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电影《芳华》与原著人物心理塑造差异

2018-11-14 21:34徐素萍
电影文学 2018年16期
关键词:何小萍小曼刘峰

徐素萍

(三江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2)

电影《芳华》根据同名小说改编,为了让和平年代的大众产生认同,也为了表达导演“朝花夕拾”的情怀,电影较多表现了文工团群体生活浪漫的一面,像游泳池内集体健身、男兵送女兵西红柿、大家伤感地吃散伙饭等情节是原著中没有的,这些电影镜头激起了观众对自己的青春、群体生活的回忆,引起了他们的共鸣。与电影关注集体心理不同,小说《芳华》关注个体的心理状态,以“触摸事件”为核心,表现了年轻士兵群体在剧烈的社会变动中的不同焦虑:他们中的一部分忙于追求名利权势,有较强的虚荣心;一部分不被周围的人认同,要么被迫远离人群,要么努力奉献,渴望集体认同自己,结果却事与愿违。这些主题在中外文学史上俯拾皆是,反映追逐富贵名利者的,有《俊友》《远大前程》《金锁记》等;反映被侮辱被损害者的,有《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红楼梦》《阿Q》等。小说《芳华》的独特性在于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学原理对特殊年代、特殊群体中个体的虚荣和自卑心理做了深入的解剖,指出“以独治众”“以众虐独”的群体对个人心理的戕害。文章将从四位主要人物的心理塑造这一角度来探讨电影《芳华》和原著的不同之处。

一、何小萍的坚强——因缺爱而自卑

影片女主人公何小萍在原著中叫何小曼。她是一个令人同情的女孩。

她的爸爸是一个“反动”文人,他的自杀让小曼失去了父爱,成为她自卑的根源之一。在母亲与继父组成的新家庭里,继父和她母亲生下的弟弟妹妹都不喜欢她,她的母亲则牺牲自己和小曼的尊严苟活着,总让小曼吃破饺子,小曼只有发高烧时才能得到一点母爱的关怀:这让小曼更加自卑。

在家庭中找不到温暖的小曼,刻苦练习舞蹈,争取离开这个不停伤害她的家庭,这是她心理防御机制的第一次启动。刚到文工团,她憧憬着这里会有友谊,小曼努力练功,渴望这一“精英群体”认可自己。可她发现,除了刘峰,群体其他人均因她的出身、长相、贫穷嘲笑她,欺负她。因想与其他女兵一样丰满,她用搓澡巾里的海绵垫高了胸罩。可是她这一卑微的小动作却招来了集体审问,以郝淑雯为首的女兵们逼她承认她想瞒着大家做可耻的事。尽管,“那个粗陋填塞的海绵乳峰不过演出了我们每个女人潜意识中的向往”。刘峰被下放后,她备感孤独,她开始远离舞蹈,远离人群,默默做一些准备服装的杂活,这是她心理防御机制的第二次启动。

因“体温计”事件何小曼被派到前线,她任劳任怨,救助了不少伤员,没想到被铺天盖地的报道塑造成了英雄、天使。人群疯狂地围着她、崇拜她。这些荣耀来得太突然,让一向自卑、一直不被人群接纳的小曼手足无措。她不停地“想着一个问题:是她变成了另一个人,还是世界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人群变成了另一个人群?”这种人群的包围让她联想到一群人对他父亲的围攻、一群人对刘峰的围攻。她精神失常了,不得不去歌乐山精神病院治了五年的病。病好了以后,她看淡人间风云,去照顾那时已生重病的刘峰。

电影把何小曼改名为何小萍,把一个自卑但顽强的女孩变成一枝无助的浮萍,她因自卑引发的令人心疼的坚强被柔化。刘峰帮她改了家庭出身;她父亲也没有自杀,在狱中还给她织毛衣;在让她饱受屈辱的“胸罩事件”中,有老师站出来呵斥那些欺负她的人。这样,何小萍便没何小曼那么可怜:还有人在爱她,为她主持公道。电影对何小萍的发疯原因,也没有深挖,借精神病医生的口说她“像冬天受了冻的大白菜,拿到屋里容易烂”,好像她是因心理素质不够强而发疯。电影中何小萍的病情也没小说中严重,在观看昔日队友慰问英雄的舞蹈时,她一人在熟悉的旋律中翩翩独舞,她的病仿佛被舞蹈治愈了。

总而言之,电影对文工团青年士兵的阴暗心理没有做强化描绘,淡化了他们的歧视对何小萍自尊心的伤害,淡化了何小萍的自卑心理,偏离了小说的批判主旨。也许年近花甲的导演与编剧,已经对当年的一些苦难做了选择性遗忘,或者他们想给喜欢乐感文化的观众一些希望:当年人们没那么坏。

二、林丁丁的娇气——以名利为“荣”

最该哭的何小萍,默默地与命运抗争,最后活成了拯救失意英雄刘峰的天使。而来自上海优裕家庭的林丁丁,人长得漂亮,有甜美的歌喉,她的前途也有亲戚为她谋划。她恃宠而骄,一点小小的不如意都能让她号啕大哭。

小说中的林丁丁爱慕虚荣,有小病就嚷嚷,挣得“轻伤不下火线”的名誉。每天活在“现实性焦虑”之中,为维护自己的利益扮演不同的角色,费尽心机。“你看在台下孩子气十足的丁丁,完全不能想象这就是上台挑大梁的独唱演员。也不能想象这就是那个想陪首长喝酒,带坏地方剧团习气的丁丁。”她最大的梦想是嫁给部队高官子弟,名利双收。她既接受两个实力派追求者送的手表,也接受刘峰这个老好人为她单独煮的面条,为她精心做的甜饼。“触摸事件”后她之所以大哭、尖叫,是因为她只把刘峰看作可以利用的好人,从未想过把他当作恋爱对象。“触摸事件”中因林丁丁的大哭,刘峰被集体批斗,受到了下放伐木连的处分。林丁丁没有站出来说半句话。她是一位傲娇的公主,以为别人对她好,只是他们的本分;别人因她倒霉,只是活该,她无须愧疚。

占尽便宜的林丁丁在小说中终于实现了“首长儿媳”梦,可她在高干家庭并不受待见,被迫离婚。她觉得出国有利可图,就跟人到国外,可是“她嫁的那个开快餐店的潮州人让她吃了三年的鸡翅尖”。她不堪忍受,又离婚回国,最后孤独一人,替富人看房子。这是一个隐喻:作为一个虚荣心的囚徒,她在情感上必然无依无靠。

与小说对林丁丁虚荣的心理刻画相比,电影没有深究她的心机,对她要友好得多。电影没说她在追求者之间周旋的事,也没有提及她多次单独享受刘峰为她做的甜饼。这样,电影中的刘峰后来拥抱她便是刘峰行为失当,她逃出门大哭便合情合理,仿佛她很要脸面,怕传出去影响自己的“名节”。至于她的结局,电影也只是通过郝淑雯的谈话略提了一下:她嫁给了澳大利亚的一个富商,身材从苗条变成臃肿,这一命运比辗转婚姻、孤独终老要强多了。

三、郝淑雯的霸道——以权势为“荣”

如果林丁丁是以示弱来追求名利,满足虚荣心,那么小说中的郝淑雯满足其虚荣则不需要伪装,而是直接恃强。

作为军区首长的女儿,她觉得自己自然是文工团男兵、女兵们的“首长”,“男兵们对郝淑雯毫无办法,不给她甜头吃她会抢”。她一会儿炫耀自己打靶历史的辉煌,一会儿欺负何小曼以立威,一会儿数落林丁丁矫情,甚至她出于妒忌,用肉体诱惑将萧穗子“精神恋爱”的对象抢了过来,还支使他揭发萧穗子搞恋爱,导致萧穗子挨了批斗。表面上她想裁判谁、保护谁,都凭她一时高兴,但她整天担心有人比她得意,生活在维护权力的“现实性焦虑”之中。

如此强势的郝淑雯在小说中最终未得善果。她嫁的那个投机派的二流子,“到底不安分,赚了钱一半去赌,一半用在若干‘小三’身上”,还嫌弃她是个吃闲饭的。

在电影中,郝淑雯变得不那么霸道,不那么负面,她与萧穗子暗恋的对象认为彼此门当户对,她没有直接伤害萧穗子。小说中她害萧穗子受批斗的故事,电影中也只字未提。影片最后她还替无话语权的英雄刘峰打抱不平。这些情节很好地迎合了观众追求公平、正义的心理。

四、刘峰的善良——因无能而自卑

如果说郝淑雯是脂粉堆里的女汉子,刘峰,这个老实巴交的木匠之子,则是有君子之风的真男儿,有着悲悯弱小、乐于助人的美德。但在文工团里,他不是文艺科班出身,他的文艺才能、表达水平比不上其他男兵,这时常让他感到自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何小萍对付自卑采取的是逃离群体的心理防御方法,刘峰与之相反,采用的是代偿性防卫机制,他主动凑到人群中,尽可能地为大家做好事,想博得大家认可,可当上标兵后,他还是没有底气。“知道‘标兵’不是个本事,不能安身立命,不能指它吃饭。”他整天活在“做好人”的道德焦虑之中。“我们麻烦他就是需要他,被人需要着是他最好的感觉,使他发现自我价值,让他抖擞起活着的精神。他最早那毫无来由的自卑,终于露出了根。”可是他的善良带着堂吉诃德式的一厢情愿,带着“超我”的性质,那帮“本我”欲望膨胀的文工团男兵不理解、认同他,“所有人心底都存在着那点儿阴暗,想看到刘峰露馅,露出蛛丝马迹,让我们至少看到他不比我们好到哪儿去”。这些人对刘峰的孤立、讥笑又加重了刘峰的自卑感。刘峰为什么会爱上林丁丁?不仅仅是因为她漂亮,会唱歌,更多的是因为刘峰喜欢通过助人来消除内心的自卑,而柔弱的林丁丁常“需要”帮助。林丁丁因“卫生纸脱落事件”回宿舍大哭,“刘峰胆战心惊地走进来,傻站了一会儿,想负责又不知负什么责”。这是一种生怕让对方受一丝委屈的谦卑的爱。为了不影响林丁丁的前途,刘峰一直控制自己对她的倾慕,没对林丁丁表白。对他的良苦用心,一心耍小聪明追求名利的林丁丁,是不会明白的,也是不会接受的。于是刘峰人生最大的羞耻降临了:他拼命去爱的人不爱他,这让他的自卑达到顶点。林丁丁不但拒绝了他,还大喊大叫,害他成为批斗对象。面对无证据的盘问,刘峰认罪了。他这样做不是因为怕更重的处罚,而是不想让诱供之人再次伤他的自尊心。示爱受挫的自卑让他在越战前线一心求死。“也许他跟何小曼一样,潜意识里也存在着求死的愿望。这个秘密愿望是在林丁丁叫喊‘救命啊’的刹那开始萌生。”他想,如果自己光荣牺牲了,林丁丁甜美的歌喉便会传唱他的英雄事迹,他求爱失败导致的耻辱就被洗刷了。

刘峰的自卑心理在电影中被弱化了。黄轩扮演的刘峰阳光、帅气、善良,还有些自信(比如他公开吃醋,斥责不停地给林丁丁拍照的摄影干事),“触摸事件”后大家也没有一起批斗他,他示爱受挫的自卑很快被越南战场上的英雄豪情压过。

五、结 语

电影《芳华》和原著之间存在以上差异,原因主要有二:一是电影的画面、声音、光效等易用于渲染场面感,文字易用于直接对个体意识做深入的刻画。二是电影导演与小说作者想表达的重点不一样,导演把镜头更多地给了群体情感,给了爱国情、亲情、友情,认为个体的小失意无损群体的亮丽形象;小说作者把很多笔墨用在个体感受上,用精神分析心理学原理对个人的虚荣、自卑心理进行解剖,借此指出在缺乏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的环境中,每个人都是可怜的,都有焦虑,要么虚荣心会泛滥,要么自卑感会加剧。我们认为,尽管两部作品存在以上差异,各有其价值及逻辑,但在大是大非方面——以损人利己、欺负弱小为耻,向善良致敬,向大我精神致敬,电影与小说还是一致的。电影《芳华》记录了众生相,创造了供大家一起怀旧、狂欢的氛围,让观众回忆青春的美丽之时,可以看淡历史的荒诞、战争的无情,与往事和解;而小说《芳华》则适合一个人静静品读,它鼓励读者直面人性的阴暗潜流——虚荣和自卑,引导大家走上坚守良知、利人利己的幸福道路。

注释:

① 本文引号中成段文字均引自严歌苓:《芳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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