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得那么苦育得那么累

林那北

初秋时去北京出差，清晨在一片“我要回家！”的喊叫中醒来，是一群稚童撕心裂肺的声音。从窗户往外看，原来宾馆旁是一所占地面积庞大的幼儿园，外墙涂满花花绿绿卡通画，操场上各种供游玩的器械华丽壮观，可是，校门口却宛若刑场，几具小小的身体在家长怀里竭力挣扎，脑袋后仰，四肢狂舞，卡通画装饰的房子和可以玩耍的操场丝毫吸引不了他们，他们要回家。

我心猛地一揪。

二十多年前，当我把无双送进学前班时，这一幕不是也屡屡上演过吗？哭，拼尽全力哭至满脸发紫，而肢体则爆发出犹如下地狱的抗拒。两岁零三个月的小女孩，整天被孤独所笼罩，动不动就可怜巴巴地问：“妈妈，你能不能再生一个夏无双跟我一起玩？”终于有机会玩伴众多了，她却恐惧至此。其实每一天我都油生妥协的念头，但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入学资格又让我一天天硬起心肠。她是全班年纪最小的一个，今天头发被揪乱，明天衣服内灌满沙子，再或者今天脸上被抓破，明天胳膊磕青一块。有天忽下暴雨，为了避过最大的那一阵，我推迟接她，等赶到学校，天已微暗。远远见门口小小的一团，是她，她手托腮独坐，大眼储满泪。我迎上去，把她抱起，她双臂箍紧我脖子，身子微微发抖，泪落下，但仍抿紧嘴隐忍着，一句话不说。全校都空了，只剩一个值班老师，她正安然边吃饭边看电视。

她为什么不能把门口的小女孩抱在怀里陪她一起看电视？她为什么不能拿一点食物让小女孩消解饥饿？我一下子明白了小女孩在这里过得不快乐的原因。

初入小学时，她仍然是全班最小的一个，个子也小得只能坐第一排。胆小不敢举手发言、常常歪七扭八写不好字，这都被班主任认定是罪大恶极的，训斥接二连三。有天回家右边脸是青瘀的，接着变黑，用艾草熏两天仍未散去。忍了又忍，决定不忍了，我大步踏入学校，对班主任说：“你可以打她，我也打过，但请下手轻点。”她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师范毕业没几年，未婚未育，相信她确实是出于把小女孩引上正道的良好动机，却没想过那一掌下去，会在幼小生命里留下什么样的阴影。我永远无法忘记每天上学送到校门口，她边走边不停回头望向我的那种无助与无奈的眼神。教育之门在她前面犹如深渊，被迫踏上，怎能有快乐与激情？

但很奇怪，从这场对话中才知道，烙在我心头的这些痛，她自己却完全忘却了，留下的是无数兴高采烈。不记仇是她的特点，但必定还因为这十多年的求学时光中，有更多好老师给予了温暖与关怀。幼儿园三年她被老师宠过，这修复了学前班的苦痛；初高中后她学业上突然开窍，这弥补了她性格上的怯弱……我至今仍记得幼儿园那几个老师的名字和面孔，前些日子偶然路遇一个，我一下子喊出她名字，而她也马上说出小女孩名字，并说：一直记得那双大眼睛。那个瞬间，我一下子眼眶潮湿。

关于教育问题，其实之前我并不看好，很多事真的不可说不便說，没想到他们这个对话却有意想不到的精彩。每个人把那么多时光交给校园，校园的温度事实上就成为生命最初的底色，祝福所有的孩子和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