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广告牌》的认同机制探析

2018-11-14 21:34董东谋
电影文学 2018年16期
关键词:里德广告牌小鹿

董东谋

(河南农业职业学院,河南 郑州 451450)

电影为观众提供的并不仅仅是一个故事、一套话语,还提供了一个主体位置。正如拉康在镜像理论中指出的,婴幼儿通过先认同镜子中的自己,再认同自己的父亲而获得主体位置,观众接受电影之时也类似镜前婴儿。博德里、麦茨等人都就电影的认同机制问题进行过论述。一般来说,人们认为,观众对电影有着初级认同(又称为第一认同),即认可摄影机的视角,以及次级认同(又称为第二认同),即认可电影中的人物、主体等。一旦电影能与观众建立起次级认同,那么就意味着,观众完全为电影所吸引,积极地参与到了对电影的理解、对人物的共情中。马丁·麦克唐纳的电影《三块广告牌》(

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

Missouri

,2017)带领观众进入到一种难以解决的冲突情境中,让观众全情投入到叙事中,在情感转移的同时,获得一种身份、归属等方面的重新定位。

一、平民塑像

电影认同机制“其中最核心的问题是电影通过对观众心理的有效控制,能够把外在于银幕的观众,转化为内在于影片的、与主人公‘同形同体’的主体。观众通过影像语言所表现的叙述方式,对影片所表现的文化和社会秩序欣然首肯。观众对电影的认同实际上呈现的是一个自居性的心理过程。”所谓的“自居性”指的就是一种对自我身份的重新确立,这种确立是在他物的对比、影响之下完成的,随着角色和情境逐一展现在观众的面前,观众意识到它们与自己存在着某种共通之处,于是就会产生如移情、忘我等情感反应。电影就如此有效地控制了观众,潜移默化地完成了对观众意识的转化。而绝大多数的观众都是平民,电影采取了一种平民视角,展现着大众意志,塑造出了平民的群像。

以女主人公米尔德里德为例,她绝非观众所熟悉的,好莱坞电影中常见的时尚、美丽、性感的女性,而只是一个长相硬朗的小镇的售货员,总是穿着利落的工装,头扎机车党的头巾,有着异常火暴、强悍、粗鲁的秉性。在女儿死后,她更是不苟言笑,言辞尖刻,以至于和丈夫离婚。在抚养一对子女的过程中她和子女也龃龉不断,甚至可以直呼自己的女儿“婊子”。而女儿正是在和她争吵赌气出门后遭遇的不测,使得心怀愧疚、悔恨的米尔德里德有着某种为女报仇的执念。为了交广告牌的租金,米尔德里德不惜卖掉了拖拉机。在牙医为威洛比警官说话,谴责米尔德里德时,米尔德里德用牙医的电钻将牙医的手钻出了血,当米尔德里德看到儿子学校的同学对儿子指指点点时,便上去毫不留情地踢裆。从电影本身的角度来说,这一角色尤为独特、丰满,有着在心理结构、个人性格上的完整性,绝非一个符号。同时从观众的角度来说,她填补了观众一种空缺状态下的心理空间,即弥合了观众在潜意识中,对于一个外表强悍、行事凌厉、高度男性化了的,但是内心依然柔软、充满爱意,且具有对异性魅力的母亲角色的期盼。这种形象可以说在近年来的英美电影中是极为少见的。

而普通人的身份也导致了米尔德里德所能接触到的人,如尽心尽责但实在无法破案的威洛比警官、迪克逊、广告商雷德、神父等人,也都是在生活和事业中处处受到掣肘的普通人。这类角色拥有着与观众相近的思维方式,道德意识和价值观念,包括种种局限,如米尔德里德提出的每个人出生时就该记录DNA的言论等,他们是观众的镜像。当观众看到米尔德里德痛失爱女,交了十九岁新女友的前夫还上门将女儿之死怪罪到她头上,看到威洛比的妻女失去了自己的家人,并得到一封威洛比写的真情流露的遗书时,也会悲其所悲,感其所感。

二、欲望缝合

拉康曾经指出,主体其实是无意识的主体,它有赖于语言的建构。在电影中,观众进入到电影世界中的那个主体,也是依靠剧情被询唤出来的。电影或是进行一种隐藏性的表达,或是进行一种显性的张扬,来获取观众的认同。如前所述,电影塑造出的是与观众身份接近的平民群像,电影中人物的喜怒哀乐,也很容易与观众的喜怒哀乐发生重合。除此之外,人物的欲望和观众的欲望也是相通的,在保证电影不偏离社会主流道德观念的前提下,《三块广告牌》将大量普通人的欲望缝合进了紧凑的叙事中,让拥有不同身份的观众感到自己的心声被说出,从而得到一种感性的愉悦。

在电影中,除了主人公米尔德里德以外,警察迪克逊,患有侏儒症的詹姆斯,乃至威洛比警官、佩内洛普、丹妮斯等人,都有着各自或公开或潜藏的欲望,这些欲望或促使着他们发生矛盾,或是在矛盾之中爆发出来,而这些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以迪克逊为例,电影中他文化程度不高,与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为人既有真诚善良的一面,又在日常生活中暴露出种种恶习,如有暴力倾向和种族歧视等。而在此之外,迪克逊也有隐匿的欲望,作为一个同性恋者,他无法在保守的当地公开自己的性取向,甚至需要以恐同的表现来进行自我掩饰,唯一能理解他的人,父亲式的前导师威洛比却又因为癌症去世。又如詹姆斯,他靠做二手车生意而拥有了成功的事业,但是却因为天生的残障而无法融入常人的世界中,他心中喜欢米尔德里德而甘愿为她作假证,却无法换来米尔德里德的尊重和爱情。詹姆斯好不容易因为米尔德里德的感激之情而和她约会,米尔德里德却因为被前夫激怒而对詹姆斯出言不逊,践踏了他的尊严。他们拥有令他人羡慕的一面,也拥有自卑的一面,在某种意义上是社会中的边缘者或弱势群体,无法获得他人的认可,无法获得自由选择,这是能够充分唤起同样在现实生活中遭遇不公正对待,有着各种欲望得不到满足的观众的同情的。

可以说,《三块广告牌》中,除了强暴驻地女性的大兵外,几乎没有一个人被塑造为彻底的反面形象,即使是米尔德里德的前夫,电影对他也不无同情之处。如迪克逊、詹姆斯这样的人物,其行为的非正义性或不合法性,如迪克逊在怒意驱使下将广告商雷德殴打以后从楼上扔了下去,导致雷德重伤住院,詹姆斯掩护了纵火的米尔德里德等,这些都在某种程度上被弱化或者遮蔽了,观众都能充分地谅解他们的行为,认同、同情他们人生的缺失。具有现实主义色彩的《三块广告牌》对社会心理有着高度的契合,观众对法治不彰、人际歧视等的焦虑,在电影中得到了体现。尽管问题没能得到解决,但是因为人人都有着各自的苦衷和善意,电影一开始的戾气最终化为一种悲喜交加的和解,人们依然可以在残酷生活中看到一丝暖色,这让观众得到了一种缓解和慰藉。这种认同的营建,实际上也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运作。

三、精神意象

除了作为现实、客观存在的社会理性、人们的家庭伦理关系、宏观的文化道德等之外,电影艺术还具有展现虚拟、主观存在的能力。大量电影已经在表现人物的幻觉、梦境、想象等方面证实了这一点。通过特定的观赏情境以及语言机制,电影让观众进入到人物的意识或潜意识领域,触动观众的精神层面。《三块广告牌》尽管自始至终保持了一种较为冷峻的叙事姿态,但也并非没有感性内容。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小鹿的出现,在米尔德里德独自哀悼自己的女儿时,一只迷路的小鹿走了过来,一直处于情绪激动状态下的米尔德里德安静、温柔下来,注视着小鹿喃喃地说:“你是我转世的女儿吗?”既有人认为,此时确实出现了一只小鹿,也有人认为,由CG技术做出来的小鹿显然与周边环境不符,且只有米尔德里德一个人看到它,它是米尔德里德的幻觉。美好而柔弱的小鹿成为一个寄托了米尔德里德孤单、绝望、自责等主观情绪的载体。由于小鹿在西方已经是一个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意象,因此它能够再次建立起大多数观众和电影的心理认同路径。

鹿作为温顺、敏感的食草动物,有着流线型、修长的身材和轻盈优雅的姿态,在人类面前显得孱弱、无害,受到人类的普遍喜爱。而在西方文化语境中,鹿更是纯净通灵的象征。古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以有华丽金鹿角的公鹿来驾驭马车,并认为这是最神圣的动物,能配得上威风凛凛的自己;《圣经》中则以“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来形容基督徒对耶稣真诚、虔诚的崇拜。在不少西方电影中,鹿就作为灵性的代表出现,它不仅与电影中的人物建立某种无声的沟通,也与观众建立起某种沟通,给予观众某些暗示。例如在《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2004)中,哈利在危急时刻,用“呼神护卫”始终失灵的他第一次成功了,他召唤出来的守护神是自己父亲当年的“阿尼马格斯”,即一只高大的牡鹿,在关键时刻它保护了哈利,这也代表了詹姆·波特与哈利之间的一种冥冥之中的亲情联系。在匈牙利电影《肉与灵》(2017)中,残障、孤僻的安德和玛利亚在现实中难以交流,但是却能在梦中心有灵犀。电影中就以雪地中相亲相爱的雌雄二鹿,象征了他们特殊的、具有灵性的交流。而一旦二人在现实中开始交往,并为现实关系所累时,鹿也就再也没有进入到他们共同的梦境中。

而与《三块广告牌》最为接近的,当属《女王》(2006),两位女主人公都有着不惜成为“公敌”的强硬一面,但都在一只小鹿出现时卸下了“女战士”式的铠甲。《女王》中,因为不愿意致悼去世的戴妃,信奉理性、坚毅,克制情感的女王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有人提出废除君主制。只是与米尔德里德的气势汹汹不同,女王用冷漠来体现自己的高姿态,但二者都一样强硬,并在与外界的对抗中饱受煎熬。直到在打猎期间,女王独自哭泣时,看到了一只回眸的十四叉角雄鹿,女王心中的委屈瞬间消散,意识到自己深爱子民的女王决定向公众示弱,这也是一种对自己的和解。在上述电影中,鹿的适时出现,总是犹如灵光乍现,仿佛指引主人公走出泥淖的神秘力量,让人突然感受到某种美好,或走入某种心境中。这对于部分接触过影视作品中鹿意象的观众来说,他们已经拥有了一种“前理解”。对于并不了解西方文化中鹿意象的观众,他们也能在直观上感受到鹿的突兀和美好,意识到导演在其中设置了深意。

毫无疑问,在《三块广告牌》中,鹿也成为叙事的一个神来之笔,召唤着观众突然陷入情绪的跌宕中。此时此刻,和米尔德里德一起注视小鹿,并在它的美好面前沉默的观众,都浸透在了脆弱的米尔德里德的情感活动中,不仅丝毫不会认为米尔德里德关于“女儿转世”的思想荒诞,甚至还会有类似的想法,因为此时孤立无援的米尔德里德太需要慰藉,观众与人物的心理认同机制就此形成。

无论是出于对商业利益的考量,抑或是立足于宣教意义上的思想导向,电影都要诱使观众进行观影,并进而认同其中的影像世界。在《三块广告牌》中,电影中的矛盾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但在生与死、善与恶、爱与恨的种种碰撞中,观众依然能得到感官上的满足。并且,观众普遍能够认同主人公乃至其他人物的追求,理解他们的情感和行为,甚至是价值信仰系统,似乎自己也成为密苏里衰败小镇上的一员。通过塑造人物的平民身份群像,将观众的愿望与剧情缝合,并利用某些有意在言外作用的意象,电影实现了对观众主体身份的“询唤”(interpellation),建立起了一个传播效果良好的认同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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