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脚印

2019-01-31 02:13许仙
野草 2019年1期
关键词:灵魂

许仙

人在弥留之际,会把自己在尘世间走过的路重温一遍。

人都去哪儿了?

我像是被用过后扔在草地上的安全套,孤独、疲倦而又空虚,浑身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谁?谁在那儿?谁在说话?

“冯先生,放些魂在身上吧。”

住过医院的人都知道,在这里,新的一天比其他地方都来得早。凌晨六点不到,或许更早些,住院大楼走廊上所有顶灯就相继啪啪地跳亮,所有病房的顶灯也相继啪啪地跳亮,惨白的灯光一本正经得很,活像赴刑场的刽子手的目光。陪夜的家属赶紧起身,边揉着惺忪的双眼,边迅速地折起躺椅,赶在难弄的护士进门前塞回壁橱。走廊上传来夜班护士半梦半醒的脚步声,病房门被打开的微震声,量体温的叫喊声,以及询问病人夜间大便次数和小便量的对话声……而此刻,人间尚在黎明的黑暗中,唯独住院大楼灯火通明。有次我从远处看,它就像一口竖立在天地之间的巨大闪光的水晶棺。

我病房里的灯也有病,跳一下熄一下,跳一下熄一下,发出持续难听的电流声,竟在我脑壳里嗞嗞地撕。突然,灯啪地跳亮了,灯光异常昏暗,灯管憋足了劲,我都能感觉到灯管像粗了许多,灯光才一点点地亮起来。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我轻松地睁开双眼,对出现在门口的年轻护士,既新奇又纳闷。她上身白色短袖,下身白色短裙,脚下白色球鞋;重點是上面圆润,下面也圆润,是我喜欢的女人类型,绝非昨天和之前那些瘦骨伶仃的护士,对病人的眼神始终厌恶而又冷漠,像两把铁刷子,朝你身上一刷就得破皮出血。昨天和之前那些护士都穿白色长褂,没有一个敢穿白色短裙的。大冬天的,谁会穿短裙呀?尽管住院大楼全天候供着暖气,但也不至于热到这个程度。这个年轻护士露着健美的双腿,那个白是真的白,让人想摸一把。

我亢奋地盯着她,越看越面熟,也太像我人生顶峰时期的情人林尤燕了。我和林尤燕差点就结婚了。当时我要是坚坚心,让她把伢儿生下来,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年轻护士故意朝我眨眨媚眼,她银月般的脸容,从微笑到大笑,居然还用脚后跟轻轻磕了三下门板。就连这个细微的动作也太像林尤燕,端庄而不失调皮。她嗲声嗲气地喊道:“冯先生,我们走吧。”一股上海小娘腔。

“你不会真是尤燕吧?”我惊喜地坐起身来。

其实,我心里清楚,林尤燕现在也该四十多了吧,哪还会这般年轻?

她款款朝我走来,见我赖在床上犯傻,就假装生气地跺了下右脚。她从靠墙的衣架上取下黑色长风衣,伸展双臂撑着,等我去穿。病床前有衣架吗?还有风衣?奇怪。她微笑道:“这是我们新推出的临终关怀服务。冯先生,你只是看到了你最想看到的人而已。”

我下床,伸手,套上风衣。她从下往上替我扣纽扣,肉感的小手指擦到我下巴时的感觉,都和尤燕一模一样。见鬼!她要不是林尤燕,我就人头落地……她好像猜到我的心思,扣完纽扣后,捋了两下风衣道:“阿拉是神差也是鬼使;但侬可以当作我是伊,这本来就是我们服务的宗旨。”

“可以叫你尤燕吗?”

“听上去老好个。”

我走到门口,回头看我的病房。两只前天就到访的屎苍蝇,此刻正围着我皮包骨头的躯体嗡嗡地鸣叫,就像基督徒享用盛餐前,必须有的虔诚祷告。睡在床边躺椅里的前妻,双臂垂挂在躺椅两侧,正在呼呼大睡,歪在一边微张的右嘴角上挂着口水,欲落未落。“走吧,没什么好看的。”她说。我收起目光,跟上这个像林尤燕的年轻使者的脚步。

走廊上白涂涂的灯光,有着稀释的牛奶般的混浊,我感觉已不是在人间。从我们面前的一间病房里,突然蹿出一个被青年挽着的老太太。老太太开心地笑着,低头和年轻人说着话。我听不清楚她说什么,看样子是孙子来接奶奶。

“恰恰相反。这位老太太才是使者。”我估计她能看出我的心思,所以才这么说。

“那多凄凉呀,白发人送黑发人。”

“冯先生感觉凄凉吗?让人走得愉快,是我们的目的。”

走廊上成双结对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从对面走廊上过来的。我扭头张了张走廊两头,望不到尽头,仿佛在天边。我们走到同一个点上,一起拐入走廊中央的安全通道口,沿着灯光昏暗的楼梯往下走。我听到楼上楼下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人很多嘛。

我叹息道:“又到了一年一度大换血的季节。”

“呵呵,”她嘲笑道,“人间就是停尸间。”

我的病房在十九楼,走到一楼多费事呀。我问:“有电梯干吗不乘?”林尤燕只顾自己不紧不慢地下楼,也不知下去了几层,我们鱼贯拐进一个门洞,进去一看,竟是一家小型电影院。大家和我一样莫名其妙,吵吵闹闹的,跟着使者找自己座位。我问座位有讲究吗?林尤燕叫我看沙发背后,果然贴着块黑体字的金牌,上面标着姓名。“黑名单呵!”我调侃道,但尤燕没有笑。和一般电影院不同的是,里面全是双人真皮沙发。大家坐下来后,我目测有二十几对,也就是说,这家医院的住院大楼里有二十几人即将离世。可是,我们来电影院干吗?受教育吗?就像新员工上岗前的安全培训?

灯熄了,一团漆黑,只有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一束强光突然从我们身后投射到前面,墙上出现巨大白色屏幕,大家这才安静下来。我记得除了在老家看过露天电影外,只在上海时——还没有把尤燕搞到手那会儿——和她去过几回电影院,但不记得都看了啥。看电影不是目的。我哪有心思在这上头呀。我歪过头去,刚要问她放什么,银幕上就出现一间破草舍,在密密的细雨中,草舍里忽然传出婴儿落地的啼哭声,我就知道那是谁了。

我小时候常听母亲说,那天是雨天,中午我出生时还下着雨,午后才放晴,有了太阳,到下午三四点钟,天空又乌了,淅淅沥沥地下起秋雨来。母亲就说我这一生前头不好,中间会很好,但后头又不好了。从懂事起,我就十分注意每个生日的天气。如果天晴,这一年就万事顺利;如果阴雨,这一年就格外要小心,怕倒霉的事找上门来。

短短个把小时,在银幕上放映的,就是我五十九年零三个来月的一生。浓缩的都是精华。我被深深地打动了,边看边落泪。林尤燕的双手像河蚌含着珍珠般握住我的右拳头,轻轻抚摩,默默安慰。在我周围,有人嘤嘤抽泣,有人号啕大哭,有人目瞪口呆,有人跳将起来……总之,各有各的反应。我就纳闷了,这银幕上放的是我的身世,他们激动个啥呀?

林尤燕就笑我:“戆大!各人看的是各人的身世。”

“你看你看,银幕上不是我嗎?”

“那是侬看到的。”

“那他们呢?”

“他们的呀。”

“我有个问题,到底是谁记录了我的一生?”

林尤燕亮出一根青葱手指,朝天花板戳戳。

她说:“人在做天在看。”

她又说:“老天有两只眼睛——太阳和月亮,它们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人间才有昼夜轮回,才有黑白无常;但老天从不遗漏任何人,你们的一点一滴都记录在案。”

我讪笑道:“呵呵,天底下那么多人,老天还忙得过来吗?”

“老天只管记录,存储却在每个人的灵魂里。”她认真地说,“灵魂是只巨大的容器。很多经历你可能忘了,但都记在那儿。”她指指我们头上那束强光,又说:“这束白光,就是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眼睛是心灵之窗,当白光与你的目光交会时,你就能看到存储在灵魂里的东西。”

“新鲜,有意思。”我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呵呵,你大概几辈子都活在狗身上了。”她揶揄道。

我看到自己在上海遭遇“滑铁卢”的那一幕时,心里顿时乌糟糟的,我低下头,不忍再看。那年我四十四岁,生日大雨。我至今还活着,但我知道我在那一刻就死了。这随后的十五年零三个来月都是行尸走肉。林尤燕轻轻拍了两下我的右手背,她说:“大家都这样。一般说来,人都是在四十几岁时死的,到六七十岁时才埋的。”她问:“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是个土包子,又没有文化,我哪知道呀。我摇摇头,反问:“为什么?”

她说:“古人云‘四十不惑,说好听点叫幡然醒悟,说难听点就是心死。就一般人而言,欲望和快乐都是在四十几岁时彻底毁灭的。你说心都死了,肉体还活着,那不就只是浪费粮食吗?”她说:“人生有三样重要的东西:一欲望,二快乐,三存在感。我告诉你,这三样东西是打在一个包裹里来的。如果你没有第一,那么,你也就没有第二和第三。其余类推。”她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说过,如果一个人想一直保持纯真又诚实,他最好在四十岁以前就死去。四十岁往后,人人都是恶棍。”我连声称是,这家伙说得太对了,做人要活那么久干吗?我就觉得人过四十便可以死了。见她如此健谈,我确信她绝对不是那个林尤燕。

她最后问:“你知道我们把人生叫什么吗?”

“什么?”

“你这一生中什么时候最快乐?”

“童年。”

我们兄弟姐妹七个,小时候没吃没穿的,有次母亲煮了锅地瓜,我只吃到个小的,就去抢小妹手上的,结果挨了母亲一个巴掌,脸上火辣辣的。你知道地瓜我们叫啥吗?屎楦头。屎楦头你懂吗?塞肚皮的鞋楦,里面是泡屎而已。想到它我现在还直冒胃酸。冬天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脚上冻疮烂出一个个洞,脓水粘住了破袜子,一揭就撕下一块皮,鲜血直流。有年讨饭骨那儿的冻疮一直烂,一直烂到第二年春天,我去大队部看场露天电影,乌漆抹黑的,一脚踢到人家的条凳,痛得要死要活,脓水飞溅,鲜血喷溢,结果倒是把冻疮给治愈了。现在回头看,怎么着还是小时候快乐,穷归穷,苦归苦,但无忧无虑。

林尤燕说:“童年是灵魂懵懂期。”

她又问:“那你觉得一生中什么时候最幸福?”

“青年。”

红莲是大队里最漂亮的姑娘。大队,你知道吗?就是村。我家穷,红莲妈死活不同意。白天一起在小队劳动,红莲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和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都能听到彼此咚咚的心跳声,激动得让人颤抖不已。晚上,我们偷偷地从家里溜出来,我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依旧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直到远离了人家,我就等她走近,一把抓起她的手,她略作挣扎后,也就乖乖地团在我的手心里,小手酥得像豆腐。那个悸动呀,我感到我的胸膛里怦怦跳着的是她的心脏,她也是如此,我们连呼吸都十分困难。我牵着她的手,我们都在发抖,也不说话,慌慌张张地乱走一气,然后各自回家。说出来你都无法相信,我们结婚前,只牵过手;但那种幸福的味道,到现在都还有回味呢。红莲给我生了一儿一女,我们那时候真的很幸福。你不知道我们当时有多恩爱。那时候我就日思夜想,我必须活出个人样来,让她也过上好日子,给她妈瞧瞧。

林尤燕说:“青年是灵魂充足期。”

她再问:“那什么时候最风光?”

“中年。”

我三十来岁去上海的。当时是跟人去做泥水小工的,做了几年,认识了些人,就自己弄了个小小建筑队,包点小工程来做,什么都做,修路、城市绿化、建筑和室内装潢等等。大城市的钱不要太好赚呵。但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赚来的钱大部分都花在搞关系上。关系是一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潜规则,你要在江湖里混,就得守这个潜规则。最初,红莲和我是一起去的,但那种应酬,老婆在身边不合适,真的不合适,后来就叫她留在老家。

盘子做得越大,就越要装门面。我买了辆宝马车,雇了个专职司机,她就是林尤燕,一个年轻漂亮的上海姑娘。局面铺开后,我到处筹钱,亲朋好友、邻居熟人,他们知道我搞大发了,都不用我张嘴,就送钱上门。当然,我也不亏待他们,利息是银行的好几倍,年终时,我让林尤燕开车送我回来,后备箱塞满了一箱箱礼品,挨家挨户地送利息钱和年货,谁家不把我当祖宗一样供起来呀。那些年多风光呀!我都相信老母猪能飞上天了。

我和林尤燕到谁家,无论是兄弟姐妹,还是朋友,甚至是自己家里,我们都睡在一起,红莲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尤燕怀孕后,我就提出离婚,谁知红莲态度强硬,宁可死,决不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你把我杀了吧。”她扒开衬衫,指着那儿说:“这里都是血,都是血呀。”尤燕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催得我满嘴起泡。我在老家镇上造了一幢五层的街面楼,造价近百万,一楼租给人家开店,光租金就够红莲生活的。我那时候有钱,我说这幢房子给她,再给她一百万。红莲还是那句话,除非我死了。她说她也不想活了,还劝我弄死她。没办法,我只有让尤燕去引产,把宝马车给了她,又给她五十万分手费。可是,我和林尤燕一分手,红莲转身就跟我离了。你说一个原本善良的村妇,怎么就成了蛇蝎之人?现在想想,我真的挺后悔的,当初就该听林尤燕的话,把伢儿生下来。

“唉,风光风光,最后就剩下风和光了。”

我算是经历了做人的无常,运气来时推都推不开,运气走时拉都拉不住。那年年底生意还好好的,不光是上海几个项目,还是在嘉兴新承包的项目,都在正常运作;可是到了第二年春天,上面下了红头文件,建筑队都必须资格审核,而且门槛老高,没资质的一律清退。他奶奶的,我一个乡村建筑队,有个屁资质,只能全部撤出来。我哪里甘心呀,就没天没夜地跑关系,你也知道,那就得花钱,大把大把的,跟流水似的,可钱花出去了,事情却一桩都没办成。那些活畜生,翻脸比翻报纸都快,项目不给,过去的应收款也赖了。那个气呀!当时要有枪,我绝对把他们全毙了。资金链一断,就什么都完了。我赶回来诓钱,开始还能骗骗,日长细久的,就瞒不住了;能诓的地方都诓过几遍了,真的走投无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有个外甥在省城一家国企上班,我老大远打的过去,到他家一看,他竟住在山上的棚屋里,那个可怜相呀。但我早已铁石心肠,哪顾什么亲情呀,我点了支中华软壳烟,就胡诌自己伟大的事业如何红火,上海如何如何,嘉兴又如何如何,跟说梦话一般,现急需资金周转一下,还强调只需三天:“只要三天,我就把钱还给你,利息二十。”我还厚颜无耻地问他有多少钱,让他把钱都借给我……他倒是客气的,说是娘舅第一次来找他,非要去银行取五百块钱给我。这还不够我付打的费呢,我转身就逃。

最后,你也看到了,我到现在还欠着四五百万债呢。

林尤燕说:“中年是灵魂丧失期。”

“所以嘛,”她说,“人生就是一个灵魂得而复失的过程。”

“我有个问题,你说我都死了,还要重温自己过去的一生做什么?”

“假如此生只是次练习,那倒还有点用,至少下次可以少走弯路。”我说,“但人生只是单程车,都到终点了,再吸取经验教训有意思吗?”

“有呀。”林尤燕笑道:“你信不信,此生并不是你第一次活着。”

“鬼才信。”

“你现在就是呀。”

她又说:“真的,你只是再一次死亡而已。”

“不可能。”

“那我问你,你做梦吗?”

“做,经常做。”

“好,我再问你,在你众多的梦中,是否有些梦境十分相同,比如你经常梦到一个陌生地方,我是说,这个陌生地方是在你现世中所没有的,但是,你对这个陌生地方非常熟悉,感觉不只是去过,而是在那里生活过一辈子。那儿的大街小巷,小巷尽头的荒野,一草一花,甚至突然蹿出来的一只野猫,以及人事,都熟悉得一塌糊涂……”

林尤燕這么说,我倒确实被搞糊涂了。我连声说有有有。我的确梦到自己经常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在我梦里清清楚楚,有时候我满载喜悦,有时候我悲伤不已……但是,醒来后就忘记了,只有一团模糊的印象、疲惫和难以释怀的沉重感。

我问:“这是为什么呀?”

林尤燕说:“那就是你的前世。”

“这么说,”我疑惑道,“人还真有前世?”

林尤燕接着说:“人在晚上睡觉时,灵魂会出窍,会到那边的某个地方转悠,所以,我们会做梦,会梦见一些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人。这些地方和人,在现实生活中是绝对没有碰到过的,因为那是在前世或他世。”

她还说:“有些早晨我们醒来,对现实中的家或人,也同样完全陌生,那是出窍的灵魂还没有回来,肉体还没有知觉,灵魂正赶在回家的路上,它离身体越来越近,感觉就越来越清醒,等到你完全清醒时,灵魂已经回到身上,回到了现实中。”

“现在你信了吧,”她说,“这不是你第一次活着。”

“至于要你重温此生走过的路,首先,这是自古就有的规矩。就像你说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规矩。规矩哪儿都有,鬼也一样,只是各有不同罢了。其次,看一个人的过去,就知道一个人的现在;看一个人的现在,就知道一个人的将来。很多人一路走过来太匆忙,太匆忙,到死都没来得及回头,现在空闲了,有时间了,让你回头看,就是想让你明白,你这一生错过了什么,又错过了多少。最重要的是,你死后,要对你现世的善恶业绩经过严格考评,才能决定你是上天堂、下地狱,还是重新投胎?下地狱须受怎样的惩罚?投胎又做什么?让你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另外,总结现世的经验教训,也是为了让你下世更好地活。惜福方能守住幸福。这个道理,很多人到死都悟不透,但你是聪明人,应该懂的。”

“呵呵,你刚刚还说,人生是一个灵魂得而复失的过程;”我就笑她道,“你说我都没有灵魂了,还怎么把这些劳什子带去下世呀?”

她眨巴眨巴媚眼,问:“那你现在又是什么?”

“对呵,我倒要问你了,”我反问,“我是什么?”

“灵魂呀。也可以说,不是灵魂的灵魂。”

“自相矛盾了吧。”

“我说人生是灵魂得而复失的过程,是指灵魂质量滑坡,甚至低劣成废品。就说你从只敢牵一下爱人的小手,到把情妇带回家,当着老婆的面上床,灵魂是何等的堕落!我们常说某人是个不是人的人,某鬼是个不是鬼的鬼,就是这个意思,灵魂也一样。”她说,“我也跟你说过,灵魂是只巨大的容器,就像你家里盛菜用的盘子,用久了就破损残缺了,但不管它怎么破损怎么残缺,只要不被人丢掉,它就永远存在。古人说‘厚德载物就是这个道理,盘子有多大,有多结实,它才能盛多大的物体。”

她说:“这是其一。”

她说:“其二,失去灵魂的人就像患老年痴呆症,大脑衰弱了,但肌肉记忆依旧存在。”

“好吧,我说不过你,”我又问,“那奈何桥上,不是还要喝孟婆汤吗?”

林尤燕说:“孟婆汤就是忘情水,你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

“据我所知,只有经历非人生涯、此生极端痛苦的人,才渴望忘得一干二净,才喝孟婆汤。而我纵观你的一生,你只是个平凡的人而已。”她说,“真的,不是我贬低你,在芸芸众生中,你的一生乏善可陈。你不要生气,我说的都是实话。”

放映结束了。

这间只给弥留者享用的电影院,顿时灯火通明,大家鸦雀无声,沉浸在自己的往事里,谁都没有起身。我叹了口气,朝林尤燕看看。我看她的意思是:都看完了,还傻坐在这儿干吗?林尤燕却说:“你就这么走了,等于白看。你想想看,你这一生为何会弄成这样?”

我说:“命运呗,我落地一声叫,命运就生定了,还有什么可想的;不然,也不会被我母亲不幸言中的。”

她就问:“普天之下,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有多少,难道都是一样的命运吗?你听说过朱元璋、沈万山和范丹吗?他们三个就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但朱元璋贵为天子,沈万山富甲天下,而范丹穷到冻饿而死。所以说,命运虽然天定,但后天努力,结局完全可能两样。你要把自己放在时代背景中去观察、去反思、去总结,才是今天让你回头看的目的。”

林尤燕盯着我,停了嘴。

我说:“我在听呢,你说下去。”

她就说:“时代是一辆坦克,越是伟大的时代,坦克的威力就越巨大,你要么被坦克载到时代的高地,要么被坦克无情地碾碎。就是这样,而你恰恰是后者。记住,识时务者为俊杰。”

“还有呢?”

“时势造英雄,要与时俱进。”

我和林尤燕出来,沿着昏暗的楼梯往上走,重又回到住院大楼十九层的走廊上。我问这是去哪儿?她说回病房呀。我说我不是死了吗?你不是来带我走的吗?她说,你还没有死,只是灵魂出窍了会儿,现在回去。我说,反正总要死的,何必再回去。她反问,你不是想死在家里吗?听她这么说,我倒记起来了,前天儿子来医院,我用尽最后一点吃奶的力气对他说,我要回家。那是我做人时能说出声的最后一句话。儿子却说要听医生的。那个主治医生,左腿一瘸一拐的,开车来上班时被人撞了,脸色青渍渍的,没吭声,好像儿子的问题,幼稚到他都不屑于回答。

医院当然拖一天是一天,天天都有进账哪。

“我们出来这么久了,我还没死吗?”

“你离开时,我不是叫你放些魂在身上嘛。”

到我病房门口,我看到里面全是白大褂,想必已经过一番抢救,几名医生围在病床前,有男有女,但都很年轻,几个女护士守着连到我身上的仪器,盯着阿拉伯数字或移动的图表不放,唯独那个精干巴瘦的护士长,刚给我注射完强心针,从我芦苇般干细的手臂上抽出针头,用酒精棉球按住扎针的地方。红莲独自站在人群外,她像一位下基层视察的领导,双手搭在腹前,饶有兴趣地望着这帮蠢货。我反悔了,转身对林尤燕说,我们走吧。

林尤燕拦住我。她把手搭在我的双肩上,慢慢地将我扳过去。

她说:“这是你必须经歷的。死是生的一部分,而且是关键的部分;你只有正儿八经地经历过死,才能获得完整的生。”

“进去吧!”她说着,将我猛地往门里一推。

我苏醒了过来,我是说,僵卧在病床上的躯体有了口气。这口气让仪器上的数值趋于正常,就听有人喊:“活了,活了……”那帮蠢货几乎人人都要嘀咕几句,才鱼贯而出,只有那个一瘸一拐的主治医生,走到红莲面前,无意识地摇了下头,对她说,回家吧。红莲如释重负地点头称是,她说我这就打电话,叫儿子来接。

两个小时后,儿子女儿都来了。

三十多岁的儿子,背对着病床蹲下身来,双手越过自己的肩向后伸着。前妻和女儿将换下病号服的我的躯壳,从病床上扶起来,慢慢地往床外挪,最终贴到儿子背上。儿子抓住我的双手往前扯,让我的双臂像围巾似地挂在他胸前。他用双手托住我没肉的屁股,慢慢直起身。我瘦成一把骨头,几乎没有知觉,他稍稍颠了颠,为了将我往上移。我的双臂就从他肩上滑下来,无力地摇晃。女儿连忙按住我的后背,怕我后仰倒下去。前妻在前面引路,儿子背我下去,乘电梯都累,背到地下室,他就气喘吁吁的。前妻打开车门,儿子反向蹲下身去,想把我直接塞进车里,结果我掉在地上,后脑勺磕到了车座。

儿子抱起我,吃吃力力地把我塞进后排座位上。他想让我坐着,像个健康人那样坐回家,但我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不是东倒,就是西歪。前妻说,就躺着吧,反正他也坐不住。儿子让她们回住院大楼,收拾东西,结了账再回家。前妻担心他一个人回到家怎么办?儿子说没事,他已经联系过小叔叔,他会等在家里的。他小叔叔就是我小弟。我在上海时,叫小弟去当监工,吃喝嫖赌,过过几年风光的好日子。后来回老家,他东弄西弄都弄不成功,最后叫上几个脑残的村里人,开始吃死人饭。这在老底子是比讨饭还低贱的活儿,现在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入殓师”。

我的后事交给他,我也就放心了。

我回到老屋里,就是我在村里的老房子,那还是三十多年前造的,又小又矮,暗无天日。我从上海回来,就住在这儿,像个孤老头子。呵呵,我就是个孤老头子。我所拥有的,仅仅是欠在外面的那四五百万元债。我连门都不关。关它做啥呢?免得那些天天涌来讨债的主儿大费周章,破门而入,还以为我藏着什么值钱的东西。

最初,前妻逃出去避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风头。她有那幢高楼,有百万元银行存款,还有十几万元的年租金,自然可以在外面潇洒了。我听说她有个男人,我知道他是谁,比我年轻,四十四五岁,走起路来像个风骚女人一样双腿富有弹性,显得他是舞林高手。他们是在舞场上认识的,搂搂抱抱,两张老脸皮一贴二贴就贴出奸情来。我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出来,我是不会跳舞,当年在上海,如果会的话,十几张脸都贴过了。但红莲不跟他结婚,她这辈子不会再跟任何男人结婚的。他们天天找地方吃喝玩乐。有次我在镇上碰到她,我提醒她,人家还不是看上她的钱。她满是皱纹的薄嘴唇一撇,反讥道:“你也去看上别人的钱呀!”我只有笑笑,没再吭声。我拍拍自己破了相的皮囊,确实,没有金钱装饰的我,连条狗都不如。

我从不烧饭来吃。我不会烧,也不想烧,在上海我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熊掌吃到吐,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吃,没有这个胃口。我那会儿只想死。每天我睁开双眼,就问自己,你怎么还不死呀?你怎么就死不了呢?儿子和女儿难得来看我,来了就塞给我几块钱。他们现在住的楼房,他们结婚时所用的钱,都是我给的,那可不是个小数目,现在他们给我点钱,我拿得理直气壮。再说,我现在身无分文,不拿他们的钱怎么活呀?我倒是想死来着,但就是死不了。

我去镇上的一家老年人活动室,跟一帮牙齿都没几颗的老人搓麻将。搓这种小麻将在以往多少丢脸呀,但现在我都无所谓了,我只是想找个有人的地方呆着,饿了到食品店买盒方便面,在店里借点开水,直接泡来吃。头两年,镇上那些大嘴巴,见到我就跟我烦我的那些鸟事,好像我自己的事情他们比我还清楚,包括我前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们就想看我发火,看我发疯。人心有多歹毒,谁都喜闻乐见他人遭灾。

谢天谢地,我终于患上了胃癌。我巴不得早点死呢,这样活着还有啥个意思。我不看。我才不上医院呢。但儿子和女儿坚决不同意,非要逼我上医院。不然,他们就得背上不小的罪名,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行了,我在他们身上扔了那么多钱,让他们浪费几个也不罪过。那就成全他们的孝名吧。于是,我就被送进县第一人民医院,动了手术,花了七八万元。手术很成功,住了半个月我就吵着出院。医院这种鬼地方,哪是活人能呆的呀。

那次住院和这次住院一样,都是前妻在医院照顾我。儿子和女儿都有自己的小家庭,正是人生最忙碌的时期,他们只能有空来医院转一下,跟跑马似的,转一圈就开溜了。要他们天天来陪我怎么可能?我也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说动她的,总之,前妻在照顾我。但我发现她什么时候抽上了香烟,而且抽得很凶,一天要抽一包多,动不动就溜到住院大楼的安全通道里,偷偷地抽。

回家后不到一年,我又不行了。儿子和女儿再次要送我去医院,我坚决不同意。病在我身上,我还不清楚嘛。但儿子和女儿还是把我拖了去。我说,别说是人民医院,就是敌人医院,也拿我没办法啰。他们还不信。结果住进医院一检查,早就全身扩散了,还动屁个刀呀。我吵着要回家,但儿子和女儿好像跟医生都是亲人,非把我扣留在医院不可。

现在我终于如愿以偿,死在了家里。

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两眼就直了,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又发现眼前出现一张洁白的纸,上面有一幅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就是我。瞬间,我就感到自己像白纸一样轻,没有一丝重量,我的身体骨肉毛发全都不存在,没有任何负担。我轻飘飘的,无比舒适,这是我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惬意与美好。

我旋即飘出门去,一阵北风刮得我连翻几个跟斗,活像一只氢气球,在正午的阳光里轻松地扑腾着,虽说心情无比欢快,但我浑身使不上劲来,还不能把发飘的灵魂拿捏稳妥。凌晨我在医院还好好的,这是咋回事?“嘿!冯先生,冯先生……”林尤燕坐在低矮的屋顶上,身上金光闪闪的,朝我妩媚地摆摆小手。我拼命地想飘向屋顶,手脚并用,但不管事,我依旧挣扎在风中。

“尤燕,拉我一把。”

林尤燕身轻如燕,飞来,又飞去;我和她轻轻地落在屋顶上。

她搂住我的腰,和我并排坐在屋脊上。她说:“你太虚弱了。”我得紧紧地箍住她的肩膀,整个人前俯后仰,尽量不让自己被风吹走。我说:“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她说:“怎么会呢?我在等你呢。”她教我深呼吸,让灵魂安静下来。她说:“你现在是初生的婴儿,没有力气,也没有自控能力。”她突然抱住我,尖叫道:“小心!”

一阵大风,我们一起摇晃,差点滑下去。

她说:“气息是我们的食物,你得先去吃点东西。”

屋顶底下,小弟与同村的张傻和李结巴在给我洗身子。张傻和李结巴站在破门板两边,给小弟打下手,把我的肉身摇起摇倒、调头翻身的。我也就只有破门板躺躺的命。老屋的两扇大门日晒雨淋三十多年,板与板的缝儿都插得进手指了。刚才小弟是想换来着,就去与弟媳妇商量,想用他家的门板,结果被她训得跟龟孙子似的,责问他是不是也想死呀?想死现在就拆出去和他挺一起。洗我上身简单,难的是下身。小弟连个口罩都没戴,我想他肯定特恶心,也或许他做久了这活,早就麻木了。他用了不少草纸,给我擦去临终的最后一泡屎。呵呵,做人呀,到头来就是叹出最后那口气,拉下最后那泡屎。仅此而已。我们这辈人没啥文化,但见多了翘辫子的裆里都夹泡屎。小弟在温水里绞了湿毛巾,给我擦屁股,给我洗干净下身。

张傻和李结巴紧盯着我田螺大的生殖器。

李结巴说:“就……就……它,很多……女……”

张傻闷头闷脑地说:“钱呗!”

灵堂里还没有收拾周正,所以没有供品,啥也没有。

小弟泼了脏水,从外面进来,劈头就问:“谁点的灯?”

张傻和李结巴转头看到灵堂里侧靠墙放在地上的长明灯,不知啥时候,它竟点着了。

张结巴蠕动着猴尖嘴:“鬼……鬼……”

小弟上前,弯下腰去将它吹灭了。

但他直起身,刚转身,长明灯又自己亮了。

“哎唷,我的妈呀!”

张傻和李结巴跌跌撞撞地逃出灵堂。

小弟也拔腳跟出来。他站到阳光底下,浑身仍然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

“邪门!”

长明灯燃起的烟儿,透过瓦片缝儿,丝丝缕缕地冒上来,那个香呀。我贪婪地吸吮。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香息在我体内蹭蹭地转化为力气。我吸吸吸,挺了下腰,坐直了。林尤燕拍了下我的后背,站起身来说:“起来,去找一下感觉。”她带着我,在屋顶之上,飘向东,飘向西,往下沉,往上飞……我们最后落在隔壁小弟家的屋脊上。

小弟家三层楼,比我家高,屋顶之上风也更大些。

我听到北风的呜咽声,活像一位悲伤的老妪,哭泣着在大地上游走。

我感觉好多了,灵活多了,假以时日我就能收放自如,但现在还不行,刚刚是林尤燕拉着我的手,带我活动的。我说:“我再去吸几口。”她叫我先休息一会。她说:“少食多餐才健康。”北风不是一般的大,我在风中颤抖。她叮咛道:“你还是小心点。”我们坐在小弟家的屋脊上,四周是一指高的绿色麦苗,分散在这儿几家、那儿几家的农舍间。农舍边上总有几棵高大的常青乔木或落叶灌木,常青乔木像蓬头大鬼,而落叶灌木像饿鬼高举着无数弯曲的手指。在我们的东北面有条小河,从我们背后穿过,两岸懒懒散散的树木,成为一道扭曲的乡村风景。

林尤燕紧抓着我的手,说:“我以前搞丢过一个灵魂。”

“为什么?”

“就因为大风。”

她说:“那是五年前,我去接一位圆寂的高僧,在一座高山上。我们刚走出寺院,就遇到一股大风,把我们刮走了,失散了。那绝对是龙卷风,我从未遇到过这么大的风,说出来你都不相信,等我苏醒过来,发觉自己已在邻县地界上,一阵风竟把我刮出去百余里远。那是人家的服务区,不归我管。我也顾不上那么多,四处寻找高僧的亡灵,结果你猜怎么着,在一家私人跑马场里找到了他。他竟然寄居在一个富二代的肉身中。原来,富二代刚从狂奔的马背上摔下来,当场就毙了命,而那一阵大风,恰巧让他们相遇,高僧的亡灵和富二代的尸体倏忽而合。我叫他出来。但我怎么叫得动他呀。八十三岁的高僧,道业高深,定力深厚。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呀?总不能空手而归吧,我就把富二代年轻的灵魂带回去交差。

“你这不是乱杀无辜吗?”

“那倒不是。富二代命该如此。邻县的使者扑空后,就来我们这边把他接走了。只是运气了高僧,听说上面鉴于他在世的善行和功德,又给他续了数年阳寿。最倒霉的就数我了,被关禁闭了三个月,出来还检讨来检讨去的。”

“你那时候是以高僧弟子的身份去接的吗?”

我望着天尽头,好奇地问。

林尤燕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说:“那时候才改革初期,用的还是旧面具,马面。”

“那个高僧后来怎么样了?”

林尤燕说她略有耳闻。她说:“那个着了富二代皮囊的高僧,被那帮寄生虫般的公子哥儿和绝色美女送回家后,苏醒过来就大惊:‘我是僧人,怎么来到了这里!家里人只当他是闹着玩儿,他啥时候正经过了。谁知他竟将自己关在一间空屋子里,席地盘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终日念佛不已,给粗茶淡饭他才吃,凡是酒肉就一概拒绝,夜里他也闭门不出,从此不近女色,与以往判若两人。数月后,他突然离家,找到原先的寺庙,重新当了和尚。”

我又去吸了几回烟,兴奋地在屋脊上来回走动,问林尤燕怎么样?

“最多五岁。”

小弟他们已经忙完我的活儿,出去借桌凳、订菜、买丧礼品。前妻和女儿回来了,但前妻说她头痛得厉害,又让女儿把她送回镇上。儿子丧家狗似地晃进晃出,忙着打电话给亲友们报丧,见到三三两两的村人就打烟。

我说:“我想去街上的新家看看,可以吗?”

“好呀!”林尤燕说,“这也是拾脚印的一部分,按流程本来就要去的。”

如果不是黄麻子后来居上,我家便是街上标志性的建筑,即使现在,看上去依旧气派。我问林尤燕怎么样?她说不错。一楼店铺开着空调,两台室外机轰轰地响;二楼红莲的卧室也开着空调,她现在是奢侈惯了,以前,冬天她是从不开空调的,捧个汤婆子就行。我和林尤燕无声无息地走到门口,但她一把拉住了我。

其实她多此一举,即便在门外,我也看得一清二楚三明四白。

她几乎啥也没穿,除了脸,身上还是那么白。她像受难似地站在红地毯上,叉开着双腿,她的面前跪着一个男人,男人的双手搭在她大腿上,微微仰头,在不停地忙碌。她说:“今天就算了吧。”她一脸痛苦相,她说:“毕竟他……”跪着的男人像受了刺激,动作更大了。她怕冷似地浑身颤抖着,她说:“说句好听的。”他含糊其辞地说:“宝贝。”她又说:“跟我说句好听的。”他又说:“老婆。”

她突然推开他,她说:“我先去冲一下。”

她去冲了个澡,穿着冬天的棉睡衣回到卧室,对他说:“去吧。”

他也冲了澡,赤身裸体地回来了,爬上床,猛地扑到她身上。

她抱住他说:“我有些头痛,没精神对付你,今天就不做了,好不好?”

他狡诈地笑道:“这个就是专治百病的。”

她突然推翻他,自己下了床,站在地毯上冲他吼道:“你还是不是人?”

他从床上跃起身来,生气道:“那你说我是什么?”

他突然尖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被缝住了。”接着他就像被人捂住了嘴巴,嘴巴也被缝住了,怎么也张不开,嘴里只有嘟嘟嚷嚷的,却听不清话;他的双手忙不过来,挖挖眼睛,又挖挖嘴巴,接着去剥自己粗壮的生殖器,但就是这玩意,也被缝住了,又肿又痛。他在床上滚来滚去,女人吓坏了,扑到床上,问他怎么啦?但他已无法回答。

林尤燕硬拉着我,说:“走吧走吧。”

她边走边笑道:“如果一个男人,他的上下眼皮被缝住,不能睁开来看的话;如果他的上下嘴唇被缝住,不能说话、喝水和吃东西的话;如果他的小弟弟的包皮被缝住,原来是空心的,现在变实心,不能撒尿的话,你说,他会怎么样呢?”

我笑笑,没有说话,我想不到使者也会这么干,我就和她一起回去了。

太阳西墜,风更冷冽,天空干净得一塌糊涂,田野上是绒毛般的麦苗,浅浅的绿意也暗了下来。镇上开寿礼店的老刘,用小三卡运来六只花圈,亲自摆放在我家门口通往村际公路的小路边,是来客必经之路。它们分别以前妻、儿子、女儿、儿媳妇、女婿和小弟的名义送的。钱在丧礼费中开支。可怜的花圈,看上去单薄得很,北风哗哗地刮过,白色纸花都冻得索索发抖。

太阳落到一排乌云后面去了,仿佛有人在云堆后面倒了一炉未燃尽的煤渣,乌云的边缘还闪烁着被风吹醒的火星。直到此时,还没有来一个吊唁的亲友。我别了下头,最终还是把目光落在伸向天际的小路,它们被埋没在一片苍茫中。

林尤燕说:“自古只有自来人,没有望来人。”

女儿又回来了。那个半秃了脑袋的戆大女婿,抱着我的小外孙,从车里钻出来。他没心没肺地向空中抛着儿子玩,吓得孩子又惊又喜,哇哇地尖叫。这个戆大女婿比我女儿大十三岁,看上去像个半老头子,虽说有家小工厂,但当初我死活不同意。女儿却死活要嫁给他,我还能有啥办法呢?她都说有了。女儿走在前面,几次回头瞪他们,戆大女婿这才老实。女儿带来供品,四盘水果,四盘糕点,供在我的牌位前。林尤燕就叫我去吃点。她说营养全面,才更有力气。但我只知道不同的气息,有着不同的美味。

牌位前两侧点烛,中间焚香。

我贪婪吸吮时,烛光拼命地摇晃。

不一会儿,前妻又来了,她接来了上小学的孙女,是儿媳妇接她们一起来的。儿媳妇人高马大的,她和儿子承包了一家鱼塘,长长的脸黑得像包公,老远我就闻到她身上强烈的鱼腥味,恶臭恶臭的。怪了,难道死后的嗅觉比活着时灵敏了。我赶紧逃回屋顶,坐到林尤燕身边时,还拼命地摇头,想甩掉这股恶臭味。

“儿子生了个女儿,女儿倒生了个儿子。”

“两个小家伙可爱吧?”

她摇摇头说:“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们是我的孙……”

“我是说来世。”

天黑前,终于来了七八个近处的亲戚,都是我母亲那边的,住在镇上或附近村庄的。他们有些是我的债主,有些不是。我扳着手指算了算,总共来了十三万元。他们送来花圈和寿被,吃过晚饭就又走了,说明天再来。还有十多个是村里人,以往和我关系都不错,所以也是我的债主,估计也有十来万元吧,但在乡下,死者为大,他们能来就说明他们不再跟一个死人计较了。吃晚饭时,人连四桌都没有坐满。住在隔壁的弟媳妇,前面也不知在忙什么,总之,她没有过来帮忙,但吃晚饭时,倒是带着两个女儿过来了。她娘家相信基督,所以她也信,认为死亡是桩值得庆幸的事情。这顿晚饭,她喝了两瓶一斤装的绍兴加饭酒,酒量是整个大队的女人中最好的。她吃了不少红烧肉,而且喜欢吃肥肉,边喝酒边吃肉,有说有笑的,倒像个办喜事的女主人。

我一把拉住林尤燕的手说:“我们走吧。”她说:“你急啥,总得和你的亲人告个别吧。”我说:“还是算了吧,他们现在可都是我的债主。”她拍拍我拉住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对的,要你见的就是债主。”

她说:“有个老来无子的女人……”

我在黑暗中苦笑道:“你又讲故事了。”

“这都是为你好!”

这话听着特耳熟。林尤燕就像一个强势的母亲,硬逼孩子去做一件他不愿意做的事情,还振振有词地说,“这都是为你好!”

她说:“你听我说嘛。有个老来无子的女人,自觉一世做人无可挑剔,她从不和让人生气的人在一起,从不和多事的人在一起,从不和不懂感恩的人在一起,从不和敷衍人的人在一起,从不和谎话连篇的人在一起;平日里老老实实做人,干干净净做事,到头来怎么就落得个无后的下场呢?她死都想不通,就跑了很多寺庙、烧了很多香、捐了很多功德,但没一点屁用。最后她去了普陀山,拜了观自在菩萨,下山时巧遇一位高僧,她就问高僧这是为什么?高僧听了,沉思片刻后,懒懒地回答她道,想来你在前世也是如此。你不欠人家的债,人家也不欠你的债,又怎么得不来今生的孩子呢?”

等了许久,我问:“完了?”

“完了。”

“啥意思?”

“你今世的孽缘,都来自前世的债;而你来世的孽缘,就来自今世的债。明白吗?”

“走吧,走吧,谁知道有没有来世呢。”

“浅薄!你呀,这一生就输在没有信仰上。”

“你有信仰!”

林尤燕没再吭声。在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她一脸凝重,默默地盯着天空的某处。

我说了什么了吗,触痛了她的心事。

这是一个接近月半或十五刚过的日子,从东边升起的月亮很大很圆,它的光芒足以令人间泛起一片如水的朦胧。我和林尤燕冷冷地坐在屋脊上,北风比白天大多了,在黑暗中到处是它的呜咽声。其实,灵魂也会感到寒冷,我缩成一团,呆望着人间渐渐地起了一层白霜,就像我读小学时去县城春游,难得吃到的松花糕上撒的松花粉,香得清冽。

屋里灯光通明,灵堂里只有我孤独地躺在破门板上,没有前妻陪伴,也没有女儿和儿媳妇陪伴,她们都有事情要做,前妻吃过晚饭,有个男人就來偷偷摸摸地把她接走了,但不是下午的那个男人。也不知下午的男人到底怎么样了。女儿和儿媳妇都要照看自己的小孩。只有儿子吃过晚饭后,独自来到灵堂里,站在我脑袋东边的地方。他边嚼着嘴里残存的食物,边从西装里口袋掏出一盒中华软壳烟,抽出两支,一并咬在嘴上,一并点上,猛吸一口,然后取下一支,塞进我的嘴里。我好生激动,这个儿子没有白养。我想吸烟来着,却怎么也吸不了。这次我住院后,依旧偷偷地抽烟,直到我瘫倒在病床上,再也无法爬起来,但我还想抽,病房里是不能抽的,我又去不了外面,我带来的香烟都让前妻没收了,那个难过真叫难过。亲友们按礼数来探望,我见到抽烟的大外甥来了,就死死地盯住他的口袋不放,大外甥摸摸口袋,问我怎么啦,前妻就嘲笑我说,都这个样子了,还想抽烟呢。于是,大外甥就掏出烟壳,抽出一支放在我手上。我呢,就把这支烟偷偷地塞到枕头底下。后来再有亲友来医院,无论外甥还是侄儿,都无一例外地敬我香烟,小气的就一支,大方的就整包,我都藏在枕头底下,结果都好了前妻,让她给抽了。儿子见我嘴里的香烟快熄了,就把他嘴里的那支给了我,而把我的放在他嘴里继续抽。我看到他用舌尖舔了一下过滤嘴——这是从一个死人嘴里取下来的,他想干什么?想品尝一下死亡的滋味吗,还是想辨认一下死亡的味道,但就是这个小动作,竟让我泪流满面。忽然有人在隔壁喊他搓麻将了,儿子匆忙地取下我嘴里的香烟,将两支烟并放在他嘴里猛吸了一口,才一起横放在供品桌上,小偷似地溜走了。

尽管吃晚饭时人连四桌都没满,但夜里搓麻将的人倒有六桌,三桌在隔壁屋里,三桌在小弟家中。奇怪的是,小弟和弟媳妇都不在自己家里,而是在隔壁凑热闹。小弟今夜的手气不是一般的差,他屡搓屡输,大家都笑他手脏,劝他好歇歇了,再输下去连裤子都没了。最后,在弟媳妇的威逼下他站起身来,把位子让给了老婆。

漫漫长夜,我凝视着我的肉身,惊愕于他就是我。

第二天上午,陆续有客人到来,他们都是开车来的,有高级轿车、普通轿车、面包车,还有摩托车、三轮车和电瓶车,车都擅自停在小路前的那片麦地上。昨夜的重霜在太阳下悄悄地融化了,麦地又潮又软,一路路瘦小的麦苗被无情地压入深深浅浅的车辙里,嵌在烂泥里,活像包在馄饨里的葱花馅儿。

它们被碾过一次,又碾过一次……一次又一次,罪过呀!

上午第一个到的是二姐一家。二姐嫁在头蓬,离我家有二十多公里路。是他家老二开的面包车,来了二姐、二姐夫和两个儿子。他家有三个儿子,最小那个过继给了别人家,自然不会来的。二姐夫有哮喘病,一到冬天就犯病,刚才他钻出车门,就吃到一口冷风,不得不猫腰,双手撑在膝盖上,纸薄的身躯弓在路边,不停地咳嗽,震得晨光都一抖一抖的。照他这个架势,非得把他整个肺咳出来才肯罢休。二姐已花发满头,她相信基督,弟媳妇就是她介绍入教的。她一脸冷冰冰的笑容,动不动就高呼上帝保佑。他们等老二停好车,才一起走进院子。儿子忙打香烟。二姐夫咳成那样子,还照旧接过烟,儿子给他点上。他因为抽到中华软壳烟而喜滋滋的,那张刀削的瘦脸因幸福而拧在一起,噘着嘴巴,边咳边抽,边抽边咳。

我看到他们就想到欠款。他们的到来于我而言,就是到来了一张张欠条。我记得欠二姐两万块,欠他家老大两万块,欠老二一万块;总共欠他家五万块。想到这里,我就特别难过,灵魂也有心吗?为什么我好心痛?像有手在撕它。二姐和二姐夫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当年我在上海风光时,叫二姐夫去管门,让他也享点别样的福气——我是指与农民生活完全不同的福气,但他死活不肯去,只和二姐在地里扒食,风里来雨里去,那两万块积蓄可是他们一分分扒回家的。

第二个到的是小妹一家。小妹与那个畜生的妹夫已经离了,在她得了乳腺癌之后,她终于鼓足勇气,和狗日的男人说拜拜,要自己活一把。小妹带着儿子和女儿,也是满满一车。因为儿子和女儿已经成家,都带来了孩子。我欠小妹家也是一屁股债。唉,来的都是欠条。我欠小妹五万块,欠她儿子和女儿两万和三万,总共十万块。

第三个到的是大姐一家。大姐远在百里之外,她一向有长者风度,很有派头地率领四个子女、媳妇女婿等全班人马,齐刷刷地开来了两辆高级轿车——宝马X5和奥迪A5,前呼后拥的。我看到前妻破天荒地快步上前迎接她,儿子也忙着给表兄弟们打烟。大姐已有七十七八岁了吧,她白发稀疏,脸色蜡黄,在女儿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往院子里挪,很多人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她也紧皱着眉头,强颜应付。我知道大姐晕车,不是大事,她轻易不出门。呵呵,我又看到了一大沓欠条。说句良心话,大姐对我是最好的,她前后四次借给我钱,还有她的女儿和两个儿子,都数次借钱给我,我心算了一下,总共欠了大姐家二十二万块。大姐有三个儿子,最小的那个就是在省城国企上班的那个。大姐把家里的积蓄全都借给了我,小儿子在省城买房子时,大姐竟没有一分钱给他。他今天也来了,那个小儿子,还是穿得那么朴素。

半个小时后,我看到大姐搭在女儿肩上,病歪歪地拐去隔壁小弟家,却让弟媳妇给粗暴地拦住了,我也不清楚小弟家和大姐家有什么过节,但老酒能喝两斤、平常貌似豪爽的弟媳妇竟不让她们进去。弟媳妇要她们把迷信的披麻戴孝的东西都除掉了才能进去。她说不吉利的。我知道这是个借口。大姐似乎连生气的劲道都没有,又在女儿的搀扶下,慢慢地回到停车的麦地上,女儿把副驾驶室的座椅摇了下来,让大姐躺在车里休息。唉,我可怜的大姐,赶了百余里路,竟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你注意到了吗?先来的都是你姐妹。”林尤燕说。

“二哥已经不在了。而大哥,呵呵……”我无奈地干笑了两声。

我瞧着亲友们陆续地赶来,除了心堵,就没有别的感觉。

亲友们送来的花圈,从上午起,一路排开去,都快排到我家门前的小路与村际公路口了。他们送来的寿被,也堆得老高老高。但是有什么用呢?最后都是烧了。除了给镇上开寿礼店的老刘赚上一票外,别无用处。真的,如今早就实行火化,就连我出殡的棺材也是纸棺材,你说做人空不空?难怪生前就常听人说,做人是在出空啦,那时候我还不信。

“出空”在我们老家话里,是“什么都没有留下,到头来一场空”的意思。

在所有的親友中,来得最晚的自然是大哥家。大哥家果然远,和大姐家相隔两个乡,也在百里之外,但大哥这个歪嘴巴,凡事都只由他说了算,不论亲友间有大事小事,他哪回早到过了。他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但只来了他和大儿子。他的到来,唯一让我欣慰的是,这只铁公鸡没借给我过一分钱,所以他就不是欠条。唯一的。不过,我还欠着大侄子四万块。我向他借过六万块,在我最贫困潦倒时,大哥就代他大儿子上门来讨债,歪着个嘴巴,把我骂得狗血喷头,我不得不去求前妻,他连前妻也骂,把她骂得号啕大哭,才总算兴高采烈地带回去二万块。

这就是兄弟。都说血液是有毒的,流着同样的毒素,只会伤害更深。

瞧着这张歪嘴巴,我就特仇恨自己,我咋就不让他成为欠条呢?他应该成为最大额度的欠条才对呀!也不知怎么回事,大哥进去后,前妻在屋檐下突然大笑起来,那种古怪的大笑声,把满院子的人都笑蒙了,我就听到不少人在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不过,没过多久,一切就恢复了正常。

远的近的亲的仇的,我的亲友们,借着我的丧礼,好不容易聚到了一起。这些兴高采烈的吊唁者,相互攀比谁开来的车值钱,谁穿戴得富贵,谁打的香烟高级,谁家又发了财,谁家的孩子考上了重点大学,谁找到了好工作……等等,等等。他们都在说说说,但谁也没有在听听听。我知道听人家的荣耀事,想自家的倒霉事,是桩特别难受的事情。对此我深有体会。我知道他们都是债主,他们是来看我最后一眼的,以便确定我是否真的死了,以便确定我是否还有遗产,以便确定我是否有父债子还的可能性。他们猫哭耗子、幸灾乐祸的嘴脸,完全暴露了他们的心声。他们扎堆在那儿重温我的破事,态度专横,用词刻薄,越不堪就越津津乐道,他们如同解剖一只褪白的死鸡,剪刀插入鸡屁眼,剪到鸡肋边,将手伸进鸡肚皮里,把一切都统统给挖了出来。这让我想到了一句话:世上的人,就是一只盛满下水的桶。他们又人人都是诸葛亮,当年他们是如何站得高看得远,就知道我会有今天,人人都规劝过我,告诫过我,但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们说到这儿,都一脸鄙夷地缩起鼻子,瘪嘴乱摇头,表示我已经不可救药。他们以此为乐,用来衡量成功人生与失败人生之间的区别。确切地说,他们从我失败者的身上获得自我成功的巨大乐趣。

他们活像一群红头绿体的屎苍蝇,围着我干瘦的尸体,嗡嗡嗡地唱……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我拉起林尤燕,我说:“行了行了,我们走吧。”

“不等出殡了再走?”

“走吧,我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

林尤燕腾身而起,向上空飞舞。她嘴里轻轻哼唱,幽幽地,像一曲挽歌:“肉身只是一间黑屋子,灵魂就在旁边裹足不前,昨日与今日在倏忽之间……”

我跟在林尤燕身后,我们如同两只大鹏,轻盈地向高空飞去。

“我听说凡是被接去天堂的,都会有一束巨大的光芒从天而降,暖暖的,亮亮的,遍野鲜花盛开,绚丽多彩,香气袭人,升腾的灵魂在暖洋洋的光束中如梦飞舞,就像黄叶儿飘在秋高气爽的阳光里,那种感觉特别美妙……”

“那是去天堂。”

“我们不是去天堂吗?”

奇怪!我们不是一直在向上飞吗?不去天堂能去哪儿?

林尤燕如天女一般向云端飞去,她回头笑道:“笨蛋,凭什么向上就是去天堂?”

“难道还地狱不成?”

“对,我们就是去地狱。”

“啊?!”

我大惊。一时心慌,灵魂有些失控,连翻几个跟斗往下掉。在我的印象中,地狱哪是人呆的地方,那里刀山、火海、血池、油锅……进去就永世不得翻身了。林尤燕见我急速下坠,鱼跃般一个猛子扎下来,迅速赶到我身边,将我拉住,然后带我往上飞。

她说:“你怕什么?”她解释说:“你有所不知,天堂目前人满为患,人人唯利是图,天风日下,一派乌烟瘴气;上面要求改革创新,亟需天才、人才、怪才、歪才、恶才,甚至奴才……只要是才,都要,但就是不要你这种无才的。说句实在话,你呆在天堂也不适合,像你这样既无大善又无大恶,甚至连小善小恶也平凡得掉渣的人,将来还不知被他们怎么欺侮呢?”

“再说,你也没这个资格。”她最后补充道。

“我知道大善能上天堂,难道大恶也能上天堂?”

“怎么不能?你杀一个人是杀人犯,杀一百个人就是将军,无毒不丈夫嘛。再说天堂里那些好佬们,个个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什么阴招使不出来呀,你还是省省吧。”

“那总比下地狱好吧!”

“你也太落伍了吧,这年头凡事都得颠倒看。”林尤燕笑道,“地狱里那才叫一个好呢,里面都是像你这样的人,平庸而又安逸,生活和谐快乐,幸福美满。”

“鬼才信!”

“你去了就知道。”

没办法,我只有跟着她继续向上飞。

不多时,万道金光突然直射而来,但见高大的拱门金碧辉煌,十几名天使手捧鲜花,如迎宾小姐般排立两边,笑容可掬。不问我也知道是天堂到了。林尤燕侧头望了我一眼,在金光闪闪的游龙围墙外继续向上。

我好生纳闷:“怎么还要向上呀?”

林尤燕嘲笑我:“你这个人也太缺乏创意了吧!地狱就不能在天堂之上吗?”

我们依次穿过不同云层,过了一层金光云,又过一层雪白云,最后飞入漆黑云中……“不对呀!”我说,“我坐过飞机,向上的话,云层的次序应该是漆黑云、雪白云,然后是碧空万里……”林尤燕说:“那是人间!”我们终于来到漆黑云背后的地狱。果然不出我所料,地狱所在地暗无天日,门前唯有两盏绿色的鬼火,如黑夜中绿光直射的狼眼睛,吓得我浑身哆嗦。我几乎是被林尤燕逼上前去的,缩着脑袋,不敢正视门前那两位手持狼牙棒的凶神恶煞。林尤燕跟他们低语了两句,只见他们傲慢地点了下头,就凶巴巴地瞪住我,仿佛要把我一口吞了。

林尤燕拍拍我的肩说:“进去吧。”

她的笑容好生诡异,我后退了两步。

她趁我不备,从背后猛地将我一推,我就像在梦里一般,瞬间跌进万丈深渊,直落落地往下掉,我刚刚喊出口的尖叫声,已回响在远远的上空。忽然,我被定身一般。一位凶神恶煞的门卫揪住我的衣领,站到一朵乌云上。他带我步入一座阴森森的大厅。大厅里鸦雀无声,昏暗的鬼火下,我屏息凝视,发现大厅似凡间车站的售票大厅,前面有十几个窗口,每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队。我看到林尤燕找了过来。“你怎么还在?”我惊讶地问。她笑道:“任务还没有结束呀。”押我来的门卫跟她打了声招呼,就走了。我安心了,就埋怨她道:“知道你还在,刚刚我就不用……”她说:“谁知道你呀,我轻轻一推你就跌得那么深。”

我们耐心地排着队。在漫漫的等待中,我问林尤燕这是要干吗?她说是审核和签证。我一听就头皮发麻,那得等多久呀,我在凡间听说过出境办签证之类的麻烦事。她说过去确实麻烦,大厅里挤都挤不进去,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办不成事,但现在简单了,上面把所有部门合并成一个部门,简化了手续,让你最多跑一次。我发现办过手续的人,有的被押进去,有的却被使者带出来。这又是为什么?林尤燕答道:“很简单,进去的下地狱,出来的转世。”

“你看我……”我惴惴不安地问。

“难说。”

终于轮到我了,林尤燕递进去一纸表格,我只刮到一眼,感觉没几个字。漫长一生,最后就剩下几个字。坐在窗内的男人下巴尖尖的,木无表情地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就签了两个字,应该是“合格”吧。盖完章,尖下巴的男人就往电脑上录入表格上的内容。他绝对是个键盘手,只见他手指如雨滴般敲击黑键,嗒嗒嗒……顷刻间就录完了,接着传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从边上的打印机上吐出一张纸来。又是签字,又是盖章,然后就从窗口递出来。我伸手去接,他横了我一眼,也不吭声,只将手中的纸朝我摇摇。林尤燕就说这是给她的。她从我身后伸手接去。接着,又从窗口递出一只小皮箱,这次我不敢接,但林尤燕说是我的,我这才伸手。

“走吧。”林尤燕看过那张交接单后说。

这就完了?前后都不到十分钟嘛。

“怎么樣?”我一直担心着结果。

“冯先生,恭喜你。”林尤燕笑道。

我又问:“怎么样?”

林尤燕拉上我,匆匆挤过满满当当的大厅,她才说:“你要投胎做人了。”

“这么快?”我都不敢相信。

说实话,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林尤燕带着我重又往下飞,那是来时的路,现在又要回去了。

我们抛下漆黑云,抛下雪白云,抛下金光云,再次经过金碧辉煌的天堂,我没有多看,就继续往下飞。飞行中我拎着那只属于我的小皮箱,感觉没什么重量,我偷偷地摇了摇,听到里面咯嗒咯嗒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能问吗?”我小心地问,“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林尤燕说,“但可以肯定,是你的东西。”

“我可以打开来看吗?”

“这个你就不要问我了,”她有些不耐烦,“你自己的东西还用得着问我吗?”

我叫她等一下。我擅自蹲在空中,将小皮箱搁在双膝上,双手按在两边开锁的地方,只听啪啪两声,双锁就开了,我按捺不住莫名的激动,猛地掀开箱盖,皮箱里有一双女式高跟鞋,而且就一双鞋,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乍一看,这是双名贵的皮鞋,玫瑰红,亮晶晶。怎么会是双女鞋呢?我拿起一只,东看西看,发现它没有后跟,我又拿起一只,后跟倒是有的,但前面的褡襻断了。什么意思?我把这双破鞋放回去,盖上皮箱盖,锁上,朝林尤燕张张。

她就站在我身后,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

她说:“看完了,走吧。”

我问:“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

“‘就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温故而知新。”

“脚印?”

“脚印都是鞋留下的。千里之行,始于清理你的破鞋……”

我生气地将小皮箱抛出去,但它又回到我手上。林尤燕说没用的。“你不是叫我清理吗?”我说着又打开小皮箱,抓起鞋子,用尽全力抛出去,但它又“嗖”地飞回小皮箱里。小皮箱也回到我手上,我活像黑社会搞地下交易的联络人,小皮箱像被铐在手腕上。林尤燕这才强调说:“我是指来世。”我只得拎着它,跟着林尤燕继续往下飞。我问我们这是去哪儿?她说上海。“上海?”我心有余悸。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说实话,我还不想这么快就去投胎做人,我觉得做人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好不容易才解脱出来,转眼间又要套进去了。我就有些赖皮地说:“尤燕,我跟你调一下怎么样?我看你们做使者挺潇洒的,到处能跑,还能见到各种人,多有意思呀。”林尤燕说:“我也想呀。我倒是真想投胎做人呢,可这事由不得我。”我说:“你做使者这么久,想想办法呀。”她没好气道:“你以为是在人间呀。”

我和林尤燕来到上海一家医院。

“来世你要做我女儿了。”我朝她调侃道。

“侬说啥?”

“老爸前世的情人不就是来世的女儿吗。”

“老好个。关键是你得继续做男人才行。”

和林尤燕临别在即,我很想谢谢她,但这样一想心里反倒更沉重了。

经过门诊一楼大厅时,林尤燕问我要不要喝一杯?“什么?”我问。她指指大厅角落上的饮水机,免费供应的桶装水。我说我不渴。她说:“那就是孟婆汤。”“啊?”我有些吃惊,“这不是普通的凡水吗?”林尤燕笑道:“我倒给你,就是忘情水。”我说:“算了吧,我也没什么好忘记的。”我走到大厅一侧,朝窗外张望。她问我看什么?我说天气。

她朝窗外张了一眼,就忙拉我走。

林尤燕带我来到三楼的妇产科走廊上,东头最后一间便是产房,门外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短头发油渍渍的,不知多少日子没有洗头了,胸前系着油迹斑斑的灰色围裙,双臂戴着枯黄色袖套,焦急地在产房门口走来走去。林尤燕催我进去,她说:“走呀走呀,你还在等什么?”她又叮咛我:“别忘了前世的脚印!”我竟像女人似地忸怩作态,磨磨蹭蹭地往前走。我也不知怎么的,见到这个摆早餐摊的主儿,竟然满腹怨气,前尘往事如同一记响亮的落地雷,瞬间在我脑海里炸开了,展露无遗。经过他身边时,我冲他疯狂怒吼:“你欠我的钱,现在应该还我了!”但我和他之间,隔了一道镀膜单反玻璃,我看得到他,他却看不到我。他对我视而不见,依旧焦急地在走廊上来来回回,等他老婆生产。

恍惚间,我不由自主地闪入产房。

产房里有护士突然高声喊:“生了生了,是个女小娘。”

【責任编辑 朱 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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