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子和他的诗歌世界

2019-03-03 15:48◎雨
语言与文化论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海子诗人诗歌

◎雨 田

2009年3月26日是诗人海子逝世20周年的纪念日。我在西南科技大学主持“诗意的春天——纪念诗人海子逝世20周年诗歌朗诵会”时,开始就朗诵这首《亚洲铜》,在这里我同样将《亚洲铜》作为今天的开场白:

亚洲铜 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 亚洲铜

爱怀疑和飞翔的是鸟 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 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 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 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 穿上它吧

亚洲铜 亚洲铜

击鼓之后 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一、我看海子的诗歌

海子的《亚洲铜》是1985年我在由四川省东方文化研究学会、整体主义研究学会主办的《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上读到的。同时,这本《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上刊载有北岛、杨炼、顾城、徐敬亚、周伦佑、欧阳江河、廖亦武、岛子、赵琼、翟永明等40多位诗人的原创作品和翻译诗歌。在这之前,我从未读过海子的诗歌,也不知道中国有叫海子的诗人。

《亚洲铜》是海子的成名作,也是最早为海子带来广泛声誉且奠定他日后在中国诗坛重要地位的杰出诗篇。全诗所包蕴的深邃丰富的历史文化及生命情感内涵,使它在海子数量众多的充满纯粹抒情色彩的诗篇中显得卓尔不凡,分外引人瞩目。作为一个统领全篇的核心意象,“亚洲铜”在此具有深刻的双重象征含义,它既是贫穷祖国形象的精妙比喻(“亚洲铜”在视觉形象上容易让人联想起北方贫瘠广袤的黄土地,而海子本人又常常把北方当成心目中的祖国),同时又是民族传统文化的形象命名与概括(“亚洲铜”这个名称具有浓厚的东方色彩),表达了诗人对于民族苦难生存景况的深沉广阔的文化反思。

全诗分四节,海子在第一节就点出“亚洲铜”(黄土地)是“祖父”“父亲”和“我”的“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暗示出贫瘠的黄土地是我们世世代代无法逃避的生存背景,它饱含了我们命运中的全部苦难、屈辱与辛酸;他在第二节则用“青草”在海水“淹没一切”的荒凉背景中“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这一自然意象,传达了诗人对于民族苦难命运内在的深沉思索以及隐秘的反抗意向;而第三节顺承第二节的思想脉络,通过“白鸽子”转化成“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的大胆联想,以及“穿上它们”的热烈恳求,流露了诗人对于以屈原为代表的、为着祖国的幸福前途而不惮勇敢殉身的崇高人格的由衷敬慕与礼赞;第四节对前三节所表达的思想感情给予进一步的深化,它通过一场想象中的“击鼓”舞蹈(仪式舞)所呈现出来的表面狂欢图景,与内在深层的痛苦中传达出我们对于生命和生存的虔诚祈祷与美好憧憬,有力地揭示了作品的深刻主题。

《亚洲铜》意象鲜明生动,画面感强,联想丰富而大胆,比如“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节奏张弛有效,极具情绪感染效果,与作品深刻的思想性堪称互映生辉,构成了《亚洲铜》的艺术魅力。

有写作经验的作者都清楚,“反复”是诗歌创作中常见的现象,它是诗人抒发情感的方式,而这种方式又是通过语言形式体现出来的。所谓反复,是指诗歌的段落之间由相同或相近的诗句,造成一种连环性的效果,一层一层地、层层递进地抒发感情。诗歌具有一唱三叹的特点,所以运用反复手法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已经形成一种套路,一般性的运用已经使人觉得不新鲜。因此,这方面需要有作为的诗人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地推陈出新。海子无疑是具有这样素质和能力的一位诗人。下面,让我们来看看海子1980年写的这首《九月》吧: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无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九月》便运用了反复手法,但是和以往诗人的用法不一样,用得非常自如,出神入化,使人浑然不觉。短诗只有十行,却用了两种反复。一处是“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这一句,先在首段中间出现,随后又在首段末尾出现,接下来又在第二段第三句出现反复。此诗的第二处反复是两段的段首部分,显得更加隐蔽,因为不是整个句子重复,而是部分词语“死亡”“野花一片”重复出现,也可以说是意象的反复。短短十行诗,创造了反复手法的新形式,是值得更年轻的一代诗歌写作者认真体会和仔细研究的。

海子无疑是这个时代青年诗人中最具有才华的诗人之一,在他短短的25年生命历程中,严格地说是1982—1989年不到7年的时间里,他创作了以诗歌为主的近2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其中很大一部分诗歌在青年人中广为传阅。由他的同学、诗人西川编选,作家出版社在2009年3月出版的《海子诗全集》是迄今最全面的选集。该全集除收录海子的抒情短诗、长诗诗剧、诗学提纲、日记小说外,还补充有他的早期诗作、散佚作品,诗歌异文、手稿画作等。

1985年底,我从《亚洲铜》开始第一次接触到海子的诗歌时,我认为海子是天才性的诗人。他的《村庄》《秋》《九月》《四姐妹》等作品是值得反复吟诵的佳作。过去了的很多个夜晚,是“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这些诗句伴随着我度过的。

90年代,不少青年诗人仿效海子的诗歌,其作品表现出了十分明显的“海子风格”,“马匹”“泪水”“雨水”“野花”“麦地”“山冈”“草原”“死亡”“荒凉”“王”“姐姐”随处可见,但他们学习不到海子诗歌中的那种黑暗、悲伤与绝望,因为诗人的内心世界和悲伤与绝望本来就是只能靠自己体验而是无法复制印的。

因为对海子作品的喜爱,这里我只能把部分注意力停留在了海子的诗歌上。

海子作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入选中学语文教材令我欣慰。中国新诗发展至今已有近百年历史,在这百年中,出现了大量优秀之作,而青少年却对现代诗越来越陌生,不能说与教材中所选的作品老化、跟不上人们的审美需求无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不长,现引用如下: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从明天起,和第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第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1.4 统计学方法 采用SPSS 19.0统计学软件对数据进行处理。计数资料以例(百分率)表示,组间比较采用χ2检验。以P<0.05为差异有统计学意义。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海子代表作,它语言优美,意蕴悠远。但从艺术角度上说,这只能算是海子中上水平的作品。在我的印象中,海子还有不少作品比这首诗艺术含金量更高,但这些作品要么太长,如《弥赛亚》《祖国》;要么太短,如《村庄》《秋》,虽然之后也被列入高中二年级语文的辅助阅读篇目;要么“消沉”得近乎绝望,不利于青少年的身心健康成长,如《春天,十个海子》《九月》《七月不远》;要么深情得足以令人想入非非(不入选的理由可能和前面一样),如《四姐妹》《日记》;还有的太热烈,如《麦地与诗人》;太“先锋”,如《黑夜的献诗》《找钟》……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海子那些充满了死亡、黑暗、宿命、忧伤的诗歌中少有的语言干净优美、节奏明快(特别是最后一节,明快得近乎俗气)、主题健康向上(考虑到读者主要是高中生,教材编者有必要把这一点放在首位)的一首。在海子的诗歌中,具有与其相近质地的,大约只有《幸福的一日,致秋天的花楸树》《祖国,或以梦为马》等有限的几首。所以,教材的编选者在选海子的诗时也是费尽苦心的,可能是多种因素折中的结果。

选择海子的作品进入中学语文教材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呢?是编者对诗歌形式的理解问题——比如我们通常所认为的诗歌要讲究语言优美、意象贴切、意境优美等,海子的诗歌几乎都满足了这些条件——还是想抓住海子传奇的生活经历这一“卖点”?如果是在“选人”而不是“选诗”,那也还罢了,如果是“选诗”,那么北岛、杨炼、多多、西川、欧阳江河、周伦佑、廖亦武、翟永明、雨田、于坚、韩东等人就不应被忽视。这些诗人创作了很多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优秀的作品。更令人担忧的是,这首诗已被好心人谱成了歌曲,有一次我偶然听到过,曲作者把好端端的一首诗给糟蹋了,它变得深情而近于矫情,而实际这首诗的情感底蕴应该平和而淡泊。在“歌迷”多如牛毛而“诗迷”凤毛麟角的今天,再优秀的诗歌也不会比四流歌曲更受人关注,中学校园更是如此——对于这首诗歌,学生们是否会像平常日子一样,以看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代替了对原著的阅读?我还担心中学教师对诗歌的理解能力,不能进行更为精到的讲解,从而无法让学生对作为“流行歌曲”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作为诗歌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区分开来。

从诗歌风格而言,也在遗憾之处。既然选了一首“华美”的诗作为教材,为什么不再选一首有思想性的诗呢?80年代中期以来,此类作品的影响并不比以海子为代表的那一类诗歌小,比如于坚的《对一只乌鸦的命名》、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西川的《夜晚穿过广场》和雨田的长诗《麦地》早已成为公认的经典,在诗歌发展史的意义以及在文坛上的影响都不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下,它们进入中学教材资格绰绰有余。

从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中学语文教材选取了海子的诗歌是试探性的、有所保留的,除了考虑诗人的影响,更考虑作品的风格意蕴等方面的因素。当然,应该肯定的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入选,是向前迈了一步,至于更为精到、更能体现中国现代诗发展大潮的作品的入选,我们不妨寄希望于下一次。

其实,只要我们回顾一下近年来国人的生活及纯文学状况,就可知道海子的诗的受欢迎并不是偶然的。一方面,人们腰包渐鼓,精神领域却闹饥荒,他们开始意识到文化品位的重要,开始寻找真正能浸润灵魂的佳作,但正因为商业的冲击,严肃作家们要么一窝蜂地改写通俗小说、纪实小说,要么就退缩到书斋里埋头创作脱离现实、曲高和寡的“探索性作品”。这时候,海子那空灵明快、意境高远、充满乡村气息的诗歌引起了他们的注目,另一方面,青年人中热爱海子诗歌者极多,他们对这个早逝的诗才心怀敬意,而对海子所知不多的更年轻的一群也不会放过了解这位传奇诗人的机会。

海子离去我们将近21年了,可是,死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些年里,尽管诗坛风起云涌,各种“流派”和“主义”争奇斗妍;尽管商海的潮流时时冲撞着诗人们颠沛的灵魂,但海子纯粹的歌声一直没有被淹没,甚至更为清晰。是啊,垃圾永远无法理解金子的美,开在俗物中的鲜花只能更鲜艳。80多年前,我国著名诗人臧克家曾写下他的代表作《有的人》:“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今天重读这首诗,我觉得好像也完全适用于海子——这个大地之子。

二、海子与四川诗人的交往

其实,海子没有来成都之前就与四川诗人徐泳有过交往。这个叫徐泳的诗人,原籍四川万源县,1983年四川省高考文科状元进入北大。徐泳和海子同年,大约是1986年春夏之间,徐泳去拜访海子,还在昌平住了好几天,两人还一起步行到过十三陵,一路上谈论诗歌。徐泳当时是北大《启明星》主编,写过80年代有影响的诗歌《矮种马》。1987年大学毕业,徐泳被分配《四川日报》社工作。20世纪80年代末,地属达县的《巴山文艺》的刊中刊《启明星诗卷》突然大量发表国内最为前卫的一批诗人的作品,也是他替《巴山文艺》主编李祖星代为约稿的。

80年代,中国的诗歌重镇除了北京就是四川。1988年3月,海子带着自己的《土地篇》来到四川,他此行的目的是想会一会之前通过书信联系的四川诗人们,想听听他们的意见。那时流行“以诗会友”。海子那次在四川面见了众多在中国诗坛有影响的四川诗人,和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谈论诗歌话题。

3月底海子到达成都时,住在四川诗人尚仲敏的家里。尚仲敏当时在成都水电学校教书,有一间房子,一张床,在大概一周的时间里,他几乎与海子朝夕相处。白天他带着海子去拜访成都诗人杨黎、万夏、翟永明等;到了晚上,两个人买些下酒菜,就着1.10元一瓶的沱牌曲酒通宵达旦地长谈,有时一起打坐、冥想,试着用意念和禅语交流。但是海子却遭到了四川诗人的批评,幸亏当时尚仲敏给了他鼓励。回到北京以后,他对骆一禾说“跟他们谈不下去”。至于后来尚仲敏公开发表了一篇措辞严厉的批评文章,使海子发出“人怎么是这样的呢?”的感慨。

那次四川之行,欧阳江河认识了海子。欧阳江河当时住在四川省军区大院,当时他是军区政治宣传干事,能够大段大段地背诵读过的深奥的理论书中的内容,而且让人感不到是在背诵,好像那些内容都是他思考出来的。从80年代的《悬棺》《玻璃工厂》《汉英之间》起,欧阳江河的诗歌写作强调思辨上的奇崛复杂及语言上的异质混成,强调个人经验与公共现实的深度联系。欧阳江河当时刚从北京回来,和海子的同学、《十月》的编辑骆一禾见过面。

后来欧阳江河回忆,是《四川工人日报》的钟鸣把海子带到他那里去的,去前海子在和石光华、万夏他们几个喝酒。石光华、尚仲敏他们几个就批判他的长诗《土地篇》,弄得海子很难受,就喝了很多酒。海子本来把这首诗带到成都来,是因为在北京得不到承认,想在成都找同行承认。他拿到欧阳江河这儿来,欧阳江河认为海子最好的诗是他的短诗,但是当时欧阳江河看了这首诗之后倒觉得这首长诗尽管不成熟,还是体现了一种抱负。海子到欧阳江河那儿的时候酒也有点喝多了,就在欧阳江河那儿倾诉苦衷,然后在那儿发牢骚。他们谈了两个小时,欧阳江河当时闻到酒味,就把窗户打开,结果风一吹,两三分钟海子就呕吐了,欧阳江河赶紧打扫,钟鸣之后就离开了。欧阳江河和海子就到另外一个单间,聊到4点钟。欧阳江河问他对四川的看法,醉意中的海子说你们成都的植物太嚣张。分别时,欧阳江河送给海子一张照片,上面写了“海子留念,欧阳江河。1983年9月摄于九寨沟”。

4月份,他来到乐山,在大佛前留影,是因为海子喜欢宋渠、宋炜的长诗《大佛》,这也是海子唯一在佛前的留影。然后继续南下,到了川南沐川,宋渠、宋炜两个兄弟诗人热情地接待了他,并且给了他一个小房间,海子在宋家的房山书院住了近两星期。海子在宋渠面前表演过气功。在沐川,据说算卦很准确的宋炜给海子算了一卦。宋炜的结论是:海子的诗歌对他自己形成一个黑洞,进去以后很难出来;海子有女朋友在四川,但他们不可能在一起。海子听后没有表示。

房山书院门口是一条小溪,背靠郁郁葱葱的青山。它共分四部分,进门是一坐小巧的花园,接着便是几间大瓦房,其中两间用着藏书和居住;穿过几间大瓦房,就是一座很大的花园和一排廂房,花园里有几棵樱桃树和一些花草。海子在那里留过影。沐浴着和煦的春风,海子在这里继续他的《太阳》创作。

两星期后,海子到成都,住在万夏处。万夏当年坐北朝南地住在成都的古卧龙桥街成都市物资局宿舍,街左边是整体主义理论家石光华,街右边是非非主义创始人蓝马。海子在和万夏喝茶的时候说自己已经打通了小周天,还将自己的手虚放在万夏的手上,问万夏感觉到气没有?万夏说有气啊。但这个话题似乎没有深入。

海子当时还参加了西南财经大学的一次诗会。在女诗人翟永明发言后,主持人介绍海子是从遥远的北京来,应该让他说点什么,可海子腼腆地谢绝了。吃饭时大伙比赛想象力:天堂是个什么样?天堂里的什么?后来海子回北京跟骆一禾和西川吹牛:他的想象力最棒,他把别人全“灭”了——这是一个骄傲的海子、人性的海子。

但是海子1988年上半年来成都,四川诗人表现得不很热情。钟鸣在他的《旁观者》一书中说他曾经见过海子一面,他说海子给他的印象是太过纯粹,另外曾对海子说他的短诗写得很好,但长诗、史诗没什么价值,海子听了以后非常失望。这是因为四川诗人的恃才自傲,另一方面是因为海子本人的沉默少言和过于内敛的性情所致。当年的诗坛纯粹是一个江湖,所谓大侠辈出,各种豪杰横空出世,诗人相见往往对酒当歌、壮怀天下。而海子则显得玉树临风、儒雅得太书生气。尽管他才气逼人、智慧的光芒在举手投足中仍能划过那个时代的黑夜,但他的确与四川诗人显得格格不入。海子更多的时候像个知识分子、像个思想者、像个人类苦难的守护神。尽管他当时穿着一身牛仔服,头发还很长,外表时尚而叛逆,但在本质上仍是个内秀甚至羞怯的年轻人。

1998年4月25日,海子找到《十月》的骆一禾,谈论到四川的感受,海子觉得受到非常多的委屈。

没有见到海子之前,我在1985年由万夏主编的《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读到海子的短诗《亚洲铜》,后来又在《十月》、内蒙古《草原》杂志的“北中国诗卷”读到过海子写乡村的一些诗歌。说句心里话,除《亚洲铜》外,他的其他抒情诗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1988年11月,我流泪写出长诗《四季歌》《麦地》,感觉整个身体像被掏空一样,我又一次爬上北上的火车,再次赴北京流迹。就是1988年11月的一天上午,我在《十月》编辑部会客室和朋友骆一禾交流时,骆一禾对我说,“海子知道你到北京了,他这几天心里难过,你们四川尚仲敏写文章在批评他。”说着骆一禾就进他的办公室拿出刚收到不久的《非非》理论卷和作品卷(指诗歌),翻开理论卷给我看那段文字,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骆一禾的劝说下,我第二天上午就乘坐公共汽车到北京郊外的昌平中国政法大学新校区去看望在那里当助教的海子。我们之前没有书信往来,但我们那次一见如故,好像有多年的老交情,什么话都谈,诗歌、女人、戏剧和北京诗歌界互相争夺话语权的丑闻。当海子看了我随身带的长诗《麦地》时赞不绝口,于1988年11月25日特写信推荐给深圳的徐敬亚——他当时正筹备编《中国现代诗十年选》。

这封信是著名批评家、诗人徐敬亚2009年3月接受《深圳商报》纪念海子逝世20周年专版采访时公布海子手迹原稿:

敬亚兄:

你好。

寄去的稿子想已收到。

四川绵阳的雨田是一个好兄弟,诗也好,我把他介绍你。并让他寄一些诗给《中国现代诗十年选》。

紧握

海子

88.12.25

本来我和海子约好1989年夏天他放暑假,我陪他去登剑门关,然后再步行去九寨沟,结果等来的却是他自杀的消息,接着朋友骆一禾去世。1990年,为了纪念我和海子、骆一禾之间的文学友谊,我写过一篇长达万字的文章《死去的中国诗人》发表在《名城诗报》上,竟惹来追星者千里之外跑到绵阳偷走海子当年送给我的签名照片,后来那个追星者复印几张把原照片又寄还给了我。

1990年9月,我向《青年诗选》的编辑韩亚君推荐海子、骆一禾等诗人的作品。10月5日,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辑韩亚君寄给我的《青年诗选》约稿函空白处写下这样的文字:“雨田兄,请按要求将一禾、海子的诗作及其他整理好并寄给我,我将尽力而为。说心里放,你让我感动。当今之时,人在世都很难交往,何况已故去了的人呢?”这是因为此前我特别推荐诗人朋友海子、骆一禾、陈虹、何小竹等几位朋友的诗歌给韩亚君,希望《青年诗选》第六集能收入他们的作品。书出来没有海子的作品,朋友韩亚君来信说他按我的要求编选了我寄给他的海子的诗歌,终审时被拿了下来,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海子是自杀死亡的。

其实,时任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总编辑许岱在1992年9月13日写给我的信已经说明一切。这里我将此信抄录下来“你的挚友海子的诗,由于非所属年代,不好收集,抱歉。从这里可以窥视您重情谊,这是令人感佩的。”

事隔20多年,几乎每年三月全国各地都有纪念海子的诗歌活动。说句发自内心的话,人们对海子诗歌的纪念行为我是很多敬佩的,正是这种纪念,使我们这些热爱诗歌的人再一次继续收获这位不幸者之死亡的诗歌留给我们的另一种新的启示。今天我们无论是谈论海子的诗,还是谈论海子这个人,都会感到时代的沉重,也感到一种对生命对天地物的敬畏。

三、爱情河流中的海子

海子一生爱过4个女孩,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场灾难,特别是他初恋的那个女孩,更与他的全部生命有关。然而海子却为她们写下了许许多多动人的诗篇。“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只为她们破碎。”海子的《四姐妹》与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斯》中三个女巫的开场白异曲同工:“雷电轰轰雨蒙蒙,何日姐妹再相逢?”海子曾怀着巨大的悲伤爱恋着她们,而“这糊涂的四姐啊/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海子曾经爱恋的这4个姐妹现在肯定还在人间,不知她们是否幸福?

海子的4个恋人,我只认识一个,而且还见过。下面,我把她们“四姐妹”分成A、S、C、D。

A就像海子当年的诗歌一样纯真、美丽,命运注定她必须出现在青春的海子面前。

80年代,中国政法大学的星尘诗社一般定期开展活动,有时去郊外踏青,有时在学校安排一个活动室或在草坪上朗读诗歌,有时请专家、诗人讲座。作为诗社顾问的海子被经常邀请去参加这些活动。

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在同学的要求下,海子朗读了自己的诗歌《历史》:“你是黑色衣服的人/在野地里发现第一枝植物/脚插进土地/再也拔不出/那么寂寞的花朵/是春天遗失的嘴唇……”当他用带有浓厚安庆口音的普通话朗读完毕,回到座位后,旁边一位女同学主动和他聊起天来。简单的交谈中,海子了解了姑娘从内蒙古大草原来,家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是83级学生,在《诗选刊》杂志担任编辑的诗人薛景泽(笔名雁北)是她姐夫。海子感受到她不一般的文学修养,1986年8月《给你》里,“我相信这一切/我相信我俩一见钟情。”两个人谈话兴趣很浓,爱情不约而至。

这个人就是海子诗歌中不断出现的A。海子对她爱得很深,为她写了很多诗歌。甚至可以说,A与海子的全部生命直接有关。但是在1984年的这个冬天,爱情敲开两个年轻人的心房,我们必须承认每个人都无法预知未来的秘密。

关于交往的具体时间,海子在日记、诗歌中曾经透露出一点信息。1986年11月4日记中说:“两年来的感情……”说明海子认识A是在1984年;在1989年1月7日《遥远的路程》里,他说:“我站在元月七日的大雪中,还是四年以前的我。”说明时间也是1984年。海子第一首长诗《河流》第三篇《北方》,有“想起你的时候”一个片段,也有“你/就是我的妻子”的句子。海子从1984年开始诗歌里出现了“妻子、求婚、新娘、王后、爱我的人”等词语。这些爱情中的词语,也许是渴望爱情的心理成熟的表现,也许是开始真正恋爱。

为什么说他们认识在冬天呢?在1986年8月的一首诗歌《给你》中,海子这样写道:“冬天的人/像神祇一样走来/因为我在冬天爱上了你”。说明他们在冬天两情相悦。1984年12月海子写了《爱情故事》,说明他们已经比较确定关系;同月的《跳跃者》里“沉默是因为爱情”,这是比较微妙的爱情心理。而1986年8月的《给你》里,有“我曾和你在一起/在黄昏中坐过/在黄色麦片的黄昏/在春天的黄昏/我该对你说些什么”——这也许是记录他们后来某次约会的难忘的场景。

20多年过去了,A对此事从来没有开口。我们应该都很理解,因为每个人都有选择爱情的权利。

这次爱情,对海子来说,产生了一生的影响。

首先,就是海子对爱情标准的确立,或者说,是A唤醒了海子的爱情标准。A的父母均是高级知识分子,由于从小生活在文风极浓的家庭,所以A对诗歌颇有兴趣——以后海子的恋爱对象,都是喜欢诗歌的。另外一个因素,A的草原背景和海子写作的题材暗合,也使海子对她产生爱情;而后来海子的几次恋爱的分分合合,似乎和诗歌写作联系比较密切。

其次,两种不同的家庭背景,加重海子对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对立的感受,进而影响海子对自身贫穷和孤独处境的审视,尤其是后来A的父母直接对海子施加压力,连海子父亲也了解海子初恋的结束的原因:“是娘老子嫌我们穷。”如果他不认识A,也许人生就相对比较单纯,他也许就没有这样的标准和感受——当然我们也无法这样假设。A给海子的爱情标准,使海子一生无法超越。

也可以说,A是海子一生的标准。

但当时,他们在一起,是愉快的、无忧无虑的。在一个周末,他们一起去了北戴河,有一本海子传记的书上有A的照片,使人们看到一位热诚的女孩:个头不高,娃娃脸,扎一个当时常见的马尾巴,连衣裙。海子《海上婚礼》里,“风吹起你的/头发/一张棕色的小网/撒满我的面颊/我一生也不想挣脱”。也许就是生活的投影。在1986年以后,海子有时候一个人去北戴河,可能就是怀念A。

爱情如果是一帆风顺,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思念、苦恼、倾诉、等待。爱情如果是一帆风顺,海子的爱情诗歌也就失去了很多滋味。海子对A的感情以及以后发生的很多事情,使海子的爱情诗歌出现了挣扎、回避,乃至影响他的诗歌观念和人生观念。

海子的感情世界迅速打开。因为丰富敏感,海子处在触一发动全身的心境中,他的感情幻想力(或者燎原说的“心理繁殖力”)远远超过了他的年纪。但此时除了爱情,他还不断在诗歌创作中突破,现在他的视野由中国扩大至世界,我在北京昌平的海子藏书里发现了一套1984年《世界宗教研究》和一套《国外文学》。他大量阅读了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等,这些基础积累,使海子写长诗的信心十足。

在他们的爱情中,海子还获得了一个笔名——海子。这是内蒙古等北方人称呼湖泊的话。海子1983年打印的第一本诗集《小站》署名还是他的本名查海生。

在此前认识海子的人,一般都叫他“小查”;一些大学同学,偶尔叫他“冬子”;在此后认识他的朋友,基本都叫他“海子”。称呼的变化表明身份的变化,什么人称呼对方什么,也体现对对方身份的认可。对母亲来说,海子永远是自己的儿子“海生”。

星尘诗社也有一些活动,海子和A一起参加。但这样的爱情,是干净的、纯净的、美好的。所以海子的诗歌里,身体欲望还没有出现。如果一个人参加,他很少说话,总是静静地来,悄悄地走,谁都没有在意过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老师。和A一起的时候,他写过一首《自画像》:“镜子是摆在桌上的/一只碗/我的脸/是碗中的土豆/嘿。从地里长出了/这些温暖的骨头”,意象的出色运用,又带有些高兴的顽皮和天真。这里出现了“骨头”这个意象,非常奇怪。

A也常常坐车从老校区到海子的房间,来看海子和他的诗歌。有时A和海子一起坐校车,A就将头靠在海子身上,海子在同事的玩笑里只是呵呵地笑。对女孩的初恋和深爱、对诗歌的深爱,这两件事情都使海子兴奋。他感到自己的生活离不开这两样:A和诗歌。沉浸在爱情中海子好像是一个顽皮十足的孩子,在诗歌里出现很多快乐的、戏谑的色彩:诸如“老鼻子橡树/夹住了我的蓝鞋子”,(《跳跃者》);“两个猎人/向这座城市走来/想王后走来身后哒姆哒姆”,而这两个猎人原来是“我的两只眼睛”(《爱情故事》)。

1986年海子和A的关系出现了变化。起因是A向诗人姐夫《诗选刊》编辑雁北推荐了海子诗歌,希望能够重点推出。而雁北将海子和小姨谈恋爱的事告诉了岳父岳母。作为高级知识分子,A的父母对于海子的家庭出身表现出了鄙夷之情。他们不容许自己的宝贝千金女儿和一位出身农民之家的大学老师谈恋爱,他们认为,这个一穷二白的诗人除了写诗,不会有什么前途。其实,我们不妨说,从此开始A和海子的关系就有了隔阂;此后的时光里,不过是海子一个人孤独地在一直坚持,而海子孤独坚持中的情感体验混合到他的诗歌写作里,就像血融入雪地一样十分明显。此后两者的关系冷热反复,一直到1986年秋天彻底结束这次恋爱。

我是1987年夏天在青岛参加完由《诗刊》主办的青年诗人笔会从北京浪迹到呼和浩特,在朋友雁北家见到A的。她冷冷地向我谈起海子的诗和海子的事,还说让我等几天,海子可能要来蒙古草原。而我1988年11月某个夜晚与海子在昌平中国政法大学校园的蓝屋咖啡屋喝啤时,海子在我面前谈起对A的深深恋情时他流出作为男人的泪水,弄得我一整夜都在同他谈论男人与女人的话题。

1986年,孤独中的海子获由昌平县文化局颁发的“昌平县1986年业余文艺创作一等奖”,供职昌平县文化馆的S走近海子,成为海子文化情感上的双重交流者。

当海子与S因文学的关系而相遇时,热爱文学的S在昌平的庸常文化氛围中,似乎突然发现了一个尚未被认识的天才。这种发现是属于她的,因而有一种私密性。她要保守这个秘密,以不被别人分享。于是情感呵护中的崇拜,使S觉得她正在成为一个匿名状态中的天才唯一的精神后援和秘密的知情人。在这样的时日中,S当然不会没有就近亲昵的冲动,但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因而严格地恪守着分寸。

海子不会感觉不到这一切,心性高远的他当然需要被崇拜,并且那种远距离的,含有一种心灵委屈的默默崇拜更能使其动情。然而,此时的他已经身有所属,已经与A有了未形诸文书的身份契约——双方都必须为此负责。也正是缘于这样一种立场,海子才在他完成于1986年5月这同一时间的长诗《太阳·断头篇》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爱情,必须向整个村庄交代,交代清楚/爱情要对大地负责/对没有太阳的夜晚负责。”因此,海子与S由此便一直处在自我克制的心灵秋波中。S成了海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友——异性朋友。这其中相互间的精神舔舐和默契,则是任何男性朋友都不能替代的。

因此,我们便不难理解,当海子遭逢了1986年与A重大的情感变故,心绪恶劣透顶的他,何以会于此时在那首《不幸》中写下这样的诗句:

四月的日子最好的日子

和十月的日子最好的日子

比四月更好的日子

“四月的日子”,正是海子被S鼓动参加昌平文化艺术节创作比赛的日子,是两人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达成一种心里契合的开始。而“十月的日子”则是与A的情感毁灭后,痛苦、懊恼突然清算完毕,并因而可以正视与S的情感的日子。这当是海子内心的一种决断,虽然他不可能马上真正从A的影子中淡出,但在与S的情感线索上,事情已经突然简单、清晰起来。所以十月是比四月更好的日子。

1987年12月11日,海子在《献诗——给S》中第一次写下了“S”的名字,这可以视作两人情感上明朗化的一个重要标志。《献诗——给S》的诗中有这样的诗句: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谁在美丽的火中 飞行

并对我有无限的赠予

……

谁身体黑如夜晚 两翼雪白

在思念 在鸣叫

不知为什么海子与昌平文化馆的S最终没有走到一起。

海子1998年4月来四川不仅仅只是“以诗会友”,从相关的资料信息来看,他的另一个理由是来见女友C的。这个人毕业于北京某大学,大学期间与海子相识,老家在达县,毕业后分配到成都工作。另外,她还是一个能与海子谈论但丁的女孩,更是一个极富诗歌情趣的女孩。海子生前两次到过达县,不过,在达县所写的几首诗,诸如《冬天的雨》(1987.1.11。达县)以及《雨鞋》(19687.1.12。达县),似乎并没有呈现甜蜜。这与其说是面对这位女性而写的诗,倒不如说是因这位女性与冬天的雨、荒凉的河岸川地、山顶氤氲潮湿的麦地……这些陌生而新奇的乡村自然景色的联结,唤出了海子心灵中植根于乡村的那种阴郁、原始、野蛮的情感裸露。“打一只火把走到船外去看山头的麦地/然后在神像前把火把熄灭”“你的外表是一把伞/你躲在伞中像拒绝天地的石头/你的黑发拨散在冬天的雨中”“野兽在雨中说过的话,我们还要再说一遍/我们在火把中把野兽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我看到一条脏脏的河流奔向大海,越来越清澈、平静而广阔/这都是你的赐予,你手提马灯,手握着艾/平静得像一个夜里的水仙”(《冬天的雨》)。海子在这里把这位女子描述成一个在冬雨中似乎是抱肩瑟缩、需要呵护,但又是内心镇定的人儿,一个神农氏的女儿般(手握着艾)和他这个神农氏之子相匹配的人儿。他因之而在这原本就是他的土地气息中顿然恢复了健康的原始野性,他们因而可能是冻得发抖,却禁不住兴奋地哆嗦着发出野兽般的尖叫——他们成了一对回到先民时代幼兽般欢畅的疯孩子。尤其是海子于此还表示了那条“肮脏的河流”从他心底终得流出,使其心境归于清澈和广阔的这一精神的陡然逆转,并且,把它归结为这位女性的“赐予”。

“青海湖”这个意象,海子的确多次用到。最早一次是1984年12月,“那时我已走过青海湖,影子滑过钢蓝的冰大坂”(《不要问我那绿色是什么》),此时海子仅仅是借用许多地名来增强诗歌的意识力量和文化氛围。第二次是1986年的《七月不远——给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那时已经感觉和A的关系蒙上了阴影。第三次就是此诗,“我看见你们太中下来/蓝色的公主青海湖/我孤独的食指化为天空上的白雪的鸟地”,这里的“太阳”也许不是海子的太阳,而是在西藏工作的著名女诗人马丽化的名作《我的太阳》。第四次是1988年11月的《无名的野花》:“青海湖上的大风/吹开了紫色血液/开上我的头颅”,这里是海子回忆自己的经历而写下的幻象之辞。

据说海子爱恋的第四个女性D是他政法大学的同事,老家是青海省海西蒙古藏族自治州的。海子1988年7月25日火车经德令哈学写的这首《日记》应该与此人有关。

也许海子就是这样的人:只有之于女性的爱才显得特别的富有生机和创造力。

1988年8月13日,海子来到拉萨的第二天,大约是8月13日,他便找到了任职于《西藏文学》杂志社的女诗人马丽华。这位叫马丽华的女诗人出生于山东济南市,1976年毕业于山东临沂师专中文系,同年进藏,曾任《西藏文学》诗歌编辑。1988—1990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获北大文学学士学位。后任西藏文联副主席、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编审,现已调往北京。她早在1984年就以《我的太阳》为题的诗歌名满天下,里面有“让目光翻越那山/迎迓日出”“从未相许的是我的太阳/永不失约的是我的太阳”的句子;热烈而又大胆地诉说自己心中的追求和渴望,是一种寻找自己的过程,有女性的细腻并非纯粹的儿女情长,粗犷明朗而又委婉,深沉而不浅露。

海子为什么去找马丽华?大概是因为马丽华对西藏文化的熟悉程度,他们还是几乎同时找到“太阳”意象的。海子当时的心境有些迷狂,有一万个理由相信马丽华就是他心目中的女神——“拉萨河的女神”。马丽华是个理智的女性,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海子。

燎原《海子评传》对此事记载得比较详细,我们对此简括如下:1988年8月的某一天,在西藏拉萨海子和朋友一平与马丽华聊天,一直到11点多,然后同时离开;20分钟后,海子又独自一个来马丽华住处,希望借宿。马丽华拒绝了;半小时后,海子又来了,马丽华就没有回应。午夜1点多海子才离开,这个夜晚海子很悲伤。

四、走向远方的诗人

余徐刚著《诗歌英雄·海子传》(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3月第一版),1964年农历二月十三日(公历3月26日)中午海子出生;边建松著《海子诗传·麦田上的光芒》(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4月第一版),1964年3月24日(农历龙年二月十一日)海子出生;燎原著《海子评传·扑向太阳之豹》(南海出版社2001年4月第一版)1964年农历二月十九日(公历4月1日海子出生);诗人西川选编的《海子诗全编》(作家出版社2001年4月第一版)里这样写:海子生于4月2日,是白羊星座。另外还有人看过海子的身份证,说是1964年3月25日生,也有人说海子是5月生。海子1984年创作的《河流》后记《源头和鸟》中特别提到写作时间“3月13日生辰”这是海子唯一提到自己生辰的具体时间,1984年3月13日是农历二月十一,由此推算应该是公历1964年3月24日。海子父母亲反复回忆过:海子的生日是3月24日。

21年前的3月26日,生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的传奇人物,这位4岁就能无师自通地背诵50多条《毛主席语录》,15岁就高分考上北大的少年大学生,大学毕业被分配在中国政法大学当老师的海子随身带着《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说选》4本书。下午5∶30时,山海关和龙家营之间的一拐弯处,一列1205次的货车经过这里。因为火车拐弯,车速很慢。这时,海子钻到火车车轮下面,就是这次1205次货车把他拦腰轧成了两截。钻车的刹那间,他戴的眼镜毫无磕损。海子死得异常从容,他25岁的生命“完成了其最纯粹的生命言说和最后的伟大诗篇”。

他的同学,诗人《十月》的编辑骆一禾与海子室友刘广安获知噩耗赶到出事的山海关,见了海子最后一面。骆一禾悲痛地说:“海子死得很有尊严。”他的另一位同学、诗人西川听到这个消息,也悲痛地说:“怎么可能这样这样暴力?他应该活着!”当我在四川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说“这怎么可能,他答应我1989年放暑假来四川,我们一起登剑门关、游九寨沟……”

80年代,被中国诗歌界誉为北大的四条汉子海子(法律系)、骆一禾(文学专业)、西川(外文系)、老木(中文系)都是我的诗歌朋友,见面最多的是西川。海子逝世两个星期前由海子提议,这北大诗歌四条汉子在西川家有过一次聚会。在西川家,他们曾谈到歌德不应让浮士德把“泰初有道”译为“泰初有为,”而应该译为“泰初有生;”还曾谈到过大地丰收后的荒凉和亚历山大英雄双行体等话题。

海子在世时能与他经常交流的,能理解他或能读懂他的只有他的这两位兄弟情谊般的同学骆一禾、西川。特别是骆一禾在这里,让我们一起来重温一下骆一禾在海子死后不到两个月时间里,他为海子做的事情,就能看出这同学加兄弟之间的情谊。

1989年3月26日海子去世后,骆一禾同他(海子)的室友刘广安第一时间赶到山海关至龙家营之间约3000千米黄灯慢车道上——海子出事的现场,亲自料理了他的后事。

1989年4月第一天,骆一禾与诗人西川联合组织了在北京诗人为海子募捐的大型义捐活动,总共募得2030元义捐款,全部交给了海子老家的贫苦父母。

1989年4月7日,骆一禾和诗人西川在北京大学组织了一场上千人参加的“海子诗歌朗诵纪念会”。海子在那一天复活——从朗诵者的嘴里,走向我们的心中。

1989年4月14日,骆一禾在海子所在的中国政法大学作了关于海子诗歌的推介讲演,标题为:《我考虑真正的史诗——早逝的天才海子诗歌总观》。

这期间,骆一禾倾尽全力推介海子的诗歌,因而当时《诗歌报》《诗刊》《人民文学》《开拓文学》《北京青年报》都陆续发表了“纪念海子诗歌”专页。

这期间,骆一禾倾尽全力投入对海子诗歌的整理和汇编工作,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编好了海子的两本诗集:海子抒情及海子最完整的一部长诗《土地》,并可以马上出版。

这期间,骆一禾马不停蹄地继续为海子的遗稿奔走呼号……

海子是骆一禾生死相托的唯一亲人。但是,骆一禾实在太累了!

1989年5月13日,骆一禾写了一篇纪念海子的文章,标题为《海子生涯》(后载于《上海文学》1989年9期)。这篇文章成了他的绝笔,因为这天深夜,即5月14日的凌晨,骆一禾因突发脑溢血而终于晕倒在广场……他被送往医院做了开颅手术,但是无效。他昏睡了18天,于1989年5月31日下午1点31分,在北京天坛医院逝世。

骆一禾是在海子离去后的第49天,离开了这个世界。

五、我看海子的自杀

“海子的死带给了人们巨大和持久的震撼。在这样一个缺乏精神价值尺度的时代,有一个诗人自杀了,他逼大家重新审视,认识诗歌与生命(西川语)”。海子离开我们快21年了,圈内圈外大多是从形而上对海子加以判断或评说。我作为海子的诗友,从不否认海子的自杀有其形而上的原因,更不否认海子之死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意义。这些年里,国内的许多文学报刊向我约稿,让我写写海子,我都一一拒绝了,因为我怕在远乡的海子再受到伤害,我清楚,我更知道海子在世时受到的伤害够多了。20多年来,我在国内的多所大学做过文学创作讲座,但就海子和海子诗歌的专题,今天是首例。

1990年5月,我应朋友之约,写过纪念海子、骆一禾的一篇长文《死去的中国诗人》,题记有这样一段话:“我不想知道生活正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也不想知道我的灵魂深处承受着什么,我在面对现实,我在面对自己,但我更期待着能面对无数个真诚的人和他们的心灵”。我在这篇长文中谈过海子自杀的原因,这里我把几点原因作归纳如下:

其一,爱情失败。这也是海子自杀的导火线。海子自杀前的那个星期五,大约是1989年3月16日,海子见到过他初恋的女朋友。就是我在前面谈到的那个内蒙古女孩,她在1987年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学生时特别喜欢海子的诗,曾经深爱海子。我1987年夏天在朋友雁北的家见过这个女孩(雁北姨妹)。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中等身材,有一张圆圆的脸庞,长得漂亮。海子最初一些诗大多发表在内蒙古的刊物上都与这个女孩子有关。她是海子一生所深爱的人,海子为她写过许多爱情诗,发起疯来一封情书可以写到两万字以上。分手的原因我在前面已经谈到过。海子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已在深圳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海子见到她,她对海子很冷淡。当天晚上,海子与他教研室的同事喝了好多酒。他大概是喝得太多了,讲了许多当年他和这个女孩子的事。第二天早上酒醒过来,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醉后讲了许多不该讲的话,他问同事他昨天晚上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讲了些他不该说的话。同事说你什么也没说,但海子坚信自己讲了许多会伤害那个女孩子的话。他感到万分自责,不能自我原谅,觉得对不起自己所爱的人,并认为这是对那个女孩的最大伤害。自己简直是罪不容恕。四天之后,海子敲开朋友苇岸宿舍的门时,已是一脸憔悴,并且第一句就是:我差点死了。

这一事件,就是海子自杀最直接的原因。从海子此后的两份遗书来看,这也许的确是促成他自杀的一个重要原因。

海子深爱着的这个女孩于1990年前后移居国外。燎原写的《海子评传》出版后的2001年下半年,这个女孩从美国给海子的父母写过一封信,据说此人现在又从国外回到国内。

其二,名誉问题,海子在世时其作品不被文学界认可。外国作家弥尔顿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追求荣誉是所有伟人的通病。我想海子也不是一个对被社会承认没有兴趣的人。但和所有中国当代诗人一样,海子也面临着两方面的阻力。一方面是社会对于诗人的不信任,以及同权力结合在一起守旧文学对于先锋文学的抵抗。这不是一个文学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另一方面是受到压制的先锋文学界内部的互不信任、互不理解、互相排斥。海子生前(甚至死后)可谓深受其害。

这里,我举两件事。一是海子继1987年的“北京西山批判”之后,他在当年北京“幸存者俱乐部”中又一次受到指责,说“他写长诗是犯了一个时代性的错误,并且把他的诗贬得一无是处”(见西川的《死亡后记》)。这次发出这一指责的,是朦胧诗的元老多多。多多有自己作为中国新时期地下诗人和先驱的背景与资历,有资格指出海子长诗的不足。也许他还认为这是对海子一种严厉的关爱。然而,海子由此受到的,却是一次严重的情感伤害。我想这并不是海子的承受力太差或心灵的极端脆弱,事情逻辑过程应该是这样的:当你满怀真诚地对待一个人,尊重一个人,而这个人却根本无视你这种珍贵的情感,甚至把这一尊重反过来当作他教训你的资格和砝码时,作为一个以善良本分之心对待世界的人,使你感到不能承受的,将不是一个具体事件的本身,而是由此映现的人性的不可捉摸。极而言之,它将使你对人性和这个世界所持有的基本态度发生动摇。为此,海子曾在骆一禾跟前伤心地哭过。骆一禾则为此而在致一位诗人的信中表示了他的愤怒:海子的生存和诗歌写作环境,是一种没有环境的环境。

这一事件对海子大约不只是冷风擦耳性的刺伤,可以作为这一判断反证的,是多多之后为此反过来对自己的自责。在海子离世后仅7天的1989年4月2日的“首届幸存者艺术节”上,为“自己的直率而伤了海子的诗人多多痛悔不已,失声痛哭了很久”(见苇岸《怀念海子》一文的修订版,载《不死的海子》一书)。多多之所以能作出如此强烈的自责反应,首先在于其真诚的诗人本质;此外,作为诗人的他,也无疑能体会到这一事端对海子心理刺激上的严重性。

二是成都诗人尚仲敏的刺伤。这一事件与第一件性质上类同,但却更难让海子接受。因为第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还有一种诗人式的直言不讳的坦率在。而这一次呈现的,却是诗人最不能容忍的人性的阴暗。就是海子1988年4月份那次四川之旅,海子当时对尚仲敏怀有好感,回北京他对骆一禾说过“我们应该在北京帮帮他”。然而,令海子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的是,是尚仲敏在背后却沉沉地对他放了一支冷箭——1988年秋季,海子在四川的《非非年鉴·1988年理论卷》上读到了尚仲敏一篇题名为《向自己学习》的约7000字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不乏俏皮色彩但却充注着刻薄阴冷的文字:

有一位寻根的诗友从外省来,带来了很多这方面的消息:假如你要写诗,你就必须对这个民族负责,要紧紧抓住它的过去。你不能把诗写得太短,因为现在是呼唤史诗的时候了。诗歌一定要有玄学上的意义,否则就会愧对祖先的伟大回声……和我相处的几日,他一直愁眉苦恼,闷闷不乐,通过仔细观察,我发现他的痛苦是真实的、自然的、根深蒂固的。这使我敬畏和惭愧。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部一万多行的诗,我禁不住想起了《神曲》的作者但丁,尽管我知道在这种朋友面前应不谦虚的,但我还是怀着一种惋惜的情感劝告他说:

有一个但丁就足够了!

在空泛、漫长的言辞后面,隐藏了一颗乏味和自囚的心灵。对旧事物的迷恋和复辟,对过往岁月的感伤,必须伴随着对新事物和今天的反动。我们现在还能够默默相对、各怀心思,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我的敌人。

这段文字开头部分对海子原意的复述也许没有太大的出入,但他却显然做了置海子于呆鸟和蠢鹅形象的讥诮化语言处理,并通篇充斥着一个自以为是的智者悲天悯人的戏耍口吻。从纯粹的智力上而言,尚仲敏大约并不足以作为海子的对手;而且,他对海子以及自己的原话复述都是不可靠的。一个简单的判断依据是,如果他们当时真是这样一番交谈,海子是绝不会将尚仲敏引为友人,并动了在北京帮帮他的念头的。问题的关键之处还在于,尚仲敏尽可能表达他与海子相左甚至是对立的诗歌观念,但却不妨把事情干得磊落一些,哪怕做一回江湖上的冷面杀手。但尚仲敏的行为却恰恰相反,他在当面与你志同道合,乃至“敬畏”“惭愧”,但当你怀着友情的暖意转过身去准备为这友情再续柴加温时,他却突然脸色一变,以对你进行“睿智”的挖苦。这样的“友情”和人伦行为无疑是可怕的,它足以给一个天真处世的心灵似阴冷的暗伤。

海子与尚仲敏在成都相处的日子里,尚仲敏曾为海子写过一首题为《告别》的诗。

过往年代的大师

那些美丽的名字和语句

深入人心,势不可当

但这一切多么徒劳

我已上当受骗

后面的人还将继续

生命琐碎,诗歌虚假无力

我们痛悔的事物日新月异

看一看眼前吧;歌唱或者沉默

这一切多么徒劳

1988年冬天,我在北京与海子相处的几天里,他几次向我谈到以上两件事,心里特别伤感,有一次还哭出声音。

其三,性格悲观,缺乏交流。我在与海子相处的几天时间,发现他的性格:简单纯洁,偏执倔强和敏感,有时还带点忧愁和伤感,有时沉浸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在海子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录音机和收音机。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之中写作,他既不会跳舞、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在他毕业离开北京大学以后的这些年里,他只看过一次电影——1986年夏天,还是西川去昌平看他,西川硬拉着他去看了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改编的苏联电影《白痴》。除了两次西藏之行和四川之行外,就是去给学生们上课。海子的日常生活基本是这样的:每天晚上写作直至第二天早上7点,整个上午睡觉,整个下午读书,简单吃点东西,晚上7点以后继续开始写作。而海子根本不是一个生性内向的人,我们在一起时,他兴高采烈地给我讲他小时候如何在雨天里光着屁股偷吃地里的茭白……

海子有时候希望与别人交流。记得有一次,他走进昌平一家饭馆。他对饭馆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我酒喝?”饭馆老板说:“我们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儿朗诵。”是简单、枯燥的生活害了海子,他的生活太缺少交流了。

1988年年底,海子的同学骆一禾、西川先后结了婚,但海子坚持不结婚,而且还劝骆一禾、西川也不要结婚。他在昌平的那位女朋友,就是因为他拒绝与人家结婚才离开他。海子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似乎拒绝改变他生活的封闭。

其四,埋藏内心的自杀情结。海子是一个有自杀情结的人,他在1986年11月18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我差一点自杀了,我的尸体或许已经沉下海水,或许已经焚化;父母兄弟在痛苦,别人仍在惊异,鄙视……”另外,我们从海子的大量诗作中(如发表于1989年第1、2期《十月》上的《太阳?诗剧》和他的长诗《太阳?断头篇》等),也可以找到海子自杀的精神线索。他在诗中反复、具体地写到死亡:死亡与农业、死亡与泥土、死亡与天堂,以及鲜血、头盖骨、尸体等等。海子对于死亡的谈论甚至不仅限于诗歌写作中。我们在交流时,他曾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要我选择死的话,我就选择自杀”。

海子选择卧轨,或许是因为他不可能选择从飞机上往下跳,卧轨似乎是最便当、最干净、最尊严的一种方式。我想海子是在死亡意象、死亡幻象、死亡话题中沉浸太深了,这一切对海子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暗示。海子的另一个自我暗示是“天才短命”。在分析了以往作家、艺术家的生活方式与其寿命的神秘关系时,海子得出这一结论;他尊称那些“短命天才”为光洁的“王子”。或许海子与那些“王子”有着某种心理和写作风格上的认同,于是“短命”对他的生命和写作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压力。

其五,练气功走火入魔。我知道国内练气功的作家、艺术家有的是,据说气功有助于创造,可以给人以超凡的感觉。海子也许从练气功中悟到些什么。我与海子在昌平相处时,他给我吹气功如何如何可以让我发挥想象力,我武断地对他说“我不相信气功”,我还告诉他,“我见过气功大师严新,什么感觉都没有”。从此,海子再也没有在我面前说练气功的事。据诗人海子的同学西川回忆:有一回海子高兴地告诉他,说自己已开了小周天。可能是在开大周天的时候出了问题。开始出现幻听,总觉得有人在他耳边说话,搞得他无法写作。而对海子来说,无法写作就意味着彻底失去了生活。也是在那里,海子对自己的身体也有某种幻觉,他觉得自己的肺已经全部烂掉了。

现在,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海子最后几天的言行吧:

3月24日,周五,海子又去城里找过B,没有结果。到了深夜,处在幻象中的海子清醒地写下了些文字:“今晚,我十分清醒地意识到:是A和B这两个道教巫徒使我耳朵里充满了幻听,大部分声音都是他俩的声音。”“今天晚上,他们对我幻听的折磨达到顶点。我的任何突然死亡或精神分裂或自杀,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一定要追究这两个人的刑事责任(海子笔记)。”海子在世的确从佛文化转移到道教文化研究,常常与A和B讨论有关知识,海子阅读《全真秘要》等书受到过他们的影响。

这个夜里,有同事被他的大叫声“我活着没意义了”吵醒。同事以为海子出了什么事,迅速地从床上爬起来敲海子的门,问他出了什么事。海子面色苍白地说:“不好意思,惊扰您了,刚才做了一噩梦。”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海子基本不麻烦别人。同事听他这么一说,安慰他几句就走了。

25日早上5点,海子特别强调自己“现在我的神智十分清醒。”但他已无法控制幻听、幻觉,那些身体内部“阴暗内容”的声音和图像,使他感觉两个人对他的“言语威胁”,他甚至感到自己会出生命意外——“精神分裂或任何死亡”——但是“都肯定与他们有关”,“都是他们灌输的”(海子笔记)。海子依旧无法安眠,他写下上述笔记以后,又写了三封遗书:

校领导:

从上个星期四以来,我的所有行为都是因暴徒A残暴地揭开我的心眼或耳神通引起的。然后,他和B又对我进行了一个多星期的幻觉折磨,直到现在仍然愈演愈烈地进行,直到他们的预期目的,就是造成我的精神分裂、突然死亡或自杀。这一切后果,都必须由A或B负责。A:C学院;B:现在武汉。其他有关人员的一切精神伤害或死亡都必须也由A和B负责。

海子89.3.25

爸爸、妈妈、弟弟:

如若我精神分裂,或自杀,或突然死亡,一定要找C学院A报仇,但首先必须学好气功。

海子89.3.25

一禾兄:

我是被害而死。凶手是邪恶奸险的道教败类A。他把我逼到了精神边缘的边缘。我只有一死。诗稿在昌平的一木箱子中,如可能请帮助整理一些。《十月》二期的稿费可还一平兄,欠他的钱永远不能还清了。遗憾。

海子89.3.25

海子1989年3月25日留下的这三封遗书,写给父母的那封写得最为混乱,其中说到有人要谋害他,要父母为他报仇。但他第四封遗书也就是死时带在身上的那封遗书,却显得相当清楚。他说:“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这些句子和3月24日的表达有一致之处,幻听、幻觉,使海子不胜其扰。遗书里的A和B,曾经和海子一起讨论过神秘文化。当他们以“暴徒”的形象出现在海子的最后的文字里,他们一定感到很冤枉,因为他们客观上都没有恶意。也许我们只能这样说,我们都无法对所知不多的生命做无限的发掘和测试。

海子最后的文字,是不能归还欠一平的钱。海子的诗里这样的句子,“我把天空还给天空”(《弑》),“我把石头还给石头”(《日记》),渴望一切都回复原样,只让自己独自绝望。生活里他也是如此,不打扰他人,现在因为自己的打扰而感到“遗憾”。

写好以后,海子把遗书放进了抽屉。然后又将自己的两间房子打扫了一遍,将凌乱的杂志、书籍、画册也都整理好。海子回头看了自己的房间——门厅里迎面贴着一幅梵高油画《阿尔疗养院庭院》的印刷品。左边房间里一张地铺摆在窗下;靠南墙的桌子上放着自己从西藏背回来的两块喇嘛教石头浮雕和一本西班牙画家格列柯的画册。右边房间里沿西墙一排三个放满了书的大书架;屋内有两张桌子,门边的那张桌子上摆着自己生前珍爱的7册印度史诗《罗摩衍那》。门后是一堆酒瓶子。这一切,使西川最后一次走进海子住处,感觉到“他的房间洁净如坟墓”。

3月25日很早,海子随身带了《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说选》4本书。他锁好门,在楼梯口停留了一下,然后敲开一个同事的门。他一声不吭坐着,然后站起来告别。同事说:“告什么别,你又不是不回来。”海子说:“我要出远门了。”声音怪怪的。同事本能地打了个寒战,可仍没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因为那段时间海子老往城里跑,同事就问:“你想调回城里吧?”海子没有回答。——这个细节出现在老威对海子邻居的访谈中。

海子大概是25日早上从政法大学在北京学院路的校址出发去山海关的。天气晴朗,海子身穿白衬衣,蓝裤子,肩挎一个军用书包,穿着整齐地离校,见到他的人还开玩笑说是不是要相亲去。那天早上西川母亲在上班的路上,看到了从学院路朝西直门火车站方向低头疾走的海子。当时西川母亲骑着自行车;由于急着上班,而且由于她和海子距离较远,不敢肯定那是不是海子,便没有叫他。海子大概是中午便到了山海关。

海子在山海关逛了一下午,这个晚上不知道海子住宿何处。

26日,海子又在那闲逛了一上午,中午开始沿着铁道朝龙家营方向走去。此前一天他已没吃什么东西,胃里只有两只橘子。下午,他从墙壁上撕下一块纸片,用铅笔使劲地字迹工整清楚地写下:

遗言

我叫查海生,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的教师,我的自杀与任何人没有关系,我以前的遗书全部作废,我的诗稿仍请交给《十月》的骆一禾。

海子89.3.26

海子自杀后医生对海子的死之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海子走了快21年的时间,这期间发生的一些事情,父母兄弟的或悲伤、或无奈的事情,以及发生自从多朋友的那些暂时无法言明的事情,以及某些出版社随意出版海子诗集的事情,海子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海子的诗歌已经流动我们这个时代。

海子辞世后,留下大量诗稿。骆一禾、西川两位好兄弟进行了分工;西川负责整理出版海子的短诗,骆一禾负责整理出版海子的长诗。因为怀着巨大的哀痛,海子辞世后70天,骆一禾脑溢血死亡。1990年,春风文艺出版社“世纪末诗丛”出版了由骆一禾整理的海子长诗《土地》,骆一禾撰写了《我考虑真正的史诗》作为代序。此外,一些民间诗歌爱好者也自发编写他俩的诗歌集,1991年7月南京出版社出版了周俊、张维主编的《海子、骆一禾作品集》。

2003年6月,短诗《面向大海 春暖花开》入选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字教科书《语文》(必修)第一册第一单元,全国高中生都知道中国有这样一位“以梦为马”的诗人。

海子诗歌稿子的全部整理工作,只能由西川一个人承担。1992年5月西川将海子诗歌整理基本全部完工。1995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西川选编的《海子的诗》。《海子诗全编》1997年2月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西川在后记中感慨地写道:“愿海子对我的工作感到满意。”2009年3月26日,海子辞世20周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更为全面的《海子诗全集》。

对海子的研究也在开展。有关海子生平和诗歌研究的重要著作有:崔卫平主编的《不死的海子》,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燎原著的《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南海出版社2001年版;高波著的《解读海子》,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余徐刚著的《诗歌英雄——海子传》,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周玉冰著的《海子评传》(修订版),时代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边建松著的《海子诗传——麦田上的光芒》,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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