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竹,外婆的竹

2018-10-14 17:22陈绍平
福建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春笋全家人天井

陈绍平

历代文人墨客咏竹的诗词不计其数,我却独爱纪琼那首:“风来笑有声,雨过净如洗。有时明月来,弄影高窗里。”少时不晓个中缘由,步入中年后,恍然大悟,纪琼的诗里有我故乡老屋、外婆和竹的影子。

外婆居住在故乡的老屋,那是一个祖上留下来的方形三层土楼,占地面积三四百平方米,土楼的中央是一个偌大的天井。老屋历史悠久,说是文物也不为过,它具体始建于哪个年代,已经无从考证了。本来竹与老屋、竹与外婆是两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但后来的一个偶然,却偏偏把这三者紧紧地联系起来了。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早春里一个霏雨初霁的清晨,全家人起床后惊奇地发现,老屋后墙外那片原属我们家,后来收归大队集体,再后来又荒废了的竹林的地底下,竟有一根坚韧遒劲的竹根,像锋利的锥子一样,顽强地穿透了老屋厚厚的墙基,义无反顾地延伸到天井的地层下面,并将它的根系不停地壮大和蔓延,天长日久,不知不觉竟在天井的地层下面形成了一个纵横交错的竹根体系。在绵绵春雨的浸润下,竹根居然孕育出了一个绿色的生命,一颗春笋顶开了天井中央的一块方砖,破土而出。在早春潮潮鲜鲜的空气中,褐色的笋壳湿湿润润的,就像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儿,那般惹人疼,惹人爱,细细一看,那似须又像叶片的笋尖上还含着一粒晶莹剔透的水珠哩。全家人围着这颗春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由衷地感叹大自然的神奇和生命的顽强。大舅抄起锄头,抡圆胳膊,就要刨掉这位“不速之客”,外婆急忙喝住大舅,朗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能来我们家,这就是缘分,留下吧!”

外婆是个农村妇女,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却是个有见识、有主见、敢担当的女人。在闽西农村,千百年沿袭下来的风俗习惯,都是男人当家做主,女人在家中是没地位的。但我们家却不同,我们家大事小事全由外婆说了算,外婆的话就是一言九鼎。究其原因,外婆是邻村嫁过来的,娘家虽说不上家境殷实,但也算得上是个大户人家,比起外公千疮百孔的家那是好上百倍千倍了,外婆还是邻村的第一美女,嫁给外公,自然是屈尊了,最重要的是外婆嫁过来之后短短几年时间里,除了把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得到全家上上下下一致认可之外,还竟然马不停蹄地一口气连续生育了四男二女,让外公家从此人丁兴旺,美得外公在村里走起路来都是仰着头。母以子贵,外婆在家中的领导地位自然是十分稳固的。

“死里逃生”的春笋得到了外婆的细心呵护。在外婆的指挥下,全家人一起动手,把春笋旁边的几块方砖掀掉,找来一把铲子,把地表的土层小心翼翼地松了一遍,施上农家肥,再找来一个废弃的大箩筐把春笋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生怕家中的猫啊狗啊或其他什么东西在不经意间伤害到这个稚嫩的小生命,全家人把这个可爱的“小精灵”戏称为外婆的第七个孩子。

暖暖的春风悄悄地拂去了春笋褐色的外衣,春笋裸露出一身嫩绿的新装,转眼间变成了一株纤细柔美的雏竹,就像一个含情脉脉、羞羞答答的少女,清丽脱俗,亭亭玉立在妩媚的春光里。于是,“屋中有竹,竹在屋里”也就成为我們家老屋的独特景观。发生在老屋的这件奇闻趣事,很快惊动了小山村,上门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大家无不啧啧称奇。

老屋的雏竹无忧无虑地茁壮成长起来,每天约以60厘米的速度猛长,蓬勃向上,一天一个高度,长得那么青翠,长得那么坚决。当季节刚刚入夏的时候,她已经凌空而起,长成了一株参天的毛竹了,先是一枝独秀,第二年就以惊人的速度迅速繁衍成了一丛新绿,大有“星火燎原”的势头。

老屋的毛竹成为外婆的新宠,也成为我们的新伙伴,全家人怀着虔诚的心,无比感激大自然赐予我们家这绿色的精灵。不知不觉,她成为我们家庭不可或缺的一员,给我们这个常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为了能吃饱肚子而拼命刨食的贫瘠家庭注入了一股鲜有的朝气与活力,也给苦涩的日子带来了一丝朦朦胧胧的希望。

第三年春天,老屋的毛竹收获了第一颗春笋,全家人喜滋滋地尝了一个鲜。春笋是餐桌上的一道美味,酸菜炒春笋更是天作之合的绝配,酸菜中的乳酸正好中和了春笋中多余的碱性,使得酸和碱两种本来是极端的物质在激烈的碰撞中一下变得柔和爽口了,两者相互交融,相得益彰,那种特有的鲜香会从村头飘到村尾,强烈地刺激着人的味蕾,让人垂涎欲滴,欲罢不能。当然,如果有条件的话再加点肉,那就能使这盘菜堂而皇之地一下从“下里巴人”跃升为“阳春白雪”,成为一盘名副其实的美味佳肴了。但在那个特定的年代,要想吃春笋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尽管故乡被誉为竹乡,春天里漫山遍野都是春笋,但那是集体财产,偷挖春笋就是盗窃,盗窃集体财产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这种代价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所无法承受的,因此,人们轻易不敢逾越雷池一步。而我们家却守着一丛毛竹顺风顺水,得天独厚,让全村人看着眼馋心动。但即便如此,我们家也舍不得多挖一颗春笋,因为一颗春笋就是一株毛竹,一株毛竹就是全家人半年的油盐钱哩!

这年的冬季,我们家第一次有计划地采伐了几株毛竹,最初采伐下来的毛竹是以一根几元的价格卖给附近的建筑工地做脚手架,但精明的外婆很快就发现这是一桩不划算的买卖,后续的毛竹交易立即被外婆叫停了下来,全家人开始围绕毛竹的深加工和实现毛竹经济价值的最大化上做起了文章。大家开动脑筋,一起动手,把毛竹编织或做成了竹筐、竹篮、竹筛、竹扁担、竹扫帚、竹背篓、竹笠等各种竹制品,把毛竹的潜在价值挖掘到了极致,最后的结果是这些竹制品的销路出乎意料地好。外婆的远见卓识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从那以后,家庭原本窘迫的日子开始出现了盈余,全家人原先菜色的脸庞日见丰盈和红润起来。

但正是应了那句“树大招风”的话,老屋的毛竹给我们一家带来了生活的转机,也很快引起了全村人的关注,各种各样的说法和非议随之而来。一天,大队干部带着几个民兵找上家门,要砍掉老屋的毛竹,理由是:“集体的母鸡跑到你家下了一个蛋,你能说这个蛋就是你家的吗?!”我们全家人坚决不让砍。就在双方一触即发的时刻,向来寡言少语的外婆站出来了,她据理力争,不紧不慢,侃侃而谈:“老屋后面的竹林本来就是我们家上一辈种下的,这件事村里的老人都可以证明,后来大队说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把这片竹林收归集体了。但收归了集体,又没人去打理,硬是把好端端的竹林给荒废了。现在毛竹又长回自家的天井,这明明就是自家的母鸡回家下的蛋嘛!”大队干部被外婆说得张口结舌,理屈词穷,只好讪讪地走了。

大队干部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要在全村召开一场批斗会,批判由我们家老屋的毛竹而引发的资本主义苗子,责令我们全家必须到场接受批判。那一晚,风高月黑,全家人一言不发,气氛显得格外凝重,临出家门时,几个舅舅抄起锄头扁担护卫着外婆,外婆回过头,瞥了他们一眼,淡淡地说了句:“这是干什么?又不是去打架,带着家伙,明明是有理也变没理了。都给我扔了!”外婆拂了拂鬓角的白发,怀抱着我们家那块擦拭得锃亮的“光荣烈属”的匾,迈着略带蹒跚但却是坚定的脚步,带着全家人出门了。此刻,全家人的心情极为忐忑,谁也不知道外婆将用什么样的智慧去化解眼前这场由老屋的竹而引发的家庭危机。

批斗会的会场设在村东头的村部,外婆抱着“光荣烈属”的匾额慢慢走上了土坯垒成的讲台,会场里两盏忽明忽暗的汽灯把昏黄的灯光投射到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上,那张脸庞已被岁月的苦难侵蚀得满目沧桑,沟沟坎坎了,就剩下眼睑已经松弛的那双凤眼里闪烁出来的眼神依然慈祥,依然坚毅。我的心突然一阵隐痛,我的外婆,那个昔日端庄美丽的村姑,如今已是青丝染霜,容颜老去了!

“在批斗会之前,请大家先听听我这个老太婆讲个故事,听完故事,再批斗也不迟嘛。”外婆扫了一眼会场,用她那浓重的客家语音,娓娓地说开了:“当年我们这里闹红的时候,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中国土地革命战争,我还记得那是1934年的春天,应该是阴历三月吧,就记得家门前的桃树开花了,那一年的桃树花开得特别旺,红的白的开满了一树,一个小红军上门来宣传扩红,那个红军娃只有十六七岁吧,瘦瘦的,个不高,小嘴吧唧吧唧可会说了,说了很多革命道理,当时我只听懂一句,‘共产党干革命,就是为了让天下的穷苦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也就是因为这句话,我们家两个男丁二话没说,抄起柴刀,跟着红军队伍走了。这一走啊就是十几年哩,没得一点消息。一直到解放了,村里当年跟着红军出去的人都先后有了音信,而我们家的两个男丁还是没有下落。我们急啊,那些日子里,只要一有空闲,我们家人都会扶老携幼,到当年送别他们的村东头老槐树下等啊盼啊,直到1951年的开春。那一天全家人正在地头育秧,村主任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县里来人咧。我们啥子都顾不得喽,扔下手上的活,一身泥水地跑回家,没想到啊,等来盼来的是民政部门送来的阵亡通知书和我手上这块“光荣烈属”的匾,我们家的两个男丁一个倒在湘江战役的血水中,一个倒在松潘草地的泥泞里。当时,县长问我们家,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家人咬着牙,忍着痛,那种失去亲人的痛,是一种锥心裂肺的痛啊!但我们就给县长说了一句话:‘只要能过上好日子,我们家奉献两个男丁,值当哩!这么多年了,我还经常会想起那个红军娃说的话,‘共产党干革命,就是为了让天下的穷苦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但是,盼来盼去,一年又一年,那个好日子怎么就没盼来呢?!盼望过上好日子有错吗?台下的乡亲们,难道你们就不想过上好日子吗?!”外婆眼含热泪,嘴唇微微颤抖,怀里锃亮的匾额和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闪烁,那情景,让我忽然想起了当年风靡一时的样板戏《红灯记》中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的那一幕。

尽管外婆讲述的是一件陈旧的往事,语调委婉,却也铮铮有声,让台下的人听得血脉贲张,原本死气沉沉的会场顿时沸腾了,台下七嘴八舌地响起一片附和的声音:“谁不想过好日子?!”“做梦都在想啊!”“我们要过好日子!”眼看场面就要失控,主持批斗会的大队干部急了,高喊:“散会了,都走吧,都走吧。”

好多年后,每当我回想起这一幕时,心底都会涌起一股深深的敬佩,我无法想象,在当时那种复杂的政治气候下,没有文化的外婆在关键的时候,怎么就能够挺身而出,怎么就能够把一个很复杂的矛盾,用最浅显的道理把它說透彻,说清楚,从而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一场眼看即将上升为政治问题的危机呢?!

最后大队只好把这件事上报了公社。不久,一位公社领导借下村调研之机,专门到我们家现场勘察,他在老屋天井的毛竹前转了几圈,想了好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了,之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公社领导的默许,使老屋的竹得以名正言顺地成为我们家庭的一员。

竹的风波总算过去了,生活又重归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老屋的竹仍在继续演绎着它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冥冥之中,老屋的竹已经融入了外婆迟暮而顽强的生命里,也渗透到了外婆平平凡凡的生活之中。与竹为伴,外婆感悟到了一种生命的凝重与丰厚,与竹为伴,也是外婆晚年生活里最大的乐趣,不同季节的竹自有不同的意象,都会给外婆带来不同的美妙意韵。

立春来了,尽管期盼中的雨水姗姗来迟,但外婆未雨绸缪,已经开始选种育秧,准备农具,备战春耕了。到了阴历三、四月,绵绵的雨雾就会接踵而至,常常是一场春雨眷顾之后,满天井的春笋一夜间都冒出了头,它们冲破了泥土,掀翻了方砖,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从地里窜了出来,让外婆就像见到了自己久违的孩子一样,满满的都是惊喜。

整个春天里,比外婆还忙碌的是那些不知名的鸟儿。每天清晨,天才蒙蒙亮,一群群的鸟儿已经聚拢在老屋天井的竹梢上,它们不知疲惫地雀跃着,鸣叫着,似乎在提醒外婆,它们才是春天的主角,它们才是竹的主人!那脆脆的鸟鸣声惊扰了外婆的晨梦,外婆睁开惺忪的眼睛,伸伸懒腰,总会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然后,外婆新的一天就在这充满希望的春天的早晨里开始了。

转眼夏天到了,毛竹越长越高,越长越茂密,那郁郁葱葱的竹叶犹如一顶碧绿的华盖,即便是在盛夏最炎热的正午,也能遮挡住炎炎的烈日,让老屋的天井永远都是清凉一隅。中午,外婆从地里干活回来,吃过午饭,总爱搬一张躺椅在天井小憩一会儿,在浓密的竹阴下,外婆就觉得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沐浴在清凉之中,那是一种怎样的惬意和愉悦呀!而在夏天有月亮的晚上,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皎洁的月光会穿透竹叶的缝隙,把竹的袅娜身影从老屋窗棂投射进外婆的卧室。在夜风的浮荡下,外婆昏暗的房屋里隐约可见竹枝摇曳,竹叶婆娑,影影绰绰。直到夜深了,寂静的山乡无声无息了,只有风吹竹叶发出的沙沙沙的响声和栖息在竹枝上的鸟儿几声夹带蒙眬睡意的呢喃,还会一直不离不弃地伴随着外婆进入安恬的梦乡。

入秋后,晚稻已经收割翻晒入仓,那个金黄的印象也随同累累硕果被人们悉数珍藏在记忆中。一阵秋风拂来,竹子轻轻晃动,偶尔有几片枯黄的叶子依依不舍地脱离了竹枝,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到地上。外婆会把落叶一一拾起,放在手心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摩着,轻叹一口气,满满的都是不舍,那情景会让人陡然生出几分伤感。还好毛竹依然清丽俊逸,老屋依然宁静悠然,于是,庞眉皓首的外婆就会在清幽恬淡的意境里沏上一壶当年清明采制的山茶,老屋里顿时弥漫起一股醇厚甘润的茗香,呷上一口,就觉喉韵甘馨,回味无穷,品味到的是一种难得的清新与自在的悠闲。

冬天来临的时候,故乡的田野开始变得萧瑟落寞,色彩显得单调乏味,就连老屋的竹也不再青翠欲滴了。在传统的农耕社会,冬天是土地休养生息的季节,也是土地的主人养精蓄锐的时候。然而,这个闲适的冬天却是外婆最期待的季节,她颠着小脚,一会儿跑进,一会儿跑出,指挥我们砍伐老屋成熟的毛竹。全家人开始忙碌起来,大家一起上阵,齐心协力,就见篾刀翻飞,转瞬间,毛竹被剖成了各种规格的竹篾,篾丛在娴熟的手指间上下起舞逐渐成形,变成了一个个精美的竹制品。全家人共同编织着未来,编织着生活的梦。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外婆会把竹编一件件用红带子细心串好,挂在老屋的墙上,林林总总,琳琅满目。老屋总是弥漫着毛竹特有的清新味道,乍一看,还以为是竹制品的博览会哩!每每这时,外婆总会东瞅瞅,西看看,一脸满足的样子,皱褶的脸上也展露出了几丝欢欣。那些日子里,上门购买竹制品的乡里乡亲也是纷至沓来,大家有说有笑,偶尔也讨价还价,这种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场面会一直延续到腊月。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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