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2019-04-27 03:01张学峰
飞天 2019年4期
关键词:窑洞老汉院子

张学峰

一连三天的连阴雨,刘家弯弯里被下得湿透了。

刘老汉家院子里积淀着一摊一摊的水,还有他自己出出进进留下来的脚印。下午,他早早吃了晚饭,踩着泥泞的院子到大门外面透风。他看谁家有人想去串串门,聊聊天。村庄里的人本来就少,这几天下雨,很多人不出门,他有些着急。

站在大门外面的刘老汉看到雨后的山川变得更加黑绿,地上花草的叶子晶莹透亮,雨滴结成的露珠一串一串,个个跃跃欲试;各种树上仍然噼里啪啦掉着水滴,崖上崖下梨树、枣树上挂着的梨子和枣子把树枝压得弯弯的,几只喜鹊在地上啄食掉下来的果子。尽眼望去,村庄里各条路上,只有沉淀的雨水和人畜踩踏的影子。

刘家弯弯是西部黄土高原上一个小小的村庄。这几年大部分人在川里修了房子住在了山下,只有包括刘老汉在内的五户人家还在半山上的黄土窑洞里居住。而且很多人因为出去打工、或者小孩在城里念书搬走了。没有人住的家户大门锁着,门前、院子里长满了野草。随着夜幕的降临,有人的家里开始亮起了灯,在雨水的冲洗下,这些灯虽星星点点,却也发出了耀眼的光。

看着这样的情景,刘老汉心生凉意,因为那些亮着灯的人家,有的男人也不在,他去找人家聊什么呢?他无意中抬起头看了看天,天不仅越来越黑了,而且有几股黑云翻滚过来。刘老汉自言自语地说:“唉,说不定晚上又要下大雨哩!”觉得可能还要下雨,刘老汉便自觉不自觉地抓着门前的几根树枝,爬上了一个台阶,他担心再下大雨,崖上面下来的山水冲垮水渠,冲下他家院子。如果这样,他家这一座庄子就完蛋了。这是父辈给他们留下来的家业,尽管不值多少钱,可那是生活了多少年的家呀!

刘老汉走过一片地,还有一个台阶正准备上的时候,一阵由远而近的雷声传来。这雷声让刘老汉心里一阵紧张,而这紧张又迫使他更加想上去看看。他抓住那些野草和小小的树枝,费了很大的劲,结果都被滑了下来。一次一次地爬上去,又一次一次地滑落下来。刘老汉硬是没有从那个土台阶上爬上去,而且身上沾满了污泥和杂草。刘老汉有些想放弃了,可是,住守老家的责任感很快又驱使他清醒过来,并自言自语地说:“空手上去不行,应该回家里拿一把铁锨,这样上去才能把水渠整一整,整好了也就放心了。”一个人在家,他经常自己和自己说话。

刘老汉转过身来,又朝刚才上来的那个地边走去,露水又一次打在了他的鞋上和裤子上。刚走到地边还没有来得及抓住树枝,一个屁股就蹲在了地上,接着又顺着那个十米左右长的坡东倒西歪地滑了下去,半侧身倒卧在一个平台上。镇定情绪之后,刘老汉意识到应该向有墙的那个地方爬一爬,这样便于抓住草再扶着墙回到家中。经过努力,他终于跨进了自家的大门。

穿过院子走进窑洞时天完全黑了,刘老汉把沾满泥草的鞋、衣服脱下来换了。胳膊被划破了,流出了血,他擦拭干净。这时候像炸了一样的雷声又开始在头顶轰鸣,不一会儿,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他彻底放弃了整修水渠的想法,无奈地坐在凳子上。

刘老汉兄弟姐妹五个,两个弟弟在外工作,姐姐妹妹出嫁以后,就他夫妻俩和小孩陪父母亲生活着。后来父母亲去世了,儿子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就他和老伴还坚守在这个“穷窝子里”。再后来,儿子有了小孩,老伴去城里带孙子,一个五孔窑洞的庄子就他一个人守着。六十多岁的刘老汉,一个人下地干活,一个人自己做饭,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碰到节假日,儿子儿媳妇回来,和他们过一个团团圆圆的节日。农闲了,他去儿子那里住一段,过一段天伦之乐的日子。

多少年也习惯了,刘老汉没有想过依靠别人,都是自己处理家里的事。可今天他心里怎么也不舒服,这么辛苦、拼命谁知道呢,为了什么呢?假如他刚才从那个地方滑下来摔死了有谁知道呢!

暴雨下了一段时间,院子里的水积过了人的脚面,水窗眼流不及了,大门洞里也向院子外面排水,崖上不停地被雨水冲下泥土。过了一会儿,雨慢慢下得小了,院子里的水也快流完了,胳膊上的血不流了,屁股、腿子、脚也不那么疼了,他的心里骤然又冒出一个想法:继续到崖上去,把水渠整修一番。他找到雨鞋,把裤腿挽得高高的,踩着院子里剩余的水往出走。刚走到院子中间,“咔、咔、咔”又是一阵急促的雷声,紧接着又是大雨倾盆。他没有办法,只好重新回去坐上炕头,看着院子里水面上的水泡一个一个产生、一个一个破灭。

刘老汉年轻的时候一直想离开农村,到城里找一份工作干,结果一次次的努力,一次次的失败,出外工作的愿望就像那水泡一样屡屡破灭。儿子到城里工作,娶了一个大学生媳妇,有了孙子,在城里买了房子。别提刘老汉有多高兴了,心想,虽然我没有到城里工作,现在不但儿子离开了农村,连孙子都成城里人了。可是后来年龄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不好,一个人的生活让他感到了空前的孤单,特别像今天晚上他更是感到无助的恐慌。

刘老汉正在发愣的时候,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了“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他一只手扶着炕,一只手把着门,把头伸出去探望。他看到草窑门尖子塌了,掉下来两三架子车的土,把草窑门堵得死死的。

这些土塌得让刘老汉心里更加悲哀、伤心,而且愈发地胆怯。刘老汉意识到:这种状况不能继续下去了!他需要有人来陪陪他,他还不想死。可是这么晚了找誰呢?不管怎样现在就打电话找一找,他首先想到的是住在半山上的王老三,他打开手机拨了王老三的手机号码。等了好长时间,他才意识到手机没有开机。接着又拨通了另外一家人,好不容易电话拨通了,可是那人比他大两岁,老伴又重病卧床,说身体颤颤巍巍,来不了刘老汉的家。刘老汉看了看院子,雨点儿仍然不小。他没有勇气再找邻居了,便给在城里工作的儿子打电话,没想到儿子的手机关机。他急得想把手机摔了,可这会儿把手机摔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他在窑里转来转去,怨恨移动手机的出现。过去的固定电话,家里只要有人24小时随便打。现在手机有辐射、浪费电、怕影响睡觉,晚上很多人都把手机关了。当然,他不埋怨儿子,因为儿子那里可能没有下暴雨。而且儿子白天还来电话问候过他,他说一切都好。谁知道晚上竟下成这样。

崖上又掉下来一大块泥土,院子里的水更深了,庄子西边从山上流下来的山水声音越来越大。刘老汉再也没有让谁来陪陪他的想法了,只希望有人能和他说说话,给他以安慰。他可怜自己这一辈子怎么这么苦:五十年代中期出生没有几年,老人们大炼钢铁收破锅旧农具,自己经常和姐姐在家玩。后来是三年“自然灾害”,一直到七十年代后期正在長身体的时候吃不饱饭,靠返销粮、借公粮和国家供应的八两红薯干度日。吃饱肚子的日子没有过几年,又开始为儿子买房、娶媳妇节衣缩食。总是期盼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谁知道现在又成了“单身汉”……他思前想后,不竟泪水涟涟。

过了一会儿,刘老汉觉得那些苦日子毕竟过去了,而今天怎么办?他擦了擦眼泪,突然想到了弟弟,虽然弟弟在省城工作,可这个时候他也不能顾及了。他拨了弟弟的手机号码,连手机中“嘟、嘟、嘟”的拨号音都嫌时间太长,他实在等不及了。

“喂,喂,哥呀,凌晨一点半了,您怎么还打电话,怎么啦?”弟弟的电话终于拨通了,刘老汉无比地激动:“弟呀,家里下大雨了,下大雨了!暴雨,暴雨!”他想第一时间告诉弟弟的就是因为下暴雨了,他才给他打电话,不然他不会影响弟弟的。

“啊!大暴雨,那你好吗,家里还好吗?”刘老汉的弟弟在公安战线工作,因为工作的关系,晚上从来都不关手机。

“没有事,就是雨太大,我一个人在家,我有些……有些担心!我……害怕……”说着说着,刘老汉委屈得哭出声来。

听到哥哥的委屈,弟弟急忙安慰:“噢,那不要紧,只要你一切都好就行,你不用担心!”

“你也不要担心,这里一切都好……我看好像……”刘老汉的话没有说完,手机就没有声音了,这让弟弟有些着急。“喂,喂,喂喂!好像什么?喂!好像什么,怎么回事?你说话呀……”

刘老汉在兄弟中排行老大,因为在老家伺候父母亲,两个弟弟都非常尊敬。但今天这事鞭长莫及,而且电话又没有声音了,弟弟不知道如何处置,只能耐心地等待着……。

约摸十几分钟时间的焦急等待,刘老汉终于在电话里又传出了声音:“好了,好了,通了!”

“什么通了,是怎么回事?喂,喂,你怎么又不讲话了?”弟弟在电话里又是一阵急切的追问。

几分钟之后,刘老汉在手机里又传出声音:“刚才水窗眼和大门底下又堵住了,好了,开了。”

崖面子上掉下来的土越来越多,被院子里的水冲到了水窗眼那里,还有一些柴草也一起冲了过去,塞住了水窗眼。大门底下也有些堵塞,造成院子里的水越积越深。刘老汉几次用铁锨通开,通大。

“刷刷!”,“砰砰”又过了一会儿,一阵更加巨大、刺耳的声音传到了弟弟的手机中。弟弟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他不敢相信他的判断:“难道是崖面子塌了?”“喂,喂,这是什么声音?哥,这是什么声音……”刘老汉的弟弟唯恐自己说话耽误了哥哥的声音,喊了几声便静静地等待着……“崖面子上……我把大门全打开了!”刘老汉从电话中又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咔”、“刷”、“嘭”,刘老汉的弟弟刚安稳了一会儿,紧接着手机中又传来了这样的声音。这一次是墙外面架高压线的那个木杆子倒了,高压线掉在水中短路了,一串火龙在水中快速闪过。同时,家里的电灯也爆炸了,窑洞里变得一团漆黑。

刘老汉用手机电筒找了很长时间,才从另外一个窑洞里找来半截蜡烛,窑洞里亮起微弱的光。

看着这奄奄一息的烛光,刘老汉愈发焦虑,更感觉到无限的孤独和悲伤。他想,这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谁让他一直死守在这片土地上呢,这难道是他命中注定的吗?既然这样,他就只有与这些窑洞同生死共命运了。想到这里,刘老汉端起蜡烛,走向了四边棱角都抹光了的一个木制的小柜子。打开祖传的老柜子,从柜子里面取出来一个盒子,从盒子里面又取出来一个小布袋,再从那个小布袋子里取出来一沓人民币。他三番五次,一共数了269元8角3分,这是他目前的全部积蓄。又端上蜡烛绕窑一周,寻找了这个家里所有有价值能装到身上的东西,结果仅仅找到了三盒中药丸,这是他吃剩下的药。其他除一些粮食、吃饭使用的厨具、炊具和床上物品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他把这些钱和药又用一块布子包上,装在了裤子屁股后面的兜里。没过一会儿又拿出来,把药装在了右面的斜裤兜里,把钱重新装进右后面的屁股兜里。哦,他想起来了,西面窑里还有一台21吋彩色电视机,他迅速跑到西面窑里,摸索着用一个床单将电视机包上。电视机是没有办法装在身上的,他跌跌撞撞、连爬带滚抱到中间的窑里,放在了炕上。

刘老汉这会儿有了一些满足感。不,他身上穿着的衣服还没有扣好扣子,裤腿也还挽得高高的。他摸到一个刷子把自己的衣裤、鞋都刷了刷,把衣服上的扣子再三摸索着扣好。由于非常紧张而急切地找东西,那点蜡烛早就灭了,而且也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

刘老汉在一片漆黑中趴在了那个电视机上面,一只手压着电视机,一只手背到右后面,压着屁股上面的那个裤兜,等待窑洞塌下来。

“哥呀,你一定要待在安全的地方,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哥,你听到没有?”听到那么多乱七八糟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声音,刘老汉的弟弟只能在手机上急切地喊,但是好长时间听不到刘老汉的声音。

刘老汉压根儿就没有听见。

一直到凌晨四点多,雨才基本停了,刘老汉家院子里一堆一堆的土变成了一堆一堆的稀泥,稀泥几乎堆满了整个院子。

院子里的水慢慢排完了,刘老汉的手机里什么声音也传不出来了。

刘老汉的弟弟在手机上继续大声地喊“哥,哥,快说,快说,怎么了,怎么了?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刘老汉的弟弟苦苦等了好长时间才发现,哥哥的手机早已经处于关机状态。他再三地拨,一直拨,再也没有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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