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翻译:傅氏莎学的理路与进境

2019-02-21 11:07王翰颖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莎剧圣经译本

王翰颖

(曲阜师范大学 中文系,山东 济宁 273165)

2018年无疑是莎士比亚作品译介的丰收之年,自2012年起即立志以一己之力新译《莎士比亚全集》的傅光明所译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威尼斯商人》《哈姆雷特》《奥赛罗》——四部经典莎剧同步面世,与2017年梓行的莎士比亚研究专著《天地一莎翁: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交相辉映。也正是在此年,傅光明又推出了以全新视角解读莎士比亚四大喜剧的《戏梦一莎翁:莎士比亚的喜剧世界》,预示着傅译莎剧第二辑即将呈现于世人面前。

傅光明的新译以一旧(“牛津版”)和三新(“皇家版”“新剑桥版”“贝七版”)多个版本的莎士比亚作品为版本依据①“牛津版”是梁实秋当年译莎所选用的克以格在1891年编定的牛津本,现代白话,收录莎士比亚所写的全部剧本和十四行诗,加上莎士比亚生平介绍,合集成一本书;“皇家版”是强纳森•贝兹主编的《莎士比亚全集》,是英国皇家剧团演出莎剧的“演出本”版,此版本堪称是“版本学”的考究之作;“新剑桥版”是布莱恩•吉朋斯主编的《新剑桥版莎士比亚全集》,此版本强调莎剧演出历史以及观众的接受度;“贝七版”是美国前莎士比亚学会会长贝文敦主编的《莎士比亚全集》,此版本堪称最友善读者的版本,因为贝文敦的注释简单易懂,还有历史、文化相关的导读文章。参见陈淑芬《台湾莎学视角论傅新译“莎士比亚戏剧”与新“傅莎学”》,《名作欣赏》2018年第28期,第94——101页。,并运用大量莎士比亚研究的最新成果。“傅译莎剧”在译本主体外,还辅以详细的剧本导读,对原著进行系统的考据和诠释。有学者认为:“傅光明因翻译莎士比亚,大量参阅国内外莎学著作,为帮助不谙英语的读者,写下好几十万字的导读文章,形成了独树一家的‘傅莎学’成就,特别是莎译和《圣经》互文的莎学与莎译和‘原型故事’互文的莎学两学门。”[1]。除独立的长篇导读外,傅光明还通过大量的注释,对正文进行补充说明,在保证正文文本流畅自然、贴近汉语表达习惯的同时,对细微的“不对等”处进行标注,使跨语际、跨文化的翻译更趋透明。

事实上,旧译中存在的不准确或不透明的问题,直接影响到中国莎士比亚研究的质量,就此而论,傅光明重译《莎士比亚全集》这一行为本身,就包含着对现有莎士比亚译本质量和研究水平的反思,新译的意义绝不仅限于产生更优的译本,而是以先进的翻译理念为根底,以“傅译莎剧”为基点,凝练成别有洞天的“傅氏莎学”,全面促进莎士比亚戏剧译本的生产与研究。注释是新译本的一大亮点,以新译《奥赛罗》的台词解说为例:

“而我,——上帝瞎了眼!——只在这摩尔人的麾下混上一个掌旗官。”[2]7

傅光明对“上帝瞎了眼”所作的注释是:“原文为god bless the mark,原指在要说出什么不敬或亵渎词语之前先表示道歉,可直译为:上帝保佑这个头衔;也可译为:恕我直言;别见怪。”[2]7“上帝瞎了眼”这句译文与直译有出入,但恰恰符合伊阿古的性格,亵渎神灵的谈吐将这个小人的嘴脸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在跨语际对等成立的范围内,充分展现了语言的弹性,激发了译文的活力,使之最大限度地参与到戏剧人物的性格塑造中。

接触过原著的读者都知道,莎士比亚戏剧的遣词造句常常是意味深长的,双关等技巧的运用构成其重要的艺术特色,新译注释的功能还在于灵活地展现译者对原著词句的多义与双关的理解,便于读者理解伊丽莎白一世执政时期出现的文本之原义。比如,新译将《奥赛罗》中出现的“以圣母起誓”解释为:“Marry,以圣母玛利亚起誓。伊阿古在此是故意用Marry(玛利亚)与married(已婚)的双关意。”[2]21“以圣母起誓”凸显了当时宗教感之强烈,旧译本几乎都按转义处理,比如将“以圣母玛利亚起誓”译为“真的”,对此,傅光明的处理方式却大相径庭,在鲜活的日常话语里,充分张扬了莎士比亚时代的市井情态。

此外,傅光明还擅长通过比较莎士比亚原著诸版本间的差异,寻求最准确的汉语译文,这一点也呈现在其译本的注释之中,如“以上帝的伤口起誓”对应的注释为:“原文为Zounds! By God’s(Christ’s)wounds.愤怒的诅咒语,原意为:以上帝(或基督)的伤口起誓。在第一对开本中,没有出现zounds一词。此处也或译为:天大的事!”[2]11注释涉及不同版本间的流变,在小处亦可见译者扎实的考据,足见新译的巧思。通过翻译实践,莎剧的诸位译者也是各有心得,其中不无参差之处。通过注释的形式,新译本不断开放边界,形成与诸种旧译版本的有效“对话”。以《奥赛罗》中“我并不是真实的我”所对应的注释为例:

I am not I am.还可译为:我才不是那种把心挂在袖口让乌鸦啄食之人;或:我不是那种守不住秘密的人。朱生豪译为:世人所知道的我,并不是实在的我。梁实秋译为:我不是像我表面上这样的一个人。孙大雨译为:我不是我这般模样。《圣经•旧约•出埃及记》3∶13-14:要到以色列人那里去的摩西询问上帝的名字,上帝对摩西说:“I am who I am.”(我是创始成终的主宰;或:我是自有永有的。)并要摩西对以色列人说:那位叫创始成终的主宰差我到你们这里。伊阿古想说:“我不是自有永有的”,即现在的我不是我该有的样子。[2]9

通过注释,傅光明不仅对“I am not I am”在《圣经》中的出处进行了追溯,还完成了与此前出现的三种译本的对照。以苏珊•巴斯奈特和勒菲弗尔提出“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为标志,翻译学科在20世纪90年代进入了新的阶段。显然,翻译是跨语际的,更是跨文化的,这就意味着成功的翻译必然要建立在对原著的文化背景进行深入解析的基础之上。具体到莎士比亚戏剧,其浓郁的宗教底色是不能忽略的,“莎士比亚在他成为莎士比亚之前、之时、之后,作为女王治下的一名英格兰国民,都必须遵守女王制定、颁布的宗教规范”,“莎士比亚戏剧与《圣经》,既是一种在他生命过程中由耳濡目染而孕育成的自然关系,同时也是一种源自《圣经》文学并深受其滋养的艺术关系”。[3]32傅光明意识到中国自古以来并未形成与伊丽莎白一世时期近似的宗教氛围,《圣经》在华的传播也一直局限于相对狭窄的范围内,中国读者很难全面把握隐现于莎士比亚戏剧之中的《圣经》的印记。因此,新译本在钩沉剧本中潜藏的《圣经》典故一事上分外用力,不仅在导读中充分考量《圣经》对某一剧本的整体影响,还在译文中随时加注,指出《圣经》与剧本细节的对应关系。比如,《奥赛罗》中的“以基督的伤口起誓!先生,原来您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魔鬼叫您侍奉上帝,您就偏不信上帝”[2]12,对应的就是“《新约•马太福音》4∶8-11,魔鬼带耶稣上了一座很高的山,把世上万国和它们的荣华都给他看。魔鬼说:‘如果你跪下来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给你。’耶稣回答:‘撒旦,走开!’《圣经》说:‘要拜主——你的上帝,只可敬奉她。’于是,魔鬼离开了耶稣,天使就来伺候他。”傅光明认为此处或是对此典的逆向运用。[2]12这一类注释的频繁出现,凸显了新译的文化张力。

梁实秋、朱生豪、卞之琳、孙大雨、方平等译者均曾不同程度地涉足莎士比亚戏剧的翻译实践,形成了风格各异的莎剧中译本,“但如何将莎士比亚的诗剧语言,用现代白话‘原汁原味’地来表达,始终存在挑战”[4]4,译出“原味儿莎”,是“傅译莎剧”的宗旨。

有译者认为将莎士比亚诗剧翻译成诗歌的形式,是对诗剧形式的完美再现,一些通行已久的莎剧中译本,在译文表述方面都据此作出尝试。莎士比亚的戏剧固然要归为诗剧,但有些旧译过分强调原剧中诗的形式,形成押韵牵强、徒有其表的所谓“以诗译诗”的莎译风格。在傅光明看来,若徒有中文诗体形式的机械对应而几无诗意,把诗剧的诗意译没,便是失败的翻译。如《天地一莎翁: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致谢部分中所言:

在译文上,若完全以中文的诗体形式与莎士比亚的诗剧原作一一对应,无疑会影响现代中文阅读之流畅……(新译的译本格式)对莎士比亚原剧中的无韵戏文采用散文体,并努力使译文具有散文诗的文调韵致;而对韵诗戏文以及众多在人物独白、对话中或结尾处出现的两联句韵诗,一律以中文诗体对应。朱生豪译本,多是把两联句的韵诗并入散文体。同时,新译韵诗,也不在字数上像朱译本那样刻意追求每行十个字的整体划一,而是按照对戏文原意忠实理解之考量来决定字数。[3]542

鉴于中、英两种语言在音韵等方面的特质,译文文体不可能形成绝对的“对等”,实际上,莎剧常用的五步抑扬格,在中文里就根本无法实现严格的对应。新译本以韵诗译诗(尽量押韵),散体译散,无韵诗则译成散文诗(即以语言内在的张力、韵律、节奏来表现)。在承认语言差异的基础上追求尽可能的“跨语际”的诗意呈现,是新译本取得的巨大进步。在最大化地保留诗意之外,新译亦最大化地呈现原著之“韵”,以罗密欧和朱丽叶定情时的诗句为例:

Romeo If I profane with my unworthiest hand

This holy shrine,the gentle fine is this,

My lips,two blushing pilgrims,ready stand

To smooth that rough touch with a tender kiss.

Juliet Good pilgrim,you do wrong your hand too much,

Which mannerly devotion shows in this,

For saints have hands that pilgrims’ hands do touch,

Romeo Have not saints lips,and holy palmers too?

Juliet Ay,pilgrim,lips that they must use in prayer.

Romeo O,then,dear saint,let lips do what hands do;

They pray; grant thou,lest faith turn to despair.

Juliet Saints do not move,though grant for prayers’ sake.

Romeo Then move not,while my prayer’s effect I take.[4]15

罗密欧和朱丽叶的一问一答,自然构成了莎士比亚所擅长的十四行诗,傅光明将其译为:

传统工程测绘极易受到地形条件及障碍物的影响,造成测绘数据出现误差,无法满足后期施工要求。但GPS测绘技术主要采用接受及分析卫星信号的方式实现测量,不必受到天气、温度等影响,只要满足观测条件,就可实现全天候的连续观测,大大提升了工程测量工作效率。

罗密欧 要是我用这一双尘世之手的卑微

把这圣洁的庙宇亵渎,我要救赎,

让香客含羞的嘴唇赦免温存之罪,

让那轻柔之吻抚平我牵手的粗鲁。

朱丽叶 虔诚的香客,别这样怪罪这牵握,

牵手原本是香客表示由衷的虔诚。

因为圣徒的手可以由香客去触摸,

与圣洁手掌相握便是香客的亲吻。

罗密欧 圣徒只有圣洁的手掌,不长嘴唇?

朱丽叶 啊,香客,祈祷时嘴唇便派上用场。

罗密欧 哦,圣徒,让嘴唇替代手的温润,

恳请你不要让双唇的信仰变失望。

朱丽叶 你的恳请获允准,圣徒恭候祷告。

罗密欧 圣徒别移动脚步,我会前来领教。[4]15

如傅光明所言,“此处的十四行诗,我按照英文的押韵方式,完全用中文押上了,还是挺难的。以朱译为例,虽以诗体来译,有五句没押上”[4]15。新译本对原著“诗”味的体现慎重而节制,总体上倾向于适度的“归化”,这种“度”的拿捏,颇见译者功底。在尽力还原莎剧的诗意和音韵外,傅光明也追求形成更准确的译文,如《哈姆雷特》中老国王的自陈:

这种提取了麻风病毒的汁液,对人体的血液是如此致命,它像水银一样迅速流过全身所有的血管,清新、健全的血液便仿佛突然把醋酸滴到了牛奶里,瞬间凝固起来,原本光滑的皮肤先是立即起了一层皮疹,然后就像最可怕的麻风病人那样,浑身结满了肮脏得看一眼就会令人作呕的硬皮。这样,睡梦之中,兄弟的一只手,一下子就把我的生命、我的王冠、我的王后全夺走了。[5]

在朱生豪和梁实秋的译本中,均漏掉了对克劳迪斯提取毒液过程的描述,但这恰恰是不应省略的,克劳迪斯选择以这种毒液实施谋杀,不仅能够夺取其兄长的性命,还使其亡故后的形象变得异常丑恶,以利于自己骗娶寡嫂,其人心地的恶毒不言而喻。

此外,对于通俗浅显的台词,傅光明坚持尽量不使用中文成语翻译,因为中文成语在中国文化里自有别样的意蕴,同时亦不多用欧化句式。以《亨利四世》中福斯塔夫的一句台词的翻译为例,在“第一对开本”(A)和“牛津版”(B)中,这句台词分别为:

(A)Falstaff:Well,mayst thou have the spirit of persuasion and he the ears of profiting,that what thou speakest may move and what he hears may be believed.

(B)Falstaff:Well,God give thee the spirit of persuasion,and him the ears of profiting,that what thou speakest may move,and what he hears may be believed.[4]5

诸种译文也风格迥异,聊举数例:

好吧,愿上帝给你一套劝人的本领,给他一双受教的耳朵,好让你说的话使得他受感动,他听见的话使得他信服。(梁实秋译)

好吧,愿上帝给你三寸不烂的舌头,给他给受善言的耳朵;使你说的能够打动,他听的能够接受。(吴兴华译)

好吧,上帝保佑你,愿你能谆谆善诱,愿他那耳朵能察纳忠言;愿你的话能动人心弦,愿他听了能心悦诚服。(孙法理译)

那好,但愿你的嘴循循善诱,他的耳朵言听计从,你的话叫他心动,令他信服,如此这般。(张顺赴译)[4]5

在傅光明看来,上述译文均不够“明白如话”,他结合“第一对开本”和“牛津版”的文义,形成了自己的译文:“好吧,愿上帝叫你有说服力,他的耳朵又肯听劝;愿你的话叫他动心,让他一听就信。”[4]6这种译法不仅更接近当前汉语的表达方式,也更贴近福斯塔夫的人物设定。

一人一戏梦,戏梦译莎翁,将莎翁戏剧全数新译,是一段注定漫长的旅程,其间冷暖自知。傅光明说过:“这是一段浮躁、喧哗、骚动的尘世,我的余生,只想‘三心’(安心、静心、潜心)‘二意’(执意、刻意)地完成新译莎翁这么一件值得付出整个身心的事。”[3]11译者不吝将生命中最饱满的时光托付于莎剧新译事业,其心意又岂止“三心”。面对莎翁名剧,傅光明自有端正的一份匠心在,有匠心而无匠气,终有如是这般风光旖旎的译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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