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尘

2019-04-27 03:01陈斌先
飞天 2019年4期
关键词:学农婶子班主任

陈斌先

说起无法忘却,很容易想到彭学辉。

彭学辉是我小学同学,有别于我们当地的孩子,身材和肤色,都不太相同。我们一律黑啾啾的,他肤色白中透红,我们嘲讽为“戏白”,戏中人似的白,有苦霜霜的味道。还有一个重要特征,他看起来豆芽菜一般,羸弱得很。更为主要的区别便是口音,不似我们“嘛呀”、“咋呀”,而是带上浓浓的侉音,“嘛儿”、“咋儿”,处处带个“儿”字音。

彭学辉是插班生,和我们相比,有太多的不同。

刚入班,注定要被“刺头”扎几下。我也是同学中“刺头”之一,每次找茬,他都胆怯说,嘛儿,咱娘不让惹事儿。他说“咱”,不说“俺”,听着就来气。

一次他坐断了我的一支铅笔,那是我书包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我二话不说给了他一拳。我本来想砸到他的脸上,我讨厌那种“戏白”,可我打偏了,我很恼火他居然躲避。

他坐正身子说,这么儿,再来一次。虽说他疼得呲牙裂嘴,可还同意我再打一次。

课桌是土坯垒起来的那种,面儿也是熟泥抹平的。一条泥课桌足有三米多长,分列在草房教室的两旁。一条泥巴课桌至少坐六七个同学,我跟彭学辉坐在第三排靠左边的泥课桌上。下课时,我急于到外面疯闹,把书包放在他的柴凳上。我常常那么放的,没想到这次他居然忘了我的书包,一屁股坐了上去。我不依不饶,彭学辉不再争辩,低头不停道歉。我对道歉不感兴趣,我说,你得买根一模一样的。彭学辉摸摸口袋,没有一分钱,只好十分不情愿地掏出他书包里的铅笔递给我,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可我坚持让他赔个一模一样的。我的铅笔是红色杆子黑色笔芯的那种,五分钱一支的。他的是蓝色笔杆的,蓝杆下端刻印着“上海”二字,七分钱一支,按说比我的还贵。需要说明的是,五分、七分,听起来有些好笑,要知道那时候一斤大米才一毛四分钱。彭学辉口袋没钱,自然无法赔偿一模一样的,唯一让我谅解的便是递过他的铅笔。看来只能委屈下,还有什么办法呢?

彭学辉见我收下他的铅笔,就看坐断的本属于我的那支。看了一会,他从书包拿出铰笔刀,几个旋转,成了两支半截铅笔。他的铰笔刀绿色塑料面儿,上面还有一朵红色花儿。我们见过铰笔刀,可我们买不起,我们削铅笔用菜刀,经常削得豁豁牙牙的,没有铰笔刀铰出的精细好看。他居然藏有铰笔刀!为啥平时不带我用呢?

他把铰好的半截铅笔递给我,小心翼翼地说,这个儿给你,剩下的半截给我儿好吗?

什么儿不儿的,谁是谁儿子?我听他那么说话就来气,大声说,你坐断的本来就是我的,你的这支属于赔偿的,你即便铰好,还是我的。我伸手夺过另外的半截。

彭学辉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汗珠。大概是秋天,不太热,他头上的汗滚落到脸上,一副大汗淋漓的样子。班长那会喊了起立,上的是语文课,班主任教的。我发现,从落座开始,彭学辉脸上的汗就没有干过,他只好用袖子不停擦拭。

课后班主任布置作业,彭学辉却趴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我知道他的铅笔在我书包里,活该他倒霉,谁让他坐断我的铅笔的。

王大庆见他一直趴着,捅捅他说,做作业呀,老师看着呢。

彭学辉不搭理王大庆,王大庆站起来报告说,彭学辉病了。班主任是个回乡女知青,长得好看,听到王大庆报告,便走到彭学辉的面前,伸出葱白的手摸摸彭学辉的额头说,不发烧呀?

彭学辉脸色红紫起来,紧张得居然说不好话了。

全班同学见他窘迫样子,哄堂大笑,有人还趁机拍起桌子喊,彭学辉,装病。彭学辉、王大庆。王大庆是女生,我不知道同学们喊王大庆干啥?班主任不搭理闹趣的学生,走到彭学辉面前小声问,为啥不做作业呢?

彭学辉看看我,然后挺起胸脯说,不会。

班主任说,不会要问?问同学、问我都行。

彭学辉慢慢低下头,等他抬起头时便问,老师,损坏别人的东西需要赔偿吗?

班主任点点头,彭学辉问,损坏了的原物归谁呢?

班主任不知道怎么回答,问,什么意思?

彭学辉看着我,我不想看他。班主任发现了端倪,问我,他弄坏你啥啦?

我说,铅笔。

班主任问,损坏的那支呢?

我拿出彭学辉铰好的两个半截铅笔,老师掂起其中的半截铅笔问我,借给彭学辉同学用用可以吗?

我拿出半截铅笔,递给彭学辉。彭学辉眼泪刷地滚出,然后深深给老師鞠了一躬,才坐了下去。后来的自习课,彭学辉一直埋头作业。下课后,彭学辉递出半支对我说,这个还你。

我没有丝毫犹豫,顺手夺过,然后问,今后还敢乱坐吗?

彭学辉不说话,落荒而去。

放学回家我便问娘,认识不认识彭学辉的爹娘?娘摇头,爹也摇头,我说,彭学辉住在后套,听说下放来的。

娘说,下放?哦哦,下放户吗?娘忙其他的去了。

爹不想搭理我了,下放是个啥呢?我很好奇,想找彭学辉问问。

后套离我们生产队只有二里地。未到掌灯时分,我对爹说,想去稻场上玩会。爹一直抽旱烟,时不时说腰疼。我打着赤脚,那时候的孩子都打赤脚,除非到了冬季。乡村土路上到处弥漫着稻谷的芳香,走到棉花地,稻谷的芳香才淡了去。秋天嘛,孩子们都喜欢打土仗,月亮高悬,伏在水渠的岸边,用泥巴作炮弹,尘土当烟雾,冲呀,为胜利而战斗,激情万丈。说出去玩,爹根本不会在意。

走到后套队地界,狗早早地开叫。说实在话,我不怕孩子,怕狗。小时候,三奶奶煮猪头肉,余下的骨头丢给狗吃。三奶奶心善,知道这种好日子狗摊不上几回,扯下肉就把猪骨头随意丢在地上,管他谁家的狗抢去。围拢上来的一群狗不讲规矩,斯文扫地,见到骨头就打成一团。三奶奶的孙子见其他人家的狗抢了肉多的骨头去,便喊,奶奶,为啥别家的狗抢了肉多的骨头呢?三奶奶孙子心疼猪骨头,认为他家的狗吃了亏。我不信,想单独看看去。结果狗护食比护狗崽还吓人,见我到近前,猛地扑向我咬了几口,当时我就吓昏了过去。

狗的叫声,让我软了腿。

畏葸不前,发现一口塘的埂上搭个茅庵,茅庵露出的灯光成了救星。奔那里去。走到茅庵附近,小偷模样躲到杂树后面去。风并不大,星星稀朗而澄明。我不停挪动身姿,希望有人出来,好问彭学辉家住在哪里。茅庵里始终传来说话声,提提神,只能往茅庵挪去。才到茅庵前,确认无狗,才挺起胸脯,轻轻拍打茅庵的“柴门”。柴门是旧木棍钉的,缝隙大得很,只是中间钉上白膜,能透出光的。拍过柴门,我轻轻问,知道彭学辉家住在哪儿吗?

里面瞬间没有了说话声。茅庵西边是塘,塘面雾蒙蒙的,看塘工夫,有了女人的说话声,谁呀?他睡了呢。

敢情就是彭学辉的家?

我说,我是他同学,找他玩的。

彭学辉听到是我,猛地开了门。

屋里的灯光很暗,彭学辉家的煤油灯不是集市上买来的罩灯,而是在盐水瓶里放上灯芯,跟碗灯差不多。一个高大的女人借着灯光正在缝补衣服,两个青年哥正坐在一张简易的床上看画书。

彭学辉把我介绍给他娘说,这是同学郝明。我叫郝明,可很多事情我都弄不明,彭学辉家为啥住在塘埂上?为啥住在茅草庵里?

彭学辉娘放下缝补的衣服,走到我面前小声问,还为铅笔的事么?

可能彭学辉晚上无法做作业已经说了事情经过。面对他娘,我有点不好意思,机智说,我给他送这半截铅笔的。实际,想到彭学辉回家无法做作业,我就坐立不安了。他娘这才央我坐下,简易床上大个子男的递上一碗热水,然后说,弟弟不懂事,老是惹是生非。看来他是大哥。

我窘迫起来,连说,今天是我不对,我不该把书包放在他的凳子上。

他大哥呵呵笑起来,对彭学辉说,人家不是蛮懂事吗,为啥儿说人家坏话呢?说话也有一个“儿”音。

我冲着大哥笑,朝二哥笑,最后朝彭学辉娘笑,嘀咕说,谁让他又白又高的?

他大哥应该叫彭学农,二哥叫彭学军,大概就是这么些名字。我不知道他娘叫什么,他娘让我喊他婶子,我问,婶子,为啥到了这里?

婶子不解释,两个哥哥也不说话。彭学辉突然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想了半天,便使劲夸我,说我成绩好,不欺负人。我本刺头,成绩中等,哪有他说的那么好。婶子听完彭学辉的夸奖,叹息说,同学难得,你们既然坐在一个座位,就是好兄弟。婶子说话声音好听,轻柔的好像春风刮过茅草,婶子说,他坐断你的铅笔是他的不对,赶明鸡下了蛋,我给你们一人买支新的。

听婶子那么说,我感到特别羞愧,丢下半支铅笔说,我来道歉的。

婶子用衣襟擦擦眼,然后说,你是好孩子。

婶子说我是好孩子,还没有人夸我是个好孩子呢。我有点得意忘形,啥也不说跑出茅庵,噌噌跑到大路上去。彭学辉撵了出来说,实际我也不想说的。

那会我大声说,明天我把那半支也送你。彭学辉半天没有说话,等我走老远了,回头看他还站在黑乎乎的夜色里。

与彭学辉要好是在小学三年级。三年级可以入少先队了,可彭学辉的爹是右派,听说在劳动改造呢。咋被打成了右派,没有人问,婶子一家也不解释。彭学辉为此不能加入少先队员。苦恼的是,我也不能。我不能因为我娘,我娘是富农分子。富农分子是成分,是娘的人生印记。娘提起成分,委屈满腹的样子,好像不解释,活不下去似的。娘本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舅舅是贫农便是证明。娘十三岁到了爹家当童养媳,十六岁圆房,解放那年娘十八岁,达到了戴帽子的年龄。说来娘便抱怨,哪有恁傻的祖上,四八年(1948年)还买地?爹玩笑说,谁让你大了一岁的?爹说完还呵呵笑。爹的“呵呵”狡黠。娘不呵呵,伤心说,上辈子不是黄鳝就是蚂蟥,瞎了八辈子眼睛。娘的委屈蔓延到全家,让我也感到了委屈的压抑。因为娘,我也不能加入少先队,我的委屈就像天空的白云,一直晃悠悠的。同学们置办红领巾的时候,我和彭学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同时泪光涔涔。我俩同时跑到无人的地方,找到一大块红纸,而后各自做了一个“红领巾”。我和彭学辉对着空旷的田野宣誓,我们是共產主义事业的接班人,我们自愿加入少先队……后来看到同学们带的红领巾那么鲜艳,我们就默默撕烂脖子上的红纸,再也不提红领巾的事情。

班主任发现了我们的沮丧,安慰说,革命不分先后,只要你们追求进步,一样可以加入少先队的。听到班主任那么说,我和彭学辉特别委屈,一起红了眼睛,一起流泪。

当不了红小兵,我当孩子王,专打红小兵。那时候大人还没有发现我的动机,他们只说我是坏孩子。“坏孩子”成了我的别称,“坏孩子”扯出的自卑让我处处想证明自己是好孩子。我几次甚至借用婶子的话说,婶子还夸我是好孩子呢。婶子,哪个婶子?呵呵,右派的老婆当然夸你,你们一条道上的。这些话注定让我大打出手,那些红小兵被我打得鼻青眼肿,纷纷找爹娘告状,我自然要受新的皮肉之苦。连玩都被娘拦了去。当不成红小兵,孩子王也做不成,无形中我跟彭学辉玩到了一起,谁让我们是同路人呢!

那时候生活条件特别艰苦,吃不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忍受饥饿的时候,彭学辉喜欢对我说,我有办法儿,他的办法就是爬树掏鸟蛋。1976年的春天,天气有点冷,可是树叶还是张开了,鸟儿同样还会在窝里下蛋。那时候鸟儿真多呢,有树便有鸟,便会有喜鹊和斑鸠。走运的时候,一窝能掏到几十个呢。掏到鸟蛋,彭学辉就会带我到很远的野外,找处田埂豁口,然后找来干枯的野草,再找来破旧的瓦盆,架在豁口上。不知道他哪儿找到的旧瓦盆,反正我已经感到他无所不能了。

野外风大,枯草烧起来气势吓人,火围着瓦盆,不一会儿水烧开了,鸟蛋也就熟了。我们捞出鸟蛋,分开来吃。偶尔的时候,为谁多吃了一个而争吵。一次我想多吃一个,说彭学辉数错了,彭学辉说,怎么会错呢?不对,你赖皮儿,想多吃多占呢。

我满地打滚,彭学辉说,好吧,这个给你。他留出几个给娘吃的,最后十分不情愿地又拿出一个送到我手里。

他和我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依然比我白,比我高。还有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不会把自己的衣服弄脏,一直保持干干净净的面貌,我不服气的还在这里,为啥再破旧的衣服,他都能穿出整洁的样子?不像我,什么衣服到身上,都是灰猴模样。就像爬完树,吃完鸟蛋,衣服不是挂破就是沾上黑灰,眼鼻口耳都是黑啾啾的。彭学辉便拉我到河边说,洗洗儿,别被人发现了呢。

我不想洗,我说。我就这样的,再洗,不会比你白的。

彭学辉说,白有什么好呢?我会黑的,总会跟你们一样的。

过了掏鸟蛋的季节,彭学辉便会下塘摸鱼。也许跟他两个哥哥学的,也许他天生就有摸鱼的能力,反正有水的地方,他总能摸出一条两条鱼;运气好的话,能摸上几条呢。摸到鱼后,也是那么煮着吃。没有油盐,白煮的不好吃。几次我想把鱼拿到家里煮,彭学辉说,惊动了大人,会骂咱们的。

逮不到鱼的时候,他会逮黄鳝。夏天他用钩钓,秋天他用锹挖。不知道他咋认得田地里黄鳝和泥鳅的洞穴,一挖一个准。挖到黄鳝泥鳅不能白煮吃了,太腥,他便兜起黄鳝泥鳅,找到婶子说,娘,咱跟郝明心里委屈,想吃点好的。婶子多半会转过脸,等缓过劲,才回头用剪刀剖黄鳝泥鳅。剖好后,用石头把黄鳝泥鳅砸扁,切成段,锅里放上少许的油,慢慢煎。没等黄鳝泥鳅熟透,香味便弥漫在房间里,馋得人直流哈喇。婶子见我俩馋猫样子,嗔怒说,不急。炕好后,婶子手脚麻利起来,切碎葱蒜,放点盐,盖上锅盖,婶子身影才会慢下去,对我说,熬下去才有滋味。我听不懂婶子话的内在含义,注意力都在锅里。最多两个多时辰,婶子铲出黄鳝,就能盛出煮好的一点米饭,让我俩慢慢吃。看到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彭学农、彭学武不停吞咽唾沫。婶子说,外面站着去,没看过吃饭咋儿?他俩咽下最后的唾沫,这才回转身,走到外面的阳光里。

大半年下来,我整整长高了半个头,个子快赶上彭学辉了。我对彭学辉说,跟在你后面,我也长个了,只是还没有你白。

彭学辉说,长个子有什么用儿,白又有什么用儿呢?

我不知道什么才有用,我们吃饭睡觉不就为长个子么?

打那之后,我离不开彭学辉了。有时候玩耍晚了,便邀他到我家。当然,他会告诉婶子的,婶子想想茅庵拥挤,往往都会点头。

他喜欢跟我睡,常常挨着头跟我说话。说得多了,我们就说王大庆,我说王大庆好像挺喜欢跟你说话的。彭学辉就沉默,沉默久了,提议,下回弄吃的,带上王大庆可行?我一听,恼了,推开他的头说,带她,我们吃什么呢?

他不再说话,喃喃自语,王大庆不像别的同学呢。见他提王大庆,我来了劲,突然把手伸进他的腋间,挠饬说,王大庆,哈哈,王大庆。

谁知他突然火了,警告说,不准喊她名字。

我咋就不能提王大庆了?王大庆又不是你的,我再次大声喊,王大庆,王大庆。彭学辉真生气了,半夜嚷着要回去。我吓得不敢喊了,小声问,咋就不能提了呢?

彭学辉不会解释原因的。那时我就能听到他心口噗噗跳动声,很久才会平静。说话多了,我自然会问他爹犯了啥事?提到他爹,我又听到他噗噗的心跳声,比提王大庆还厉害。我问他怎么啦?他扳过我的头说,好吧,好吧,还说王大庆吧。

我不想说王大庆了,再说王大庆头发焦黄,麻秆样,我一点也不稀罕。

见我不说话,彭学辉说,好吧,我跟你说说我叔叔吧,于是他神采飞扬说叔叔。叔叔在矿上,是采掘区的区长。叔叔本事可大了呢。

区长多大的官?问彭学辉,他也不知道,只说,到了寒假,咱就到叔叔家里去,咱一直等着寒假呢。

我火了,我说,能不能不说“咱”?弄得你跟我們不一样似的。

彭学辉说,习惯了,我改。我这才捅捅他问,你叔叔在矿上?

他点头。

我心里酸酸的,他居然还有个当区长的叔叔,区长是个什么官呢?问爹,爹说,区长大了去,比公社书记还厉害呢。爹说的这些,我不懂,彭学辉也不懂。又睡在一起的时候,彭学辉说,叔叔要是给了啥,我一定分点给你。于是我跟着彭学辉一起期待着寒假,他能看望叔叔,还能带回一些稀罕东西。

说着话,就到了元旦,那是1977年的元旦。农忙结束,集体活多半是积攒农家肥之类的琐碎事,大人们这才露出轻松的表情。队长觉得集体一年收入不错,念着大家辛苦,晚上就会请来说书人,还激情澎湃说,犒劳犒劳大家伙呢。说书人说得最多的是《杨家将》、《三侠五义》、《封神榜》啥的。只是开说前,先学习下报纸,然后才神秘说,听了就听了,谁也不准到外面乱说去。一天说不完,就两天,这队说不完,那队接着说。后套队请来的是城里说大鼓书的高手,能说百十种古书,最拿手的是《西游记》、《樊梨花征西》、《水浒传》啥的。那晚说书人说的《桃花扇》,《桃花扇》说的是“东林党人”侯方域逃难到南京,重新组织“复社”,与太监魏忠贤余党阮大铖斗争的事。期间侯方域结识秦淮河名妓李香君,李香君倾力帮助侯方域。说书人把侯方域与李香君的悲欢离合,说得委婉动人。对于过惯寡淡生活的大人们来说,哪里听过如此动人的爱情故事呢?早听到鸡叫,还不愿意离去。我还是孩子,听不懂,大人沉浸其中的时候,我一直在找彭学辉,我想,他是后套队的,咋会不来听书呢?结果,我很失望。他没来,他两个哥哥也没来,更没见婶子的身影。我想找他,爹不让,爹说,好好听书,复国大业,听听。我不懂爹的意思,彭学辉不来,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小半夜时,我居然睡着了。散场的时候,听到队长说请说书人吃饭,肚子咕嘟一声,饿的滋味就像水泡,冒出一个,就是一串,我嚷嚷要吃锅巴。后半夜了,哪里寻去?爹寻不到,我便哭,我哭得地动山摇。爹急了,脱下鞋,不分青红皂白朝我屁股上揍。爹的鞋底让我清醒过来,爹打,我喊,一下、两下.......喊到八下的时候,爹住了手,抱起我率先哭了起来。我这里不行了,我说,爹,你打我八下,你记着,等你老了,我一定还上八鞋底。爹哭笑不得,在场的人都哄笑起来,天呀,这是啥儿子?跟爹记仇呢。结果,你打我八下,我还你八鞋底,成了那场古书的意外闹剧。没想到事情传到了彭学辉的耳朵里,第二天课堂上,班主任刚宣布上课,彭学辉便站起来说,我要举报。

班主任没有想到彭学辉会举报,惊讶问,举报谁?

彭学辉说,举报郝明,他确实不用“咱”了,可他举报我。彭学辉继续说,郝明昨晚上听古书不说,还嚷嚷打他爹。

老师回头问我,情况属实?

我低下头。

彭学辉继续说,他听的是《桃花扇》,娘说是大毒草儿。

我们才三年级,过了年才升四年级,那时候寒假时候升级,还没到寒假呢。彭学辉公开举报,班主任就得认真。班主任对彭学辉说,你坐下,郝明站起来。我站了起来,班主任说,这堂课你站着听。

站堂让我特别难受,我本来就敏感,没有想到彭学辉让我当众出丑。我用脚一直在下面踢彭学辉,逼得他最后挪向王大庆那边去了。放学后,我感到特别委屈,一直坐在教室里不动。同学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我开始哭,我也不知道哭啥。哭彭学辉?显然不是,哭班主任?也不是。我就是感到委屈,想一直哭下去。

我没有回去吃饭,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爹娘忙着集体活,也没有工夫问我咋没回去吃饭。再说,我跟彭学辉常常弄吃的,爹娘知道饿不着。下午上学时分,开始下雪,天冷得很,又冷又饿,让我无法坚持听课。可我很快来了精神,我看见彭学辉还穿着一条单夹裤,也冻得嘻嘻哈哈的。我突然来了精神,想,下雪好,天冷好,冻死他个王八羔子。彭学辉坐下来不再哈手了,讨好般附在我的耳边说,知道你没回家吃饭,我给你带了锅巴儿。说话间他掏出了锅巴,塞进我的书包里。我讨厌他的讨好,推开他的手,掏出锅巴,一下子甩到地上去。彭学辉飞身捡起,不停吹灰,看看无法弄干净锅巴了,对着我嚷,听古书就是你的不对,打爹更不对。

爹是他的禁忌,也许打爹的话,惹怒了他呢。我知道他的软肋,张嘴而出,难怪你爹当右派呢。

彭学辉“蹭”地火了,变得我一点也不认识的模样,劈头给我一拳。那拳也是他的全部力道,把我砸在地上。我站起来就挠彭学辉,鲜血洒在他的袄子上、脖子上、手上,王大庆吓得喊叫起来,最终惊动了班主任。

班主任把我们喊去办公室,办公室还有其他老师,班主任问我,为啥打彭学辉?

我不想搭理班主任,她为啥不问彭学辉打我?班主任见我气鼓鼓的,直接说,大毒草知道不?我不知道什么叫大毒草,那么多大人听书呢。

班主任有点生气,大声说,你缺乏的恰恰就是彭学辉的正义。

我气坏了,班主任看错了人。

班主任说,人家当你面举报你,不属于打小报告,听古书就该罚站的。

彭學辉一直不吭声,班主任越说越多,其他老师也跟着数落我,说我不该犟,哪有孩子不听管教的?我委屈得不行,开始嚎啕大哭。估计老师还没有见过一个学生那么哭过,等哭叫声盖过校园所有声音时,班主任怕了,哄我说,好好好,别哭了,吓死了人。

彭学辉见状也怕了,检讨说,我不该举报,不该瞎操心。

我甩开彭学辉的手说,晚了。

晚上我依然不回去吃饭,我就坐在教室里。班主任注意到我,见学生打扫完教室,悄悄走到我身边说,好了,难道让老师给你道歉不成?班主任接着小声说,你娘戴帽子,听大毒草古书,传了出去,害的可是你娘呢。

提到娘,我的声音也小了下去,最后懂事地站了起来。老师用她葱白的手摸了我的额头说,还真发烧了呀,天这么冷,快回家吧,我送你。

我还没有走出教室,彭学辉就带着我爹娘赶来了。估计他说了事情经过,爹娘一直感谢他。

班主任跟爹娘说了啥我没有听清,见彭学辉在,我故意迈开步子,单独向家跑去。

那天的雪好大,我边跑边想,下大点,再大点,把彭学辉冻病才好呢。

天晴之后,就到了寒假。放假了,便见不到彭学辉了。没有彭学辉的陪伴,我感到特别孤单,想,那天是不是我过分了,为啥揭他伤疤呢?

见天晴,我决定出去溜达一圈,希望能有孩子找我玩。可问题是,遇到谁都绕我而去。外面北风呼啸,地上结了冰,即便出了太阳,沟塘里的冰冻一点也没有融化。门前的水田冰层更厚,鸡鸭鹅一起上了冰面。鸡灵活,鸭鹅不行,八字步,一饬一滑中露出窘态。我用脚试试,瓷瓷的感觉,站在冰面上跳了几下,纹丝不动。我啥也不顾地溜上冰面,开始追逐那些鸡鸭鹅。鸡张开翅膀,呼啦啦飞到地上。鸭和鹅身子重,慌乱中滑倒在冰面上。我比鸭鹅滑得快,很快追逐到它们。它们受到惊吓,吃力地用翅膀拍打冰面,掉下的羽毛乱飞,也打破了宁静。我高兴地哈哈大笑,鸭鹅不会笑,落下的全是愤怒,尤其鹅上了堤,率先“嘎喽”起来。我瞧不起鹅的虚张声势、张狂,便喊,下来呀,有本事就下来。鹅终究离开了,空荡荡的冰面,又陷入平静。冰冻让水田里没有丝毫生气,我一个人滑了半天,感到越发无聊,站下来眼巴巴期盼能走过一个孩子,老半天了,没有一个人过来。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我等来几个孩子,只是他们看是我,一律加快脚步,想尽早离去。我急了,讨好喊,你们是红小兵么?我不打红小兵了,我打坏人。

那些孩子不打算原谅我,就像我不打算原谅彭学辉。

随着几个玩伴的离去,我的无趣放大到了极致。垂头丧气走上田埂,最后便找出锹,我想看看冰层到底有多厚,我想,冰冻肯定比不过铁锹的。

只一会儿,我便出汗了,见到水,感觉一点也不好玩了。水漾到冰面上,很快又结成冰,好像我无法打败它们似的。我盼着爹娘回家,盼望那些呼呼的风声听下去。

惴惴不安走回,路上一直张望落叶的树。一抬头,看到彭学农挑着柴火走了过来,我知道他是送柴草到大队部的。大队部离我家不远,到集市去他不必经过这条路的。彭学农看到我,主动放下柴火挑子问,郝明弟弟,干啥呢?哦,为啥不找弟弟玩了呢?

我懒得搭理彭学农,埋头往前走时,彭学农喊,哦,忘记告诉你了,弟弟一直想给你道歉儿,可惜放假了,他去了叔叔那儿。

提起彭学辉的叔叔,我想起彭学辉的话,说好弄到好东西分点给我的,他会带回好东西吗,还会分点给我吗?我很惆怅,我想,肯定不会了。

见彭学农又挑起柴火挑子,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呢?

彭学农回头笑着说,你挠破了弟弟的脸,娘没有怪你,我们也没有。之后,他换个肩,柴火挑子便山一样横在我的面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说,弟弟也很孤单,为啥生分儿?说完,柴火跟着他一起起伏离去。

那会风特别大,我想对彭学农说,我也孤单,想跟彭学辉和解呢。可惜彭学农走远了,我只能站在路边等。我想,他还会回来的,我要亲口告诉他,我准备原谅彭学辉了呢。等了半天,没见彭学农回头,他去哪儿了呢?冷风弱了些,感到有些冷,我想,到茅庵处等,跑跑路,不就暖和了嘛!再说,等在那里,肯定能见到他的。我毫不犹豫走向了后套,不一会就到了茅庵。

茅庵里没有人,婶子不在,二哥也不在,我站在茅庵旁,一直静静看着塘面,塘面也是结了冰的。有了在水田滑冰的那番经历,我一点也不怕,久等让我失去了耐心,我决定再次滑冰,我得玩会。谁知刚踏上冰面,猛地嗤滑开去。谁知道塘面儿不似水田,冰冻结得并不厚,嗤滑不到几米,冰面突然开裂,猝不及防,我“咔嚓”掉进塘里。这出乎我的意料,我本能抓住冰边沿,冰边沿的冰块却啪啪碎下去。我会游泳,可在冰窟窿中,还穿着棉衣,我身子越来越沉。水真凉呀!我慌了神,越挣扎,冰窟窿越大,沉陷得越快。我的手脚麻木了,嘴唇也麻木了,连救命声也喊不出来了呢。眼看就要落下去的当口,彭学农扛着扁担回来了,见我在冰窟窿挣扎,麻溜饬滑到我的面前。实际他怎么滑到我面前的,没有印象,我只感觉到他一手拽着我,一手破冰,最后把我拽上冰面,带到茅庵里。他麻利地替我脱掉衣服,而后将我扔进被窝里。忙完这一切,他才嗤嗤哈哈换衣服,我这才看清冰渣划破了他的手,鲜血直流,他顾不得处理伤口,就生火烧水。

天慢慢黑了,我还是颤抖不已。我想不是彭学农,怕真会被淹死。

彭学农见我不再害怕,就小声问,刚才还在路边,咋到了这里?

我并不回答。

彭学农说,不怕,大哥在呢。

黑透时,婶子回来了。听彭学农说了经过,婶子把我的衣服重新洗了,然后生了劈柴火,边烤着我的衣服边说,千万不能玩水,今天要不是碰到你大哥,想起来就怕人。

彭学农穿的也是夹衣,好像很冷,他坐在火盆边上说,娘,还是把缝纫机卖了吧,大活人不能饿死。

这才知道,婶子一家是去年春里下放的,生产队分的粮食只能按一半给。估计社员有意见,才有这样的规定。二哥带着彭学辉到叔叔家借钱还没有回,大哥砍柴火卖给大队部只能换来一分两分的,冬季缺粮,显而易见的。想到明年春上,婶子就慌了神。

看我掉进水里,婶子在瓦罐里熬了一点米粥。想必他们自己不会吃米粥,否则为啥在瓦罐熬这么点呢?我喝完了米粥,感到暖和多了,忘记了历经的危险,一直笑嘻嘻的。婶子递过来烤干的衣服对我说,得赶快回儿,你娘见不到你也许会着急的。

穿上衣服,我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彭学辉一家咋这么苦呢?生气那会我还诅咒他冻病,特别愧疚,那会我没再说话,系好裤子,哧溜窜出门来。

跑到家里,我开始哭,我不知道为啥会一直哭下去。娘问,咋了?我说了经过,娘吓得不敢出声了,抓住我就打,边打边说,不省心。

爹丢下旱烟袋对娘说,不行,得感谢人家。

娘丢下我,想了一会才说,是呀,是呀,就要好好谢谢人家呢。

讨论如何感谢时,我插嘴,他家就要断粮了,真谢的话,给袋米。

一袋米?娘脸上露出不舍。爹也不舍,看看我才说,一袋米换来儿子的命,值。只是人家娘们几个,我不便出面,你带儿子去。

娘听到爹的安排,拍拍衣袖说,好吧。说完又给了我一巴掌,懊悔说,我家也缺粮呢。

娘扛着一袋米,五十来斤的那种袋子。娘累得大喘气,好不容易到了塘边的茅庵,放下粮,娘就扶住腰不说话。

婶子迎了出来,一脸疑问。

我向婶子介绍娘,婶子很客气。娘说了感谢的话,婶子说,谁见到都会救的,何况他是彭学辉的同学呢。

娘说,这袋米你收下,无法感谢呢。

婶子说,那怎么成?收下这辈子就做不起人儿了呢。

婶子不收,娘不愿意,娘说,孩子命,不是一袋米能换的。

婶子说,活该这样的,老大还说郝明帮他积攒了福气。婶子接着换种口吻说,都好好的,最好不过,什么谢不谢的?

娘说,嫌弃我帽子?

婶子说,老姐姐,咱嫌弃你?

娘说,不嫌弃就收下。说实在话,拿出这么多粮食我也心疼,可与孩子的命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不收下,郝家就欠下了人情,只怕从此就不能安生。娘啰啰嗦嗦,把不舍也顺带说了出来。

嬸子知道粮食的精贵,说啥也不收。娘没有想到婶子会拒绝,突然涌出不安,最后折中说,半袋成吧?婶子见没有办法,倒出少许说,以后再还你。

娘想多倒些,婶子说啥也不依,倒出十来斤,婶子替娘扎上了口袋。

娘背着依然沉重的米,吭吭哧哧往回走。半道,娘趁喘息工夫对我说,有骨气。

我问,谁?

娘惆怅叹息,善着呢。

北风一直呼呼的,那种冷既不是北方的干冷,也不是南方的湿冷,是一种无数冷簇拥起来的粘稠冷。扎进身子,凉就贴在皮肤上,一动不动似的。

我抱起双胛说,他们还穿单衣。

娘眼泪猛地湿润起来,又扛起米,娘走得颠颠簸簸的。

还未吃腊八粥,彭学辉回来。彭学辉回来就找我,我见彭学辉变得跟我一样黑。是的,现在的彭学辉跟我们没有了太大的区别,只是他的黑,好像被红压抑出来的。我掩饰不住高兴,迎上去抱住他。彭学辉好像并不激动,再看他脸色,只见他鼻子耳朵里都是黑灰,我问,咋了?他说,跟运煤车回来的。彭学辉目光有些游离,半天没提他叔叔。想到了他的承诺,我急忙打断他的话问,借到钱了吗?说好带回好东西分我一点的。

彭学辉嗫嚅半天才说,我不该举报你。彭学辉打岔。

不想分点啥给我?我继续问下去,彭学辉突然蹲在地上哭了,那种哭特别无助。到底咋了?见我追问。彭学辉说,瓦斯爆炸,叔叔走了。

当区长的叔叔走了,怎么会炸到区长呢?

彭学辉擦擦眼睛,最后才说,可以接班的,婶子说名额给大哥。

我不问了,知道问不得。想到彭学辉空手而回,心里多了些失望。

彭学辉见我失望,这才羞涩地掏出一个铰笔刀,吞吐说,这个给你。铰笔刀是红色塑料面的,只是面儿有点残色,印花斑驳,看上去很旧。开学就是四年级了,按理不用铅笔,改用钢笔或者圆珠笔,我要铰笔刀干吗呢?

彭学辉看我不在意,这才解释说,看你过去稀罕,一直想给你弄个呢。

娘那天在家,见彭学辉穿得依然单薄,便找出很多破衣服,又找出一些棉花。上前对对彭学辉说,你娘会缝缝补补的,拿回家做几条棉裤。大冷天的,别冻坏了。

彭学辉看着我,不知道接不接是。我说,婶子跟娘熟,你娘不会怪你的。彭学辉接过破旧衣服和棉花,弯腰鞠躬说,谢谢婶子。他也喊我娘婶子,过去他没有喊过呢。

过了几天,大概他穿上棉裤的时候吧,彭学辉喊我跟他一起去找王大庆,他说王大庆今天上集。我问,你怎么知道的?彭学辉说,我就知道。王大庆也是后套的,想必私下告诉他的。他专门过来喊我,想让我陪他一起去。我说,好呀,反正没人跟我玩,寡得很。

彭学辉诡异说,走小路,可以追上她的。

小路上的杂草见了霜冻,早早枯死了,枯草连缀,看上去苦霜霜的。好在地里已经种上小麦和油菜,枯草就像毛茸茸的围脖,缠在绿色田畴中间。彭学辉沿着枯黄的草路,一路飞奔。见把我丢得远了,才会停下来喘息,待我追上他时,他又呼哧呼哧走去。

身子热了起来,迎着风,粘稠冷却像变成了春风似的,一点感觉不到冷,不一会儿还汗津津了呢。走过一片荒草地,彭学辉不跑了,等来我说,可惜了,可惜了儿。我累得喘大气,不知道他说可惜啥。见我大喘气,他窜进荒草地里说,你等等,我看看有没有藏下啥?他走来走去,就要回头的时候,一只野兔子“腾”地窜了出来。他来不及说话,猛地追赶上去。他跑不过兔子,可他不想放弃,一直追撵下去。野兔子许是累了,跑跑停停,始终就在他的眼前,而他一直无法追上。兔子边吃油菜苗儿边等他,好像故意撩拨他似的。我有些恼了,跟在后面用土块砸。兔子失去了耐心,跃起身子,很快消失在油菜地里。他失望至极,对我吼,谁让你砸的?我想,又追不上,也许能砸到呢?他说,你能砸到兔子,就凭你?原来彭学辉一直低估我的能力,我想证明给他看,可没了兔子,我只好踢倒一片麦子说,总有一天我会逮到兔子的。

再次回到路上,他想起了王大庆,说,坏了,晚了,这会真晚了儿。他又扑扑腾腾往前跑,我依然追不上。我想,这个彭学辉,找王大庆干啥呢?

好不容易追上彭学辉,我问,你和王大庆约好的?

他看着我问,可能?

我不信,反问,没约好,跑这么急?

他这才扭捏说,想送她一样东西,我也答应她儿了呢。

我说,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他捂住口袋说,不行。

我上前抢了过来,原来是条红头绳,我当什么宝贝呢,王大庆又不是喜儿。

他喃喃说,答应了的,咋都要兑现呢,可惜我只有这条红头绳。失望都在脸上,不一会他咧嘴偷偷笑了下,那种笑多了腼腆和羞涩。笑完他问,你说王大庆稀罕吗?

怏怏地走着,越走越慢,最后到了集市边上,他索性不走了,说就在这里等。我说,既然到了集市,进去看看热闹也行。他说,不行,集市油条诱人。我不信。他说,你站在那儿肯定走不动道儿,知道我试过多次?

我不知道他试过多少次,想到油条,我开始咂摸嘴,他也开始了咂摸。之后,他咬住嘴唇问,看过汽车没?我摇头。他说,走,带你看汽车去。

我没有见过汽车,就是跟爹到了集市,也不会到汽车站的。他说,集头离车站不远,很快就到儿。我跟着他一路走过去,刚到车站,恰好有张客车慢慢滑行,最后停在路边上。刚开始还好好的,查验票时,场面乱了起来,有人逃票,有人正在拦截。逃票的终于被逮住,一脸无奈,反复说口袋没钱。没钱坐啥车?人们感到气愤。彭学辉上前说,没钱肯定也需要坐车的。那些人看着彭学辉说,坐车给钱,天经地义。

彭学辉说,很多人就是没钱,而又需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车站工作人员推开了彭学辉,又纠缠那个逃票人。彭学辉不停摸口袋,口袋没钱。他只好低头往回走,边走边说,我每次坐车都没钱,可我会扒货车。

见他有些难受,我好奇问,坐上这车,就能去你的老家?

提起老家,他轻松起来,笑嘻嘻说,肯定的。

我不知道他老家在哪,我得出一个结论,车跑得并不快,慢悠悠的。彭学辉认真起来,反驳说,那是到站,跑到路上,嗖嗖儿、嗖嗖儿,他说的特别带劲。

我不知道嗖嗖儿多快,陷入茫然中。

他又想到那只兔子,惋惜说,要能逮到那只兔子就好了。

还提兔子干嘛呢,谁能逮住它呢?

我们又回到集头,不知耽误这会,王大庆有没有下集,他开始了新的忐忑。

见太阳才升至半空,还早,他又喃喃自语说,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我们坐在集头的截水闸上,只一小会,汗干了,粘稠冷簇拥了上来,冷得透心。我打着牙颤说,太冷了,我们回。

他说,再等会,她卖鸡蛋的,不可能那么快儿。

我说,到卖鸡蛋地方找呀,哪有这么傻等的?

他吞吞吐吐说不去。我说你不去,我回。说完,我站起来要走,他一脸无奈,拉住我說,那边有卖甘蔗的,我弄点来给你。

你能弄来甘蔗?

卖甘蔗的老人一直缩着脖子,并不出声。

彭学辉走到老人家面前,弯腰鞠躬说,老大爷,能送我一截甘蔗儿?

老人家不开心,挥手说,去去去,捣啥乱呢。

彭学辉回头看看行人,突然喊了起来,又香又甜的甘蔗呢,五分钱一根,不甜不要钱。下集的人听到叫喊,停下脚步问,真甜?

彭学辉说,刚尝过,只有尝了才知道有多甜。

听到彭学辉蛊惑,有人买了一根,撇断一截试吃,跟着说,咦,还真甜呢。一声“咦”,又引来几个人。彭学辉接着喊,甜儿,真的甜儿。见有人围看,一会儿围上很多人,有人问,真甜?彭学辉翘起小指头说,骗你是这个。不一会儿老人家卖完了所有的甘蔗,数钱的时候,老人家才想起彭学辉说要一截的。见彭学辉吧嗒嘴,老人家遗憾抖抖手说,没想到卖得这么快。彭学辉也没有想到,只有不停咂摸嘴。老人家看看彭学辉的馋样,想起啥地说,给你五分钱,买块烧饼吃。

没有想到事情的反转这么突然,彭学辉接过五分钱,弯腰鞠躬感谢。而后,一股风似地往集市跑去。

有烧饼吃,我不会走的,可天又太冷,我只好不停蹦下去。正蹦着,看到王大庆挎着篮子一扭一扭走来了。王大庆篮子空空的,看上去有些高兴。见王大庆就要走过去,我急忙跟上去喊,王大庆,王大庆。

王大庆看到我,笑笑,却不说话。我上前拉住王大庆说,别走,彭学辉找你。

王大庆走得更快了,我说,他马上就到的,等会。

王大庆迟疑了下,拿眼张望,果然看到彭学辉飞奔而来,那会她羞红了脸,小声问,你们干啥呢?

我不管不顾说,等你呀。

我说了实话,王大庆不高兴了,甩开我说,胡说。之后快步走开了。

我喊,彭学辉。彭学辉跑到我面前,掰半块烧饼给我,然后看着王大庆急慌慌的背影问,说啥了?

我说,啥也没说。

他说,你肯定说啥儿了。

我确实啥也没说,只说等她了。

彭学辉拿着属于他的半块烧饼追了上去,可是他越追,王大庆跑得越快。彭学辉不好意思追了,停下脚步,低下了头。

我追上彭学辉,他又抓住我的胳膊问,到底说啥儿了呢?

我说,啥也没说。

他看我三下五除二吃完了烧饼,又掰点给我说,我看不像呢。

说完也吃下余下的烧饼,才掏出红头绳,叹息说,开学再说吧。

往回走时,他的脚步彻底慢了起来。

冬阳升至半空,照得麦苗油汪汪的,油菜苗没有那种油汪汪的感觉,只有毛刺刺的绿,那些绿挤在一起,伸不开腰身似的。走过小麦地、油菜地,时不时会见到啥也没种的水田,水田收割完水稻,翻犁好稻茬,就放上了水。大人们习惯称之为沤田,等来年做秧母田或者栽早稻用的。每块水田总会落下几只细长腿的白鹭,我们当地俗称老洼子。白鹭走走停停,似在寻觅吃的。依仗翅膀,它们一点也不怕人。彭学辉看到白鹭悠闲自在样子,咂摸嘴问,老洼子的肉啥味道儿呢?

我说,老洼子特警惕,逮不到呢。

他这才想起啥的问,烧饼好吃吗?

我不想说话了,看着我娘给他的旧衣服,被他娘翻新过来,密密麻麻走上线,劳保服似的,十分合身。有点羡慕说,你的棉裤好看呢。

他说烧饼,我说棉裤,无形变成谁也不欠谁的。实际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听出了弦外之意,红了脸说,我娘说你娘心善呢。

我娘也说他娘心善,我不知道两个娘什么意思。见他解释,我岔开话题问,马上就要过年了,你家会杀年猪吗?

他不说话,过了很久才说,我二哥也想接班,可惜名额只有一个。

我追问,你会接班吗?

他长长叹口气说,轮不到儿。

说到接班,他的忧伤蹙在眉头上,有些沉重,不再说话了。走到他家后,他说,到我家吃吧,不行让我娘替你改改棉裤。想到他家缺粮,我不好意思进去,便推辞而去。

看我单独走开,他在后面喊,你真的没跟王大庆说啥?

我说了啥呢?我确实没有说啥,我头也不回走了。想,干嘛那么在意王大庆呢?

再开学,我们挪了教室,四年级可以坐木课桌了,那种课桌高年级的学生才能用。木课桌是四条腿没有抽屉的那种,好在离桌面儿七八寸的地方有四根撑子,在撑子上可以攀结一层网绳,能放书包啥的。王大庆跟我坐在一张课桌上,彭学辉坐到后面去了。攀结完网绳彭学辉问王大庆,要帮忙吗?

王大庆不回答彭学辉,直摇头。

不知道谁开头说班主任的,说,她快返城了,听说回去就结婚。

彭学辉不想提班主任,捅捅我问,能调座位儿吗?

我问,为啥要调?要调得找班主任去。

王大庆小声对我说,别听他的。

彭学辉见没人在意,拿出了半截红头绳,丢在王大庆攀接的网绳上。

王大庆发现后问我,你的?

我认得那根红头绳,我摇头,接着小声说,彭学辉送你的。

王大庆把红头绳丢在地上,然后踩了几脚。王大庆的动作,彭学辉看在眼里。我回头看彭学辉,见他眼圈红红的。我回头对王大庆说,你不该这样的,那次上集追你,就是要送这截红头绳的。

王大庆说,不稀罕。

我不知道彭学辉跟王大庆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过去王大庆很关心他的,这会咋这样对他了呢?

第二天上学,彭学辉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吭。我知道王大庆伤了他心,一直小声劝王大庆,你不该这样对他。

王大庆诡秘說,他大哥偷社房里的粮食,他家都是坏人。

怎么可能?

王大庆说,看社房人说的,都这么说的。

怎么会这样?不,彭学农不是那种人,再说,我娘给他家一袋米,他娘还坚持不要呢。

王大庆说,爹娘让我离他远点,我劝你也离他远点。

我们说话声很小,还是被彭学辉听到了,听到王大庆那么说他大哥,他脸涨得通红。走下座位,大声对着王大庆说,胡说。

王大庆被彭学辉吓傻了,见彭学辉攥紧了拳头,吓得抱起头说,大家都那么说的。

彭学辉本想打王大庆的,看看王大庆的样子,就放下了拳头,跑出了课堂。

上课的时候,班主任问,彭学辉呢?

我说,跟王大庆生气,跑了出去。

班主任说,你出去找找,四年级了,还这么烦神?

我走出学校的院子,我知道他肯定躺在学校的周围。可惜四周没有看见他的影子,最后我往围沟外面找去。不远的水渠边,我找到彭学辉,他四仰八叉地躺在水渠埂上正看蓝天呢。我拽起他说,老师让你上课去。他甩开我的手,我这才发现,他早哭过一场,脸上还有泪痕呢。

我问,你哭啥?

他说,我没哭。

我说,你明明哭了。

他说,大哥咋会偷社房粮食呢?诬陷好人。

我说,走,上课去。

他看看我说,王大庆不该跟着别人那么说。

看他伤心的样子,我比他还难受。那会我突然想起他家冬季缺粮的事情,问,你家冬季就断粮了,咋过来的?

他睁大眼睛看我,意思我也怀疑他大哥偷了粮食。见我不是那个意思,才摇摇头说,熬呗。他说,大哥二哥整天替生产队整修树枝,剪修下的枝桠,砍巴砍巴,当成柴火,大哥挑到集市上卖钱,也能换回一些粮食。更多的时候,大哥二哥会到野塘里逮鱼。大哥学会了织网,二哥用猪血或者桐油浸泡那片网,大哥就在线网的两边安上合适的竹竿,再在底边上坠上细小的铁块,就能做出一张出色的撮网。下活了,大哥帶着二哥一起撮鱼,运气好的时候能逮到一些鱼虾的。吃不了,也会提到集市上卖去,娘说,有水有田的地方,饿不死人。

我不想打断彭学辉的讲述,他说的凌乱而细致。最后彭学辉说,叔叔不死,不会这样的。说到叔叔,彭学辉脸上又露出忧伤,那种忧伤不该那么深邃。彭学辉好像还没有说清,继续解释说,我娘在塘埂的四周栽点白菜、菠菜、芫荽,还有油菜老叶片。这么着,才走过来的。王大庆应该知道的,咋跟着别人不信呢?

彭学辉站了起来,气哼哼说,你问问王大庆,看社房的那个老头是不是队长的三叔?几百斤粮食,咱家偷了能藏哪儿去?一不留神,他又“咱”“咱”说下去。

后来队长知道理亏,又不说偷粮了,说偷鱼。那是没人稀罕的野塘,不属于集体的,咋算偷集体的鱼呢?大哥找队长拼命,把自己拼到批斗会上去了,从此大哥坏了名声。

彭学辉质问我,凭啥诬陷我家呢,哪儿说理去?

我拉着彭学辉往教室走,我说,娘说你娘善呢。

彭学辉揉揉眼,向我鞠躬说,谢谢你娘,我给她鞠躬儿。

那会我好像跟着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彭学辉。

第二天上学,彭学辉迟到了,他喊了声报告,站在教室门外。上的是算术课,老师是个男的,捋脸问,为啥迟到?

彭学辉说,送大哥到医疗室看腰,大哥被人打了。

算术老师不喜欢彭学辉,见彭学辉一头汗,半天才说,再迟到就站在外面。彭学辉坐在座位上,一直喘粗气。我知道他心里藏有委屈,特别留意他的表情。

下课后,大家都出去玩,我几次回教室喊他,他都不搭理我。我想他心里委屈,让他独自坐会也好。我们玩得欢天喜地的,上课铃声响了,同学们纷纷跑回教室。

彭学辉还坐在座位上不吭声。这节上的是语文课,班主任讲解的是《小英雄雨来》。班主任正说小雨来集体主义精神时,王大庆突然“嗷”地一声软绵在课桌上。

我抱住王大庆喊,咋了?班主任急忙掐住人中喊,王大庆,王大庆。

王大庆慢慢睁开眼,又“嗷”了一声。那声嗷,吓坏了所有人。那是惊恐无比的喊叫声,班主任急问,看见啥了?

王大庆吓得说不好话了,像要再次晕眩过去。

班主任抱住王大庆说,不怕,老师在呢。

王大庆惊魂未定,用手指向书包。书包是花格子的布包,里面有个什么东西鼓起疙瘩,一动一动的。

班主任看我,我二话不说,向疙瘩摸去,我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只癞蛤蟆。我轻松拿出,丢到教室的门口,回头笑嘻嘻说,癞蛤蟆有啥好怕的。

班主任看我麻利做完这一切,目光犀利盯住我,你干的?

我,我吓唬王大庆?

班主任厉声问,为啥要这么做?

咋,你真以为是我?

你怎么知道书包装有癞蛤蟆的?

就是癞蛤蟆呀。

知道有多么严重吗?

什么多严重?又不是我干的。

班主任突然发火了,郝明,站起来说话。

我还没有见过班主任那么发过火,吓得软了腿,接着站了起来。班主任看我站得不太周正,提溜我的后衣领说,站直了。

我尽量站直,可泪水忍不住滚了出来。

班主任并不打算放过我,继续训斥说,欺负弱小是最大的不仁。班主任说的话我不解深意,委屈至极,泪水汩汩而出。

王大庆见班主任一直审问我,站起来替我解围说,不可能是郝明,他下课后一直跟我们在一起。王大庆的话提醒了班长,也提醒了我,下课后,教室里只有彭学辉,我这才回头看着彭学辉。彭学辉并不惊慌,淡定站起来说,是她自己装下的,故意诬陷好人。

班主任又看向王大庆,王大庆委屈,脸通红,居然说不清是不是她自己装下的。

班主任说,你们三个不当面说清,都站着。

我不站,一个女老师,还长有葱白的手,凭啥诬赖人?

王大庆也不站,被惊吓之后又受到委屈,脸色特别不好。

彭学辉听话站着,一副特别委屈的样子。班主任气得浑身发抖,人心之不足,如其面焉。欲得美誉,但行好事。不知老师从哪儿读来的名句,一直喋喋不休说教下去。

见王大庆委屈,彭学辉难受,我只好站起来大声说,老师,我承认就是我干的。我只想帮彭学辉出气。

班主任说,能承认还是好孩子,只是为啥要帮彭学辉出气?我说了王大庆诬陷彭学辉一家都是坏人。

老师看王大庆,王大庆说,大人们都那么说的,他大哥偷社房粮食,全家都是坏人。

彭学辉没有想到王大庆对着班主任和全班同学,还这么诬陷他们一家人,这才咬牙说,老师,瘌蛤蟆确实是我放进去的,因为我受到了侮辱,我想报复她。说完,彭学辉大声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彭学辉哭,他哭得震天动地。

那个春天的雨水好像彭学辉的眼泪似的,一直下个不停。

听到春雷声,班主任冷静了下来,她对彭学辉说,你们是同学,长大了才知道同学是多么重要的人。王大庆,大人事情,不懂不能乱说。彭学辉你就这么站下去。

班主任简单明了,不再发火。

彭学辉一直站着,听着外面的春雷,最后停止了哭声,肩膀不耸了,也不再抽泣。

那天的雨点真大,随着雷声而至,这会雨声越发密集,一直下得稀里哗啦的。

这年的春天不仅来得迟缓,且多了少有的阻滞与缠绵。先是晴了阴、阴了晴,最后变得有些缠绵,一直淅淅沥沥的。等花草树木伸开了身子,春天的气息还是滞留在了庄稼、花草、树木上,薄凉随处可见呢。

也就在这个春天,彭学辉不带我弄吃的了,他放学后,总是悄悄往回走,我喊破嗓子,也不回头。几次我追到他家里,他都在案板上做作业。我问咋了?他说,娘说咱大了,不能玩了。我有点难过,按说他吓唬王大庆,我主动承担责任,起码应该说声谢谢的,可是他一直没说,还不跟我一起弄吃的!往回走的路上,看见那些油菜花也好像委屈人的脸,一直倾述冷暖不均的憋屈。我的失落演变成了一种伤心,突然走进麦地,不停拔“辣辣藤”、拔荠菜花,包括蒲公英。蒲公英的花很黄,还没到白色模样,它们散在地上,随着辣辣藤和荠菜花瑟瑟发抖。还不解气,看见一条水蛇蜷曲着身子,藏在向阳的田坎上,我用棍子挑直水蛇身子,一下踩住水蛇的尾巴。我转了十几圈,才把水蛇甩出去。我跟水蛇说,去吧,狗日的彭学辉。

走过一块田,我再次坐进油菜地里。我看见蜜蜂采花,上下飞舞,我居然跟蜜蜂说起了话,我问蜜蜂,采蜜干啥?蜜蜂听懂了我的话似的,有一只还在我面前飞着,嗡嗡的好像一直安慰我的情绪。等蜜蜂飞走了,又发现大路上有成队的蚂蚁过路。我讨厌蚂蚁,它们过路,注定又要下雨,我用手中的花草阻断蚂蚁的去路。看到蚂蚁焦急突围,我撒下一泡长长的尿,蚂蚁在尿液里迅速抱成一团。直到尿液侵蚀到土里去,它们才放弃拥抱,急慌慌奪路而去。快到家门口,我听到了喜鹊和布谷鸟的叫声,我站下来认真听了一会,可麻雀一群一群飞起,一群一群落下,打断了我的好心情。我又骂了声,谁稀罕你呢。

到家里,娘正在做饭,好像很开心,不停跟爹说话。娘说,听说很快就能摘帽子了。娘说,能摘了帽子,死也瞑目了。娘还说,本以为这辈子完了,没有想到还有出头之日。

爹磕了磕烟锅说,彭家女人说的熬,真有些道理,好日子真要来了呢。

娘见我在听,扭头对我说,听说以后凭成绩考学了,别整天瞎晃了。

我问,老师咋没说呢?

娘说,班主任说你好哭,还任性。

没有想到班主任跟娘这么说我,我又感到了委屈,想,班主任凭啥这么说我?她一直对我有成见,亏我天天偷看她的葱白手呢。

娘说,那个女娃是个好老师,只是估计快要进城了。

爹让我站直身子,这才说,是个男人就不该哭的,眼泪是留给窝囊废的。

娘对爹说,子不教父之过,看看他多大了,还到处晃悠。

居然说的都是我的不是,我容不得班主任那么说,也容不得爹娘说我窝囊废,犟辩说,你们处处委屈我。

娘说,委屈你,你何来的委屈?

爹说,彭学辉比你还可怜,他爱哭吗?

我不想提彭学辉。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坐在罩灯下做作业。

那会儿爹娘不说话了,灯的玻璃罩子黑了,娘取下说,灯罩脏了,擦擦就行,人心呢?

我不说话,不知道娘今晚为啥说这多废话。爹很享受,接上娘的话说,人心黑了,擦不亮的。爹娘为啥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不想听,嚷嚷让他们到外面说去。

第二天上学,彭学辉到得最早,到了就趴在桌子上做作业。王大庆还未到,我作业晚上做好了,便大声朗读课文。彭学辉说,能不能小声点?

我说,都这么朗读的,嫌吵,到外面去。

彭学辉吧嗒下嘴,最后才神秘对我说,好了,我知道你生气了。实际我也想跟你玩,可是大哥马上就要接班了,我得跟着大哥到矿上去读书,娘让我加把劲。

没有想到会这样,我猛地停止了朗读。急问,你走了,我咋办?

彭学辉失落片刻,他又高兴说,娘说爹快出来了。

你爹要出来了,你不是一直不提你爹吗?

彭学辉说,我记不得爹长啥样了。娘说,爹受到了诬陷,现在已经证明了爹是好人。

我只能哦哦点头,那会王大庆到了。

王大庆穿了件新衣,比过去好看多了,坐下来之后王大庆就问,你们咋来这么早?

我说,听说马上要恢复考试了。

王大庆没有反应过来,半天才说,考试?哦,考试,我成绩不好咋办呢?

我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咋办。我接着说,彭学辉要转学,你还欠个道歉呢。

王大庆说,他吓唬我,还让我道歉?他明明知道我怕癞蛤蟆的。

我说,你跟着大人一起诬陷他,他不委屈?

王大庆看着我说,大人都那么说的。

我说,大人说的不一定都对。他爹要出来了,也受了诬陷呢。

王大庆回头看看彭学辉,彭学辉没有看她,王大庆扭过头也开始了朗读,她朗读声很小,像是默读。彭学辉做完了作业,也开始诵读,只是声音更小。

我想,凭成绩就从凭声音开始。

晨读课结束,王大庆跟其他女孩子在教室外面踢毽子,我们靠在墙边上看,王大庆的新衣闪闪发亮,特别可人。一回头,看到彭学辉也在看,我偷偷问,走了,会想她吗?

彭学辉坚定说,不会。

我问,为啥?

彭学辉说,不为啥?

我又问,会想我吗?

彭学辉怔怔看了我半天才说,你说呢?说完彭学辉嘿嘿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之后才问,你会想我吗?我听出了他的另一种忧伤,那种忧伤深埋于心。

王大庆跳完了毽子,汗津津的,对彭学辉笑了下。彭学辉叹息了一声,转过头擦了擦眼睛。

可能就在第三天吧,是的,就在看王大庆踢毽子后的第三天上午,班主任课前宣布说,彭学辉转学走了。我看出班主任也有点伤感,说到后面几个字,她嗓子哑了。之后班主任清清嗓子,才大声说,彭学辉怕告别难受,让我这里说声。

听到班主任那么说,我特别惆怅,我想,彭学辉怎么能这样?不跟别人告别,为啥也不跟我告别下呢?

班主任那天还说了啥,我一句都没有听清,一直回忆跟彭学辉度过的时光。想到我们上集找王大庆,王大庆把彭学辉的红头绳踩到在脚下,我就难受。看不出王大庆有丝毫伤感,一直笑嘻嘻的。

那会儿,我怔怔看着王大庆,我想,她笑啥呢?

后来听说彭学辉回来过一次,娘说,他回来搬家的。娘还说,他爹出来了,他娘和二哥都回去了。我想,彭学辉成了城市人肯定忘记我了,这个彭学辉,真不够义气。

娘拿出彭学辉留下的地址,字写得歪歪斜斜的,一点也不好看。看到地址,我抱怨娘,他主动找我,为啥不喊我?娘说,他急慌慌的,哪有时间喊你?我二话不说,一口气跑向后套,跑到茅庵处,茅庵已经人去庵空。我失落往回走,这会走得快,到家又埋怨娘,说啥也该喊我回来见他的。

娘说,你们还小,往后见面的日子多呢。

娘那么说,我便释然了。是呀,我还小,不怕往后找不到彭学辉。

后来大家忙于考学,我便渐渐淡忘了彭学辉。再后来不断结识新同学,直到中师毕业,我当了小学教师后,一次出差去山东,路过彭学辉写下地址的地方。我问司机,新集是不是有矿?司机说,是呀。那会我把新集与彭学辉联系在了一起,便急忙喊司机停车。司机很不情愿,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下了车,我感到了唐突,到哪儿找彭学辉呢?

新集街道有些杂乱,到处黑乎乎的,隐约记得他说的那所学校,那是我唯一能找到他的信息。问了半天,总算找到了新集矿工子弟学校,只是学校现在叫成煤矿职业中专学校。我提出查学籍档案的事,门卫说,放学了,档案员也下班了,到哪儿查呢?

我很失望,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走向哪里。最后随便找家小旅馆住了下去。我想,只要彭学辉在矿上,总会问到的。于是我决定到矿上问问,谁知道矿分很多座,一矿区、二矿区......每座矿区一大片,且所有矿区相距甚远。问了很多人,没人认得彭学辉,也没有谁认识他大哥、二哥。我不知道婶子的名字,问来问去,一无所获。沮丧堆积在心口,我想,咋就找不到了呢?到了小半夜,腿发酸,才怀着沉重心情回到小旅馆。这个彭学辉,咋就不能给我去封信呢,我家地址他是知道的?

再后来,我成了家有了孩子,经历了更多的人与事。经历多了,才感到真情难觅。说来不怕笑话,一次培训班聚会,天南海北,都是小学老师,大家见面,感到亲切友好。聚餐时,因为高兴,所以忘形,推杯换盏,大家喝得东倒西歪还不肯放杯。我不太能喝酒,见到邻座老师儒雅,一心相处,不停碰杯。酒至兴致,把持不住,急匆匆到洗手间吐个昏天黑地的。正扶墙呕吐,旁边那人抬头看我,我一看,就是那个儒雅老师,他也在吐。我高兴坏了,指着他说,你也吐了。他朝我笑,然后拍头说,怎么这么面熟呢,哪儿见过呢?

我内心的苍凉比吐酒还难受,这才多大一会,桌上那份情感荡然无存。

再之后,酒肉、江湖朋友多了,越发惦念起彭学辉。可是还是没有他任何音信。

九十年代中期,我到县城出差,走到大街上,突然听到一个女的喊,郝明。喊声很大,属于咋咋呼呼的那种。我停下脚步,见女的又高又胖,满脸疑问,谁呢?

正在疑惑,女的突然拉住我的手说,好个郝明,连我都不认识啦?不认识,我摇摇头。女的大喊大叫,我王大庆?同学也不认识?王大庆怎么变成这样啦,她身上哪有王大庆的影子?王大庆大大咧咧说,奶奶的,生了孩子变胖了。我不停哦,王大庆说,“哦”个屁,走,到家吃饭去。王大庆家开了一个小饭馆,把我引到饭馆门口,就对家里男人喊,来同学了,炒几个菜,我们好好聚聚。

王大庆男人正站在炒菜间,一手掂勺一手端着猪油盆。聽完王大庆喊,回头喊,坐、坐、欢迎、欢迎!饭馆不大,人气看起来很旺,王大庆男人忙得不亦乐乎的。王大庆挽挽袖子,我以为她要帮她男人,谁知道她到了吧台开始打电话。那时候还没有多少人家有固定电话,她家安了一台。她颐使气趾地一个一个打,边打边嘀咕,咋了呢?总算有人接了,她急忙说了经过,得到肯定答复,才放下电话。走到我面前说,记得豹子吗?开汽修厂。还有黑头黑脑的骡子,开商铺。还有黑子......还未介绍完,有人要茶,她抱歉对我说,稍等。王大庆转了一圈后,又回到我面前说,毕业都十四五年了,今晚好好喝一杯。

那会豹子、骡子还有黑子分别到了。大家寒暄一会,到厢房入座。

喝酒期间,王大庆丈夫送菜,王大庆又咋咋呼呼说,再添几道,别来打岔,我们同学说话,别偷听。她男人呵呵笑,然后说,那是、那是。王大庆回头解释说,老实人,实诚着呢,都给我敞开肚皮吃。还没有说清楚,她又丢下男人的话头,又说同学了。问我,那个班,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听说现在还有一个到美国留学了呢,好像留在本县工作的只有你。

我说,我提前考上中师,其他同学考到哪儿真不知道呢。

王大庆话不停歇说,要我说,还是当老师好,有寒暑假,清静。豹子、骡子、黑子插不上话,坐在那里等王大庆把话说完。可王大庆兴致高,始终没有住口。说到最后,才想起啥的问,记得班主任吗,就那个葱白手的语文老师?后来回城,就在城里小学当老师。一次我遇见她,她还说了我两句,意思可惜了。王大庆哈哈笑着说,我才不可惜呢,我就不是读书的料,可惜啥呢?哈哈哈,说完她自己率先笑了起来。

王大庆笑完,开商铺的骡子一本正经说,单从经济角度来说,教师还不如我们呢。

王大庆打断说,闭上你的乌鸦嘴,以为你有两钱就能跟老师比了?

骡子嘿嘿笑,豹子也笑。黑子说,有钱谁不认他当老大呢,豹子,你说对吧?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醉酒之后,我们颠三倒四回忆班上同学,说来说去,最后说到了彭学辉。王大庆提到彭学辉之后,率先绷住脸的。她说,那时候不懂事,可惜没有道歉机会了。我说,伤害他最大的就是你了,知道人家多么喜欢你吗?还踩踏他送你的红头绳。我接着感叹说,要知道,那时候他叔叔刚走,为了兑现承诺,不知道怎么才弄到那截红头绳的。

王大庆半天不说话,沉默很久才问,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混得咋样呢?

我说,我路过新集找过一次,没找到呢。

王大庆这才叹息说,他真有心,会找我们的。后套没变,地址在那呢。

我想也是,彭学辉真想联系我们,我们的地址他是知道的。

大家七嘴八舌说,人都会变,他半途来的,想必对我们不够真心。

我打了一个酒嗝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大家说,好好好,那我们就等,看他会不会来找我们?

我舌头不能打弯了,大著舌头说,相信他一定会找的。

又过了十几年,我们的班长当了省直单位一个不轻不重的处长,刚刚履职,心情好,提议给班主任庆生。班主任居然六十周岁,她的样子还停留在过去。班长召集,大家响应,做生意的豹子、骡子、黑子揽下一个大包厢,挂好了横幅,还给老师买了一身新衣服。王大庆更积极,买下大蛋糕和花。他们几个把庆生的场面承办得隆重而得体。

大家聚齐了,豹子才把班主任拉到酒店。班主任没有想到我们居然给她庆生,特别感动。喝酒期间,大家又说同学,说来说去,自然还会说到彭学辉。班主任突然不说话了,眼眶湿湿的,最后说,也不知道他后来到了哪里?大家都看向我,意思彭学辉跟我走得近,我应该知道的。迎着大家的目光,我只能摇头。班主任不知为啥伤感,豹子见班主任伤感,大声说,不就新集吗?找个人还不容易。

班主任半天没有说话,班长说,一个不能少,现在就找去,找到我们再聚一次。

第二天豹子开车,王大庆也跟了去,我和骡子陪着,一路上骡子都在说生意上的事情。豹子开车,很少说话。王大庆有一搭无一搭回应。王大庆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橘红色的风衣,领口搭条白色的绣花纱巾。阳光洒在纱巾上,多了不少妩媚。骡子好像说累了,才打住嘴。王大庆这才问豹子,查看导航,还有多远?豹子说,不用查也知道,过了淮河,再走上百十里就到了。王大庆说,说起来也不远,他为啥不想我们呢?骡子说,人呀,都会变的,肯定混砸了呗。骡子又说生意,惹到王大庆了,王大庆说,有几个钱?人模狗样的。

骡子嘿嘿笑笑,见大家不吭声,大咧咧说,你们说,提他彭学辉有意思吗?

我插不上嘴,只能闭上眼睛装瞌睡。

王大庆跟我坐在后排,见我闭着眼,捅捅我说,嗨,晚上神累了?豹子、骡子噗哧笑,问王大庆,你咋知道的?王大庆从后面给了豹子一拳。骡子说,闲人故事多,哪像我们,早不知道女人的啥味啦!王大庆撇嘴说,滚一边去,你们烂事还少吗?大家开着彼此都懂的玩笑,很快就到新集了。踏进新集,王大庆开始梳头的,对着镜子还补了口红。最后自嘲说,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的邋遢样子。我抿嘴笑了下,只是笑得无声无息。

新集变化挺大,据说地下的煤扒完了,塌陷区经过整治,变成了湖泊。矿山职业技术中专学校改称为矿山职业技术学院,就在塌陷区周围。现在看起来,校园两面环水,另外两面焊接出造型别致的铁艺栅栏。

到了学院大门,停好车,骡子掂出一条软中华走向保卫室,丢给门卫,才慢悠悠说,帮助找个人。门卫看看烟问,找谁?豹子插嘴说,1981年前后矿山子弟学校毕业的彭学辉。门卫露出为难的神情,半天才说,毕业都三十年啦,只怕难找呢。骡子说,麻烦啦,找到彭学辉,我们给你酬谢资金。

门卫笑笑说,大老板呀,看来要找的肯定是位重要的人,咱试试。

骡子回头对王大庆说,我们找个地方喝茶,让他找。

哪有这么找人的?我打断骡子说,不行,我跟着他去查找学生档案。

王大庆对着骡子嚷,喝什么茶,带着杯子呢。

骡子摆摆手说,好吧,听你们的。

档案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姓洪,洪档案对门卫说,学校几经撤并,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花名册了。她嘟囔说,就是能找到,谁知道现在去了哪里?门卫说,麻烦了。那条香烟真起了作用。洪档案见门卫帮忙,眉开眼笑说,冲你,咱试试儿。他们说话的口音跟彭学辉一样,“咱”、“儿”连缀不停。

估计翻查了两个多小时,洪档案走出来说,查到一个叫彭学辉的,1981年初中毕业,他家住在五区。我问,五区在哪?门卫说,跟我来。这回门卫很热情。我们辞别门卫,门卫却递上那条烟说,不能的。骡子摇摇手说,不算啥,谢谢啦!按照门卫指的路,我们很快驱车到了五区。五区很大,大到一座城市似的。过去的房子拆了建,建了拆,几个回合了,找不到档案记录的小区。最后王大庆提议说,到派出所问呀,派出所肯定有户口登记的。对呀,我们怎么能忘记这茬呢?问到户警,户警几经查找,说找到了,不过他们后来搬到了十区。我们二话不说,驱车到十区。有了上次经验,我们直接找十区派出所,十区派出所的户警不耐烦,解释说,为了一个盗窃案子正伤神呢。骡子有经验,这次没有给香烟,抽出一千元钱对户警说,一点辛苦费。户警更加不高兴了,问,什么意思?骡子说,找人呀。户警说,找人给钱干吗?骡子说,你不是不耐烦吗?户警嘀咕句,神经病。然后开始查找,结果还真找到了痕迹,对着那段记录,他说,不可能呀,咋会注销了呢?

彭学辉户口注销了?

户警说,备注写着:已故。是不是搞错了呢?

我急忙说,他大哥彭学农或者他二哥彭学军在吗?

户警说,我看看,我看看。结果还真找到彭学农了,然后说了彭學农地址,我们便一路打听户警开的路条。虽说几经变化,我们还真找到彭学农了。当时彭学农正抱着孙子在草坪上玩,孙子刚会走路,他一边撵着孙子一边回头问,你真是郝明,咋不像了呢?

彭学农也变得面目全非,走到大街上,我不可能认识。我问,你是彭学农吗?彭学农抱起孙子说,是呀,我是彭学辉的大哥。我上前抱住彭学农,他孙子吓得哭了起来。我放下手说,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彭学辉咋了呢?

彭学农说,真是你呀?快到家里坐。

我说,不了,我们给班主任庆生,想到了彭学辉,特意请他来了。

彭学农沉默很久,好半天才说,找不到了,弟弟走了二十多年了。土痞子猖獗那会,一个土痞子欺负矿区的姑娘,他遇到了,气不过,上前说理,最后被土痞子砍断了几个手指。因为伤残,最后到了五区劳保公司上班。谁也没有想到,一次下班的路上,遇到矿山运煤轨道车过马路,护栏员只顾看放学的学生,忘了关闸口。两个学生急着回家,冲上了道口,眼看就要被轨道车撞倒,弟弟啥也不顾,推开了学生,自己却走了。

彭学农说得很平静,说完感慨说,爹娘为此病倒了,不久相继去世。咱那个小弟,咋说呢?好了,不说了,说来我又要难受了。

啥啥?彭学辉就这么走了?

彭学农说,那张报纸还在。你们进家,我拿给你们看看。家是普通的住房,三室两厅,彭学农进门就喊,来了贵客,屋里的人让开了道,热情张罗我们。彭学农放下孙子找报纸。报纸发黄,被红布包着。我接过报纸,文字描述的情况跟彭学农讲的大致相同,不同的是,后面写了不少议论和抒情的文字。看着报纸,我眼泪刷地流了出来,没有想到彭学辉就这么走了。王大庆一直张大嘴巴,回过神,王大庆“嗷嗷”哭了起来。王大庆说,不行,我还没有给他道歉呢?她拉住彭学农的手说,他在哪?我们见到墓碑才信。

彭学农说,咱是他大哥,能说瞎话?

找到彭学辉的墓地,我们才彻底相信彭学辉真的走了。墓碑上的照片是他初中毕业照,依稀能寻辨出嘴唇上的绒毛。王大庆抱住墓碑,哇哇哭喊,咋会这样呀?你听我说,我真的错了,不该踩踏红头绳。

我不想说话,静静流泪。最后,我抚摸着彭学辉的照片说,你呀,让兄弟说你啥好呢。

我们烧了祭纸,开车回了。豹子回程开得很慢。等到了班主任家里,豹子叹口气,坐在一边喝茶。骡子一五一十说了经过,班主任说,怎么会这样?最后班主任说,那孩子,心肠热,那是他的道儿。说完,班主任颤颤巍巍拿出我们那届小学同学花名册。班主任说,每次见到学生,我都带着花名册,就怕你们走着走着联系不上了呢。说着话,她指着其他班级学生说,这个干啥,那个干啥,也有不少因这或者那走了的。班主任说,凡是走得硬气的,我在这里给他们画个花。两张花名册,我看到四五朵花了,班主任给彭学辉画花时,手一直颤抖不停,画完最后一笔才喃喃说,老师只能为他做这些了。

打那之后,我一直不精神。有天批改学生作业,我想到了班主任。我想,班主任对学生的最大深情应该就是捧着一本本花名册。我也得学班主任,把从前毕业的学生都登记在册,一样记着他们什么时候毕业,去了哪里。不过我的学生还没有谁被画上红花,我留有空隙,我希望就是有谁走了,也学彭学辉硬气点。

我想心思的当口,手机滴答响了下。翻看微信朋友圈,一个熟悉的旧友又发了一则感慨:尘世轮转,不过轻轻一瞬。旧友最近感慨特多,过去我常点赞,这会不想点了。我想,尘世不可能轮回,也不可能轻松而过。

正胡乱想着,老婆突然拉开了书房的灯说,黑灯瞎火的,躲在书房干啥呢?哟哟,还哭上了,到底咋了呢?

我站起来说,我有些伤感,我不知道,咋就伤感了起来。朋友越来越少,轻尘不过转头空,什么才是最珍贵的情感呢?

老婆说,你是不是到了更年期?

我嘿嘿一笑说,我像吗?

老婆轻轻一笑,拔出了我的一根白发说,躲不过的,怕啥呢?

我摇晃了几下,到底站稳了问,记得跟你说过的同学彭学辉了吗?我真想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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