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国天神

2018-11-20 08:11胡国强故宫博物院器物部研究馆员主要从事中国古代雕塑文物的保管陈列与研究工作
紫禁城 2018年11期
关键词:粟特人灵宝市胡人

胡国强 故宫博物院器物部研究馆员,主要从事中国古代雕塑文物的保管、陈列与研究工作

谈郑振铎先生捐献的一件胡人灯俑

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所捐赠的诸多陶俑中有一件胡人灯俑,它的形象在众多陶俑中显得特别,胡人、小人、灯三种元素在一件陶俑中同时出现,其制作年代虽无争议,但出土地点、在墓葬中的功能及其背后的文化内涵却一直不为人所知……

上下求索:寻找胡人灯俑的出土地点

郑振铎先生一八九八年戊戌变法那年生人,一九五八年十月率领代表团出国访问因飞机失事遇难。先生去世时享年六十岁,那年五月我刚好出生,也是戊戌年生人。光阴荏苒,又一个甲子过去,我也到六十岁了。我的一生中应该只做了一件事,从二十几岁来到故宫博物院工作到现在,一直在做守护库房文物的工作。先生捐献的陶俑就收藏在我负责保管的库房中。将近四十年的工作,使我与库房文物结下了深厚的情感,也从中学习到很多东西。在一次平时的工作中,我注意到先生捐献的这件东汉绿釉胡人灯俑,引起我的兴趣。此俑高二十二厘米,胡人形象,单腿跪坐,左手揽抱灯柱,同时怀中还抱着一个小人。由于其有两个明显特征— 胡人形象且与灯为伍,故一般称其为胡人灯俑。

胡人灯俑制作年代并无争议,一般均认为是东汉作品,主要问题是它在墓葬中的功能,目前尚不明确。由于胡人灯俑怀中的小人与胡人比例悬殊,故常被看成是个婴儿。但仔细观察小人发型却不像是婴儿,而更接近汉代成年人的样貌。另外小人的服装明显是长袍,右手上举袖口高挽,也是成年人的形象。东汉雕塑中表现婴儿的服装一般是连脚裤,只有成年人才会穿着袍服。既然两者都是成年人,那么为什么要把二者的比例做得如此悬殊呢?

东汉 绿釉胡人灯俑(正、背)高二三·五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同事告诉我,他曾在法国巴黎塞努齐博物馆见到过这类陶俑,该馆对此有专门研究,让我想办法去查一查。于是我托人试图与该馆进行联系,不久收到法国方面的电子邮件回信,并附有几张该馆收藏的相关文物的图片。其中一件文物是在一块陶板上面立着两个成年人,其中一人怀抱婴儿,另一人在他身后持弓,根据所塑造的形象我们暂且称其为男射陶板。此件文物与胡人灯俑大体上为同时期的作品。上世纪七十年代,法国巴黎塞努齐博物馆前任馆长瓦迪姆·叶利谢耶夫(Vadime Elisseeff)先生曾专门撰文探讨过胡人灯俑的文化内涵,认为《礼记·内则》所载「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三日,始负子,男射女否」的记载与这件男射陶板反映出来的情景相符,进而推断怀抱婴儿的胡人灯俑与男射陶板所表现的情况应该相同。

塞努齐博物馆收藏的“男射陶板”

东汉 绿釉胡人灯俑故宫博物院藏

国内也有多种出版物上发表过胡人灯俑,如《中国文物精华(第一期)》(文物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三门峡考古文集》(中国档案出版社,二〇〇一年)和《三秦瑰宝》(陕西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一年)以及《中国文物报》等都有图片、简要的文字说明或文章。国内学者一般多认为这类胡人灯俑表现的是一种祈求多子或丰产的民间习俗。然而这些观点的前提都是将这类胡人灯俑胡人怀中的小人认定为婴儿,但这显然与观察到的实际情况不相符,于是我准备自己进行田野调查以期解开围绕在胡人灯俑周围的谜团。

由于没有查找到这类胡人灯俑的出土地点,于是我准备先到陕西西安,然后再去河南洛阳调查。陕西考古所有不少朋友,其中不乏多年从事考古工作具有丰富经验的专家。他们得知我此行的目的后,非常肯定地告诉我西安地区未见出土这类胡人灯俑。

于是,我又去河南洛阳。洛阳考古队的程队长也是一位资深的考古专家,过去曾经多次请教过他。此次登门造访,程队长告诉我,洛阳地区没有见过这类陶俑,但他有印象三门峡地区曾出土过。并送给我一本一九九四年第一期《华夏考古》期刊,上面有一篇三门峡市文物工作队撰写的《三门峡市刘家渠汉墓的发掘》报告,出土文物中就有这类胡人灯俑。三门峡在洛阳以西,位于西安和洛阳之间。之后,我多次到三门峡市进行调查,终于弄清楚胡人灯俑的出土地点其实主要集中在三门峡市下属的灵宝市,并且有幸在当地文物工作者的陪同下进入到灵宝市文管所的文物库房中。在这里,一下看到有三、四十件胡人灯俑摆满好几个柜架,真的感到十分兴奋和激动。文物管理所所长胡小平叫库房管理者将所有的胡人灯俑从柜架上取下来,帮我进行测量和记录数据。

灵宝市文物管理所库房工作人员在测量陶俑

墓中象征:胡人灯俑在墓葬中的功能

灵宝文物管理所这批陶俑均为深目高鼻的西域胡人相貌,多数陶俑为红陶胎质外施绿釉,少数为灰陶胎质不施釉。这批陶俑中有怀抱一人、两人、九人和怀中不抱人等几种类型,其中大多数陶俑都把灯顶在头上,但也有极少数用左手揽抱灯柱。这种左手揽抱灯柱的陶俑与郑振铎先生捐献给故宫博物院的胡人灯俑别无二样,只是郑先生捐献的陶俑不见高于头部的灯碗。推测当初这件陶俑的灯碗已经残缺,由于完整器物与非完整器物的价钱相差很大,为了卖个好价钱,古董商贩将灯碗残存的痕迹全部磨掉,剩下灯碗的底座和灯柱。现在仍然可以看到陶俑帽檐的左侧比右侧多出一层,就是灯碗粘接在帽檐上的部分。经过改造的陶俑可谓相当完美,不过古董商贩的这一伎俩应该在之后为郑先生所发现,因为在先生编纂的《中国古明器陶俑图录》中几乎所有捐赠给故宫博物院的陶俑都被收入,唯独这件胡人灯俑却没有被选入。

在我国传统服饰中,汉族人一般都是戴冠束发,身着右衽袍服。《论语》中孔子讲:「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意思是说没有管仲辅佐齐桓公遏止外族势力入侵,我们就要穿着异族的左衽服装、不戴冠而披头散发。在华夏文化中,衣襟左衽代表对华夏传统文化与精神的背离,或直接用「左衽」一词指代落后、野蛮的异族,成为外族相对于汉族在服饰、文化和社会生活上存在显著差异的外在表现。这件胡人灯俑头上没有戴冠,而戴着尖顶对缝胡帽,表明了胡人身份的同时,却穿着汉式右衽袍服。可见胡人灯俑是一种外来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融合的产物。

灵宝市文物保护管理所收藏的绿釉胡人灯俑(三件)三件陶俑从右至左分别怀抱一人、两人、九人

胡人灯俑与怀中之人的大小比例悬殊,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不少人认为怀中之人为婴儿,并据此推断其与古代生子或祈求多子、丰产等民间习俗有关。由于在常见的汉代雕塑中表现婴儿与成人的服饰是不同的,比如河南省唐河针织厂西汉晚期墓出土的鲁义妇画像石,上面同时刻有成年男子、妇女和小孩,比较三者服装,成人是宽袍大袖,而儿童的衣服却是紧紧地贴在身上,几乎看不到领口和袖口。另外在法国巴黎塞努齐(CERNUSCHI)艺术博物馆所藏文物中,婴儿所穿大概类似于现代常见的连脚裤,与成人服饰区别也非常明显。在法国巴黎塞努齐博物馆所藏文物中,婴儿所穿也是如此。胡人灯俑怀中之人的服饰有的表现得很清楚,为右衽交领,下摆过膝的袍服,而且袖口非常宽大。孙机在《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中讲:「东汉则以袍为外衣。」《释名·释衣服》言:「袍,丈夫著,下至跗者也。袍,苞也,苞,内衣也。」从服装上看,显然胡人灯俑怀中的小人不是婴儿,而是通过对比衬托的方法以小人的身材体量突显胡人身躯的高大。

河南省唐河针织厂西汉晚期墓出土的鲁义妇画像石(拓片)

一九七二年河南省博物馆在河南省灵宝市张湾发掘四座东汉墓葬;一九八六年十二月至一九八七年一月三门峡市文物工作队在三门峡刘家渠村东市零售公司工地发掘两座东汉古墓;二〇〇四年十二月灵宝市文管所考古队在灵宝市硫酸厂工地发掘一座东汉古墓,这七座汉墓均出土有胡人灯俑。分析这七座墓葬出土的随葬品,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七座墓葬中有六座墓葬出土有两件样式相同的胡人灯俑,而且胡人灯俑均摆放在墓室门口内两侧。只有张湾的一座墓,仅出土一件胡人灯俑。由于这座墓早年被盗,而且出土文物的数量相对较少,怀疑另外一件可能在发掘前已经丢失。据此推测胡人灯俑成对放置在墓葬之中带有一定的规律性,说明当时在使用时存在着某种习俗上的约定。考虑到多数墓葬中同时也有陶灯出土,而且从胡人灯俑灯盏显得太深不便放置灯捻以及有的灯碗没有底或底部有孔不能盛放燃油等情况分析,说明其与普通灯具是有区别的,胡人灯俑更像是一种象征物被放在墓葬中。

二〇〇三年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在陕西省西安市未央区井上村东发掘了一座北周粟特人史君石椁墓,出土的石雕殿堂建筑大门两侧浮雕有四臂守护神。对比四臂守护神会发现它们与胡人灯俑有许多共性的东西,比如都具有胡人相貌,都是成对出现,特别是四臂守护神也使用了与脚下小人进行对比的方法来突显身躯的高大,可见二者有明显的继承关系。另外四臂守护神头上的火焰发髻,与胡人灯俑头上方象征火焰的陶灯相比,则更进一步也更具创作力。胡人灯俑只存在于东汉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此后就再难觅其踪迹,其消失的原因为何?四臂守护神的出现为找到答案提供了线索。继续往下探寻,还会发现四臂守护神与后代出现的天王镇墓俑也极为相似。胡人灯俑与四臂守护神和天王镇墓俑存在着一脉相承的关系,都成对出现在墓门的位置,说明胡人灯俑的使用功能也是用来镇墓的。

史君石椁墓石雕殿堂建筑大门两侧的浮雕四臂守护神

唐 陶天王俑高一三三厘米 宽五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唐 红陶镇墓俑高六六厘米 宽二二·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唐 三彩天王俑高九七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诸国天神:胡人灯俑的文化内涵

分析前文提及的这七座墓葬出土的随葬品,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所有的墓葬中均出土有一件陶狗,而其他动物— 比如猪、羊、鸡等则或有或没有,数量也不固定。说明狗在这种胡人灯俑墓是不可或缺的,二者有着固定的组合关系。在灵宝市文物管理所的库房中,汉代陶狗的数量也很多。陶狗的出现为我们寻找胡人灯俑产生的根源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通典》卷一九三引韦节《西蕃记》云:「康国人并善贾,男年五岁则令学书,少解则遣学贾,以得利多为善。……俗事天神,崇敬甚重。……国城外别有二百余户,专知丧事,别筑一院,院内养狗。每有人死,即往取尸,置此院内,令狗食之,肉尽收骸骨,埋殡无棺椁。」作为昭武九姓之一的康国人具有粟特人的代表性,他们从小学习经商,足迹既然遍布东汉都城洛阳,自然也会在洛阳以西三门峡地区停留。在这里他们的丧葬习俗由于受到华夏文明的影响,不可能完全照搬施行,但必然又会有所保留,或进行某种变通,在这种保留或变通的过程中也会对开放的汉民族在某些方面产生影响。

英国教授玛丽·博伊斯(Mary Boyce)所著的《伊朗琐罗亚斯德教村落》书中曾讲到,有一些古老的信仰虽然历经千年也会有部分被一直流传下来。在伊朗琐罗亚斯德教村落尚存的信仰中,对狗的崇拜或许是从古老的时期就流传下来的。这是因为「在遥远的古代,当伊朗人的先祖在亚洲大草原游牧时,就一定和狗有着亲密的关系。当时他们并不会骑马,一定徒步放牧牛群,也就十分依赖狗去放逐并保护它们」。在伊朗琐罗亚斯德教村落「一些有关尸体与灵魂的传统丧葬仪式十分奇特,要求有狗在场」,「教义规定,在善的创造中,狗仅次于人」,「狗非常符合道德标准,具备诚实、勇敢、驯服等美德,即使在宗教仪式中也适合成为人类的伙伴」,「根据古代传统,无论何时举行宗教仪式,旁边总要有一只狗」,「传统的琐罗亚斯德教义把狗看作是可以在生者与死者之间充当某种媒介的生物」。另外信徒们还认为狗的凝视可以驱赶恶魔、消除污染。「古伊朗人往往把困扰自己的一切恶魔归到一起,认为它们全是阿里曼创造出来的。狗作为人类的忠诚助手,能够帮助抵御那些恶灵隐蔽的进攻。狗常常一动不动地盯着某处,好像看到了其盟友人类看不到的东西一样,这也坚定了人们的这一信仰」。

灵宝地区出土的陶狗眼睛圆睁凝视前方,张嘴昂立,狗尾卷曲,双耳前伏,神态惹人喜爱。蔡鸿生先生曾经撰文谈论粟特人与狗之间的关系,认为所谓「猧子」就是唐代从西域引进的一种招人喜爱的、后世称之为哈巴狗的物种。另外唐代墓葬还经常出土一种三彩抱犬骑马俑,骑者脑后发齐平,露出无发的头顶,额头缠系束带,身穿绿色小袖衣,足着靴,双手抱犬端坐马鞍之上。其形象与文献记载粟特人「服氈褐,衣皮氎,裳服褊急,齐发露顶,或总剪剃,缯彩络额」的样子吻合。由于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早在公元前三三〇年时被马其顿亚历山大征服,等到萨珊王朝东山再起时,粟特地区已经不再属于萨珊波斯的国土,粟特人也已经是「化外」之人了。显然粟特人对狗的崇拜应是从古代伊朗人那里流传下来的,唐代粟特人如此,汉代自然也会如此。

灵宝市文物保护管理所收藏的绿釉陶狗

「灵宝在夏商为豫州地;周为畿内,置函谷关;秦改属三川郡;汉徙其关于新安,以故关为宏(弘)农县,此有县之始。」三门峡地处陕西、山西、河南三省交界,历史悠久,文明发达。这里曾经是汉、唐「丝绸之路」上的一颗明珠,是东西方交通的咽喉,自古有「两京锁钥」之称。粟特人要与汉人经商,他们的足迹是肯定要踏上这片土地的。陈垣先生也认为:「自汉武通西域后,汉书即有西域传。然晋宋此前西域传无言诸国有事天神者,非其时诸国未有火祆教也,中国人未察觉其拜火拜天耳。」「未察觉」并不等于没有,这或许是陈垣先生告诫我们要注意的地方,探究胡人灯俑为我们多少找到一些粟特人火祆教在中土活动的蛛丝马迹。

做成胡人相貌并用灯作为标识或象征物以及将陶狗放进墓葬中用来驱除恶灵保护墓主人的做法,是粟特民族习俗的一种延续;使用对比的方法突出胡人身躯的高大是古人智慧的结晶;身着袍服以及出土的其他随葬品在汉代大多数墓葬中也是常见的现象,显示胡人灯俑的墓葬主人或是与汉民族融合后的粟特人或是受粟特文化影响的本地居民。郑振铎先生捐献给故宫博物院的这件胡人灯俑,尽管灯碗部分被改造,但其包涵的文化信息并未因此而丢失。由此而带来的调查研究仅仅是一个开始,更多谜团还有待于后人继续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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