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同之际总理衙门与直省之间的洋货免单和通商章程问题之争1

2019-02-21 07:37许安朝
惠州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总理衙门通商章程

许安朝

(惠州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惠州 516007)

咸丰十年(1860)庚申事变后,清廷为应对外国公使驻京,处理英法入侵的善后事宜,在京师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是为晚清制度变革的开始。总理衙门的设立,改变了鸦片战争以来清朝京师无专管涉外事务衙门的局面,使全国洋务有所责成,局面不同于之前。恭亲王奕訢在奏请设立总理衙门的奏折中,明确总理衙门与直省的关系仿部院与直省之间的平行咨商关系,遵循所谓的“奏咨例”[1],即各省洋务事宜,由疆吏奏明朝廷,同时咨报总理衙门,但总理衙门无权直接向直省下达指令,其准驳意见须经皇帝的认可后,以谕旨的形式下发直省执行,意在职官上内外一体,互相制衡①。由此造成总理衙门有洋务之责,却无统辖各省之权。庚申事变后,新开口岸的设关征税问题,既关乎国家帑项,又牵涉直省利益,成为各省利益纷争的焦点,总理衙门就口岸洋货免单、制定统一的通商章程等问题与各省咨商互动,展现了总理衙门成立初期与直省关系的复杂面相②。

一、免单之争

所谓免单:即洋货进口完税后,洋商欲把货物改销他口,由所在口岸海关发给免单,货物运至他口验单无误后,可免重复征税。

免单意味着洋货初次纳税口岸,代收他口关税,从而导致各口关税不均衡的问题。鸦片战后五口通商时,为便利洋商转运他口,中美《望厦条约》第二十款规定:“合众国民人运货进口,即经纳清税饷,倘有欲将已卸之货运往别口售卖者禀明领事官报海关,检查货税底簿相符,委员验明实系原包原货,并无拆动抽换情弊,即将某货若干担已完税若干之处填入牌照,发该商收执,一面行文别口海关查照。俟该船进口,查验符合,即准开舱出售,免其重纳税饷”[2]。此即所谓洋货改销他口予以免单的权利,中英、中法条约中亦有类似约定。但在实际办理过程中,洋商不但要求洋货免单;其贩运内地的土货在上海纳税后,改运他口销售时,也援引条约要求免单。上海海关据理驳斥,各国领事出面争辩,以“货无两税”为由,坚持认为既然条约并无针对土货专门规定,就应同样免单。不得已,上海海关被迫给予免单,但声辩并非代它口征税;且此后闽、粤、宁波等海关也同样通融办理,给予免单。

但免单使关税集中于一口,给其他口岸造成巨大损失,在晚清财政竭蹶,各省饷需浩繁的背景下,各省为搜括军饷,纷纷在关税上做文章,皆欲截留关税自用。咸丰十一年(1861)四月,浙江巡抚王有龄首先发难,上折对上海关代收宁波关税表示不满,谓:“惟近年各口税银,往往在上海代为收纳,发给免单,仍将税货驶往别口贸易。……然代收别口之税,无关考成,行之日久,易滋流弊”;要求“所有免单认单,概行停止”[3]。驻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亦多次咨报总理衙门,称:“北洋尽收免单,津关几同虚设”,认为“免单流弊甚多,议将免单停止”[4]。为此,清廷将相关奏折交总理衙门和署理通商大臣江苏巡抚薛焕议覆。

总理衙门于咸丰十一年(1861)五月初四日率先上折复奏,指出免单问题,情况复杂,将所有免单一律停止,实不可能,只能变通办理:“如上海收过税钞,而该货改运至宁波销售,其税银仍应拨回宁波,即使上海已经动支,亦将数目报明,作为宁波税课,以免彼赢此绌,其余各口均照此办理。惟天津洋税系专为提作京饷使用,断不可照各口一律办理”[5]。即若关税由上海代征后,由沪关按免单数量将税款拨回宁波等其他免单口岸,以免彼赢此绌。因天津海关所收关税专供京师所用,不在此例。

而薛焕随后于同年九月二十七日上折议覆,拒不承认上海关代征税收,谓:“查洋货进口纳税后改运他口,准给免单,英、法、美三国条约均有明文,本非代收别关税钞,免单自应照章发给”;“兹绎王有龄原奏,似指内地土货复进别口而言”,“然上海止收本关出口税银,给单准免,并不代征别关进口税,王有龄原奏所叙微涉错误”[6]。薛焕拿条约义务说事,认为洋商在何处进口报关纳税,此后又改运他口销售,中国无从干预,只能依约办理免单,并非上海关代收他口税钞,至于免单所造成此赢彼绌,则不能由上海关负责;至于王有龄所谓免单系指土货出口复进口,则上海关更不能担责,因为上海关仅征收出口税,然后给单准免,并不代征进口税。总之,一句话,无论洋货改运他口,还是土货出口复进口,上海关均未代收别口征税。薛焕拒不承认代征别口关税,大概是因为上海肩负着繁重的筹饷责任,唯恐因此担责清偿税款,实有维护本位利益之意味。

沪关征税,各省不满,分歧严重,总署受命调查整顿。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总署上折奏报拟定的解决方案,调查显示,上海等南方各关免单所造成此赢彼绌,数量十分惊人:“乃天津一关,截至本年八月二十六日,竟收过免单银十余万两之多,虽不尽是上海所发,而上海居十之八九;牛庄一口开征以后,截至封河之日止,共收洋税实银二千余两,而免单则有二万余两,亦是上海所发居多,殊属令人不解。若不变通办理,窃恐将来各口仅收免单,不收税银,日久不无流弊”。要求朝廷饬令苏松太道,每三个月一期,将沪关所签发的免单数量及所涉关税银两查明,并造册咨送户部,再“由户部行文各口查对,其所收免单税银如系南省各口,准上海留存以备拨解各省军饷;如所发之单系北洋三口,尽数解交户部分别办理。或由海船或由陆路运解,应归户部咨令该省照办。此外上海代长江所收正税及发给长江免单税银,亦应拨还长江各口,均不准该省擅自动用”[7]。即总理衙门的解决方案仍然是均衡征税,沪关所收南方沿海各口的免单税银,留存上海,以备各省军饷之用;代收长江各口之税银,则拨回各口;代收北方三口之税银,则解交户部。总理衙门所奏被咸丰帝批准,但免单问题,事涉外国,直到同治二年(1863)六月,总理衙门始与英美两国达成协议,免单才在各口停止签发。

二、通商章程之争

免单问题的出现,实系清朝当时尚未制定出一个可供全国遵循的通商税务章程所致。总理衙门虽负洋务专责,但拟定全国统一的税章,对总署来说,仍是个挑战。首先,总理衙门不了解税务知识,很难洞悉流弊;其次,各省情况纷繁复杂,会商协调各省利益更加困难。总理衙门诸臣一度奏请由户部负责此事,但咸丰帝以事涉外国,仍令总署办理,谓:“各口情形不同,恐户部不能悬定,所有各口税务章程,仍著奕訢等悉心酌议具奏,并咨会办理各口通商大臣,各就地方情形妥议具奏”[8]。

总理衙门无奈,只得委托代理总税务司赫德制定税章。赫德游走南方各省,进行实地考察,并与各省疆吏协商。但赫德仅从税务立论,认为税收愈重,走私愈甚,各口“税收之法,又只知加重,不知防私”;建议税章应轻税严征,严防走私,并要求废除所有与税务有碍的旧章税项,比如厘金、茶税、盐饷等[9]。

赫德主张的背后,实际上是税厘冲突。因为关税由总理衙门和户部掌控,用于清廷支付军饷及偿还战争赔款,而厘金、茶税等关系直省财政命脉,赫德的主张无益损害了各省的“地方”利益。各省均避重就轻,专注于厘金而轻视关税。据赫德呈递给总理衙门的禀呈,各地税厘冲突十分严重,以广东洋药厘金和茶厘为例,略述如下:一是关于洋药税厘之争。粤海关税章规定每箱洋药抽税三十两银子,但设在省城广州的洋药厘金总局却规定,每箱洋药加抽五十两厘金,并另规定,凡是先到该局缴纳厘金的,即毋庸赴粤海关纳税,若因此被海关缉拿充公,厘金总局予以赔偿。二是茶叶税厘之争。粤海关茶税的税率是每百斤纳税二两五钱,而厘金总局规定每百斤茶叶仅抽厘五钱,二者悬殊二两之多,且地方官为所有抽厘的茶商的走私活动进行担保,偷漏自然严重。正常年份,广东鹤山的土茶,每年出口纳税六万余两,但自咸丰六年广东厘金总局在鹤山设分局抽收茶厘后,此项茶税几乎全部偷漏,皆经澳门走私出口。咸丰十年(1860)六月,粤海关缉私船拿获走私茶船三只,没收价值一万五千余两银子的茶叶。事发后,茶商绑架厘局委员,围攻鹤山县署衙讨说法,后经两广总督劳崇光出面调停,以粤海关退回茶叶了案[10]。各地官府为征收厘金,公然为走私担保,可见税厘之争的严重,而其背后则是直省利益与国家税务整体利益的博弈。

经过半年的努力,赫德终于初步拟定出适用于长江各口的《长江各口通商暂订章程》十二款和适用于全国的《通商各口通共章程》五款,并由总理衙门于咸丰十一年(1861)十月上奏清廷。此两个章程,均有兼顾直省利益的规定。如《通商各口通共章程》规定,土货出口复进口须加征复进口税,且货物仅限口岸销售,若再进入内地销售,则“逢关纳税,遇卡抽厘”。此举即是照顾直省利益,亦为保护华商生计。

因围剿太平天国的战争仍在进行,为防止洋船接济太平军,《长江各口通商暂订章程》仍规定长江各口税收暂时由上海代征,然后再分解上游鄂、赣等省以济军饷,即“长江应收进出口正税及土货复进口半税,现令均在上海完交,应请饬下江苏巡抚,将上海代收长江各税,每届三月一结之期,分别解往湖北、江西二省以济军饷。至洋人自内地卖洋货买土货,现已分别议定,或照约交一子税,免其重征;或照内地逢关纳税,遇卡抽厘”[11]。此一规定,显然是照顾上游湖北、江西等省的饷需。

但湖广总督官文、湖南巡抚毛鸿宾对长江章程仍然不满,二人均针对长江税收在上海完纳这一点发难,认为窒碍难行,要求另议。官文指出:“查自洋商入长江后,内地货物日渐昂贵,华商生计顿减,厘税日见短绌,目前大有碍于军需,日后更为民生之害”;若“照章办理,则长江无可立之关,无可征之税,并无可查之货”;要求“汉口、九江照海关例就地收税,各清各款,按季报部,以免牵混,可除百弊,可杜后患,可垂久远”[12]。毛鸿宾认为:“长江三口深入内地三千余里,仍悉毁其防维,听从往来贸易,无所稽查,而虚归其利于上海”;“臣恐所以为上海计者其得甚微,所以为长江三口计者其失甚大”[13]。要求将长江各口交两江总督曾国藩派员征税,以昭实际。官、毛二人均从直省利益出发,顾及本省民生、饷需,要求议改,显然对总理衙门上海收税、拨还上游省份的方案不放心。毛鸿宾作为湘系督抚,更径直要求将长江收税之权交给曾国藩。而此后不久,江苏巡抚李鸿章于同年六月以上海军饷竭蹶为由,奏请截留汉口、九江两关关税[14],更加剧了湖北等省对总理衙门方案的不信任,因而官文坚决要求在汉口设关征税。

不得已,总理衙门奏派总税务司赫德亲赴湖北与官文协商议改长江章程事宜,并解释制定长江章程兼顾收税与“防贼”的苦衷,谓:“今既欲收税饷之利,又欲防济贼之害,再四筹思,别无他策,惟有于明定章程之中,暗寓牵制之法,庶利害两不相妨”[15]。总理衙门坚持认为上海征税有利于防范洋船接济太平军。英国公使卜鲁士(Sir Frederick Bruce)对直省利益纷争洞若观火,认为:“至湖广总督官所拟各条,本大臣详加察夺,想其所愿者似以本省与外国通商之税,全数悉归本省藩库为益”[16]。卜鲁士表示,英国对此不持成见,但指出在汉口征税,洋船即可以直接顺江出海,毋庸再经上海关核查,可能对遏制“洋船济贼”不利。

赫德于同治元年(1862)五月抵鄂,与官文反复筹商,最终定议。湖北出口以茶叶为大宗,而茶叶贸易有季节性,每年夏秋季是茶叶贸易的畅旺期。因此新章规定:“先拟江汉关自本年七月初一日起,将正、半各税及子口税,一并照更定新章试办征收;其六月以前长江货税仍由沪上海关代征,分别拨解”[17]。即新章程同意汉口开关征税,其规定的当年七月一日开征时间充分照顾湖北茶叶贸易之特殊情况;同时新章又添入相应的防范“洋船济贼”措施。

湖南的情况比较特殊,湖南贸易亦以茶叶为大宗,咸丰六年(1856)为济军饷,开始抽收茶叶厘捐;咸丰十一年(1861),曾国藩在湖南设立东征厘局,每箱茶叶又加收三钱。湖南茶叶外销,大致有两条线路,或经长江东运出口,或南下广东出口。同在咸丰十一年,广东巡抚耆龄奏请征收湖南过境茶叶落地税,而洋商赴湖南内地贩茶,手持苏松太道照会,声称“正杂各税概归上海征收”,拒绝在湖南纳税。如此不仅影响湖南茶叶贸易,更削弱其税收。为此毛鸿宾上折反对广东征收落地税,同时援引条约,拟将洋商茶叶厘捐改为子口税,在湖南岳州就地征收,以裕税饷,亦杜洋商狡辩[18]。清廷谕令由官文将此折归入长江通商章程一并妥议。而赫德认为,岳州非通商口岸,按约不能征收子口税,但为照顾湖南饷项支绌的现实,变通为湖南之子口税,由湖北江汉关出具报单,由洋商持单在湖南厘卡完税,再将报单交还江汉关核销[19]。如此既能以江汉关的名义征收子口税以符条约,又能将税收留在湖南。

至此,长江通商章程经官文与赫德妥议变通后,由官文咨报总理衙门,后经总理衙门照会英国驻华公使议定,始奏请实施,至此长江各口自行开关征税。

三、结语

总理衙门的设立,使清朝全国洋务交涉有所责成,局面不同于之前。但总理衙门虽有洋务专责,却并无统辖直省之权,遇事须与各省疆吏平行会商,奉旨而行。因洋务识见与利益、立场不同,造成总理衙门与直省双方龃龉不断,互相掣肘,咸同之际的洋货免单与各省税厘之争等问题,典型地反映了这一特点,并影响此后总理衙门与直省关系的演进,其经验教训值得深思。

注释:

①清代皇朝体制在官制设置上有内外之分,意在内外一体制衡,与强调“上下贯注”的西方近代宪政体制下的“中央与地方关系”有别。(参见关晓红《从幕府到职官:清季外官改制的转型与困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14年版,第28-34页。)

②学界既往研究在讨论晚清督抚权势变迁时,曾涉及总理衙门与直省之关系问题,但多从“中央与地方关系”等视角立论,对清代的内外官制似有误解;而且多系宏观研究。其重要者如下:刘伟《晚清督抚政治:中央与地方关系研究》,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10-355页。贾小叶《晚晴大变局中督抚的历史角色——以中东部若干督抚为中心的研究》,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邱涛《咸同年间清廷与湘淮集团权力格局之变迁》,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78-3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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