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 火

2018-11-13 06:33
四川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红梅

周云良断没想到,江南的冬天竟然很冷,而且总是下雪,比起川北老家,真是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的川北,除了巴山极深处,很难见到一场真正的大雪了。

可笑的是,他做代课教师那些年,一旦给学生说起江南,总离不了温和、秀丽、芳草依依、柳暗花明之类。那时,他绝对相信,川北比江南冷得多,川北人必须穿棉袄,而江南人仅需加一件外衣。

那时,他的江南与娃儿们的江南一样遥远。他的老师把那些话告诉他,他又告诉那些娃儿,如同一次次循环,一次次重复。

今天是腊月初八,依川北风俗,必须煮腊八粥,还得有一场潦草的清祭,可以潦草到如同一缕即将飘散的残烟。

川北的腊八粥必须有腊肉,还要加上花椒,有的甚至要加干辣椒,吃起来黏稠,厚实,又麻又辣。江南的腊八粥要加冰糖、莲心,免不了甜腻,混淆,有些不温不火。二者相比,恰如两种脾性,一个痛快、外在,一个内敛、含蓄。

负责工地伙房的是个淮南女人,姓唐,都叫她唐嫂,既不爱笑,又不怎么说话。据说,唐嫂跟包工头老余是同乡,老余把她带出来打工,两人都不住工棚,说是在城里租了一套旧房,一直住在一起。

周云良总觉得唐嫂特别像自己的老婆钱红梅,尤其那副身架,高高的,瘦瘦的,也爱把头发绾在脑后,做一个松而不散的结。于是他对老余有些讨厌,甚至嫉恨,仿佛老余睡了自己的女人。

如果没有唐嫂,或者唐嫂不像钱红梅,他一定会对老余心怀感激。

今年秋天,他只身离开川北,来到江南这座小城。本来,钱红梅早就找了同村的周和平,让周和平将他带出去打工。周和平也是个包工头,在兰州干了好些年,村里的男人大半都在他手下打工。但周云良坚决拒绝,原因很简单,周和平曾是他学生,手下好些人都做过他的学生,他不想让人家照顾,更不想占人家便宜。他要去一个没有自己学生的地方,他不想学生们目睹,一个在他们眼里曾经无所不知的老师,是怎样沦落成一个民工的。

这座小城曾经在课文里出现过多次,自有某种亲切。他扛着被盖卷,从火车站出来的那一刻,几乎有故地重游的冲动。他曾无数次讲到这座城,讲这里的水,讲水上的桥,讲桥边的柳,也讲这里的酒。

周和平曾经提问,江南的酒跟川北的酒有啥不同?

他先是一愣,忽然有了某种感觉,于是尽情发挥,说川北的酒跟大巴山一样,一旦喝醉,就紧紧压住你,气都喘不过来;江南的酒如同一叶小舟,喝醉了,就载上你顺水漂流,流到柳色深处,那船就停下来,让你在鸟语里做一场梦。

他一直认为,那是他上得最好的一堂课。直至十年后,周和平回村里过年,给他带了两瓶江南的酒,两人痛饮一场,醉得一塌糊涂;周和平朦胧着两眼,带着些讥笑问他,船在哪里?水在哪里?

他无话可答,只有疑惑,几乎有被摧毁的惶恐。周和平则大笑着走了,笑声渐去渐远。自己像一树被笑声拋弃的残梅,纷纷飘落,委地如泥。

他走进这座课文里的小城,正是深秋,确乎到处都是水,水上不仅有桥,也有小船;岸边也有柳树,柳色已老,而草色未衰。他自然会想起那句脍炙人口的诗——秋尽江南草未凋。他终于有了某种欣慰,看来,周和平的嘲笑并无道理,他应该来江南看看;那两瓶酒,一定不是在江南买的,至少不是在这座小城里买的,或者根本就是假酒。

街边贴着许多招工信息,他看了好几处,大多是招手艺人,比如木工、电工、钢筋工等等,但他一样不会。当了十多年代课老师,他已经下不了苦力,按钱红梅的话说,你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要是转不了正,你只有去讨口!

他有些泄气,有些失望,甚至怀疑只身到这座小城来,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正此时,老余走过来,看了他一眼,操着淮南口音的普通话问,出来打工?

他有些惶然地说,是。

老余想了想,朝他伸出一只手说,把身份证拿出来。

他几乎有些不知所措,以为老余是个便衣警察,至少有查看身份证的资格,就迟迟疑疑掏出来,递过去。

老余看了一眼,冷冷一笑,摇了摇头说,四川人,不可靠。

他弄不清这话的含意,但他听出了某种成见,正想分辩,老余已把身份证递回来说,算了算了。

他接过来,揣回包里。老余的手机响了,一边接电话一边走到台阶上,靠在信息栏一侧,用淮南土话说,还没找到呢,天快黑了,明天再说吧。

这些话,他听懂了一半,但明白意思。老余已经走了,拐入一条小巷,巷口挂着一张幌子,写了个斗大的酒字。

他没有兴趣关心酒,心里已经慌乱起来,不到两小时,这座城所有的美感已经消耗殆尽。那晚,他不敢入住旅社,哪怕是那种最低廉的街边小店。他犹疑许久,去了城外,躲在一座古旧的石桥下,把被子裹在身上,在行人的脚步和汽车碾过的震颤里,勉强过了一夜。

他知道,衣袋里仅剩不到三百块钱,他必须在钱没用光时,找到一份工。第二天一早,他返回城里,四处看了一遍,只有离火车站不远的那条街上有招工信息。还是昨天那些,没有适合自己的。他几乎已经绝望,打算去火车站看看,想去距此不远的另一座城碰碰运气。

就在这时,老余来了,见他又在这里徘徊,就叫住了他,问他以前干过啥。他毫不隐讳地说,自己教过十多年村小,第一次出来打工。

老余有些惊讶,上下看了他一阵说,你他妈不好好教书,出来干啥?

这话触发了他的隐痛,他说,村小撤了,教不成了。

老余若有所悟,点点头说,噢,是代课教师,难怪。见过塔吊没有?

他赶紧摇头说,听村里人回来说过,没见过。

老余抬头看了看,指着远处一个隐隐可见的工地说,看见没有,那个伸出老长的东西,就是塔吊。

他顺着老余所指望去,大约距此两公里左右,一条斜向伸出的长臂正缓缓移动。原来这就是塔吊,在来时的火车上,他曾多次见过这东西,如同一只只伸向虚无的手,从车窗外滑过。

老余说,我那里缺个指挥塔吊的,你干不?

老余的话,几乎是一团寒夜里的火,令他喜出望外;但他很快想起,自己连塔吊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都不明白,哪里指挥得了?火立即熄灭,眼前一片黑暗。他说,我,我怕干不了。

老余一把拉起他走,边走边说,简单得很,手里拿面旗子,往上一挥,塔吊司机就往上开;朝下一挥,又放下来;往左一挥,人家就往左;往右一挥,人家就往右。你放心,我教你,一学就会!

就这样,他被老余糊里糊涂带到工地上。老余是劳务总承包,手底下有百十号民工,多半都是淮南人;指挥塔吊最轻松,但工钱也最低,每月只有三千块。以前是老余一个同乡,那人已经六十多岁,老余有心照顾他,但人家嫌工钱少,吵着要回淮南。老余知道这是逼自己加工钱,偏不松口,就让唐嫂去干,唐嫂也嫌工钱低,宁愿煮饭。前天,老乡说除非加工钱,不然马上就走。老余觉得憋气,更不愿答应,就去城里找人,前后好几次,除了周云良,没碰上别的人。老余对四川人有成见,说以前有几十个四川民工在他手下干,除了脾气火暴,老爱打架,还拉帮结伙。

到了工地,老余对周云良说,这活一般只照顾亲友,算你运气好。你刚来,又不是淮南老乡,只给你开两千五,你干就干,不干拉鸡巴倒!

而周云良简直不敢相信,一出来就能挣两千五,差不多是代课教师半年的工资,他岂能不答应。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已经好几个月,都快过年了。

今天是腊八节,寒风凄紧,夹着些零零落落的雪花。

昨天下午,塔吊电路出了故障,需请人维修;放工时,老余叫住周云良说,明天塔吊动不了,你去伙房帮忙,过节呢,好歹熬几锅腊八粥。

伙房紧挨工棚,也是板房。唐嫂每天一早过来,骑上三轮车,去批发市场买菜,回到工地天刚亮。原来是老杨去买,六十多岁的人了,眼睛又不怎么好,有回连车带人栽进水沟里,差点摔坏了腿。

年初,唐嫂来了,老余就叫她接替老杨。老杨拦住老余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初来乍到,恐怕找不到市场,还是我去吧。

老余轻轻一笑说,就巴掌大个城,哪里找不到,放心,她有一张嘴。

第二天一早,唐嫂蹬上三轮车去买菜,刚出工地,轮子就瘪了。唐嫂只好推着去找菜市,又推着一车菜回来,弄得满头大汗。还没到工地,老余就开着那辆二手奥迪过来,当路停下,望着唐嫂问,咋不骑上走?

唐嫂说,轮子瘪了,骑不了。

老余几步过来,把轮子看了一阵,去车上拿来个尖嘴钳,拔了颗钉子出来,冷冷一笑说,老杨不想你去。

唐嫂已经看出老杨不友好,心里明白过来,就对老余说,还是让他去买吧,我还不爱去。

老余伸出手说,把单子给我看看。

唐嫂掏出单子,递给老余。老余拿出另一张单子,彼此对照一番,骂道,狗日的老杨,看上去老实巴交,心里揣刀子呢,你看看吧。

说着,把两张单子递给唐嫂。唐嫂看得目瞪口呆。老余把唐嫂拉到奥迪车上,拿出笔和纸说,照老杨的价,把今天的菜重新抄一份。

唐嫂有些发懵,很快又明白过来,一脸惊讶地说,这是你的钱呢。

老余看着唐嫂,像不认识一样,看得她心里一阵慌乱。过了片刻,老余说,我真没看错,你是个好女人。

唐嫂脸忽地红了,推开车门,就要下去。老余一把拉住她,说了很多话,意思是愿意把好处给她。又亲自抄了张菜单,交给唐嫂,叫她拿这个报账。

唐嫂把菜推去伙房,老杨一脸不自在,问她肉多少钱一斤,白菜多少钱一斤等等。唐嫂只说了一句,都在单子上呢。

很快,老余过来验收,故意叫老杨记账。老杨两手发颤,几乎不能写字,当听见菜价、肉价都跟自己买的一样,才缓过那口气来。

伙房一共三人,有个人年后没来,加上唐嫂,仍是三个。老余当场宣布,伙房由唐嫂负责,买啥吃啥,都由她说了算。

很快,工地上有了传言,说唐嫂跟老余早有一腿,两人就住在出租房里,跟两口子一样。

周云良生怕误事,天不亮就起来,去伙房帮忙。伙房里热气腾腾,两口大锅上,分别架着十几层蒸笼,蒸的大馒头,每人两个,至少需两百多个。老杨曾当过几年炊事兵,蒸馒头是拿手好戏。另一口锅更大,足有五尺深,正熬着满满一锅稀饭。

周云良帮不上忙,正觉得尴尬,唐嫂骑着三轮车回来,车斗里除了肉和菜,还有熬腊八粥的用料,装了几大袋。唐嫂嘴里呼着热气说,你,帮忙把东西卸下来。

周云良知道叫的自己,看来老余已经交代过了,赶紧过来,捧出一袋东西,却不知往哪里放。唐嫂轻轻一笑,指了指屋角的平板秤说,放到那里去。

刚卸完车,老余就来了,逐一验收,记账。

早饭后,唐嫂安排周云良把熬腊八粥的东西,分别倒进几个大盆子里,将腐烂发霉的筛选出来。周云良数了数,有江米、莲心、香菇、胡萝卜、栗子、银杏、红糖和火腿,恰好八样,与川北颇有不同。

唐嫂也过来选,把袖口卷起,露出两截藕似的胳膊。周云良自然会想起钱红梅,几乎有些恍惚。老杨和另一人远远坐着抽烟,一直不过来帮忙。

吃午饭时,老杨轻轻一碰周云良,下巴朝伙房门口扬了扬说,那是老余的女人,小心点为好。

周云良顿时窘迫不安,正要说话,老杨敲着碗去了灶台,将碗筷扔进半锅热水里。整整一个下午,他在唐嫂的支分下帮着熬腊八粥,几乎不敢看她一眼。

傍晚,除了晚饭,每人分了一碗腊八粥。周云良心绪烦乱,除了甜,就没吃出别的滋味。

雪下得大了,地上已铺了厚厚一层。周云良忽然讨厌起那个乱糟糟、臭烘烘的工棚,不想回去,不想听那些操着淮南话的笑骂。

不如去城里转转,看看雪中的小城。

周云良踏着满地积雪,走入城里。正值下班高峰,到处都是人流车流,十分拥挤。他有些惊愕,平常看来,这座城如同一部合上的旧书,整齐而古朴,现在已经彻底打开,竟如此缭乱,甚至有一股霉味。

寒风裹着雪,忽左忽右,飘飘洒洒,很冷。离开老家时,他不打算带棉袄,这件棉袄是钱红梅从乡上领回来的,说是外地人捐赠给贫困山区的,穿起来总有些别扭;幸好钱红梅坚持塞进被盖卷里。看来,还是古人说得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没去过的地方真不敢轻易下结论。不知自己曾说过多少与真实相违背的话,难怪周和平讥笑。

此时,除了雪风卷起的冷,还有腊八粥的甜香,浅浅淡淡,如一块化在水里的糖,看似无形,又真实确切。这里的人会不会家祭?或者与川北相比,有哪些不同?

他不知道,也不能走入某家去看看。他虽然置身这座小城,却有着某种命定的、永远的隔离。钱红梅熬腊八粥了吗,她会不会像往年一样,将一碗腊八粥搁到神龛上,燃三炷香,领着红儿叩拜?

过了这个年,红儿该十一岁了。快放寒假了吧,她去中心小学住校,不知习不习惯?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人与车渐渐稀少,城里已经灯火通明。他一直打算,过了腊月二十就回家,已经干了近四个月,差不多一万块钱,这是他平生挣得最多的一回,钱红梅肯定喜出望外。

他想好了,等老余把工钱发下来,就咬咬牙去买两部手机,自己一部,钱红梅一部,以后每天通一次电话。村里人基本都有手机,除了他和钱红梅。都是当代课教师穷的,原本指望转正,结果等了一场空。

当然,还要给钱红梅和红儿买点衣服,让她们高兴高兴;买完东西,就赶紧去买火车票,一定十分拥挤。

正一边想一边走,忽听一个人的呻吟传来:哎哟,行行好,救救我……

声音很淡,像一苗将熄的火。他有些惊讶,四处看了看,见前面几步外,一个人蜷伏在积雪的街面上,几欲挣扎爬起,又总是不能;不断有人绕过,却无人停下。他几乎有些愤怒,咋见死不救呢?

这一刻,他感到了小城的冷,比大巴山还冷。妈的,咋能这样呢?

他走上去,走向在人影里隐现的那个人。他不知道,他走近的并非一个等待救助的人,而是一道深渊,一次足以改变他一生的遭遇。

躺在街面上的是个老头,看上去很瘦,头发胡子差不多已经全白,跟地上的雪恰成照应。

行行好,救救我!

老人望着走来的他,声腔里带着绝望和希冀。对,希冀。为了把希冀这个词解释得更加准确,他曾专门查过词典,希冀,语出《三国志 魏志 臧洪传》,“希冀非望,多杀忠良以立奸威”。

这个词的本意,竟然有些不堪。而此时,他觉得老人的声腔里就有这种不堪。多年以后,每当他想起这个傍晚,不得不感慨人的第一感觉是多么准确!

他蹲到老人身边,不断有人从这里走过,但都熟视无睹,甚至无人围观。

老人家,您咋的了?

老人将一只颤巍巍的手伸向他,行行好,救救我!

那手像风中的一茎枯草,随时有被刮走的危险。他甚至以为,老人的命就在这只手上,像一滴水,正从某个指尖上滑落。他赶紧接住这只手,如同接住了那滴即将落地的水。

老人不住咳嗽,气喘吁吁,紧紧靠在他身上。他忽然记起那些淮南老乡的闲话,说在某个地方,一个老人被电动车撞了,肇事者逃之夭夭,有好心人上去将老人拉起,结果老人抓住这人不放,被讹了好几千!

他心里一紧,正要将他推开,赶紧走,忽听老人叹口气说,唉,人心不古啊,时风日下啊。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老人的江南口音格外绵软,苍老中带着些令人迷恋的婉约。他伸出的手停下了,有些犹疑地问,您,病了?

老人咳得更厉害,将一口痰吐到雪地上。他这才注意到,老人另一只手里有个油渍渍的纸袋。老人把纸带扬了扬说,出来买盐焗鸡,摔倒了。

说这话时,老人的身子直了直,终于离开了他。他松了口气。老人咧嘴一笑说,谢谢了,我也该回去了。

老人转身走开,刚走一步,身子一斜,向后倒来,倒进他怀里。他赶紧将他扶住。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了,不中用了。

他一直扶着他,等待他直起身子走开。但老人却只顾咳喘,再也不动,似乎要永远依偎着他。身边仍有很多人走过,但没人往这边看,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独,很无奈。但又似乎有无数双眼睛,躲在每一个角落,紧紧盯着自己,其中有钱红梅和女儿,甚至还有唐嫂。

老人生怕他离去,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他嗅到了盐焗鸡的浓香和腊八粥的清甜,像火焰般四处疯卷。

老人说,你莫怕,我不是坏人。

他有些古怪地一笑,说,当然,当然。老人又说,我实在走不回去了,求你送送我。

他觉得,作为一个曾经的代课教师,他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一个垂暮的老人。管他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我差不多身无分文!

最后,他背起这个老人,在老人的指引下,走过这条街,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小巷很古旧,填满了腊八粥的甜香。他想,或许这里有江南最地道的腊八节。

他停在一道古朴的门前,将老人放下来,打算离开。老人又拉住他说,陪我喝一杯吧,今天是腊八节呢。

他连忙推辞,但没能推脱。除了老人执意挽留,当然还有自己,自己忽有走进江南腊八节的冲动。这是个机会,或许是唯一的最后的机会。

这是座极具江南特征的民居,上下两层小楼,楼梯设在过厅里,自有江南的雅致。家里再无别人,这使他轻松了许多。

老人熬了一小锅腊八粥,温在炉子上。坐坐坐,老人指着桌边一张小木椅说。他坐下来,不禁有些讶然,老人竟不再咳喘,虽有些迟缓,却毫无病态。

老人一定看出了他的疑惑,一边把纸袋里的盐焗鸡往一只青花瓷盘里倒,一边笑说,我想请个人来陪我喝酒,结果请来了你。

他不免有些茫然,请人喝酒?

老人已经转过身去,拉开那个沧桑的酒柜,捧出一个酒壶,搁在桌上说,这是二十年的女儿红,该喝了。

他一直盯着老人,忽然感到某种神秘和不安。老人忽然笑起来,呵呵呵呵,是这样,今天不是腊八节么,我想请个人陪我喝酒,对门老谭呢,冬月末死了,老黄又去了上海;至于其他人,都有老有小,来不了,只好去大街上请,就请到了你。呵呵呵呵。

老人笑得像个顽皮的孩子。哦,忘了告诉你,我姓萧,叫萧月山,一个孤老头儿。

他说不出一句话,几乎没作出任何反应。萧月山却喋喋不休,你是个好人,这么好的酒,只有好人配得上。这世道变了,好人少得很,我躺了足足半个钟头吧,就没人看过我一眼。结果遇上了你,这是缘分,缘分啊,老天注定。

萧月山嘴里不停,手也不停,那壶酒已经温在炉子上。他始终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萧月山停了停问,不是江南人吧?

他淡淡地说,不是,川北来的。

川北?听说过、听说过。你们那里也过腊八节么?

当然,他说。两人说了些各自的腊八节,酒香已暗暗浮动,淹没了腊八粥的清甜和盐焗鸡的浓香。萧月山往两个酒碗里放了些话梅,捧起酒壶冲了大半碗。他几乎有些汗颜,原来这酒有这么多讲究。他跟周和平直接倒进杯子里,像喝白酒一样,难怪那么不堪。他几乎有些庆幸与萧月山的相遇。他想,回老家时,一定要带上一瓶江南的酒和话梅,像萧月山一样,温热,再放几枚话梅进去浸泡。

他想醉在这壶女儿红里,去体会不同的醉意。他一定要周和平也感受到这种不同,去证明那堂课确实上得很好。

这是真正的江南的酒,也是地道的江南的腊八粥,盐焗鸡也颇有滋味,结实而丰满。

他有些醉了,靠在小木椅上,目光停在门口,那里有个木架,木架上放着个青花瓷瓶,泛出一团柔光。萧月山指着那个瓷瓶说,这是明青花,官窖,至少值几百万;要是元青花,那不得了。

他吓了一跳,酒几乎醒了,睁圆眼睛望去。他看不出这东西有啥不寻常,一个瓷瓶嘛!

知道鬼谷子下山么?

他摇了摇头说,听说过鬼谷子,没听说过鬼谷子下山。萧月山叹一口气说,卖了好几亿呢,当然,那是元青花,我这个只是明青花。

他对这东西毫无兴趣,他只想在一场醉里,让自己变成一叶小舟,顺水漂流,漂到柳色深处,在鸟语里做一场梦。萧月山却再次喋喋不休,说自己为了这个瓷瓶,弄得妻离子散,这辈子只剩下这个瓷瓶了。

他只是听,不出一言。一壶酒没完,他已经彻底醉了,似觉他与萧月山都在一条船上,但并非漂在水里,而是搁浅在岸边。

过了许久,他忽然想起自己只是个朝塔吊挥旗子的民工,该回工棚里去了,于是他朝萧月山笑了笑说,我是个民工,住在工棚里,该回去了。感谢您的邀请和盛情款待。

萧月山坐着不动,也不说话,显得有些颓丧,或者失望。他扶着桌子站起,似觉有些抱歉,又说,感谢,真的感谢。他决定不再看他,抬脚朝门口走去,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顿时失去重心,直端端朝那个瓷瓶撞去。

一切就开始在这一刻。瓷瓶跌在地上,响声格外清脆。他不知道,他打碎了一个原有的世界。

周云良瘫坐地上,眼前是一摊碎片,在灯影里幽光四射。完了。他心里只有这两个字,感觉是自己碎了一地。

萧月山像一座木雕,面上一层死灰,两眼一眨不眨,也盯着那些碎片。

不知过了多久,萧月山几乎有些轻柔地问,碎了?

他扭头看了看萧月山,也近乎轻柔地说,碎了。

萧月山这才站起,走过来,一把抓住他衣领,歇斯底里吼道,还我瓷瓶!

吼声还在嘴里,人已倒下去,倒向那堆碎片。他心里一紧,赶忙将他抱住。萧月山两唇紧咬,双眼紧闭,气若游丝。

老实说,这一刻,他有过趁机溜走的冲动,但萧月山如丧考妣的样子最终使他不忍。他决定留下来,哪怕用上这条命,也要抵偿自己的过失。

他把萧月山抱去里屋,里面有架雕花木床,他将他放在床上。自己一直站在床前,等待他醒来或者死去。

如果他死了,咋办?他被某种兴奋的恐惧彻底围困。如果他死了,自己是不是就悄悄离去?

其实,他心里更多是那种沮丧的希冀(又是希冀),希冀他醒来,要杀要剐全凭人家,反正自己身无分文,就算老余把工钱都发给他,也无济于事。

萧月山差不多半夜才醒来。他赶紧去倒了碗开水,双手递给他。萧月山并不拒绝,喝了这碗水,又缓缓躺下,始终不说一句话。他仍然站在床前,如同等待一场审判一样,等待他开口。

直到天亮,萧月山才说话,说这都是命,自己只好认了;但提了个要求,要周云良每天放了工就来陪自己,直到把自己陪到死;这之间,不准回川北,不准离开小城。

周云良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萧月山等了许久,不见他说话,又说,当然啰,你也可以不来,反正我们素昧平生,只要你心里无愧。

周云良闷了许久,离开萧月山,要去工地。当他拉开那道古朴的门时,忽听萧月山说,你还没吃早饭呢,锅里剩的腊八粥,热一热,吃了再走吧。

萧月山的声音很柔,无一丝儿破碎。他忍不住忽然哭了,背对里屋说,我、答、应、你。

萧月山忙说,不用在工地上吃夜饭,我做好等你。

塔吊已经修好,周云良心里一片空白,出了好几回错。塔吊司机忍不住大骂,我日你先人,搞的啥事!

中午,老余忽然宣布,从今天起,夜里加班到十点,政府发了指示,主体工程必须在年前完工。

这是一幢政务中心。老余接到大乙方的紧急通知,必须赶在年前,完成主体工程。

民工们关心的并非工程何时完工,而是给多少加班费,所以晚饭后都不动。老余气得大骂,妈的,当了狗,未必还少屎吃?都给老子听好,加班费每人五十,有多少算多少!

周云良也算一个,也是五十。民工们听了这话,各就各位,总算干了起来。老余一直守在工地上监工。唐嫂和老杨等人也没休息,照老余的吩咐,准备给每人下碗面条。

夜里十点,终于停下来。周云良没去伙房吃面条,也没去工棚,径直去城里,去萧月山那座古旧的小楼。

雪越来越大,小城深埋在夜色和雪雾里,像一个猜不透的谜。

萧月山坐在那张小桌边,面对那道开着的门,如一尊泥塑,几乎无声无息。桌上摆着两只酒碗和一个盖着碟子的碟子;小炉子上煨着一口小锅,潽出些淡淡的热气,仿佛一息尚存。

这时,周云良顶着一头雪花进来,萧月山一脸惊喜,我以为你不来了!

周云良停在炉子边,抽了抽鼻子说,放心,我不是那号人。

萧月山忙说,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会来。

原来,碟子里是茴香豆,炉子上煨着鸡汤。萧月山要烫酒,周云良连忙制止。萧月山又要给他舀鸡汤,周云良还是不干,说从今晚起,工地上加班,有加班饭。萧月山几乎有些恼怒,看着周云良说,说好了不在工地上吃饭,我专门买了只老母鸡炖汤!

周云良不好再推,勉强喝了一碗。饭后,萧月山摸到里屋,拿出个小布袋子搁在桌上,将口子张开,看了看周云良说,我把碎片都装在这里的,你可以拿去检验。

周云良不敢看那些碎片,近乎悲壮地说,不用,我认了。

萧月山忽然冷笑道,你认了?哼哼,这话好像该我说。

周云良顿觉惭愧,低下头去,不再说话。过了许久,萧月山指着那道楼梯说,上面有间阁楼,我收拾出来了,你住那里。

阁楼里除了木床,还有一张条桌和一把木椅,一角还竖着个黄得泛黑的老衣塔。条桌搭在窗前,是一栋木格小窗,糊着一层纸。屋子很小,但很整洁,甚至有一缕淡淡的幽香,比起那个杂乱的简易工棚,简直算得上奢华。

他站在条桌后,伸手去推木格小窗,小窗吱呀一声向上翻起。原来,两边都有一枚木钉,权作轴心。他撑着窗扇往外一望,几乎有些惊讶,一派参差的屋顶,都积着一层雪,起起伏伏,几乎望不到头。望了片刻,目光落在一墙之隔的小院里,那是座低矮的小院,亮着灯,一棵腊梅从房顶斜斜伸出,开得酣畅淋漓。

他抽了抽鼻子,哦,原来是梅香!

他忽觉看清了这座江南小城的秉性,积雪的瓦顶和盛开的腊梅,当然还有极其柔婉的女儿红。或许那个猝然坠地的瓷瓶,只是让他有机会进入这间阁楼,来阅读这座曾被他讲解过的小城。

这代价也太大了!他有些颓然,有些恼恨,将窗子放下。

床上铺着崭新的被子和垫子,他伸手拈了拈,温暖而柔和。他相信,这是萧月山特意买来的,这使他几乎有些感动。

他觉得该给钱红梅写封信,把这一切告诉她。他坐在木椅上,拉开抽屉,竟然有纸也有笔,他差不多要感谢萧月山了!

他摊开纸,想了很久,没能写出一个字。算了吧,还是等领了工钱,连钱带信一起寄回去。还买手机和衣服不?他忽然有些犹豫,工钱是不是该交给萧月山,多少抵偿些损失?

他不知道,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个漆黑的雪夜,看不见出路,更不知该往哪里去。

这使他彻夜未眠。

工程进度非常快,已经忙于浇铸屋顶了。塔吊运行得格外忙碌,主要提升各种型号的钢筋和搅拌好的混凝土。周云良不敢怠慢,只好暂时放下所有的郁闷和烦恼,专注于指挥。

老余站在一旁看了看,一拍他的肩说,你是个有脑子的人,干这事儿是大材小用。我刚包了个工程,在城东,过完年你早点来,我让你搞管理,每月至少五千块!

要在十天前,这话一定让他兴奋无比,但那个价值几百万的瓷瓶彻底摧毁了他,不要说五千,就是五万也无济于事。

房顶浇铸很快结束,民工们异常兴奋,以为马上就能领到钱,可以早早回家过年了。但却忽然不见了老余,有人心里发慌,就拦住一个搞管理的小伙子询问。小伙子说,余总忙着讨工钱,叫大家安心等待。

房顶浇铸完了,主体工程也随之结束,仍不见老余来。民工们去找那个小伙子时,竟也不知去向。

民工们彻底慌了,有人忽然想起,老余跟唐嫂睡在一张床上,就把唐嫂拦在伙房门口,问老余到底在哪里。唐嫂说,前些天老余给了点钱,叫自己把生活管好,说他要找大乙方讨工钱。

人越聚越多。有人就问,那他到底讨到没有?

唐嫂说,我哪里晓得讨到没有?

有人又劝大家不要慌,说老余也不容易,自己垫支了大半年,肯定比哪个都急。

忽听有人大骂,他自己当包工头,赚那么多钱,他活该着急!

就是,未必他不着急,老子帮他着急?

老子觉得这是个骗局,说不定姓余卷上钱跑了?

是啊,这是政府工程,政府哪里会欠钱?

狗日的,肯定跑了,故意把姓唐的留在这里忽悠我们!

民工们忽然醒悟,将唐嫂紧紧围住,叫骂着要她说出老余的去向。唐嫂急得满脸通红,分辩说,我就是个煮饭的,哪里晓得姓余的去哪里了?

有人指着唐嫂骂道,你是他姘头,你两个住在一起,你不知道哪个知道?

唐嫂忽然大哭起来,我哪是他姘头,我和他清清白白;我跟一个安徽保姆合租了一间房,不信你们去问……

民工们全不理会,骂得更难听。远远站在一旁的周云良见唐嫂被围攻,感觉是钱红梅被人欺负,很想站出来替她说几句,又知于事无补,忽然想了个办法,于是爬到伙房一侧的斗车上大声喊道,大家静一静,听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有人听见了周云良喊话,就招呼大家静一静。场面总算安静下来。周云良说,余总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了,钱已经要到了,下午就过来发工钱!

他害怕有人叫他拿出手机来看看,赶紧跳下来,朝一边走了。民工们听见这话,也渐渐散开,各自回了工棚,等着老余来发钱。

周云良躲在伙房背后,不敢出来。他已经有某种预感,老余再不会出现,他也领不到那一万多块钱。但他已经无所谓,反正也不知道那钱该如何处理。不如回萧月山那里,安下心来陪他。

正要离开,忽听伙房里传出摔碎碗碟的声音。他想了想,绕到伙房门口,见唐嫂蹲在地上,抱头痛哭,面前也是一堆碎片。

又是碎片!他愣了片刻,迟疑不决地进去。唐嫂站起来,擦了擦眼睛问,老余下午真要来发钱?

他摇了摇头说,我怕你吃亏,只想帮你解围。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走。

年关眼看要到了,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回到村里,总不见周云良,也不见任何消息。钱红梅心里越来越悬,每每望着那条进村的路,凡有人走来,就不免心跳,但都不是周云良。

红儿早已放了寒假,仍像往年一样,去后山拣松果,卖给周和平的爷爷周光明,周光明会治哮喘,用松果做药,很灵验,去看病的很多,一年下来要耗几千斤松果。红儿五六岁就拣松果卖钱,卖的钱也越来越多。

傍晚,红儿回来了,还没进门就问,娘,我爹回来没有?

钱红梅正在灶前烧火炒菜,一抬头,红儿已经进了灶房,她轻轻一笑说,快了,就在这几天吧。

红儿头上冒着热气,一绺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前额。钱红梅有些心痛,本想叫红儿过来烧火,自己好腾出手来炒菜,但忽觉不忍。

她刚把一捧切碎的青菜倒进锅里,红儿已经坐去灶前了,正把一块干柴塞进灶孔。锅里嗞啦啦一阵响过,渐渐微弱起来。红儿喜滋滋望着钱红梅说,娘,你猜我今天挣了多少钱?

钱红梅放下勺子,一边将一缕散出来的头发笼去脑后,夹进发髻里,一边说,五十。

红儿笑得像一枝春梅,摇摇头说,不对,再猜!

直到饭菜上桌,钱红梅也没猜出来。红儿将两张大票子拍在她面前说,两百!

钱红梅一惊,两百?你能挣两百?

红儿说,是这样,我正在林子里拣松果,周和平来了,拿了支气枪要打兔子,问我爹是不是出门打工了,我说去了,马上就回来。他把枪靠在树上,帮我拣松果,拣了好大几堆,我跑了三趟才背完。

钱红梅脸色暗淡下来,有一口无一口地吃饭。红儿又说,周和平还说,等爹回来了,叫我给他说一声,过了年让爹也去兰州,他要照顾我爹。

钱红梅把两张票子捏进手里,又揣进衣袋里。红儿还在说,周和平还说了,我爹课讲得最好,比初中老师都讲得好。

钱红梅忽然烦躁起来,恨一眼红儿,吃饭,哪来那么多话!

红儿有些委屈,差点掉下泪来。钱红梅往红儿碗里夹了块瘦肉说,少跟周和平打沾惹,明天也不去拣松果了,马上过年了。

红儿不再出声,埋头吃饭。吃完饭,红儿要收碗洗碗,钱红梅不让,说,你做一会儿寒假作业,你爹回来了肯定要检查。

红儿说,昨晚上就做完了。于是跟着钱红梅来到灶房里,帮着擦灶头。过了片刻,红儿还记着刚才说周和平那句话,又问,周和平咋的了?

钱红梅忽然发作起来,将手里的碗往碗柜里放,弄得哗啦啦响,扭头盯着红儿说,不咋的,反正莫跟他打沾惹!

大约三年前,眼看年关到了,钱红梅将几床被子拆了,装在一只塑料桶里,去溪边洗。周和平开着车回来过年,看见钱红梅,就把车停在一旁,走到溪边说,我当是哪个,原来是师娘。

钱红梅只比周和平大三岁,听见这话,有些不自在,一脸正色地说,都是一个村里的,说话不该带刺。

周和平笑道,哪里带刺了,未必周云良不是我老师?

钱红梅不理他,用力搓被子。周和平坐在一块石头上,点上一支烟,四处看了看说,说来也怪,一想起家乡,首先想起的竟然是师娘!

钱红梅很想捧一捧溪水朝他泼去,但她没有。周和平已经站起,走到那辆车前,一边坐进去一边笑说,俗话说得好,要想艺学会,先跟师娘睡;呵呵,看来这辈子错过了,再也进不了学校门了!

呯一声,车门关上,车也随即开走,卷起一派尘土。钱红梅看着那车钻进一片松林,许久没动。

夜色笼罩山村,远近一派寂静。看来,今晚周云良不会回来了。钱红梅关上门,带着红儿上床。两人都不说话,但都知道对方并没睡着。忽听红儿问,娘,我算了算,我已经挣了五百多了。

钱红梅心里微微一惊,说,都给你存起的,上学好用。

停了停,红儿问,过年不是要用钱么?

放心,我今年一共上了十头肥猪,还有钱;何况你爹马上要回来,多少总有些钱。

我不是这意思,我想用自己挣的钱,给你买件羽绒服,刚好能买。

钱红梅顿觉心里一热,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明天已经腊月二十六了,该回来了。钱红梅搂着红儿,望着这片不知深浅的清黑,无法入睡。

然而,又一天过去,钱红梅觉得都望断了那条曲曲弯弯的村道了,还是不见周云良回来。

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家家正忙着过年,村里一片喜气。钱红梅心里像一片疯长的茅草,慌乱,刺痛,紧张,绝望。她忽想起周和平的爷爷周光明,不仅会治哮喘,还能掐会算。有一次,她家一头小猪跑得无踪无影,找到天黑都不见,她就去找周光明。周光明不愿跟儿孙住在一起,独自守住松林边上几间老瓦房。周光明掐指一算说,莫焦,大吉,肯定找得到。

她将信将疑回来,打算带上电筒再去找,忽有个黑黢黢的东西拱她的腿,竟然就是那头小猪!

没想到周和平也在这里,一定要把周光明身上的旧棉袄脱了,换上他买的狐皮大衣。周光明笑得脸上纵横交错,像一枚干透的松果,打着哈哈说,马上过年了,过年再穿嘛。

钱红梅觉得有些尴尬,想转身离开。周光明指着屋角一条板凳说,坐,坐嘛,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肯定有事。

钱红梅只好坐下。周和平也还识趣,笑了笑说,那我先走了。到了门口,又转向周光明说,说好了中午过来吃饭,今天就开始团年了。

周光明说,好好,我还难得煮,巴不得吃口现成饭。

周和平看一眼钱红梅,走了。钱红梅正要说话,周光明问,是想看看周云良回不回来过年?

钱红梅几乎有些耻辱,点了点头。

那你随口报个时辰,我帮你看看。

她就报了个亥时。周光明开始掐算,口里念念有词,最后停住,叹了口气说,哎呀,恰好碰了个流连,恐怕既回不来,也不怎么顺畅。

这话像一盆凉水,当头泼下,虽然觉得冷,但也令人清醒。她道过谢,正要离开,忽听周光明说,你也莫焦,出门在外嘛,比不得在家;俗话说,在家般般好,出门事事难嘛。唉,周云良没下过苦,出去打工不易啊。当年嘛,我有心让你做我的孙儿媳妇,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你偏要嫁给周云良……

她逃似的走了,回到家里,将内外洒扫一番,也准备过年。红儿问要不要买点鞭炮回来。她想了想,给了红儿十块钱,叫她去小卖部买十块钱的鞭炮。

大年三十,她如往年一样烧了一塘旺火。红儿一直守在那台老电视机前看春晚,她没心情去看,孤零零坐在火塘边,看着墙上的影子发呆。

还没到子夜,村里就响起了鞭炮声,夹杂着烟花爆裂的闷响。红儿离开电视机说,娘,该放鞭炮了!

她带上鞭炮,来到阶沿上,红儿也跟出来。天空已被不断炸开的烟花撕裂,黑夜也被铺天盖地的鞭炮声炸碎。

她有些木然地将鞭炮挂到院子边一棵桃树上,点燃。鞭炮炸响,一团团炫目的火花在眼前明灭,如一场纷杂的梦幻,都成了缕缕轻烟或一地粉末。

红儿还在院子里看烟花,她已经坐回火塘边。她想,明天是大年初一,只好叫红儿去给外爷、外婆拜年。她不能走,冬月里又买了几头小猪,她得经管。

早上,她照例带上香蜡纸钱,去周云良爹娘坟前草草祭过,她本想跪下,求他们保佑周云良平安,但她没有,只请他们保佑红儿成绩好,身体好。

叫过早饭,她收拾好一块腊肉,一只鸡,还有早早凑下的几十个鸡蛋,装进背篮里;又拿出一套廉价的新衣服,叫红儿换上。红儿临走时问她,要是外爷、外婆留我多耍几天,咋办?

她笑着说,过年呢,就多耍几天吧。

望着红儿的背影,她心里第一次有了些悔意。当年,她说要嫁给周云良,父母当即反对,说一看就知道周云良是个下不了苦的人。钱红梅说,人家就不是吃苦的命,人家要考大学。

结果,周云良没考上大学,但成了代课老师,都说要转正;说她嫁给了一个代课老师,不如说嫁给了一个可能转正的人。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周云良还没转正,村小就垮了。她一直有些奇怪,为啥没想起让周光明把这桩婚姻掐算掐算;如果去找了,她会不会成为周和平的女人?

这个想法令她有些羞耻,有些惭愧。她觉得该找件事做,把这丑陋的心思赶走。

就在这时,周和平来了。

周和平提着一个装得满满的布袋,走进门来,笑吟吟地说,师娘新年好,我来给你拜年。

钱红梅慌乱不已,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周和平将布袋放到桌上,四处看了看问,周老师呢,没回来吧?

钱红梅还是没说话。周和平顾自往桌边坐下,指着布袋说,也没啥好东西,一封枣泥糕,一袋百合,加上一包牛肉干,都是那边的特产,也就一点儿心意;此外还有一瓶酒,北方的,给周老师买的,可惜他没回来,还说跟他好好喝一回,看看这酒跟南方比起来到底如何。

钱红梅终于定下神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这些年你发了大财,都不敢跟你打招呼了。

周和平大笑道,师娘是这里的大美人,我还怕你不想理我呢!

钱红梅不禁脸红心跳,忙说,你坐,我去给你煮碗醪糟儿。

一碗醪糟儿端上桌来,热气氤氲,缕缕柔甜带着些隐忍的热烈。周和平立即喝了一口,包在嘴里,许久才吞,吧嗒着两张嘴皮子说,嗯,真好,不愧是师娘的手艺。

钱红梅几乎抬不起头来,想走开,似觉不合适,不走开,又觉不妥。周和平呵呵笑道,醪糟儿太好,我已经醉了。

钱红梅有些犹豫地说,要不,你就在这里吃午饭,我去弄点菜?

周和平忙说,能吃上师娘做的菜,那是福分,我肯定不会推辞。

钱红梅将昨天煮好的腊肉切了一盘,同青菜烩了烩,又切了一盘豆腐干和香肠,一起蒸热。菜上了桌,钱红梅叫周和平先吃,说自己要去喂猪。周和平一愣,拉住钱红梅说,师娘把我当成猪了?不行不行,就凭这句话,你必须陪我喝几杯!

钱红梅也觉得话说得有些不妥,甚至有些过分,勉强坐下来。周和平将那个布袋提回桌上,摸出一瓶凉州皇台酒说,这是甘肃的名酒,名气不如川酒大,劲道一点也不差。本来想跟周老师喝一台,周老师没回来,只好陪师娘喝了。

见桌上并无酒杯,就往饭碗里倒,倒了大半碗,双手递给钱红梅。钱红梅连忙推辞说,我从来不沾酒,你自己喝吧。

周和平似乎忽然想起了啥,将酒碗放下,四处看了看问,红儿呢,咋不见来吃饭?

钱红梅说,去给她外爷、外婆拜年了。

周和平点了点头,再把酒碗端起,递给钱红梅,新年大节呢,多少喝一点,这酒真不赖。在兰州,每当想起家乡,我就把自己交待给这酒。

钱红梅还是不接,皱着眉头说,我真的滴酒不沾,你就不要勉强了。

周和平一脸认真地说,我诚心实意敬你呢,你要不喝,那我只好就这么端着,哪怕到明年,都不收回来。

钱红梅其实已经动了心,周云良既不回来过年,也不写封信,弄得冷冷清清;估计周和平是唯一上门的客,不如醉他一场。她抬起手,把碗接过,竟然喝了一大口。

酒如同一团火,顺喉管下去,似乎只在一瞬,已把所有的心思点燃。她自然会想起周光明那些话,如果真成了周和平的女人,结果会怎样,周和平会去兰州包工吗?自己会像周和平的女人那样,一直留在家里,惹出那么多风言风语吗?

酒正在燃烧,自己像一张纸,正一寸寸化为灰烬。周和平又把碗递过来,两眼有些朦胧地说,我曾经说过,一想起家乡,首先会想起师娘,这绝对是真话。周云良不一定是个好老师,但钱红梅一定是个好师娘。

她喝下了第二口。火已经变成了水,如一挂飞瀑,凌空而下。她被飞瀑淹埋,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喊,喊周云良,也喊周和平。在这喊声中,她似觉自己一丝不挂。

周和平一直盯着她。碗里的酒已经去了大半。

你醉了。周和平说,声音很轻,仿佛飞瀑溅起的一朵水花。这使她忽然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应该走开。于是站起,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能喝了,真的该喂猪了。

周和平又拉住她,一扯,将她扯进怀里说,你就把我当成你的猪吧。

她几乎觉得自己快要飞了,像一缕风中的烟。周和平的手如一把尖利的刀子,将她一层层剥开,剥得她袒胸露怀。那些沉睡已久的冲动在水与火中挣扎。

周和平似乎有些惊讶,愣了片刻,把脸靠向她羞怯的乳房。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抬起手,狠狠打在周和平脸上。

火熄了,水也断了。她捂紧被剥开的衣裳说,不要以为有了几个钱,就该为所欲为。

她说得很轻,但很有力。周和平愣在那里,似乎已经不能呼吸。她转身走进里屋,将门关上。她本想哭一场,但哭不出来,只好让自己靠在门后。

过了许久,周和平的声音传来,你真是个好女人,周云良命好。我那婆娘要是有你一半,不不,要是跟得上你一个脚趾头,我也心满意足了。

周和平的女人叫王桂香,从邻村嫁过来。村里人都说,周和平想把王桂香带去兰州,王桂香不去;说她原本跟一个姓陈的副乡长相好,陈家不同意,这才嫁给周和平;陈副乡长一直跟王桂香有往来,就设法让她当了村上的会计;周和平再叫她去兰州时,她就更有了不去的理由。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求你。我爷爷八十多岁了,又跟我爹不和,吵了几十年,跟仇人一样。我想请你隔三岔五帮我去看看他,要是有啥事,就告诉我一声。

周和平一直跟周光明长大,觉得爷爷比爹娘亲。

钱红梅虽然早已冷静下来,但始终不说一句话。周和平的声音也停下来,屋里似乎空了。钱红梅等了许久,再不见周和平出声,轻轻将里屋门拉开,正要伸出头去,周和平忽然闪出来,一步跨进门里,像个处心积虑的贼。

她再也无力反抗,或者再也不愿反抗。周和平的狂放令她惊讶,更令她惧怕。她觉得自己如同一团泥,那么无力,那么软弱。周和平像一方疯狂的水,将她吞没,将她融化。

她已经不存在,或者她已经不是那个在清苦中挣扎的钱红梅。在某种消亡中,她获得了最彻底的释放。

她睡过去了,睡得格外酣畅。

醒来时,天色已暗,屋里浮着一层昏黄。她痴了许久,似才想起发生的一切。她不相信,不相信自己会那样,但赤裸的身子,残存的酒气,以及抹不尽的黏稠,都是无情的证据。

但她心里还算平静。当她掀开被子,打算穿衣下床时,一眼瞥见那个已空的枕头上放着一叠钱!她伸手扒了扒,整整两万!

那种从未有过的羞辱、愤怒立即将她点燃!

她带上这些钱,走出家门,走过一段村道,走过那片松林,走向周和平的家。她要当着王桂香和他儿子的面,将这些钱砸到周和平脸上!

周和平不在家,一脸疑惑的王桂香问她,你找他干啥?

她忽然犹豫不决,有些迟疑地说,我想问问他,能不能把周云良带去兰州。

王桂香含混一笑,周云良?你去差不多。

她身子极其虚弱地一颤,连忙掩饰说,不开玩笑,我是当真的。

王桂香指了指院子里说,你没见车都不在了,已经走了。

她像个彻底的失败者,只好揣着钱回来,放到桌上,又觉得不妥,忽想起周和平提来的那个布袋,赶紧将钱塞进去。

但那些钱,却如同一缕挥之不去的讥笑,透过布袋,透过黑暗,不依不饶地追着她,无论去哪里,都不能躲过。

最后,她咬着牙将布袋塞进灶孔,看着它化为灰烬。但钱扬起的灰,却同样四处弥漫,如一场无边的阴雨。

灶里的火渐渐熄灭,黑暗像一张大嘴,将一切吞进去。她明白,自己再也无法走出这黑暗。她沉没在黑暗里,终于哭了,哭得呼天抢地,又无声无息。

新年来临前,萧月山特意请了个泥水工,将那间闲置几十年的伙房收拾干净,新打了两孔小灶。

萧月山说,以前用不着,一个人嘛,一个小炉子足够了。

周云良整天沉默,几乎不说一句话。钱红梅一定把路都望断了,红儿也许会哭。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没跟她们团年,她们一定很失望。红儿寒假作业做完了么,是不是还会去拣松果卖给周光明?钱红梅喂的猪卖了么,手里有多少钱?

以前,虽然每月只有几百块钱,但可以帮钱红梅照顾照顾地里的庄稼,也能帮她喂喂猪;几百块钱虽然微不足道,但对一个贫寒的家来说,能济许多事。

大年三十,萧月山买了一条鳜鱼,一根猪腿,一只鸡,一块金华火腿,一斤鲜虾,还有一大块年糕,算得上丰盛;当然还有一壶女儿红和一袋话梅。

他像个旁观者,任随萧月山忙进忙出。萧月山也很理解,把那台二十寸左右的小彩电打开说,你看电视,我做年夜饭;江南的风俗跟你们那里不同,你根本帮不上忙。

他两眼盯着电视,心像一只孤雁,飞越千山万水,飞向云遮雾罩的大巴山,却飞不进自己的家。

傍晚,萧月山将酒菜弄上了桌。那条鳜鱼虽搁在正中,却是生的,只放了点葱丝和姜末。萧月山指着鱼说,江南的风俗,年年有余,过了初三才蒸熟了吃,但顿顿都要弄上来意思意思。

周云良瞥了那鱼一眼,鱼也似乎正看着他,有一抹垂死的淡光。他赶紧把眼睛移开。萧月山倒了两碗热腾腾的酒说,许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陪我过年。

他只喝酒不说话。萧月山又倒了两碗酒,叹息一声说,唉,人呐,一到老年就怕寂寞,你也总有那一天。

他很想说,我此刻就很寂寞,比你还寂寞。但他不能这么说,那个打碎的瓷瓶,使他有口无言。

渐渐,酒开始在肚子里发酵,膨胀,人也有些恍惚。他望向屋外,屋外是一片黑,那黑卷进屋来,吞没了他和萧月山。他觉得有无数个我,在这黑里四处狂奔,却无路可走。

他忍不住伏在桌上抽泣。萧月山缓缓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他很想抓住这只手,将它扭伤,甚至折断;但他不能,只觉得自己可能深深落进这手里,再也不能挣脱。他哽咽着说,我有家呀,有家难回呀……到处都是路,我就回不了家呀……

这顿奇特的年夜饭带着无尽的伤感和绝望,自然了无滋味,但他却醉得一塌糊涂,醉得极其破碎,恰似那个不可黏合的瓷瓶。他记不起自己如何离开这张小桌,如何爬上那架木梯,如何上了阁楼,如何躺在这张床上,又如何睡去的。

当他醒来,已经是新年的早晨,缕缕梅香,透过木格小窗涌入这间阁楼,让人格外清醒。

今天是大年初一,钱红梅是不是跟往年一样,带上红儿去娘家拜年了?家里的猪咋办?她会不会去爹娘坟前烧几炷香和一刀纸?红儿成绩如何,还像在村小一样,总是考第一吗?

老余给民工们发工钱没有?他是否真的又包了一个工地?他真会让自己搞管理?

如果自己挣了钱,是该交给萧月山呢,还是该寄回家?不,应该寄回家,自己答应陪萧月山,一直陪到死,只要不食言,不离开,那就再也不欠他。

他决定过了初五就去老余说的那个工地看看,老余一定会把工钱补上,还会留他搞管理。如果每月真有五千块钱,那就全部寄给钱红梅,有这么多钱,钱红梅就不用再养猪,不用风里雨里去打猪草,甚至不用种地。他会劝她吃好穿好,把日子过好,等着他回去。

但萧月山到底还能活多久?三年?五年?八年?十年……他不寒而栗;难道萧月山的死期,才是自己的归期?

天呐,这到底该咋办!

他不想起来,只想这么躺下去,一直躺到萧月山死。

不觉,太阳映上窗纸,一派红亮,仿佛要燃起来。这时,一串上楼的脚步声响起,响得迟疑而凝重。当然是萧月山。他不去看他,两眼盯着天花板。萧月山站在门口,隔了片刻说,写封信吧,抽屉里有纸笔,专门给你准备的。

他一动不动,如一具僵尸。萧月山咳嗽一声,走了,下楼的脚步更加沉重。他想,是该写封信,把一切告诉钱红梅。

他坐到条桌前,再次拿出纸笔,想了好一阵,总是下不了笔。如果告诉钱红梅,自己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好几百万的瓷瓶,必须陪一个叫萧月山的老头儿,一直到死,她会信吗?就算她信,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绝望,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撒谎?

他觉得什么都不能告诉,免得她担惊受怕;但如果写信,他无法回避这个残忍的事实,无法对这个可能影响一生的遭遇只字不提。

他根本写不出这封信,写不出这欲说还休、欲诉无声的飞来横祸。

枯坐许久,他将纸笔放回抽屉里,推开那扇小窗。窗外一片晴明,起伏的瓦楞上,跳跃着一粒粒细密的日光,闪闪烁烁,如欢快的雨珠。雪早已飞尽,不留丝毫痕迹。那家小院的腊梅却盛开如故,像一树黄澄澄的苦笑。一只看不见的小鸟,躲在苦笑里,一声声鸣啼,孤独而明亮。

这就是江南的早春,梅花,鸟语,日光和春风,当然还有水。他一直站在窗前凝望,直到萧月山喊他。

他走下阁楼,萧月山已经将几样菜摆到桌上,那只鳜鱼仿佛困在一条搁浅的木船里,船和鱼正在加速腐烂。

萧月山把一碗热酒搁到他面前,咳嗽一声说,有件事跟你商量。

他不出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萧月山说,虽然你打烂了瓷瓶,但你愿意留下来陪我,证明你真是个好人。我无儿无女,这座房子也还值点钱,等我死了,房子归你,你可以住,也可以卖,都随你。

他心里轻轻一阵涌动,但还是不出声。萧月山又说,你莫心焦,我害的是肺癌,活不了几年。

说这话时,萧月山脸上全是笑意,像一圈圈水纹。干脆把老婆孩子都叫来吧,你也好安心。来了就是一家人,我也有几天快乐日子,两全其美嘛。

他心里几乎有点感动,但他不会叫钱红梅和红儿来,红儿要念书,这里的学校她进不去。

萧月山继续说,城里原来有家丝织厂,我是特级技工,祖传的。丝织厂原本是我家的祖业,叫他们弄垮了,好在我退休了,每月有几千块钱。

萧月山笑得几乎有些庆幸。他不关心萧月山的祖业,也不关心他那几千块钱,他只想早点找到老余,讨回那份工钱;或者去老余手下搞管理,每月五千,这足以改变家里的境况。要能如此,即使他长期滞留异乡,甚至客死这座江南小城,也多少能找到那么点安慰。

这么一想,他竟有点释然,端起酒来,朝萧月山举了举。两人喝下一口。萧月山咂着嘴说,你还年轻,经的事少。

说到这里,萧月山张开拇指和食指,我整整八十岁了,见得多了。当年搞公私合营,我也十好几岁了,丝织厂和房子都充了公,半座城都是我家的呢,就留了这栋二层小楼。我呢,就把那个明青花偷过来,我喜欢它嘛,小时候背着大人老往里面撒尿,挨了些好打。就记下它了,所以啥都不稀罕,只把它偷过来。过了好些年,老婆儿子说那东西值钱,有个洋人等着要买,出好几百万呢!我不干,钱嘛,见得多了,不稀罕。一家人就吵,终于吵散了。儿子长大了,有出息了,把他娘带到国外去了,就剩我和那个瓷瓶,唉!

这些话加重了他的愧疚,他活该通过陪伴来抵偿。萧月山也端起酒碗朝他举了举。他们再喝下一口。

萧月山说,其实,我不是这意思,人老了,说不到点子上。我的意思是说,不管多大的事,总会过去,心里总会平静。比如我家,那是多大的产业,一夜间,就一无所有了。也没用多久,心里就安静了,无所谓了,一家几代还在厂里干活呢。你也一样嘛,过些天就好了。把老婆叫来,就当是一家人。

萧月山总是说,他总是听。不觉又醉了,醉得如一派春水,四处乱走。

城东果然有个工地,但并不见老余,也不见那些他熟悉的淮南老乡。他不甘心,找人问了问,是一个姓陈的包工头。

他找到姓陈的,问需不需要民工。姓陈的看了他一眼,反问,会干啥?

会指挥塔吊,他说,当然有些心虚。

姓陈的哈哈大笑,骂道,指挥塔吊?那日妈也算个事?去去去,老子这里不养懒人!

他垂头丧气地回来,萧月山已经做好了晚饭,大约看出他没找到事,就说,不要急,不一定去工地上干,城里有那么多铺子,经常招人呢。

他觉得这话有理,不管做啥都行,只要给工钱,能每月寄回家,他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他整天在城里转,遇上好几家铺子招工,都需有专长,不适合。最后他停在一家小店门口,门口挂了个牌子,上面有四个字——淮南豆腐。

他竟然有些亲切,老余是淮南的,唐嫂是淮南的,工棚里大多是淮南的。他知道淮南豆腐,据说源自淮南王刘安,但他从没见过淮南豆腐。他停下来,往店里看了看,很旧,极小;一个女人背对门口,正忙着收拾东西;豆腐已经卖完,看样子马上要关门。他正要走开,女人转过身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解腰间的围裙。

原来是她!

唐嫂!他惊叫一声。

唐嫂抬起头来,也是一脸惊讶,是你?

他又往里面望了望,不见有别人,似乎明白过来,又问,这店,是你开的?

唐嫂将围裙搭在一个方凳子上,拍了拍手,招呼他进去坐。他进去,几乎不容转身,勉强往另一张方凳子上坐下。

唐嫂又把那个围裙拿起,搁在案板上,身子也靠在案板上。两人离得很近,能看见唐嫂脖子上隐隐的青筋。

唐嫂告诉他,那天,那些人一闹,自己没脸回家了,好些人都是一个村里的,哪好意思回去见人?只好留下来,想来想去,不如开家豆腐店,就租了这个小铺子,一万块钱一年,本钱小,赚多少是多少。

他好一阵唏嘘,自然会问起那些民工和老余。原来,老余再没露过面,也不知他到底要到钱没有。唐嫂不敢留在工地,悄悄走了,幸好他们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他也告诉唐嫂,说自己身无分文,也没回家;想找个事做,总没有合适的。唐嫂忽然高兴起来,说自己正想找个帮手,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如果他愿意,每天除了本钱,可以平分。

这使他喜出望外,不单因为能挣到钱,更因为唐嫂特别像钱红梅。

唐嫂在城边租了间破旧的房子,豆腐作坊与住宿混在一起,潮湿而阴暗,这使他几乎有些心痛。

唐嫂问他住在哪里,他犹豫片刻,说自己遇上个老人,无儿无女,想有个人作陪,所以不要房钱。

唐嫂笑说,你运气好,总是遇上好人。他有些惑然,来这座南方的小城,他遇上了老余,遇上了唐嫂,又遇上了萧月山,他们都是好人么?

第二天,他早早去了唐嫂的租住房,两人一阵忙活,做了五十斤豆子的豆腐,弄到铺子里,不到天黑都卖得精光。唐嫂也真是个爽快人,立马要分钱,扣去本钱、房租等,刚好剩两百,要给他整整一百块。他不答应,好说歹说,收了八十。

唐嫂格外高兴,说你是个难得的好人,还帮过我,我请你喝酒。

他也不推辞,随唐嫂一起去了一家小酒馆,正好是挂着幌子的那家。

他始终有那种错觉,觉得坐在对面的是钱红梅。那些暂时忘却的乡思都被酒点燃,他忍不住哭了,转身离开。

唐嫂已经看出,这个男人心里有事,或者很苦。她追出来,拉着他,再不说话。

他和这个像钱红梅的女人在小城里走来走去,走得他泪眼朦胧。唐嫂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遇上啥事了?

他蹲下来,嚎啕大哭。唐嫂显得比钱红梅更温柔,也更善解人意,只为他擦泪,不再追问。

最后,他离开唐嫂,往萧月山那座小楼里去。他没想到,唐嫂会一路尾随,当他跨进那道古朴的门,唐嫂也随即进来。

萧月山如往常一样坐在小桌前,桌上是两个盖上的碟子,见周云良和唐嫂进来,不由一愣,赶紧站起,笑得满面开花,太好了,终于把老婆叫来了!来来来,坐下吃饭。

唐嫂和周云良一愣,相互看一眼,又赶紧移开。萧月山异常热情,一边招呼唐嫂坐,一边抱怨周云良,你该说一声,人家这么远,也好准备准备;你看你看,就这么点饭菜,真不好意思。

唐嫂似乎明白过来,望着萧月山说,你弄错了,我不是他老婆。

萧月山呲着两颗缺牙说,哎呀,两口子嘛,反正事情也出了,吵几句嘴也就算了。快坐下,将就吃点,菜都凉了。

唐嫂一脸疑惑,看一眼周云良,问萧月山,出事,出了啥事?

周云良正要打岔,唐嫂轻轻推了他一下,又问萧月山,到底出了啥事?

萧月山说,哎呀,我以为你都知道了。纸终究包不住火,丑媳妇迟早要跟公婆见面。

萧月山将那晚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唐嫂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这一刻,周云良觉得她就是钱红梅。

萧月山忙着招呼两人吃饭,显得格外殷勤。周云良说,我们已经吃过了,你自己吃吧。

萧月山也不吃,只顾劝唐嫂,事情已经出了,这没办法,就当你两口子一起出来打工。至于那个瓷瓶,我把碎片留起的,要是有疑问,随时可以去鉴定。再说了,我又不要你们赔一分钱,只让你们陪我。你们有地方住,我也有个伴,这不是两全其美么,你又何必想不开?以后么,就当是一家人,你们只要不虐待我这个老头子,就万事大吉了。

唐嫂始终不说话,似乎已经默认了自己是周云良的老婆。萧月山继续唠叨,我呢,已经八十岁了,又有病,活不了多久,你两口子好歹把我陪到死,瓷瓶就不说了,这房子也是你们的。你们放心出去做事,我每晚给你们做好饭。如果嫌阁楼太小,楼下还有间空房,你们就腾出来,把东西弄到阁楼上去。反正我没那个力气,要弄你们自己弄。

这夜,唐嫂竟然跟周云良上了阁楼。他们既熟悉又陌生,几乎不说一句话。周云良似乎听见,窗外那座小院里,残梅仍在飘坠,落地有声。

最后,唐嫂说,既然如此,干脆把那间租房退了,这里宽敞,就在这里做豆腐。

说完,钻进被窝。周云良仍然呆坐在窗前,一言不发。过了片刻,唐嫂扭过头来说,你木在那里干啥?人家都把我们当两口子了。

周云良自然会想起钱红梅,两个女人似乎已经浑然一体。他想了想,拉灭了灯,躺到唐嫂身边。两人一动不动,如木偶一般。过了许久,唐嫂轻声说,抱紧我。

周云良咬了咬牙,将唐嫂揽进怀里。唐嫂像一只猫,极其温顺,等待周云良抚摸她的皮毛。周云良仿佛已经睡去,再不见下文。

唐嫂忽然激动起来,抬手要将他推开。周云良却不松手,像搂住钱红梅一样,将她搂得更紧。唐嫂早已被点燃,火光四射,阁楼里一片炽热。

一个崭新的周云良在炽热里诞生,如一炉铁水,呼啸而出,火花飞溅。唐嫂一口咬住周云良的肩,不住地哭泣。这不像钱红梅,钱红梅没有这么激烈。钱红梅是一塘水,或者是一堆燃不出面的火,唐嫂却一定要把两个人都烧成灰。相比之下,唐嫂更令人心醉。

当周云良醒来,唐嫂已经不在身边,顿时有些惶然,看了看窗口,一抹清白在窗纸上轻轻游弋,像缕缕残梦。恰此时,有人朝阁楼上走来,不是萧月山。很快,阁楼门被推开,唐嫂站在门口,轻轻一笑问,醒了?

他撑起身子。唐嫂又说,该吃早饭了。

楼下传来萧月山的咳嗽声。他穿好衣服,走下阁楼。唐嫂已经熬好了小半锅粥,买回来三块油糕和一碟酱菜。萧月山笑得像个顽童,你命好,有个好女人,这就够了。你两口子就在这里做豆腐,又不花房钱,肯定划算。

早饭后,唐嫂叫周云良把楼下那间空房腾出来,自己去了出租屋,把房退了。两人跑了好几趟,把做豆腐的东西弄到这里来。

萧月山一直坐在小桌边,望着二人忙进忙出,嘴里不断感慨,这下好了,屋了总算有人气了。

人呢,只有到了我这个岁数,才懂得人比钱重要。

早知今日,我哪会守住那么个瓷瓶,叫他们卖了算了,到头来还不是成了一堆碎渣!

那么大个家都散了,一个瓷瓶算得了啥?

……

忙完一切,唐嫂要出去买菜,萧月山坚决不让唐嫂出钱,一定要自己出钱,硬把一百块钱塞给唐嫂,叫她买一条鳜鱼,割一块肉,再买点小菜。

唐嫂没依萧月山的,买了三条青鱼尾,照淮南风味烧出来,红红亮亮一大盘。萧月山吃得眉开眼笑,连声称赞。唐嫂用筷子点着鱼说,我们那里把这道菜叫滑水。

萧月山笑道,哦,滑水,好好好,这名字真好。

每天一早,周云良照唐嫂的吩咐,忙着把五十斤豆子磨成豆浆,装进几只大桶里。唐嫂先蒸一小笼馍,做几样小菜,再过来烧豆浆,烧开后舀出几碗,这才忙着做豆腐。三个人的早餐,也从此变成了豆浆和馍。

萧月山总是坐在小桌前认真咳嗽,望着那间已经变成豆腐作坊的屋,似乎岁月的块垒,都融化在氤氲的热气里了。

不用再加火,馍都熟了,弄到桌上去。唐嫂在热气里吩咐周云良。

周云良赶紧去伙房,把几个胖乎乎的馍拣进盘子里,端到桌上去。萧月山说,你老婆真能干,搁下这样就是那样,没见她落个空。

周云良不禁往作坊里望去,唐嫂的身影柔柔的,有些朦胧,有些婀娜,甚至有些软弱。他忽然明白,已经离不开这个女人了。

这天夜里,两人一阵温存,躺在木床上。唐嫂望着天花板,有些微喘地说,豆浆机那么响,我怕人家嫌吵,要是声音小些就好了。

周云良想了想,扳住唐嫂细腻的肩头说,你莫焦,我有办法。

唐嫂轻轻一笑说,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床上这么细致,就不是个粗人。

周云良忽又激动起来,再次把唐嫂压在身下。他一直都这么细致,但钱红梅从来没夸过他。

第二天一早,周云良先起来,去作坊里看过一阵,等豆腐做好,帮忙弄到小店里,叫唐嫂卖;自己去街上找了家五金铺子,买了块白钱皮,做了个类似烟筒的罩子,顶端有个弯头,扛回来,套在电动机一端,把弯头伸出房顶,朝向屋后一条小河,一试,响声小了许多。

再打豆浆时,只有一片嗡嗡的轻响,像流水一般。唐嫂轻轻揪了一把周云良说,我真没看错人。

不觉,已经过去一月,周云良手里有了差不多三千块钱。他抽空去邮局寄钱,填好汇款单后,忽然犹豫起来,要是把钱寄回去,钱红梅就会知道自己在哪里,如果她找到这里来,一切就将暴露,他与唐嫂就会分开;要不寄回去,家里的日子就会很紧,说不定会影响红儿上学。

他彻底陷入两难,把填好的单撕碎,撕了又填,填好又撕。他觉得自己站在十字路口,一边是钱红梅,一边是唐嫂。这时,他发现还在工地就喜欢上唐嫂了,他把她当成钱红梅,其实不过借口。

正当他在绝望中挣扎时,唐嫂来了。他顿时不知所措,像个迷路的孩子。唐嫂知道他所有的心思,淡淡一笑说,你要是放心,我让妹妹帮你把钱寄回去。

我也叫她寄。停了停,唐嫂补了一句。

唐嫂用这句话,把他拉到了自己这边。他想了想,觉得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她。他把钱和地址都给了唐嫂。

豆腐卖得很好,每天早早就关了店门。周云良对唐嫂说,干脆再加十斤豆子,肯定能卖完。

唐嫂正收拾铺子,一捋额前的头发说,五十斤不少了,何必那么累,天下哪有挣得完的钱?

唐嫂确实不是钱红梅,要换作钱红梅,说不定会加二十斤。

眼看天气热了,周云良没有能穿的衣服,行囊都扔在工棚里了,正想是不是留下几百块钱,好歹买点换季的,唐嫂一边锁铺子一边说,走,趁早先去逛逛商店,买点换季的衣服。

两人沿街走了一段,遇上一家男装店,唐嫂停下说,走,进去看看。

周云良见店里店外装修得相当亮丽,以为价钱一定不菲,绝非自己承受得起,忙说,不不,这地方不合适。

唐嫂一把拉起他,拽进店去。店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涂了一脸脂粉,白得有些惨淡;一嘴的口红又太过浓烈,仿佛一道滴血的伤口;许是觉得两人并非买主,或者根本舍不得花钱,几乎爱理不理。

唐嫂紧紧挽着周云良,往套在塑料模特上的男装一一看过去。周云良只关心标价,都在五百块以上,几乎令人自惭形秽,忙一拽唐嫂说,不看了,这哪是我穿的。

他瞟了一眼女老板,那道伤口轻轻蠕动了一下,似乎痛得钻心。唐嫂使劲扽了他一下,把他扽了个趔趄,指着一件薄棉夹克和一条搭配一起的裤子问,这个多钱一套?

店主远远跟在后面,两手抄在胸前,似乎没听见唐嫂的话。周云良压低声音说,这么贵,我哪里买得起?

唐嫂有些鄙夷地盯他一眼,没叫你买呀!

店主走过来,瞅一眼唐嫂说,原价一千,安心买的话,可以少点。

唐嫂不问能少几多,只说,取下来看看。店主明显不信任唐嫂,或者根本不相信会买,说,看好了再取。

唐嫂显出某种难得一见的固执,指着衣服说,都取下来,合适就买。

店主态度立即好了许多,一边取一边说,质量绝对过硬,买这个牌子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

唐嫂把嘴对着周云良耳朵说,帮我试试,他跟你差不多。

他第一次从唐嫂嘴里听到那个他。他们一开始就达成默契,既不说自己的老婆或丈夫,也不向对方打听。

店主将衣服裤子递过来。唐嫂推一把周云良,去试试。

周云良有些茫然,也有些失望,原来是帮那个他试。他捧着这套衣服,在店主的指引下,进了一角的试衣间,勉强把衣服裤子都换上,手足无措地出来。店主啧啧有声地说,常言说得好,人是树桩,全凭衣裳,你看,简直精神多了!

唐嫂像看怪物一般,将周云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遍,说,就是它了!

周云良完全成了木偶,被店主推到一面镜子前,但他始终不敢去看镜子里的自己。唐嫂与店主讨价还价,最终五百块成交。店主一边收钱一边问,是包上,还是穿上?

没等唐嫂答话,周云良忙说,包上、包上,当然包上。

等他换完衣服出来,唐嫂又买了一件体恤和一件衬衫。

第二天早上,他从床上起来,发现挂在衣塔上的衣服不见了,变成了昨天买的那套,还有一件衬衣。他张了张嘴,想喊唐嫂,但没喊。他明白,这也是默契,不该破坏;维持这种关系,除了保持这种默契,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换上这身行头下楼,唐嫂已将那身从冬天穿到现在的衣服洗了,正往屋檐下挂。萧云山刚刚起床,见周云良一身新衣,似乎有些不能接受,迟迟不往小桌边去坐,也不见咳嗽。

过了片刻,周云良要去作坊里磨豆浆,萧云山才说,衣是新的好,人是旧的好。

这话对唐嫂几乎是个打击,整整一天,都没说上十句话。夜里,唐嫂忽然扭过身子说,给我说说你老婆吧。

周云良不知所措,那种默契似乎就要打破,或者唐嫂就是要用一套外衣、一件衬衫和一件体恤,来打破这种默契。

说呀,唐嫂的声音带着某种期待和某种惧怕。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实在开不了口。唐嫂等了许久,把身子转向墙壁,不说算了。

他觉得自己又到了十字路口,或者钱红梅就在床前,冷冷地看着他。他将手搭上唐嫂的肩,迟疑不决地说,她么,跟你有几分相像……

唐嫂忽然翻过身来,咄咄逼人地问,那你是把我当成她了?

他觉得自己扎在了一蓬软刺上,既不见流血,也看不见刺,但那种忽来的痛却令他绝望。我,她,这个……

唐嫂忽又软下来,伸手蒙住他的嘴,不说了,啥都不说了。在这里,我就是你老婆,你就是我男人,有一天是一天。

他顿时松弛下来,有种获救的释然。他们都需要守住那份默契,那份默契是他们共处的理由,犹如小院里那树腊梅,只有在霜雪漫天的季节才会盛开。而他们的霜雪,是那个工地,是不知是否要到工钱的老余和那些淮南老乡,以及那个瞬间破碎的瓷瓶和倒在街上的萧云山,当然还有这座旧房。

想到这些,周云良几乎大吃一惊,如果少了其中任何一环,甚至将顺序颠倒,他绝对不会跟唐嫂走到一起。这难道不是奇迹么?难道一切不是为了与唐嫂住到这间阁楼上?

这肯定是命中注定,绝不是简单的巧合。这些想法使他彻底原谅了自己,也变得坦然起来。

转眼又是年关,钱红梅没能等回周云良,但自年初以来,每月都能收到寄自淮南的三千块钱。

一年来,她依然如往常一样过日子,依然养猪,除了红儿读书的开销,很少花钱。

周和平也没回来过年。王桂香把儿子寄放回娘家,不到腊月二十就走了,有人说去了兰州,也有人说跟陈副乡长去了海南。

自腊月二十三祭过灶神之后,外出打工的男人们相继回来,山村里喜气充盈,那些如枯草般的女人们顿时鲜活起来,她们的春天到了。

钱红梅早早就有预感,周云良不会回来,她不再去望那条回山的路。这一年里,红儿似乎已经长大,话却少了许多,卖松果的钱,不再交给钱红梅,也不问周云良回不回来。钱红梅自然有某种压力,总是找话跟她说。

明年就该上初中了,你要加把劲。

红儿不置可否,搁下饭碗,擦了擦嘴。灯光把两个人影映在空空的壁上,忽忽闪闪,分分合合。钱红梅等了片刻,不见红儿说话,收起碗筷往灶房里去,忽听红儿问,他写过信没有?

钱红梅一愣,停在灶房门口,似觉红儿那双眼睛如两张刀片,要将自己割开。她几步走近灶台,将碗放进锅里,转过身,擦了擦手,说,当然写信了,每月还寄回来三千块钱。

她轻轻一笑,又说,家里有钱了,我特意买了一桶烟花,鞭炮也比往年多。

红儿始终看着她,眼里充满疑惑,也跟进灶房,将一只手伸过来。钱红梅顿觉手足无措,有些虚弱地问,要啥?

红儿不动声色地说,我要看信。

钱红梅尴尬一笑说,大人的信,你不能看。

那只手仍然向她伸着,固执得令她惧怕。钱红梅转过身去,忙着洗碗。红儿仍然站在身后。她几乎不敢回头,害怕那只手没有收回。

这夜,钱红梅几乎彻夜未眠,那只手一直向她伸出,不依不饶。

大年初一,钱红梅照例收拾好几样礼物,要红儿去给外公、外婆拜年。红儿临行时,她又将一千块钱交给她,让她给外公、外婆各五百,就说周云良能挣钱了,日子再也不紧了。

中午时分,周光明忽然来了,穿着周和平买的那件狐皮大衣,手里提着个装得满满的塑料袋。钱红梅惊得有些慌乱,忙着请周光明坐,要去烧一碗醪糟儿鸡蛋。周光明极力推辞,将塑料袋搁到桌上说,这是周和平托人带回来的,说是你去年托他买的。

钱红梅窘得无地自容,几乎说不出一句话。周光明却说起了王桂香与周和平,说周和平命不好,讨了个不守妇道的婆娘,挣再多的钱有啥意思;周和平不回来过年,都是因为王桂香;王桂香不知野到哪里去了,门口都拉起蜘蛛网了;唉,结错一门亲,毁坏几代人!

周光明迟迟不走,唠唠叨叨,弄得钱红梅坐立不安。周光明又说起周云良,说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山旮旯里,世世代代就没出过读书人,他偏要发狠考大学,结果学没考上,把自己弄得个不文不武。山里人嘛,能认识几个字,出门找得到路就行了。

钱红梅既不回应,也不看他一眼,随他唠叨。周光明忽然打住,抬了抬屁股说,我该走了。

钱红梅立即站起,有点催促的意思,周光明只好走了。过了许久,钱红梅把那个塑料袋打开,里面是一盒枣泥糕,一袋牛肉和一个捆得紧紧的布包,包着一件狐皮短袄,极其柔和,似乎有些烫手。她有些发呆,不知如何是好,自然会想起周和平买给周光明的那件狐皮大衣,而这件短袄,仿佛是祖孙两人的一次合谋。

她将短袄展开又团上,再展开,再团上,忽然记起了啥,忙着去摸衣袋,除了标牌,没有任何东西;标牌上的价格几乎吓了她一跳,五千九百九十九!

天呐,这么贵!

她几乎喊出了声,想了想,将短袄搁在板凳上,出门看了看,不见有人,又回来,将门关上,把棉袄脱下,换上皮袄,走进歇房,走到那架漆色斑驳的衣柜前,门上嵌着一块镜子,这是她的嫁妆。

记得有一天,周云良放学回来,她正将几件晾干的衣裳往衣柜里放。周云良忽然过来,一把抱住她,抵到镜子上,说要对着这面镜子来一回。她不干,不住挣扎,镜子忽然脱落,摔掉了一角。

镜子里的女人被一件狐皮短袄包裹,显得陌生而艳丽。她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竟然舍不得脱了。

她几乎把穿着狐皮短袄的自己看得不可捉摸了,才出来,随手拈起一块枣泥糕,喂进嘴里,甜润而滋腻,有种化骨的绵软或令人昏眩的欺诈。

自此,钱红梅的牵挂与等待复杂起来,日子也不再那么单薄,如同那件狐皮短袄一般,有了些不可为人所知的厚度或浑浊。

……

转眼已是盛夏。川北山里有个习俗,每逢六月初六,家家都要把衣裳、被褥弄到太阳底下去晒,据说不会遭虫蛀,更不会生霉。

钱红梅在院子里拉起两条绳子,刚把衣物、被褥晾上去,周光明就来了,嘴里噙着烟锅,时不时咂一口,从嘴角逸出的烟雾,在几绺花白的胡须间缭绕,有些讳莫如深。

钱红梅拿来条凳子,搭在那棵桃树下,请周光明坐。周光明将烟灰磕去,把晾在两条绳子上的衣物看了一遍,将烟锅往裤腰里一别说,该拿出来晒晒,那东西爱生虫。

钱红梅大为窘迫,忽然明白,他是来看那件狐皮短袄,看自己是不是拿出来晒了。

她不禁有些恼怒,真想把短袄拿出来,砸进他怀里,叫他拿上那东西赶紧离开,再也不要来。但她没有,也不能那样,只是有些淡漠地说,还没穿过呢,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穿了。

很明显,周光明被这话呛住了,张了张嘴,没能出声,把烟锅取出来,又去腰包里掏,掏出一匹烟叶,掐成几截,开始卷烟,手有些发抖。

钱红梅站得远远,一直冷眼旁观,见他老是卷不好那烟,忽觉自己有些过分,就说,不是不穿,怕热,不能做事。

那手顿时安静下来,再也不抖。卷好的烟栽进烟锅里,又掏出一盒火柴,划燃,点上,一口浓烟吐出来,于树荫下氤氲,久久不散。

该穿的要穿,好东西呢。周光明说,声音像一阵风,轻快而飘逸。钱红梅想了想,将那件短袄拿出来,挂在绳子上,如同某种昭然若揭的隐私。周光明咂着烟,把那件短袄看了一阵,忽问,要是周云良不回来呢?

钱红梅心里一凛,那股刚刚退走的恼怒卷土重来,冷笑一声说,这是他家,他咋不回来?

周光明刚吐出的一口烟雾,被这话冻结,凝在胡须间,再也不能飘散。过了许久,周光明叹息一声说,人呐,都是命,命中注定的,一辈子也变不了。

说完这话,他试图离开,但挣了几次没能起来。想了想,他再次将烟磕去,把烟锅别回腰里,望了望那些色彩杂乱的衣物说,山里有个老风俗,叫发路烛,你们年轻人不晓得;要是家里人久不回来,你每到十五就带上蜡烛,一根接一根点燃,他从哪条路走的,你就沿那条路插出去,他就算变成了鬼,也一定回来。路烛发,人还家,很灵验。

钱红梅不禁朝那条出山的路望去,似见月光载途,烛火映天,周云良正掮着行囊,风尘仆仆走来。

等她回过头来,周光明早已走了,桃树下空空荡荡,似有一缕烟气仍在缠绕;一只画眉藏在树里,叫得有些哀伤,如点点露水,蕴在枝叶间。

又一个腊月,萧月山咳得越来越厉害,终于下不了床。周云良心情格外复杂,既担心他就此死去,又怕他缓过来。总之,他比萧月山还要挣扎。

萧月山拒绝去医院,说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该来了。

周云良明白,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三年多,他和唐嫂以夫妻名分,与萧月山也相处了三年多。在一千多个日夜里,钱红梅越去越远,唐嫂越来越近;他早已习惯了唐嫂的炽热与激烈,包括她那淮南风味的饭菜;也早已淡忘了钱红梅的含蓄与矜持,包括她几乎不加节制的麻辣。

如果萧月山死了,我与唐嫂是不是马上就该分开?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为此纠结,为此惧怕,也为此指望,为此期待。理智总是告诉他,钱红梅是他老婆,红儿是他女儿,他该回去,也必须回去,别无选择;但唐嫂又让他难以割舍,难以分离。他又到了十字路口,再次陷入两个女人之间,不知所措。

唐嫂的话越见少了,她知道,萧月山一死,她和周云良的日子就将戛然而止。他们是两只偶然飞到一棵树上的鸟,一阵风,一场雨,甚至一次微不足道的惊吓,就会使他们各奔东西。

在屈指可数的日子里,唐嫂决意把所有的温柔,所有的情意都给他。她缠着他做爱,几乎不分昼夜;她咬住他的肩哭泣,也搂住他的腰微笑;她要让自己成为火,把彼此烤焦,把彼此烧毁。

这个夜晚格外绵长,唐嫂的贪婪几乎使他害怕。当唐嫂再次伸手拽住他时,萧月山垂死的声音传到阁楼里了,快来呀,我要死了!

他们赶紧分开,穿衣,下床,一起走下阁楼,来到萧月山的小屋里。萧月山靠在枕上,满面红光。唐嫂充满惧怕,紧紧拉住周云良的手。萧月山一直看着他们,目光一动不动。

阎王爷召我去了,阴差就等在屋外。萧月山说,声音似乎很远,远得有些虚无。唐嫂不禁往身后一望,厅堂里没有灯,黑黢黢一片。周云良赶紧将她往身边扯了扯,两个人靠在一起。

人呐,要是离开前不把话说出来,到了阴间就不得安宁。萧月山的声音正一点点脱离遥远的虚无,逼回现实。他慢慢抬起手,指着床下说,床底下有个木箱,你把它弄出来。

周云良似觉某种真相正无情地向自己靠近,赶紧伏下身子,伸手去摸。萧月山说,不在那头,在我身子底下。

周云良挪了挪身子,将手伸向这边,摸到了一个坚硬的木箱,一把拖出来,差点碰翻了搁在床前的那个痰盂,痰盂里有血。

打开吧,听我慢慢给你说。

木箱很沉,有一枚铜扣。周云良将铜扣打开,里面有个白绸包着的东西,四周塞满了旧报纸。唐嫂蹲下来帮忙,扒开报纸,将那个东西取出来。周云良将那层白绸退下,顿时目瞪口呆,竟然是一只青花瓷瓶,跟摔碎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直起身来,大惑不解地看着萧月山。萧月山忽然大咳起来,咳得不可收拾。唐嫂要为他拍背,周云良紧紧拽住她。

直到萧月山把一口血吐进痰盂,咳嗽才勉强停止,他扯起衣袖揩了揩嘴,一边喘息一边说,你打碎的那只是假的,这个才是真的。

周云良眼前一黑,往地上跌去。唐嫂赶紧双手拉住他,将他扶到一张木椅上。

萧云山不再咳嗽,那层红光回到脸上,如一盏换过油的灯。

我老了,病重了,我怕一个人死在屋里。屋里空空荡荡,除了老鼠,连鬼都不上门。我怕,怕寂寞,怕孤单。我想有个伴,有个好人做伴。我前后请了三个保姆,一个不说一句话,像个影子;一个偷走了我半年的退休金;另一个总是把老乡带来,满屋的人,我怕吵。

屋里灯光惨白,每个人如同泡在水里。唐嫂站在周云良背后,两手紧紧抓住他的肩头。

我就想到一个法子,故意倒在街上,等人把我扶起来。好人越来越少,那个把我扶起来的人一定是好人。一连十多天,我躺在冰冷的街上,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都绕开走,直到碰上了你。

那个假瓷瓶是我设的陷阱,只有好人才会落进去。你是个好人,要怪就怪你自己。不过话说回来,从古至今吃亏的总是好人。

周云良忽觉热血翻涌,他很想站起来,指着萧月山一通大骂;但唐嫂紧紧按住他,他也没有这个力气。

这个瓷瓶是真正的官窑明青花,品相极好,我找行家看过,至少值两百万,现在是你的了,你卖也好,留也好,都随你。这座房子也是你的,虽然旧,但地段好,原来说要拆,后来又不拆了,说要搞旅游。我说过,不让你白白陪我,这就是我给你的酬劳。

唐嫂忍不住说,这不是酬劳那么简单,不是每件事都能用钱摆平。你骗了他,这才最重要。

萧云山忽然笑起来,笑得恰似一朵干枯的落花。你错了,世间事哪来那么多真假,假作真时假亦真,真作假时真亦假。比如,你不是川北人,你的话里有淮南口音;你做的那道滑水是淮南菜,我早就吃过,一看就明白。这里去淮南并不算远,我小时随家父去淮南贩过丝绸,我知道那里。

唐嫂顿时哑口无言,那双搭在周云良肩头上的手微微颤抖。

你们不是两口子,一开始我就明白;你们在一起住了三年多,应该感谢那只假瓷瓶。老话说得好,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萧云山忽然大笑。在这笑声里,周云良、唐嫂都觉得自己变成了粉末,四处飞舞,无处栖落;那树开在小院的腊梅也纷纷凋谢,如一场雪。

笑声渐渐变小,渐渐微弱,渐渐消逝。萧月山最终死在自己的笑声里……

周云良在唐嫂的帮助下,将萧月山送去殡仪馆,再送去火葬场。萧月山留下一笔存款,他们用这钱去城外公墓里买了块地,把萧月山葬在一道山坡上。那里能看见这座城,能看见城里流过的水。

他们更加沉默,几乎不说一句话;那个青花瓷瓶仍然放在箱子里,搁在床底下。

夜很深,也很静,阁楼里寒气萦绕,如缕缕幽魂。唐嫂忽然转过身来,扳住周云良的肩头说,回去吧。

唐嫂的声音格外轻柔,像一绺温暖的丝绸。周云良不出声,似乎已经睡去。

许久后,周云良问,那你呢?

声音如一缕烟,虚弱无力。唐嫂想了想说,我回不去了,妹妹说他已经有了人。

又是一阵沉默。唐嫂又说,萧月山说了,房子是你的,瓷瓶也是你的。我想把瓷瓶卖了,你把钱带回去。我就住在这座旧房里,这是你的,我住起来安心。还记得那个卖服装的女老板么,我就看不惯她那双势利眼,我当时就想开家服装店,笑脸相迎,笑脸相送,生意一定好。

唐嫂的话,似乎使周云良找到了平衡,他极力劝说唐嫂卖掉那个瓷瓶,用作本钱,把服装店开大。

唐嫂偎在他怀里说,那我就一直住在这里等你,她要是不原谅你,或者你想起我了,你就回来。不管来去,都由你,我绝不使你为难。

周云良再也抑制不住,搂住唐嫂大哭。这晚,他们哭着做爱,一回又一回。

十一

自那个六月开始,每当十五月圆,钱红梅都会买回许多蜡烛,去那条周云良离开的路上点燃,一根接一根插出去。一月复一月,除了按月收到自淮南寄出的钱,周云良并未回来。渐渐,发路烛已经成为某种形式,成为她内心的某种告慰或寄托。

红儿已经上初中了,成绩依旧很好,这使她感到欣慰。这个寒假,红儿再没去捡松果卖钱,去钱红梅娘家照顾外公、外婆了。

十月里,钱红梅的爹去山上采板栗,摔了一跤,从此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几个月来,钱红梅几乎每天都要去一趟,帮娘喂猪,直到两头肥猪都出了槽,才轻松下来。钱红梅不准娘再养猪,说自己会给爹娘留一头,猪肥了就赶回娘家去。

腊月二十四,周和平忽然回来了,给钱红梅带了一大包东西,外加一瓶酒,一定要和钱红梅一醉方休。

当躺在身边的周和平像一团烂泥时,钱红梅不由感慨,自己每月发路烛,等回来的居然是周和平,难道这是宿命?

她当然会想起周光明,是他让自己发路烛;他孙子回来了,周云良依旧杳无音信,这是不是祖孙间的又一次合谋?

就在她准备睡去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她随之一惊,心里升起某种预感。这预感使她很快平静下来。她穿衣起床,十分从容地出来,走到大门口,将门闩抽开。

一个黑影站在门外,能听见他的呼吸,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是周云良。周云良艰难一笑说,我回来了。

钱红梅没出声,只略一犹豫,便将身子让开。周云良走进屋来,将行囊搁在桌上。他们没有开灯,黑暗在他们之间汹涌,无边无际。隔着黑暗,周云良问,红儿呢?

去照顾外公、外婆了。她说,说得格外轻淡。忽然,周和平在里屋问,你到哪去了?

这句问话像一团浓墨,泼进钱红梅与周云良之间,黑暗更深了。她似乎看见周云良轻轻笑了一下,笑得极其苦涩。

很快,周和平从屋里出来,拉亮了那盏悬在屋顶的灯。黑暗迅速隐退,他们暴露在灯光里。周和平像个被堵在绝路上的贼,慌乱无比。片刻,他发疯一般往屋外冲去。周云良像一只猎犬,瞬间已挡在门口。两个男人待在那里,如两尊咫尺相望的泥塑。

周云良的脸动了一下,一缕微笑艰难地浮上来。不用这么忙,我带回来一壶花雕和一袋话梅,我陪你好好喝一回。

气氛竟然变得异常和谐,周云良亲自将周和平的衣服拿出来,让他穿好。

很快,周云良如萧月山一样,温好这壶酒,取出两只碗,将话梅放进碗里,倒满酒,推到周和平面前说,花雕与话梅,这才是绝配,试试看。

两个人开始喝酒。钱红梅故意穿上那件狐皮短袄,坐在一边,冷眼旁观。此时,在她眼里,似乎两个男人都跟她毫无关系。

两个人都有些醉了,周云良举起酒碗问,怎么样,我当年那些话,没错吧?

周和平似被这句话彻底击垮,起身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钱红梅与周云良仍然坐在桌边。她不问他这些年到底为何不回来,他也不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这也是一种默契。

天快亮时,周云良有些试探地说,如果你不赶我走,我就不走了。

钱红梅忽然哭起来,她觉得除了哭,再也找不到任何方式回应他的话。许久后,周云良慢慢移过来,捋了捋她的头发说,重新开始吧,毕竟家还在。

他不无小心地帮她将那缕旁逸出来的头发夹进发髻里。这熟悉而陌生的发髻。

重新开始成为他们的目标。他们知道,有些事不能触碰,甚至不能提及。他们守住这一底线,一起忙着过年,一起去把红儿接回来,又一起去钱红梅娘家拜年。红儿比往日更加沉默,她似乎一直在暗地里讥笑,对他们充满怀疑。

开学了,红儿把所有的怀疑带去学校里了,而他们彼此的隔阂与陌生也渐渐显露出来。

周云良再也吃不惯川北的麻辣,他的味觉已被唐嫂的淮南口味彻底俘获;他的话里总是带着些江南口音,似乎永远也改不掉;他再也无法适应钱红梅的含蓄与矜持,仍然沉浸在唐嫂的炽热与激烈里不能自拔。

于是他们开始吵架,吵过了又带着某种歉意向对方示好。日复一日,他们开始绝望,开始沉默。

终于有一天,钱红梅去街上买回许多蜡烛,恰值十五夜,她带上这些蜡烛,去那条出山的路上,一一点燃,沿途插出去。月影朦胧,烛火摇曳,那条山路起起伏伏,像一段不可回追的往事。

钱红梅等回来的,不是那个她曾经十多年肌肤相亲的周云良,而是一个陌生人;那个周云良仍在远方,并未回来。

周云良看着那些一路燃出去的烛火,心里已经明白,他可能该离开了,该回到江南那座小城,回到那间古旧的阁楼里去。

唐嫂会在哪里等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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