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都市
——城乡互嵌的战时国都与文学书写

2019-01-04 01:02李永东
关键词:都市重庆

李永东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城市与乡村是两个世界。城市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对土地和自然的依赖,“一个城市不仅仅是一块地方,而且是一种心理状态,一种主要属性为多样化和兴奋的独特生活方式的象征”[1],乡村则为与土地相联系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所规约。城市与乡村在景观、人群、物质消费、生活方式等方面,都有着天壤之别。张笃伦(抗日战争胜利后任重庆市市长)甚至说:“一个国家内之都市与乡村间的区别,不亚于国与国间的区别。”[2]在抗日战争前的中国,城市是现代化的代名词,城市的现代转型以背离中国乡村传统作为目标,使得上海、天津、武汉、南京、北平等现代都市走向了乡村的对立面,都市文明与乡村文明处于割裂的状态。

都市与乡村的区别是系统性的,正如凯文·林奇所言:“对任何事物的体验需要与周围环境、前后序列和以往的经验相联系。如果在农田中建一条华盛顿街,看上去是波士顿的那条商业街,但事实上却完全是两码事。”[3]因此,大都市与乡村小镇之间几乎不会出现越界、混同的现象。不过,战时国都却是个例外。在战时的重庆,因人口迁移和战略需要,横在乡村与都市之间的文化隔离带被人为移除,都市人与都市事物散落到重庆周边的乡村,造成了“乡村里的都市”的文化奇观,并因此影响了重庆想象与抗战书写的样态。

一、散落、住不定的城市

重庆的战时国都身份,来得仓促。日本帝国主义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国民政府调动大量军力投入淞沪会战,鏖战三个月,上海竟然失守,危及国都南京,令当局措手不及,于是1937年11月20日紧急宣布国府迁渝。伴随国府迁渝,以及南京、武汉等城市的先后沦陷,大量流亡者涌进重庆,仓皇之中与重庆这座城市建立起依存关系。

战乱中,下江人①与国都重庆突然发生关联,双方都没准备好。

就“城”这一方来说,地处西南一隅的地方城市,突然升格为战时国都,一时难以接纳、安顿急剧增加的流亡人口,其文化观念需要调整,城市面貌应加以改造,城市空间亟待拓展。正如张笃伦所言:国都重庆“此种急骤空前之发展,纯由战争与动荡,特殊情势所造成,与其它都市之自然成长者,大异其趣。当时久受封锁,物力维艰”,“兼以需求紧迫,时限仓卒”,“一切公用事业之设备,住行乐育之措施,多系临时因应,倥偬急就,事前之准备,既未许充分;事后之改进,自难周安”[4]。

就“人”这一方来说,流亡重庆的下江人,皆怀着过客、异乡人的心态,根本没打算久居此地。钱歌川的散文《巴山夜雨》表达了下江人不愿淹留重庆的心态:“我既没有讨到一个四川老婆,又无当地的一亲半戚,自然不愿,也不能,在此落业。为着抗战的关系,一时流寓来此,终久是要回到‘脚底下’去的。”[5](3-4)在下江人的心中,他们与重庆、与本地人的关系属于临时性质。当钱歌川决定在重庆本地人的土地上建房,以解决住房问题时,他与土地主人都不愿投资过多,“双方都没有想好好去做的心情”,结果盖出来的房子,门墙不固,屋顶漏雨,“我自己则年年有离去之意,雅不愿再下资金”[5](5),也就敷衍着过,敷衍着时间,敷衍着自己的重庆生活。司马甚至认为,“居留重庆的人压根儿就不欢喜重庆”[6]。抗战胜利后,下江人纷纷“复员”,甚至像《鼓书艺人》(老舍)中的方宝庆这样的流浪艺人,也毅然离开了重庆。

流亡心态的下江人,主观上不愿淹留重庆;战时重庆的客观现实,也让他们难以安落。国府迁渝,下江人与本地人突然间比邻而居,没有任何前奏和过渡,就以抗战的名义被要求共享同一座城市,而双方在各个方面的接纳、融合,则需要一个较长的过程。而且,下江人的重庆生活一直不安定,自1938年年底起,重庆就频繁遭到日机轰炸,躲警报、疏散是重庆生活的常态,轰炸季与雾季的城市季节轮换,让下江人难以在这座城市扎根,难以产生归属感。抗战后期重庆物价飞涨,生存艰难,投机腐化之风盛行,没多少人能过上安稳的日子,报纸上却不时有“胜利年”的论调,下江人在期待与失望之间无所适从。

对于下江人而言,战时重庆是一座“住不定”的城市。生活不安定,心也不安定。《委屈》中来自上海的张太太抱怨道:“要是说,非在这里过一辈子不行,那倒也定了心了,可是住又不让住定,天天作回去的打算,可又不知道那一天才能走,这就比什么都难受了。日子又是越来越难过。”[7]1944年,黄裳在重庆短期逗留,离开前夕也产生了类似的感想:“生活不安定极了。近天来,一直陷入一种迷惑中。好像一直到临出发的前一天晚上,还不知道明天要去的目的地,也许明天一早就要到几万里外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也许不走,还要在这个地方呆下去。这种心情,过去真是不曾经验过的。”[8]张太太、黄裳的感触,表明了生活在重庆的下江人,对生活空间与时间的关系失去了把控,生命处于悬置和难以规划的状态。重庆的暂时国都身份,拴不住下江人的心,不能让他们产生长做重庆人的打算,人与城的关系显得你不情我不愿,战时国都的归化功能也因此逐渐弱化。

重庆之所以成为一座住不定的城市,部分原因在于城区人口的不断汇聚和疏散,以及城市区域的扩大和乡镇化,这使得国都重庆成了一座散落、流动的 城市。

国都重庆的体量,应战时需要而迅速膨胀。国府迁来前的重庆算不上一座大城,其城市景观谈不上恢宏富丽,城市人口规模也不大。“七七事变”爆发前,上海有300 万人口,南京100 万,与之相比,30 万人口的重庆只能算个中等城市。国民政府迁到重庆后,“官民荟聚,人口自30 万骤增至50 余万,几加一 倍”[9](2)。1941年重庆市人口接近83 万[9](9-10),1943—1944年为90余万[9](25-26),1945年超过了100万[9](33)。增加的人口大多为外省人。由于市区过于拥挤与日军频繁空袭,一部分人口被疏散到市郊。1939年5月重庆改为行政院直属市后,当局即着手扩大重庆市的范围,到1940年11月重庆市由六区扩充到十七区[10],面积也由国府迁来前的近100 平方千米,扩展至法定区域300 余平方千米,“北达北碚,南至南温泉,东迄大兴场,西达大渡口”,“迁建所及,则约1940(平)方公里”[9](146)。

重庆市面积的大幅扩张,不是城市街道逐渐延伸所致,而是区域划分的结果。因疏散、迁建的需要,重庆城区附近的沙坪坝、磁器口、小龙坎以及原属四川省管辖的巴县、江北县的一部分,都被划归重庆市。也就是说,重庆市的扩大,把大片乡野村镇直接划进来了,再把市区的人口与机构疏散到了新扩的区域。为躲避日机轰炸,1938—1939年疏散到市郊的人口总数超过41 万,1940年和1941年疏散的人口均在20万左右[11]。这也导致轰炸季与雾季的重庆人口相差悬殊。以1939年和1941年为例,1939年雾季的人口为53 万~54 万,而轰炸季则锐减至30 万以下[9](5)。1941年雾季将结束的4月,照例为重庆市全年人数最多的月份,接近83 万,轰炸季来临的5月则陡降至63 万,到了七八月则减至43 万以下,雾季将来的9月又陡增至68.8 万人[9](9-10)。雾季一来,许多疏散的人口涌进市区,这是因为流亡重庆的难民“已财尽力竭,迫离市区即无家可归,政府救济,属杯水车薪,难以维持生计”,“市民寄居市内尚可免维生活,离开市区即失其凭依”。[11]

轰炸季与雾季的交替,造成了重庆市民的生活空间在城市与乡村之间转换。《公务员日记》一文写到轰炸季与雾季交替的重庆生活:公务员一家,在轰炸季,妻子和三个孩子住在乡下,做公务员的丈夫在重庆城里上班,并住在城里,只在假日回到乡下与妻儿团聚;到了雾季,一家人全部住在城里。“空袭季节的城乡二份家的开支,以及假日的奔波探亲”,苦坏了做丈夫的公务员[12]。这种季节性的转换,不仅影响个人的生活状态和家庭的住行开支,也造成了战时国都经济生产、商业消费和文化娱乐的间歇性和节奏感,例如:戏剧界借助雾季的屏障,每年举行雾季公演。两个季节的区分,甚至造成了大后方文学的转型[13]。

人口的汇聚与疏散,疏散区与迁建区的规划,使得战时国都成了一座散落、流动的城市,也使得战时国都实际上存在着城市重庆和乡村重庆两种形态。

二、城乡互嵌的战时国都

在城市重庆和乡村重庆之间,存在一种特殊的互动形式,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相互嵌入,下江人频繁穿越于城市生活与乡村生活。城市重庆和乡村重庆的越界,对城市文化和文学书写带来了多方面的影响。

其一,造就了乡村里的都市社会。城市重庆通过下江人和机关工厂的疏散,把触角伸到了乡村,把上海、南京等东部地区的城市文明嵌入到乡村世界中,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文化景观——乡村里的都市社会。

城市特有的文化元素散落到重庆周边,点缀、穿插在乡村空间中。在重庆的郊区乡野,不难看到大都市才会有的物质奇观和人群构成。巴金的小说《还魂草》描写了位于重庆郊区山谷中的一个小镇,这里有银行、百货公司、面包店、书店、茶楼、饭店,“百货商店的玻璃橱窗带着那些绚烂的红绿颜色”,“展览着各种各类的上海奢侈品”,街上走过一对对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以及大学教授、中学教员、银行职员和公务员[14],每天有二三十趟公共汽车往返于小镇与城里。在重庆,城市与乡村的相互嵌入是以拼贴、杂凑的方式进行的。“自民二十七以来,成渝两地,旅人麇集,两大城不能容,则散之附近小县,县城不能容,又更散之乡村。宾主杂处,言习渐通。试于重庆顺公路西行,时可于田野山谷间,见摩登少妇,偕短装男子同行,闻其言,则南自江浙,北及幽燕,各音皆 有”[15]。在重庆郊外,“只要留心一看,许多茅棚草屋门前,时常有雪白的西装衬衫、摩登旗袍之类晾晒出来,这种不调和的色彩,反映着重庆住的写真”[16]。这是城市人与乡村环境的奇特结合,结合后的文化空间在性质上既非纯粹的乡村,也非通常的城郊,更非城市,而是城市与乡村的拼贴和叠加。在疏建区和迁建区,沿海的都市文明生硬地嵌入重庆的乡村社会,产生了反差、失真的视觉效应。张恨水《傲霜花》第七章对重庆市郊区曹晦厂教授所住“村子”进行了描写:“小山谷里,三幢一堆,五幢一群的草顶房子,拖长着在这山谷里安排了。这房子虽然都是草顶的,然而它们的样式,都是中西合参的。每幢房子面前,总有一块小平地。那里栽两三丛花,或者栽两三棵树,总有一些风景的点缀。这是守旧的农家所不肯干的,所以远远的看了去,就知道这里是一所假村子了。”这种房子,非中非西、亦中亦西、非城非乡、亦城亦乡,即为战时重庆的城乡杂凑景观。

散落在重庆周边乡村的都市元素,是随下江人的疏散而来的。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大量下江人内迁到以重庆为中心的大后方,这些下江人“大都来自通都大邑,曾享受过相当舒适的生活”[17]。1939年始,内迁到国都重庆的下江人以及机关、学校,又因躲避日军的大轰炸,分散到周边的疏建区。由此,城市特有的文化元素,包括人群、器物、景观、语言、生活方式等,散落到周边,点缀、穿插在乡村空间中。

通常来说,乡民是为都市社会、都市文明所排斥的一类人,不具有“进入都市的权利”[18]。但是,疏散到重庆郊区与乡村的下江人,本身拥有“进入都市的权利”,而且,疏建区的水陆交通网络,也为他们进入重庆城提供了便利。这就意味着,疏建区的乡镇空间容纳了两类人——被都市排斥的人与拥有“进入都市的权利”的人,这就造成了都市与乡村、现代与传统、外省文化与本地文化之间的越界和对话。

国都重庆在空间上化整为零,把触角延伸到市郊乡野,既带来“文化疏散”(文化机关、文化物质的疏散)[19],也带来乡镇社会和权力关系的调整。老舍在小说《民主世界》(1945)中,以讽刺的笔调,书写了重庆郊外一个小小乡镇的空间膨胀与文化畸变:

从抗战的第二年起,直到现在,这小镇子天天扩大,好像面发了酵似的一劲儿往外膨胀。它的邮政代办所已改了邮局,它的小土地祠已变为中学校,它的担担面与抄手摊子已改为锅勺乱响的饭馆儿,它有了新的街道与新的篾片涂泥的洋楼。它的老树上已有了栖鸦。它的住户已多数的不再头缠白布,赤脚穿草鞋,而换上了呢帽与皮鞋,因为新来的住户给它带来香港与上海的文化。在新住户里,有的是大公司的经理,有的是立法院或监察院的委员,有的是职业虽不大正常,倒也颇发财,冬夏常青的老穿着洋服啷当的。[20]

城市化的过程是空间的再生产过程,上海、香港的文化跨越时空降临偏僻小镇金光镇,带来了街道、服饰和消费的改变。然而,重庆郊区乡镇的城市化不是经由“自然”过程而形成的,而是下江人与城市文明突然闯入乡村的结果,它造成的观念现实不一定健康。在老舍看来,随下江人而来的都市文明,主要不是作为启蒙观念照进金光镇的传统社会,而是与封建特权思想握手言欢、沆瀣一气,“平等”“民主”“法制”等现代观念都成了获得特权的依据,对乡村社会和平民百姓进行宰制,造成了金光镇貌似新奇、实则陈腐的文化风气。这是高层的权势人物(中央机关委员)、最现代的观念(上海、香港的都市观念)落到僻陋乡镇的尘埃里,生出的畸形的国都郊区的文化现象。

其二,造成了现代城市知识分子的乡村化。一方面,散落乡村的公教人员,虽然处于村居状态,但他们的生活内容、精神情趣、主导倾向仍然是都市的、现代的,这让本地人感到讶异,感叹“这就是下江人哪”[21]。另一方面,在生活的压迫下,曾经从乡土走向都市的知识分子,程度不一地重返农民的生存方式,被再次乡村化,关心粮食和蔬菜。吴组缃养着一口小花猪(老舍《吴组缃先生的猪》),丰子恺的村居岁月有一只高傲的鹅相伴(丰子恺《沙坪小屋的鹅》),住在南温泉的教授们自己种菜(张恨水《巴山夜雨》)。抗战后期,许多作家在疏建区过着乡居生活,如茅盾、老舍、张恨水分别住在离市区几十里的唐家沱、北碚、南温泉。他们置身乡镇之中,远离都市的繁华和喧嚣,少了都市声光化电的刺激,生活节奏变得缓慢,其创作内容因此更多涉及饮食起居、家庭日常、乡野风光和晨昏心境。战前他们生活在上海、南京、北平等都市,属于都市知识分子,习惯了都市生活。性情闲淡如丰子恺,亦认为闲居生活的幸福感“必需两个条件:在太平时,在都会里”,而住在重庆郊外荒村里,让他备感岑寂、苦闷[22]。村居的状态,让知识分子远离了国都重庆的权力中心,产生了一种边缘的心态。张恨水《傲霜花》中居住在乡间的教授们,在身份上把自己与重庆“城里”的人区别开来,认为在城里住的都是有办法、时尚的人物,乡居则意味着迂腐、落伍、失意。疏建区各类人群混杂的社会结构和知识分子所处的边缘位置,让现代作家真正从象牙塔走进了民间社会,对战时社会的众生相进行近距离的打量和书写。

其三,城乡往返的体验影响了重庆叙事的空间构成和观念表达。下江人移住的郊区乡野,并不是闭塞的乡村空间,而是与重庆城区频繁沟通的乡镇。重庆疏建区沿成渝、川黔公路两侧进行规划,以便于与城区的交通往来。身处市郊乡野、被都市生活培养起来的公教人员,他们具有“进入都市的权利”,不断在城区与乡间之间往返。城乡频繁跨界的日常生活重塑了他们的文化经验和社会体认。从南京迁来的中央大学位于离重庆城区三十里的沙坪坝,上海的复旦大学迁至北碚东阳镇。中央大学的部分教授住在城里[23](172),学生在周末也争相挤校车去城里“找朋友,买东西,是最普遍的事”[23](169)。城乡往返的生活状态,影响了作家的重庆想象。茅盾的《船上》《一个够程度的人》这两篇小说都选择通过城乡间流动的空间——“轮船”来速写重庆社会的面影。在老舍《鼓书艺人》和茅盾《腐蚀》中,城区与郊区的空间变换,决定了情节的起承转合和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焦菊隐《重庆小夜曲》通过回忆,使叙事空间在江边小镇与重庆城之间不断切换,而空间的切换带来了小说的情绪基调的参差和起伏。小说把浪漫的爱情安排在夏季的江边小镇,孟何之与几个女学生在小镇的山坡上建造理想的花园。当孟何之与落莎先后离开小镇来到重庆城后,在晦暗的天气和阴郁的氛围下,他们的爱情故事朝着悲剧的方向转变。张恨水《傲霜花》的叙事空间在城区与疏建区的乡间来回穿梭,既构设了文化生活空间的贫富对照、城乡对照、生活状态对照,又为人物关系、人性异化、情节发展的腾挪变异提供了方便。总体来看,文学中的战时重庆故事,在叙事空间上,喜欢在疏建区与城区之间腾挪变换,空间对照是常常用到的手法,战时的漂泊、生存的艰难、社会的不公等思想情感,由此得以抒写。

三、在乡村遇见城市文明:身份效仿中的自我迷失

关于城乡互动关系中的重庆书写,几乎都是立足于下江人的视角。实际上,城市嵌入乡村,也给本地乡民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只是少有作家从本地人的视角进行书写。在这个意义上,萧红的短篇小说《山下》(1939)是一篇值得重视的作品。

下江知识分子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习性,是由都市生活、现代文明熏染出来的,他们的生活水平和消费观念也与现代都市相切合。下江人疏散到乡村重庆,带有“文化闯入”的性质,惊扰了《山下》中的东阳镇百姓的惯有生活。下江人所携带的文化在时间、空间性质上迥异于东阳镇。他们进入东阳镇的方式就让本地民众惊诧:携带着大小行李乘坐花花绿绿的大汽船汹涌而来,乡民争相看稀奇,甚至腿脚不方便的妈妈也一次次“一拐一拐的往江边上跑。跑着去看那听说是完全载着下江人的汽船”[21]。下江人从重庆城区出发,以“现代”的方式进入嘉陵江边的小乡镇。他们的衣着打扮、日常消费、生活方式无不带有现代、都市、下江的色彩,让东阳镇的乡民大开眼界。林姑娘和乡亲们依据道听途说和主观臆想,交流着关于下江人的“传说”:“传说那下江人(四川以东的,他们皆谓之下江)和他们不同,吃得好,穿得好,钱多得很。……又听说下江人到那里,先把房子刷上石灰,黑洞洞的屋子,他们说他们一天也不能住,若是有用人,无缘无故的,就赏钱,三角五角的,一块八角的,都不算什么。”[21]林姑娘从下江人家里带来的“没吃过”的“繁华”饭菜,更是印证了乡间关于下江人的“传说”,他们感叹:“下江人,这就是下江人哪!”

下江人与重庆乡民的文化身份存在明显的区隔和落差。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下江人与东阳镇的乡民在文化身份上不同类,却不得不聚集。《山下》以林姑娘进入下江人的世界来生发故事。林姑娘因在下江人家里做佣人,她的身份、地位、生命状态就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独特境地。实际上,林姑娘不自觉中朝着下江人和城市人的方向转变,建构自己的新身份:一个月四块钱的工薪,与主人一家吃一样的饭菜(剩下的),像下江人一样用白洋碱洗衣服,慢慢会讲下江话了。林姑娘在下江人家里做点杂务,她在当地人眼中就逐渐接近了下江人和城里人的身份和地位。她在家里和邻里获得了与十一岁小姑娘不相称的尊重,被当作所有孩子中的“模范”,她多少有些骄傲、自重,在家里敢于自己拿主意了。她的新身份和地位源自傍附、模仿下江人。她受到母亲和邻里的尊重和羡慕,恰恰因为她逐渐变得不像当地人,而像流亡重庆的下江人。一旦她被辞退,没有了一个月四块钱的佣金做底子,她就被打回了原形。曾经短暂拥有过的幸福、享乐和富裕,包括众人的尊重,随之结束。身份的跌落让林姑娘感到羞耻,但她已回不到当初“安闲、平静、简单”的生活,在心理上无法回到之前的生活轨道上,她只有沉默、枯萎。对于林姑娘而言,突然而至又迅速离场的“现代”生活,留下的是异化后的心灵创伤。下江人带给重庆乡镇的现代面相和物质奇观,对于普通乡民而言,仅仅是展示,是诱惑,是惊扰,而不能成为他们生活世界的有机构成,因此,他们与下江人、现代文明的接触经验,往往导致社会关系和个人心理的失衡。

通常情形下,城市人和乡村人之间存在无形的高墙,“乡村的铁匠和城里的铁匠,乡村的村长和城里的市长,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乡土的人和城市的人本质上是不同的。首先,他们感到了不同,其次,他们被这种不同所支配,最后,他们相互之间一点也不了解”[24]。当一定规模的城市人群被抛入乡村世界时,就造成了城市与乡村的越界,以及城市人与乡村人的近距离接触和经验交换。由城市而来的下江人只是把现代文明、城市经验支离破碎、浮光掠影地呈现在重庆乡下人面前,重庆乡下人在本质上并不具有“进入都市的权利”,城乡互嵌的特殊社会也未为乡下人转变为城市人提供系统的条件,因而他们想通过模仿下江人来建构自己的城市人、现代人身份,就显得不切实际,被乡土培养起来的灵魂走向了变异。

下江人闯入乡村重庆,制造了类似于两种人群、两种文化的“接触地带”,对于卷入“接触地带”的双方来说,意味着“与自我的社会的疏离,以及与他者的社会的疏离”[25]。作家在书写下江人时,喜欢让下江人通过回忆,不断回味过去城市的生活,保持身份的连续性和自足感,如张恨水《巴山夜雨》中的奚太太、李南泉,老舍《面子问题》中的佟景铭。散落、流动的重庆,让下江人与本地人突然遭遇,走向对方,相互接近又相互误解。下江人所处的城乡叠加的地带,让他们对城市重庆与乡村重庆皆持疏离的态度,难以对重庆产生民族国家之外的地域认同感。

总之,散落的城市空间、城乡混杂的文化状况、城乡交替的空间叙事,构成了战时国都的侧影,影响了抗战文学的风貌。

注释:

① “下江人”是指长江下游地区的人。长江流域各省的“下江人”概念在范围上有所不同,重庆人所使用的“下江”一词泛指三峡以下的长江中下游地区,“下江人”则是对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上海、浙江等各省市人的指称,甚至被用来泛称西南大后方以外其他省的人。张恨水解释道:“四川则谓客籍者为下江人。其人苟不能操西方官话(川滇黔),虽来自甘青,亦在下江之列。”(张恨水.重庆旅感录.旅行杂志,1939(1):4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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