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遗珠无人问,锦瑟哀弦有谁知

2019-04-15 08:25尚裕鑫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9年1期

尚裕鑫

摘要:李义山的《锦瑟》流传千古,但其主旨一直聚讼纷纭,难成定解。本篇以文本阐释、背景引介为基础,从《锦瑟》诗暗合的政治理想与隐逸之志出发,试图和钱锺书先生所推崇的诗序说相融合,重点分析其理想的“亦真亦幻”,在“仕”与“隐”之间取得所谓矛盾性“平和”,最后揭示出尾联蕴藏一种时间回环的无穷浩叹。

关键词:《锦瑟》政治理想 隐逸之志 诗序说

李义山的《锦瑟》诗脍炙人口,但并无定解,长期以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金人元遗山有“独恨无人作郑笺”之憾,清人王渔洋有“一篇锦瑟解人难”之叹,其主旨更是有悼亡说、自伤说、咏物说、诗序说等,不一而足。

义山诗典丽精工,曲隐难索,因其各家说法相去甚远,乃至近代硕儒梁启超先生感叹道:“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此种文字,便不容轻轻抹煞。”仅就这首《锦瑟》而言,笔锋常带感情的梁任公,为解读义山诗歌所呈现的朦胧意象开辟出一条多元化的认知路径。

首联虽以“锦瑟”二字起首,但从“无端”二字或可窥见作者郁郁难抒的忧思,周汝昌先生的笺释尤为平易:“无端,犹言‘没来由地‘平白无故地,此诗人之痴语也。锦瑟本来就有那么多条弦,这并无‘不是或‘过错,诗人却硬来埋怨它:锦瑟呀,你干什么要有这么多条弦?”钱锺书先生的见解亦明白晓畅:“‘无端者,不意相值,所谓没来由,犹今语‘恰巧碰见或‘不巧碰上也。”诗人寻愁觅恨,似傻如狂,必有不为人道的辛酸旧事,本来心曲悠悠,无所凭依,看到弦密如织的锦瑟,一弦一柱之间,犹当一言一咏以记之。那么,为什么小小一把锦瑟便能勾起作者对韶华的无限追忆?锦瑟究竟有何喻托?

瑟为古代的一种弦乐器,瑟上绘纹如锦,故称锦瑟。据《汉书·郊祀志》记载:“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赞成咏物说的苏东坡认为锦瑟实出自《古今乐志》:‘‘苴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持悼亡说的清人朱彝尊有云:“瑟本二十五弦,弦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二十五而殁也。”考证瑟原为几弦似无必要,我们从“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样的诗句中可知琴弦无多,独瑟弦繁复,何故?据当代学者郦波考证,“瑟下之‘必字在金文和小篆中指拨弦的拨片,强调其声绵密、其弦紧凑的特点,瑟与琴相对,则为阴,代表隐逸之道”。故锦瑟之意,实为义山行将半百,“头颅老大”,自弹自唱,自怨自伤,不为世俗而吟,独为自己而歌。以此观之,鼓瑟犹似匏瓜系而不食,实为龙蟠凤逸之士哀叹之作,义山睹物触隋,不免有“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的自怜自哀。在赞成诗序说的钱锺书看来:“《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则略比自序之开宗明义,特勿同前篇之显言耳。‘锦瑟喻诗,犹‘玉琴喻诗,如杜少陵《西閣》第一首:‘朱绂犹纱帽,新诗近玉琴,或刘梦得《翰林白二十二学士见寄诗一百篇、因以答贶》:‘玉琴清夜人不语,琪树春朝风正吹。锦瑟、玉琴,正堪俪偶。”是故,以“锦瑟喻诗”,便是义山半世浮沉后的自鸣心志之作,而当弦扣声发,乐适、哀怨、清扬、平和的声音交织错杂,汹涌而至,顿时勾起了作者对于前尘往事、冉冉春光的无限追思。

颔联“庄生晓梦”一句,实是承接“锦瑟”一句而来。既然“其声也适、怨、清、和”,则“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庄周梦蝶,典出《庄子·齐物论》,“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但义山借用此典,并非为了证明庄子的“物化”观念,否则倒可以和《庄子·至乐篇》中的“鼓盆而歌”等量齐观,由于二者都是庄子对死生看法的基本观念,反而能和认为该诗主旨是悼念其妻王氏的说法凿枘相应。然而义山加了“晓梦”和“迷”字,意思即为之一变。何为“晓梦”?按照叶嘉莹先生的说法,是指破晓以前的梦,言梦之短。“迷”作何解?叶氏的解读是痴迷,即沉溺其中之意。所以对该句的理解当是:在他梦到自己变为蝴蝶的时候,绚丽多姿,即使好梦易醒,也要完全耽溺在这种美好的感情之中。周汝昌则以为“迷”含有迷失、离去、不至之义,其实两者可以合为一处观之,对美好情景甚至虚渺幻境心向往之,但当“枕寒庄蝶去”,梦想终为虚化,又该当如何?

义山一生不幸,自小父亲早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则是“某年方就傅,家难旋臻,躬奉板舆,以引丹旒,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李商隐:《祭裴氏姊文》),然而用功甚勤,笔耕不辍,“以古文出诸公之间”(李商隐:《樊男甲集序》)。义山并非一般人想象的那样缱绻于温柔乡而不可自拔,虽然写出了“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之类情意绵绵的诗句,但他自己对此解释道:“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李商隐:《上河东公启》)至于有学者描绘的“不怀稷契之志、不为理想所纠缠”的义山画像,实是舛误。义山心中是有政治理想的,对君主的放诞不拘亦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一句饱含政治慨叹,意在讽刺唐武宗学道、求仙的虚妄,继而发出疑问:为什么没有一个领袖和国王,能够从西池王母那里得到救赎?“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更是义山年少志高,渴望遇合的一番吟咏,他用女子的爱美之心,比喻男子对于美好才智的渴求和付出,但最后只能“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由此看出,义山的诗歌实在不像是后世花间词人描写美女爱情的那些淫词艳曲,自有其平生志意蕴藏其中。可是义山一辈子沉沦不僚,郁郁不得志,虽进士及第,却旋即陷入恩师令狐楚一家和岳父王茂元的党派斗争,加之晚唐波谲云诡的政治环境,他对中唐以降形成的宦官弄权和藩镇问题,不可能直抒胸臆,待好友刘蕡因言获罪,冤死浔阳,终于悲愤难掩,一口气写下了《哭刘黄》和《哭刘司户蕡》的悼友诗。职是之故,义山的政治抱负一直晦而不显,隐而不彰,不可能像杜工部那样疾呼“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但这个理想又是真实存在的。

为什么说这个理想存在?从“望帝春心托杜鹃”一句似乎能看出些端倪。望帝,名杜宇,传说是西周末期蜀地的君主,相思于大臣鳖灵的妻子,后相传与其私通,羞隗难当,遂禅位于鳖灵。在此之后,望帝修道,处西山而隐,化为杜鹃鸟,至春则啼,其声哀怨,滴血则为杜鹃花。那么,杜鹃啼血与义山的理想有甚干系?据说杜鹃的啼叫好像是“不如归去”,声音凄厉哀婉,催人心肠。目见锦瑟繁弦,耳听哀音怨曲,不由得悲从中来。晓梦即逝,年近半百,对理想的执着如烟花易散,盛筵难再,此生该当如何取舍?依叶嘉莹的分析,无论是理想还是仕宦的美梦都转瞬即逝,即使追逐向往的“春心”已死,那份感情依然存在,就算如望帝一样去国怀乡,变成冤禽,它还在啼出鲜血,说“不如归去”。如此炽烈的理想主义甚是悲壮,难怪要啼血而号!申言之,这种对理想的坚定追求在我国文化传统中一直其来有自,从屈子《离骚》中的“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犹未悔”发端,下迨近世鲁迅先生的“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此精神一直长存不灭。其间有一首佚名小诗更是这种传统在民间的延续:“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古时民间传说,人死之后,倘若他有一种希望和理想尚未完成,那么他的血几年之后就会化作一块碧玉。可是碧玉也会湮灭,寄托你精神的一缕香魂将安放何处?“是耶非耶,化为蝴蝶”,义山此处写对蝴蝶的痴迷,只是接续中国传统读书人积极入世的价值取向,铺排蝴蝶、杜鹃这样一对喻象旨在说明,理想如蝴蝶翩跹多姿,现实则如杜鹃啼血哀号,在一明一暗间偶窥理想之境,终不可得。望帝托春心于杜鹃,实在是借冤禽托写恨怀,恨壮志难酬,怨春光不再,仔细品鉴,大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叹!也许义山之志,最终只能假托杜鹃才能香魂无断绝。

关于颔联中连续用典的现象,周振甫先生评述道:“用典有两种:一种是隔的,一种是不隔的。如李商隐的《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用了两个典故,不懂典故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是隔。懂了这两个典故……但还是弄不清它是什么意思,这又是一种隔。”“隔”与“不隔”的诗词鉴赏标准肇始于王静安的《人间词话》,但王氏并没有给出一个清楚的界分,于是乎有学者作了扼要的概括:“‘隔者,词意隐晦,情感欠真,脱离自然之谓也;‘不隔者,用语简当,情意真切,最能体现自然之旨趣也。”那么,义山此句是否因其“词意隐晦”而“隔”呢?表面上来看,“迷蝴蝶”“托杜鹃”仿佛有将真事隐去,假语“诗”言的嫌疑,乃至于有学者臆测,在唐代,蝴蝶与“迷”字连用有艳情之意,再结合望帝偷情一事,简直马上便能刻画出义山年少不羁的浪荡生活。然而,这种将文学形象的运用和现实中可能发生的具体事情作一一对应的揣度,实在是有些“死于句下”。其实,“隔”与“不隔”的界定,不在于是否用典,也不在于是否行文艰涩,而在于是否具有一种真实的状态。在诸家说法中,钱锺书的看法尤为沁人心智:“不隔并不是把深沉的事物写到浅显易解;原来浅显的写来依然浅显,原来深沉的写到让读者看出它的深沉,甚至于原来糊涂的也能写得让读者看清楚它的糊涂……这才是‘不隔”;“雾里看花当然是隔;但是,如不想看花,只想看雾,便算得‘不隔了”。由此而观,无论是将此联解释为对理想的扑朔迷离,还是对艳情的讳莫如深,抑或是从悼亡说、自伤说等角度进行的考察,读者都能在字里行间隐隐品出某种俳恻难遣的幽怨之隋。倘若此句确是隐指实情,乃雾里看花,则为“隔”;但如果只是传递某种真实的情绪,乃傍花见雾,则为“不隔”。千年而下,锦瑟诗所呈现的朦胧意象令无数读者如坠雾中,不知所指为何,但又能真实地感受到其间蕴藏的悲哀,这就是“不隔”,而这种悲哀更是经由此联弥漫至全诗。

颈联“沧海月明”一句,沧海产珠,玉轮挂于高天,珠得月华,始极光莹。“珠有泪”语出鲛人泣珠的传说。据晋人张华《博物志》记载:“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鲛人泣泪,颗颗成珠,叶嘉莹认为该句是李商隐把最美的东西跟最悲哀的感情结合在了一起,这种主张似乎可以和王姜斋“以乐景写哀情”的提法相映成趣,或可谓之“以美景写哀情”。诗人所造之境愈是美轮美奂,心中愁苦愈是愤懑。柳子厚绝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即便作“其天怀之淡定,风趣之静峭”之评注,也难掩世态寒凉、宦情孤冷、终无所获的内心凄怆。义山写此句亦然,珠为何有泪?沧海遗珠之谓也!月满珠圆,本来应当经人拾掇,做成首饰被二八少女戴去,“翠翘金雀玉搔头”才是珍珠最好的归宿。现实却是珠遗于沧海,腹隐珠玑,内怀锦绣,无人问津!明月如霜,夜色微凉,此情此景,不正是“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吗?周汝昌点出沧海月明之境与瑟相互耦合,瑟宜月夜,清怨尤深。“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不仅是月清如水的良夜,更是不胜清怨月明中的悱恻难言。据说义山因病未能躬与河东公的“乐营置酒”之会,于是写下“只将沧海月,长压赤城霞”的句子。周汝昌评述道:“如此看来,他对此境,一方面于其高矿皓净十分赏爱,一方面于其凄寒孤寂又十分感伤。”两种复杂的感情彼此缠绕,正是源于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义山心中到底是羡慕卞和没了双脚后不用去攀附权贵的自在,还是羡慕他舍身献玉的决绝?一方面,君子穷达以时,如果世人无具慧眼,将绝世美玉贡献出去又有何用?一曲锦瑟解人忧,于高矿皓净处自鸣隐逸之志;另一方面,君子用世的理想应当上下求索,于凄寒孤寂处“托春心于杜鹃”,“仕”与“隐”的矛盾构成了义山心中挥之不去的情意结。

颈联对句“蓝田日暖”,色调转暖,表面看似乎柳暗花明,和也,实则感情更为沉郁,犹似近代学者顾随评价王无功“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一句,乃用鲜明颜色写遍凄凉之境。义山此句亦复如是,蓝田,山名,盛产美玉,在日光煦暖、雾霭迷蒙之际,其间玉石蕴藏的精气在虚无缥缈间似有还无,如孤烟直上,好一个瑶台仙境!然而,美好的景色仿佛窈窕佳人“更衣一刹那,隐约见酥胸”,不能亲近,倏忽即逝。理想之所恰如仙家之景,远察仍在,近观却无。这实在是彻底的悲哀,沉溺于口欲之乐的俗人,置身甄嬛福地而宝山空回,并不可惜,而美好理想近在迟只,却遥不可及,这才是令人扼腕叹息的事情!叶嘉莹认为,沧海月色寒冷,蓝田日光温暖,在对举之中使用了不同的形象,无论日暖夜寒,无论山高海深,没有任何地方能够留住那么美好的东西,永远跟悲哀和失落结合在一起。“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透过文字所营造的朦胧迷幻之境,似乎窥见了义山内心不为外人道的落寞!由“仕”之理想而转向“隐”之志意,遥应了锦瑟二字暗喻的“隐逸之道”,在一弦一柱间,义山暂时取得一种外表清净、内心急迫的矛盾性“平和”。

值得注意的是,主张诗序说的钱锺书对颔联和颈联的理解别出机杼,令人耳目一新。钱氏在《谈艺录》中谈到《锦瑟》一篇:“三四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庄生逸兴之见行于蝴蝶,望帝沉哀之结体为啼鸣,均词出比方,无取质言。举事寄意,故日‘托;深文隐旨,故日‘迷。”这里所谓作诗之法涉及我国自《诗经》以来一个重要的诗歌传统一“比兴”,意谓言在此而意在彼,托物寄情。钱锺书《管锥编》中有云:“胡寅《斐然集》卷一八《致李叔易书》载李仲蒙语:索物以托情,谓之‘比;触物以起情,谓之‘兴。”诗经《魏风·硕鼠》中作者借硕鼠的形象,意在表达“民苦于重征厚敛,以硕鼠比其上,而云将适异国”的幽微难言之情。南唐中主李璟“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一句,仔细读来,大有承接《离骚》香草美人以喻君子的脉络,因此王静安在《人间词话》中认为此句“大有‘众芳污秽,‘美人迟暮之感”。钱锺书在《管锥编》里谈及“叙物以言情”时引宋人吴文英《风人松》的“黄蜂频探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认为“不道‘犹闻,而以寻花之蜂‘频探示手香之‘凝‘留,蜂即当对‘闻香之事物也”。梦窗借黄蜂在秋千索上盘桓不去,联想到斯人不在,而索上香气犹存,竞引至黄蜂“频探”,情深一至于此。目睹黄蜂闻香而至,念及旧人,是谓托物起兴,读来令人倍增哀容。

何谓深文隐旨曰“迷”?其旨意深遥,“无取质言”。钱锺书在《谈艺录》中的一段话或可于此处互为参详:“夫文章之观,瞽者无与,不堪晓谕,任其眼底无物,放言省事,得大自在可矣。”钱氏言语讥诮,读书人看不出文字背后蕴含的深意反而能乐得清闲自在,反推可知,“读书得间”则需要花费一番脑筋和气力。试例如下:中国古代诗歌一直有弃妇诗的传统,如果仅以为这些闺怨之词只是文人们“壮夫不为”的欢愉消遣,读者便与精神上的高级按摩擦肩而过。多数情况下,作者明写思妇之悲,内心深处却隐藏着作者不见用于君,不苟合于世的失意落拓。但下而为臣,不能直写“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样的质言朴语,只能借弃妇愁思以抒逐臣之叹。由是观之,李青莲《长相思》中所谓“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的弃妇形象,表面是在直陈丈夫远游、独守空闺的相思之苦,其实是与作者内心渴求一段君臣遇合互为表里。

钱锺书继续阐述颈联,“五六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犹司空表圣之形容《诗品》也……兹不日‘珠是泪,而曰‘珠有泪,以见虽凝珠圆,仍含泪热,已成珍饰,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日暖玉生烟与‘月明珠有泪,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喻诗虽琢磨光致,而须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汩性灵、工巧伤气韵之作。”晚唐诗人司空图,引过比他早的戴叔伦的一段话:“戴容州叔伦谓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义山用“珠有泪”来表明自己的诗虽如珠圆,尚饱含热泪,用“玉生烟”来表明自己的诗虽如玉润,仍富有生气。

学贯中西的钱锺书先生旁征博引,论证缜密,读来令人信服,但作诗之法、诗家之境和义山的理想存灭之间又有什么关联?钱氏所谓“举事寄意”“深文隐旨”之说,虽为作诗之法,亦可比拟义山高标的理想引而不发,含而不露。义山身处晚唐动荡的政治环境,在他短短几十年时间里共经历六个皇帝,其中更有文宗朝“甘露之变”的血腥屠杀,针对如此重大的政治事件,当时的诗歌创作竞寂无反响,唯独义山有感于李训的浅谋遭祸和文宗的误认非人,愤慨之极,遂写出《有感》二首,其诗胆之可贵,自不待言,此时的义山尚未登第,“忠愤激烈之气,关注国运之情,盘郁流注于字里行间……而诗之沉郁顿挫风格,亦每于抑扬吞吐,亦讽亦慨中显露”。及至后来《曲江》中“死忆华亭闻鹤唳,老忧王室泣铜驼”一句,借西晋陆机“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和索靖在洛阳宫门的铜驼前叹息“会见汝在荆棘中耳”,仍然在影射“甘露之变”大批朝臣横遭屠戮,充满了义山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沉重忧虑。待高中进士之后,他被王茂元和令狐楚各自所属的政治势力裹挟进牛李党争的旋涡,后调任弘农尉,无法一展才情,只能乞假还京;感情方面又遇到妻子王氏新丧,“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即是义山睹物思人,抒发物在人亡的无尽哀思。义山一生宦途情场失意颇多,欲下笔千言以遣其郁结中怀,但迫于时局险恶,不能肆意挥洒豪情,只得吞吐其词、隐晦其意,借兴象和典故以逞己怀,既是作诗之法,又是自怜身世、忧心时局的曲折表达。质言之,“诗者,志之所之也”,结合义山一生的襟抱和境况,可以看出,历来将《锦瑟》视为情诗的解人,盖多为情所困,以为义山作瑰丽奇绝之辞,必有旖旎多情之事,虽说“诗无达诂”,但也可能是“放言省事,得大自在可矣”的一个活样本!诗的境界越是新奇可观,越是表明作者所造之境,代表着不与俗同的理想追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无我之境,恰是其“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隐逸志向之所在,但纵是桃花源这样的出世理想,最终也落了个“后遂无问津者”的下场。义山所幻化的诗家之境更是哀婉,恍若水月镜花、海市蜃楼,一触即碎,纵然理想如梦幻泡影,也要像杜鹃一样啼血而号,这样来看,理想虽如诗家之境不可触摸,但在义山饱尝人间辛酸、仕途坎坷之后,亦不失眼含热泪的蓬勃生气。

尾联“此情可待”一句,一般认为,“此情”二字,与开端的“年华”二字相呼应,“可待”则是一种表示疑问的口气,义山此句是说:“这样迷离恍惚的感情,你要等到成为回忆的时候才惆怅哀伤吗?”近代学人高步瀛云:“综义山一生所遭,如上所述,皆失意之事,故不待今日遣忆,惘然自失,即在当时,已如此也。”但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的解释另辟蹊径,赋予这句诗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当时通常意味着过去,虽然也可以表示现在。假如最后一行翻译成‘只是现在我已惘然,诗篇便会带来很不相同的语调,‘只是有时候也有此刻的意思……在这惘然之中唯一‘清楚的事物是此联创造了一个间隔,在‘当时(那刻或此刻)与相对的未来之间,到了未来过去的感情会成为或可能成为‘回忆。”信哉斯言!此妙解立刻将时间的尺度拉长,不仅是从当下追忆过往觉得“那刻”已经惘然,在未来的某刻回首此时也会心生惘然之感。此寫法由“此情”起承,从义山当下作诗时回忆前尘,到未来再联想到此时彼刻的幽怨难抒,怅惘之感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轴上回环往复。这种时间的重叠在千年之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篇语中等到回响:“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钱锺书在《管锥编》中谈及《列子》“自世至老”之喻时所举示例,仔细读来似亦得时间回环之意趣:“其寓意又与释氏暗通消息,如《肇论·物不迁论》第一云:‘然则庄生之所以藏山,仲尼之所以临川,斯皆感往者之难留,岂日排今而可往?……人则谓少壮同体,百龄一质,徒知年往,不觉形随。是以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邻人皆愕然。……”“吾犹昔人”,谓义山惆怅之感萦回不去,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仿佛西西弗斯式的悲剧重现;“非昔人也”,意谓年事日高,少年理想如良玉生烟的诗家之境,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黯然于好梦易醒,盛筵必散,唯迷惘之情尤甚。援引梵志典故作一未必恰当的旁证,或许才可勉强符合义山“典丽精工、意蕴深婉”的诗风和心曲吧!

以《锦瑟》篇之冠义山诗集,真是总括了义山平生境遇,在义山死后,有位名叫崔珏的诗人写了两首《哭李商隐》,其二中有一句“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可谓一针见血。少年理想如杜鹃啼血,即使晓梦易醒,也要沉迷其中,但现实总与理想南辕北辙,晚唐政治环境的昏暗让义山大有遗珠之叹,理想逐渐形如诗家之景,美不胜收却无法身临其境,当耳闻目见锦瑟繁弦,只能在时间的长河里怅然若失,或许在感叹自己时运不济,或许在感念自己韶华的理想,哀音怨曲勾出了义山心中过往的种种,也勾出了千百年来无数解人读完此诗后无穷的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