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毅的诗

九月末的藏式火锅

九月末的藏式火锅

我们煮了平菇，土豆粉条，牛肉

还有隔夜的拉萨啤酒

对面是兄弟，一个胖子一个瘦

在繁华的圣城我拥有的不多

旁边是次拉

她脸上的红我见过

在凌晨两点的布达拉宫街头

在达孜东郊的流水声里

在恍若无人的灌木丛深处

这些羞涩

都是未成熟的青稞

月色笼罩心头

今夜我们在人间的富裕处暴露贫穷

今夜我们在神灵示现的街头起舞

今夜，我们在江苏路的红墙下借酒发疯

眼前车流涌动

远处是布达拉宫冰冷的影子

里面的佛已得解脱

我们依然拥有无尽的烦恼和欢愉

我们在尘世遭到命运的打磨

也在梦里反复被灯光遗弃

在金马四号

通往金马四号的路很隐蔽

我随一群满身酒气的兄弟

在噶玛贡桑东段破旧的门乘虚而入

金马四号常在半夜开场

与远处大大小小的寺庙背离

这里听不到哲蚌寺的暮钟

听不到色拉寺的高声辩经

听不到甘丹寺嗡嗡的咕咧啥梭哈

这里有各种品牌的啤酒

它们是所有人的亲人

这里有精彩的藏戏和锅庄

台下的人们都为它无休止地欢畅

青年老者男人女人磨肩擦踵

干杯的声音依然压不过头顶的音响

一切繁华猛然间现于眼前

古道不再有寥寥数马

高原不再冰雪无常

氧气也变得充足

人世间的苦厄在漂亮阿佳扭动的身姿前

瞬间遁形

大昭寺前的白塔静静地坐拥圣城

我在金马四号的藏榻上拼命地吸入人间的烟火

这里的大厅很高

我望不到星空

这里的大厅很大

大得能容下肮脏的我

我们的身体都是空的——给 MKCL

拉萨河的河水涨到我们的岸边

我们坐在河心

接受这日夜的冲刷

我们的身体都是空的

能容下坍塌的碎石

能容下云团里落下来的结晶体

能容下菩萨面部的僵硬

我们的身体都是空的

风从她的耳边吹过

我的舌头闯入她的果园

对岸的神山和夜色在我们的腹部

酝酿着雷鸣和闪电

背后是布达拉宫

住着慈悲的王

红山上的灯光一灭

我会将她重新搂入怀里

草堂即事

对于读过的所有的书

我只字不谈

对于听到的所有的故事

我只字不谈

对于经历的所有的冒险

我只字不谈

我只谈心间的山川与河流

耳边的明月与清风

甚至，连这些都不谈

我怕多说了一个字

这个世界会令我更加贪恋

我们的贱命——给王冬

兄弟，离开温聪河后

海拔开始升高

走的时候村子外面风大

期待麦苗一夜返青

兄弟，不用担心

今夜，十个月亮陪着我往西

一个是齐河，一个是德州，一个是济南

其他的在远方列队迎接

兄弟，不用担心

离开黄河也不会感到孤独

我带上了整个故乡

你看不出一草一木

兄弟，不用担心

今天黄道吉日，宜动土宜出行

高原没有雾霾

遮住的第三只眼将要为众生睁开

兄弟，今夜我将穿越太行山

过一条条的隧道时我会想起你

你说我们都是贱命

我接受并与你在梦里干杯

人间的烟火喂养不了我们

贱命得靠高贵活着

兄弟，明天黄昏将至的时候

我能看见青海湖

倒悬的浩瀚让我畏惧自然

海子到过的德令哈也会出现

同样的贱命之人会拿出诗歌

撞开天堂的大门

兄弟，我翻越唐古拉的时候

你已入梦良久

如果看到雪，我会叫醒你

让你乘梦而来

与我一起匍匐去拉萨

朝拜我们自己的贱命

桑昂寺的黄昏

南面的大山险峻无人

北面的长河水光回溯

寺里的法鼓一本正经地审问这些

触碰到地狱的众生

有人进到大殿布施

有人立在喇嘛的身后诵经

有人匍匐在灯光的暗里

把头扎进合十的双掌

我在地上静坐

小心翼翼地呼吸

相信端坐在莲花上的菩萨

终会向人间倾斜

走 前

走前我要去家南曾经的菜园

去爹承包的七分地

去邻水邻风的坟看看爷爷

走前要在爷爷的坟头添几捧新土

让它不再简陋

让他有更多的机会重获新生

走前我用密封袋装了半袋土

冲在杯子里面慢慢喝掉

渴望故乡在心底一块一块长出来

我自私得把故乡带到火车上

不让她孤老

走前奶奶到车前送我

她把我嘱咐她的那些话儿

一字一字又塞给我

她有眼疾

为了安心送走我，推迟了手术

走前我跟每个人拥抱

哭泣，诉别

然后使劲儿地拥抱自己

他的肋骨有毒——献给四哥

四哥赶在春节前回内地了

——店子里的女店员嫌弃他

洗衣厂的卓玛欺骗了他

过街的老狗也时不时冲他吼

他终于回到他的故乡

——中国版图居中偏右的安徽

安徽北部深处的一个村子

村子角落的一户农家

旧院偏房的一张破床

还是故乡的鸡鸭猫狗包容了他

以及他的六根手指

我终于敢说了

四哥有六根手指!

多出来的一根

他打过自己的女人

也试图触碰其他的女人

自从云南的妇人离他而去

他就一直嫉恨这第六根手指

于是他想尽办法折磨它：

用它来打美式咖啡

用它来画抽象的蓝

用它来端过量的酒

这些都是难事，他用它们来喂养

自己的苦难

苦难愈重

终于，夜夜对视的梅朵没能拯救他

洁白的哈达没能拯救他

佛陀和一众弟子没能拯救他

醉后的他苦于思考自己的人生

眼神霉变，肠胃涨满酸

肋下生出曼妙的魔女

终于，他仿佛见到了天堂

仅仅是二楼到一楼的过程

他活了四十年

院子里的曼陀罗干枯无形

遍地的碎叶替四哥守着松赞干布的江山

他的肋骨有毒

人间的酒精不能解

只能在梦里靠女人和时光痊愈

重返那温柔的痛——给 MKCL

1

夜幕迟临，高原底色氤氲

远处的布达拉宫依旧亮着

里面有神的影子

多情的众生不能直达红宫

人间的台阶必将把我累倒

2

迎亲桥的风依旧大

足以让我抚摸眼前的整座城池

被灯光遗弃在风的高处

求风更大

3

在达孜东郊涨满水的桥下

我丢过一块青色的石头

等再找到它的时候

我已满头白发

4

拉萨河的两岸飘满经幡

月光洒满宽阔的河面

我对经幡说过的所有的话

此刻都拼命地冒出来敲打我的前额

经幡上的度母笑了

5

宝瓶山是最好的隐蔽之所

海拔五千的垭口人到不了

牦牛到不了

鹰也到不了

只有乌云慈悲

为我遮住断裂的悬崖

九月九的日喀则

田埂上的女孩在三十平米的大地

变换摆拍的角度

喃喃的青稞无语

细细的柳条无语

远处静止的牦牛无语

温柔的晚风轻轻吹亮了万家灯火

街头昏黄

我在玛尼石堆边站着

像是等待着落雪的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