生产普遍关系原理的说明”。③④[日]望月清司:《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韩立新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99、505、505页。

然而,在关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认识问题上,马克思绝不是像望月所解读的那样,是以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为基础,从“本源共同体→市民社会→未来共同体”的单线进程。若以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客观角度来看,他是“从社会历史发展的一般物质生产运动和客观规律出发,用社会历史的客观结构(生产关系)作为区分不同历史时期的尺度和理论中轴线”。⑤张一兵:《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24、97页。但从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视角来看,他是从对生产工具的性质方面涉入把人类社会历史划分为三大社会形态的。可见,望月对马克思历史理论的解读明显简单、粗糙,但又在其整个理论逻辑框架之内,为其理论作铺垫。

2.望月的“否定之否定”视角

在望月看来,马克思的历史研究方法“并不是将眼前的现象事实仅仅当作虚伪的表象予以抛弃,而是要在其中发现被颠倒和翻转以及被历史所规定的真实”。③换句话说,望月认为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是建立在一种“否定之否定”的视角之上的。根据望月的解释,“它是这样一种认识,即一方面,曾经的肯定性关系现在被颠倒或者‘转变为否定性关系;另一方面,曾经与肯定融为一体的否定现在又被‘否定,成为肯定,支撑着现在的否定”。④望月正是用这种“否定之否定”的方法把马克思的历史理论进行“油炸”,把他预设出来的“共同体——市民社会——社会主义”这一构图置于这一肯定和否定相互转化的坐标之上来解读的。

而当马克思从人本主义异化史观转变到历史唯物主义科学历史观的时候,他已经不再从抽象的理性逻辑的角度,而是从客观实践的角度去揭示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了。也就是说,人类社会历史在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的马克思那里已经是一个“人类社会实践活动不断向前运动的客观历史辩证法的现实发展进程,是人类劳动生产客观的生长历史”。⑤望月先生恰恰没有看到这一点,或者说望月是注定看不到的,因为他的基本逻辑思路是一种隐性的人本主义,他是不会去从历史发生学的意义上去考察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的。因此,望月对马克思历史理论的解读视角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种倒退。

3.望月的人本主义逻辑走向

从对望月理論的目的论色彩分析中我们已经看到,望月对马克思历史理论的“共同体”和“社会”概念进行解读时,都会首先着眼于“关系”的角度,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出发,并由分析这种“关系”的异化或者复归来论证他的理论。那么,望月的目的何在?也就是说他最终的理论逻辑走向何处?我认为望月的逻辑走向就是他所着力建立起来的“最顶端”的“类”概念。在这样的“类”概念之下才是没有异化的“人的共同体(Gemeinschaft)”和“人的社会”概念。也就是说,在望月那里,无论何种社会历史过程都是“类”的展开过程,并最终指向一个更高级的“类”。这种人本主义的逻辑思路,在历史观上必然使望月最终走向历史唯心主义,也就不可能对马克思的历史理论作出科学合理的解读。

而对于全部人类历史过程的理解,马克思是以“现实的人”为逻辑出发点,旨在揭示人的主体社会实践发展推动人类历史运动的规律,并最终探索人类主体解放的现实路径。因此,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逻辑走向是关注现实的人类生存状态,而非望月先生所解读的更高级的“类”。

责任编辑:王晓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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