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记

2019-04-27 03:01黄金明
飞天 2019年4期
关键词:记忆

黄金明

我活在自己是一个平常人的幻觉之中。我可能是永生之人,至少也是长生不老者。开始我不知道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两样,当我猛然发觉身边的人纷纷老死而我仍然健在时,才如梦初醒。等我意识到又活了一千年,才发现自己与众不同。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曾经去探究这其中的奥秘,为此付出了一百六十年的时间,云游四海,遍访高人,阅读各家各派的经典,但一无所获。在漫长的岁月里,我皈依过好几个世界性宗教,但依然没法得到真正的安宁。有的宗教辉煌一时,如今却湮灭无闻。譬如摩尼教,在我仍没有改宗之時,就基本被消灭了,世上再也没有一所摩尼教的寺庙及相关活动。摩尼教的“二宗三际”之说,在中国人看来,显然是异端邪说,奇谈怪论。摩尼教认为世界的诞生,不是某个神灵的刻意创造,而是光明和黑暗混合后光明使者为了解脱被污染的光明力量而创造的产物。这恐怕是惟一一种彻底消亡的世界性宗教。我想过为复兴它挺身而出,但又因怯懦而犹豫不决,并最终放弃了,我是一个胆小怕事之人。我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也基本遗忘了漫长年代的生活与往事。偶尔,记忆的浪花还会在遗忘的礁石上摔碎,溅起零星往事的水沫并升腾于空气中。譬如,我记得跟陈抟老祖修过道,跟玄奘法师学过《解深密经》,跟彭祖在终南山的草庐喝过用雪水煮的茶。我查阅资料,彼时应在商代末年,彭祖已逾八百岁。彭祖长须如雪,垂于胸前。当时我也就四十多岁,白面无须,又过了这么多年,仍是当年的模样。即使在当时,我恐怕也比他要年长,但仍毕恭毕敬地向他请教养生之道。

我不记得父母的模样,我没有兄弟姐妹。也许,我根本就没有父母,我是真正的孤儿。那么,我从哪儿来呢?我是一个具有天地慧根的猴子(依据达尔文的学说,人类都是从猴子进化而来的),突然进化成人并因某种机缘巧合得到了永生。这跟孙悟空的诞生及成长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孙悟空也有菩提老祖的点化,而我从不记得生命中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师傅。也许,我是女娲娘娘抟土造人的其中一个,苟活至今,那么,也活得太长久了。但我头脑里丝毫没有史前时代的记忆,对人类历史的印象,亦仅得益于浩如烟海的典籍。仿佛我只是一个双脚书橱或知识容器,而没有多少在漫长年代中的个人记忆。事实上,我很难记起七十年之前的任何一件事情,仿佛每隔七十年,我头脑里的记忆就像电脑硬盘那样被清空一次。我为自己的健忘症而苦恼,能记住最近几年的事也不错了。我终究不是一个彻底的失忆者。

有时,我会在某个奇特的时刻进入出神或梦幻状态,这类似于道家的虚空、佛家的无我或基督教的天启。在那样的状态之下,有时运气好,我能记起三五百年乃至更久之前的一些往事。譬如,在明代嘉靖皇帝年间,我作为戚继光麾下的士兵参加了驱逐倭寇的战斗。在明末清初,我跟匿身于广州大佛寺的洪拳创始人洪熙官习武,他是少林弟子,一辈子都在反清复明,九死一生,神出鬼没。在抗战期间,我曾在喜峰口长城赵登禹的大刀队跟日本鬼子肉搏。众所周知,大刀队的“形意五行刀”来自形意拳宗师尚云祥的亲授。看来,我曾是一个赳赳武夫,还是汉族人,一生之中跟“外夷”作战多次。但在现实生活之中,我虽然爱看武侠小说及各种武林秘笈,如《少林十三手》《黄飞鸿虎鹤双形十式》《王宗岳太极拳论》之类的秘本,却并无习武经验。至少在五十年之内,我毫无关于练武的记忆。我基本是一个读书人,爱舞文弄墨,吟风弄月。千古文人侠客梦,但这些记忆常被梦境中栩栩如生的场景、无可辩驳的事情及铺天盖地的细节所推翻。

以至于有好几十年,我不知道该相信现实还是梦境,但决不敢轻易否定任何一方。也许,梦境中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的,我只不过是通过梦幻的方式重返往昔。其中一个例证就是,为什么我梦见的全是过去之事,而从不关涉未来或现在?梦境犹如往事的储藏柜,并在适当之时给我支取一点记忆的利息。而现实中发生之种种,总有被遗忘的时候,却又在数十年后以梦境的形式反射回来。当我悟到这一点,就用纸笔以书写去捕捉梦境。但这太艰难了,往往徒劳无功,我顶多只能捕捉到梦幻之蝶的标本,而事实之蝶总是在清醒时翩翩飞离。饶是如此,我还是捕捉到了梦幻的一鳞半爪,并通过追忆、钩沉、想像、猜测及推理,总能得出相对接近往昔或事实的文本,且较为完整。当然,这只能是无限接近而最终无法抵达。但记忆本身不也是这样的吗,谁敢说记忆就一定是事实呢?在跟时光魔术师的较量之中,我通过捕梦术挽回了不少比分,不至于一败涂地,但跟《哈扎尔辞典》中的捕梦师相比,我还是太蹩脚了。

如果有一种专门捕捉并储藏梦境的机器或芯片就好了。我往头脑里一插,就可以在电脑上转化成文字乃至三维图像,就像拷贝电影或视频一样,这都是科幻片常有的情景,但在现实中终究没有发生。后来我又想,只要是有价值的往事或梦幻,总是会被我捕捉到的,有的梦境不止一次在梦中反复出现,直至被我相对准确、完整地记录下来。有时,我也会做一些内容连续的梦境,犹如连续剧一样,尽管时空转换,人事变幻,但总有其人物活动轨迹或事件推进的连续性。梦境也是有大小之分的,其长度、容积及规模都不同。有的梦境小如一滴水,清澈,圆润,一滑而过。有的梦境犹如长江大河,浊浪排空,滚滚而下。有的梦境犹如浩瀚之海,辽阔无边,无穷尽的波涛在无休无止地涌动着蓝色之花。

在梦境涌现的高峰时刻(尽管大多发生于夜深人静的酣睡之中)或在性爱濒临高潮的瞬间,无数值得记取的往事犹如海上红日喷薄而出。这些奇妙的忘我时刻,本身就很值得记取。在辛亥革命前夕,我作为蔡元培的助手,躲在“爱国女学”的实验室里自制炸弹以作暗杀利器。当时,我跟一个之前从未谋面的奇女子度过了销魂的一夜。这不是一夜情,更不是私定终身,而纯粹是该女子对革命的另类献身。之后,我潜入广州参加了黄花岗起义。我显然不是七十二烈士,至少我还健在,但无人记得我的姓名。事实上,我连原来叫什么名字都忘了。用过的名字太多了,多到连自己都搞不清、记不起。我叫什么名字重要吗?还是叫“无名氏”好了,但可惜给一个现代作家占用了。尽管往事历历在目,但我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奇女子的姓名,只剩下她的滚烫肉体长留于记忆之中。

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时间横跨了五十年的梦境。我俨然是一个大家庭里的公子爷,经历了战乱、溃败及跟家人生离死别的种种情形,就像是一部家族史式的长篇小说,但这太不像是我的记忆了。我从来不是谁的儿子,也不适合于家庭生活或婚姻生涯。事实上,我每一次婚姻都是失败的。

平时,我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衣饰简朴,性情沉静,这是恒久不变的。一开始,我固然以大叔或学业有成的事业狗出现于老中青三代美女面前,并先后跟其中的极少数有缘者终成眷属。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容貌未改,配偶却如日落西山,渐至鸡皮鹤发、老态龙钟。我就像是一面魔镜,映照出了她们的凄凉命运。正如佛家所言,美人不过是白骨骷髅。我有时也怀疑她们是被吓死的,不仅被我的青春永驻吓倒,也被自己速度惊人的衰老及枯萎所惊吓。通常,在过上二三十年之后,配偶会猛然察觉,惊恐地望着我,犹如望着德库拉伯爵或蓝胡子。如果以为我的长寿是取阴补阳所至,那就太简单化了。也许,我是一个不合适婚姻的人。在经过多次尝试之后,已无力承受一个女人跟我生活的恐惧和迷惘。我也不方便抛头露面,出入社交界或充当公众人物。事实上,我从来都是一个小人物,没有出过名。

我是孤独的,至少有一百年,我完全厌倦了婚姻、家庭或夫妻生活。我不需要禁欲,对美色或肉欲本无兴趣,索性到深山挑了一处古刹出家,晨钟暮鼓,吃斋礼佛,静诵佛经。在那段日子里,内心的躁动逐渐平息。百年弹指一挥间,这段时日于我来说,不算太长,但寺院中的僧人逐渐视我如妖孽。不敢说他们坠入魔道,但怕还是有分别心,不懂实在与幻想本无区分。我向来严守戒律,从未行差踏错。平时种菜、挑水、做饭,算得上是自食其力,乐在其中。虽慧根尚浅、未能开悟以普渡众生,但自渡应无问题。在那一百年里,我经历了六代方丈圆寂,古刹遭受了五次兵燹,被三度焚毁而又重建。时间犹如河水在哗哗地流淌,当看到又一代小沙弥发现我容颜未改而他们逐渐成了老僧时的满脸惊惧,我觉得该走了。于是我重返红尘。

我猜想过,我可能是外星人,只是拥有地球人的躯体和容貌,但灵魂迥然不同。但我也没有具备什么上天入地、口喷水火或意念移物之类的特殊功能,那可是大银幕上外星人的寻常本领。如果我是外星人,那么我的故乡到底在哪儿呢,接我回去的飞船什么时候会来?显然,我等待了至少一千年。看来,我不仅是地球的孤儿,还是宇宙的孤儿。我没有子嗣,我终于发现了我是一个不育者。我不知道外星人是怎样生育的,在不同的年代之中,我也有过数次婚姻。配偶中有一部分是出轨者并生儿育女,但我装聋作哑。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我没有问题,但我很清楚,那些孩子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对这些无爱的婚姻并不看重,也就能安然戴好头上的绿帽。事实上,我不是一个很难说话的人。我也想过,我可能是一个机器人,记忆中活着的岁数可能不是真實的,而只是芯片设定的数字,就是要让我接受并深信不疑。否则,我就是一个被制造了一千年乃至数千年的机器人,那就太荒诞了,这决非地球人所能为。

那么,到底是谁创造了我?我依然将问题指向了浩瀚辽远的宇宙。有时,我在夏夜仰望着璀璨的星空,试图寻觅我的家园或故乡而一无所得。有好些年,我沉迷于无名氏绘制的古代星图、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及霍金关于时间与黑洞的理论,不久,都一一放弃了。我认为以地球人的智慧,即使其聪明如牛顿、爱因斯坦或霍金,也无法最终了解宇宙或神的奥秘。后来,我发现花大力气研究过的星图古卷,跟欧洲空间局于2016年9月14日发布的盖亚星图大同小异。当然,盖亚卫星绘制的星图堪称有史以来最详尽的银河系三维“地图”,测绘出了十一亿四千二百万颗恒星的精确位置和亮度。

一天,我在家中静坐,很快就入定了,恍惚之中,进入了一种类似于梦幻或无我的状态。虽然我从未打通七经八脉,更没有开天眼的特异感受,但仍然清晰地看到了两百年前在西藏寻访高僧大德时的情景。我看到的不是前世,更非轮回,而是曾经的一段经历,只是一度遗忘而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我将苏醒之后记到笔记本上的全部梦境或记忆,贯之以一个总标题:《千岁人回忆录或过去千年的梦幻之书》。我承认这个标题,借用了卡尔维诺那本谈论文学的小册子,那是一本未竟之书,充满了真知灼见。而我记录的全是于梦中失而复得的时间与经历。这是我一个人的似水年华。在漫长的年代里,我没有遭遇在大河边喟叹逝者如斯夫的孔夫子,没有遇见我最心仪的智者老子以及梦蝶的庄周。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梦见了庄周的蝴蝶,也是梦见了那只蝴蝶的庄周。

也许,我的年龄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长。我搜索枯肠,并借助梦境的力量,所能确凿记起的最久远之事是见过李白。这是我生命中光辉的一次遇见,当然李谪仙不认识我,我只是皇宫中荷戟的一名卫士。我见证了李白醉草吓蛮书的情景,那是何等的痛快淋漓!彼时,杨国忠为他捧砚磨墨,高力士为他脱靴结袜。当然,我也见到了那位爱吃荔枝及洗澡的胖贵妃,她果然是国色天香,顾盼生辉,肤如凝脂,倾国倾城,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更欣赏身材高挑、双腿修长的女子,最怕小腹堆满赘肉的女人。

想起唐朝,真有很多美好的记忆。我见过很多诗人,但终究没有成为一名诗人。看来我缺乏做诗的天赋,也讨厌格律。好不容易等到了新诗革命,胡适的《尝试集》和郭沫若的《女神》又败坏了我想做新诗的胃口,尽管他们是新诗的先驱乃至开山祖师。前者的寡淡无味及后者的歇斯底里,跟我心目中的现代诗歌大相径庭。

我跟唐代的小说家就过从甚密,譬如王度、李公佐和白行简。王度的《古镜记》、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和白行简的《李娃传》都是我爱不释手的枕边读物。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在刊刻之前我就读过手稿,极为震撼,一千多年又过去了,我对李公佐依然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一篇泄露天机的神作。我的笔记本里,记录了难以尽数的往事,但都没有任何一段经历可以跟淳于棼的人生相提并论。我终究是一个平庸之人,并有身为幻影而徒具人形之感,这让我心灰意冷并中止了回忆录的撰写。这一中止,就是将近九百年,直到近年来,我才有心情重拾纸笔。当然,往昔的文房四宝都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今天,只需要随身携带一个笔记本,加上一支中性笔,就可以随时记录了。至少,为了对抗遗忘,我也不应该搁笔。

今日之中国,正如清人李鸿章所言,乃三千年未有之巨變,又如今人唐德刚所言,进入了“历史三峡”,置身于大时代的漩涡之中,我说不定能记录到一点价值的碎片或时代的一鳞半爪。我既是昨日之我,也是今日之我。但不幸的是,我沮丧地发现,在过去的几十年之中,我跟时代仿佛相互遗忘,游离于外。自从在喜峰口跟日本鬼子拼刺刀以来,没有经历过什么重要的事情。譬如解放战争之后的种种重大社会变革,差不多有七十年,在我的记忆中竟是一片巨大的空白。

那些年,我去了哪里,我干了什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仿佛我就在人世间消失了一样。这成了一个谜团。寻找丢失的时间,这也是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另一种译法,周克希将其译为“追寻逝去的时光”,庶几接近我的理解。也许,这里头有不错的故事,可惜我彻底遗忘了。一个失忆长达七十年的人,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冬眠期或与世隔绝的牢狱之灾,回首已是百年身,跟社会严重脱节了,深感格格不入。大约在2010年前后,我才慢慢恢复了记忆的能力(我有重出江湖乃至再世为人的感觉),但也仅是能记起眼前之事。2010年以前的事情仍像黑洞那样幽深而不可探测。譬如说,我虽然学会了使用电脑及上网,但写东西依然喜欢用纸和笔,拒绝使用智能手机,更没有用过QQ、博客、微博及微信之类,反正我也没有什么朋友。我终究是一个老派人士。

如果我跟一个人呆上二三十年,不管是男是女,我都有可能被识破或引起注意。我不希望自己像美国影片《水形物语》中的水怪被抓住送去实验室做科研,我得小心保护自己。我发现自己除了年纪(也不敢说是永生不死,谁知道大限是哪一天呢?可能在明天?也可能在数千年之后的某日,谁知道造物主的高深用意呢?我曾妄自揣测而不得要领)。我并没有特殊功能亦即保护自己不受任何侵犯和伤害的能力。我在梦境中的习武及战斗经历,并没有使我在现实中成为武林高手。我走在人群之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以说是胆小如鼠。当年我跟洪熙官学习的拳法及跟尚云祥操练的刀法彻底遗忘了,我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我想过去练太极拳,以作养生之道,曾遇见过几名不错的拳师,但想想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我可是活了至少两千岁的人了。

当我站在果城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望着密如蚁群的红男绿女,不禁浮想联翩,他们都是我的同代人。我在不同年代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同代人,而我的同代人也在纷纷逝去。时间足以摧毁一切最坚固的事物,譬如国家、宫殿及山河,譬如记录它的机械钟表以及青铜雕像。时间扫荡一切,像洪水,像烈火,像宇宙大爆炸,足以毁灭一切,但它好像恰恰放过了我或忘记了我的存在。经验证明,时间的刀斧对我丝毫无损,这一点,就像明天的太阳再次从东方升起那样可靠。我一直保持着四十多岁的模样,这让我逐渐遗忘了明天是最可怕的深渊。明天意味着未知,在我看来,未知之事才是最可怕的,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将我惊醒。然而,我老是遗忘了过去,这意味着我同样失去了时间。

我一直在苦苦找寻消失的那七十年。我现在或过去看上去都只有四十多岁,再加上那七十年,在人世间至少活了一百一十岁(关于我的年龄,无论怎样去推测总是漏洞百出,无法自圆其说,因为我参加喜峰口战役时并非毛头小子,也是目前的这个模样,这在赵登禹的部队里已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了)。那么,这七十年的人生就显得何其重要,哪怕只是找回一小截也好,这同样是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七十年。

我去果城图书馆查阅了海量的图书和报刊资料,就像一个小学生那样重新学习了这段历史,但因为缺乏亲身参与而使其显得空白且不太真实。我怀疑历史同样遗漏了很多重要的东西,我太需要这段时间的个人记忆了。通过种种催眠、做梦、入定或进入性高潮而猎取记忆的方法,乃是我的惯用伎俩。近来我一次次使用,却一无所得。有时为了省事,我以快捷低廉的成本找过妓女,但那种散发着暧昧而肮脏的红灯场所,使我厌恶不已。我无法顺利完成性事,并有阳痿之兆,就不敢再去了。后来,我开始留意身边出现或相识的女人,我认定自己需要一个让我灵肉交融而激发生命潜能的女人。性爱或爱情,这是一把让我打开记忆迷宫的钥匙。

经历过长达七十年的生命停滞期,我遗忘了爱情或性爱的滋味,我已无能力去欣赏一个女人的美好了。换言之,我无法分辨什么样的女人才是好的,好女人当然不仅是美丽那么简单。我承认动机不纯,我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只能到上床为止,而万万不可坠入爱河,更不要去结婚。在清朝中叶,我有过一段寡淡无味的婚姻,因为对女人或性事突如其来的厌倦而导致妻子出轨,其族老认为伤风败俗,非要用悬挂于祠堂上的猪笼将她装入沉塘不可,在我的斡旋之下才保住性命。我声称,她是我的妻子,只有我才有权处置,旁人不可置喙。这件悲惨的往事,让我不得不心生警惕。这也是对她们好。那一次婚姻,我从未有过琴瑟和鸣或如鱼得水的时候。我不是一个风月场中的好手,不善于帮衬,更非有钱人,相貌何其平庸,拉皮条大师王婆所说的“潘驴邓小闲”,我一样也没有具备。事实上,我在脂粉阵中没有丝毫优势。

我没有同类,没有朋友,甚至找不到一个人说说心里话。我辛辛苦苦撰写的回忆录,不仅不能出版,还担心流失而被人看到,这必将引起很多麻烦。我的孤独深入骨髓。我既然可能有不死之身,就坚信自己怀有重大使命(相较于外星人或机器人来说,还是倾向于相信自己是地球人),说不定在第三次世界大战或外星人入侵之时(总之是人类和平遭受威胁的时候),我是拯救世界的惟一希望呢,起码我可以做一个见证者。但想到自己是一个不育者,心底不禁戚然。否则,只要世界还剩下我一个人,再加一个年轻女人(管她是什么种族什么肤色),我都可以像亚当那样使人类再度繁衍。想到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创造者,不禁潸然泪下。也许,只有神才是造物主,甚至孕妇也只有母亲之称,顶多算是半个创造者,是神通过男女结合而谛造了新生命。四十多岁,按照通常人类的平均寿命,算是人生到了中途(但丁语)。我将之理解为一个象征,意味着我的人生已过完了前半辈子,成熟期过了,已不再年轻,但也不会进一步衰老。也许,我一诞生就是这样的吧?天知道!

那么我的人生无疑没有采摘到什么像样的果实,一事无成,蹉跎光阴。学佛从未开悟,修道未能成仙,习儒又一知半解,对西方诸种学术包括哲学、宗教、历史等典籍囫囵吞枣,消化不良。我对西方政治哲学及现代派文学兴趣不小,但又浅尝辄止,仅得皮毛。我又缺乏经世致用之学,长期以来离群索居,不懂社交应酬,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基本上是一个于人无害但又无用的废物。多年以来,我在心智发育及精神空间上并无多少拓展,看来也难以长进了。除了年岁增长,并无过人之处。这让我忍不住怀疑人生的目的与意义何在。但我立马打消了这些消极想法,造物主既然让我与众不同,肯定有其深刻用意。至少,我是人类历史的活化石或见证者,即使是我个人的经历也并非微不足道。也许,我既是那个实验者,也是实验品以及那具仪器,在实验完成之后,还得自行提交实验报告(我的日记及回忆录)。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遇见了冯羽。我不可避免地陷了进去。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断定她是一个天使还是魔鬼。她到底是来帮助我的,还是要将我推入火坑,这是爱情还是闹剧?但等我幡然醒悟,已经无法逃脱她的手掌心了。幸好,我还有一张王牌,那就是时间,我必将获胜,我需要的仅是忍耐。事实上,我变成了她的囚徒。然而,吊诡的是,她依赖我,离不开我,所以她不放我走。我感到不仅是她的狱卒,还是关押她的游动监狱,这让信奉自由思想及独立精神的我引以为耻。当时,跟她的相遇纯属偶然,但如今回头一看,都是必然之事。正如冯羽所说:“我找你好久了,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多年之后,让我不禁慨叹造物主的高深用意,让人不敢妄自揣测而难忍恐惧。

我能搜寻的最近一次较有价值的记忆,乃是2007年夏天一个黄昏发生的事情(其实也是翻看记事本才得知的,真应该感谢勤于记录的好习惯,这让我不至于在时光的沼泽地乃至漩涡中迷失并被卷走,至少知道此刻我叫沈朗。一个略显中性而有书卷气的姓名,这并不让我拒斥)。我从果城市图书馆走出来,待了大半天,浏览了几十册图书,累得腰酸背痛,双眼酸涩。我揉了揉眼睛,明亮街灯的光芒跟色泽都仿若锋利之物,刺痛了我的双眼。

我仿佛从图书馆一排排尘封的书架或一本本古代的竖排书中走出来,带着旧年代的尘埃和气息。我回头张望静谧而灯光外泄的图书馆,几乎要怀疑我是一件古董(一件宋代的青花瓷或一把刀口砍成锯齿的镔铁大刀)从博物馆里走出来。连接起来的记忆是喜峰口长城喋血的垛口和硝烟,身旁战友的残肢和鬼子刚被斫下的头颅,之间是长达七十年的空白。当时,我不知所措,觉得掉进了时间或生活的黑洞,我所涉足的是一个从未触及的年代与场所。显然,我是在梦中被抛向这一片陌生之地的。

我完全忘了,当时去图书馆是要查阅资料还是借阅消遣读物。有一段时间,我沉溺于阅读侦探小说和科幻小说等通俗文学,这对于我有过的诗人梦是一个打击。但我想,与其花时间浪费于炮制那些晦涩艰深而让评论家切齿痛恨的朦胧诗句,还真不如找一本奎因或钱德勒、海因莱因或阿西莫夫的读物来看,这更有利于消磨光阴,我有足够的光阴需要消磨。一个叫莱姆的科幻小说家,写了一本薄薄的《完美的真空》,让我爱不释手,我觉得虽是幻想故事(这是一部评论不存在之书的书评集,妙不可言),却达到了纯文学的高度。而博尔赫斯那本精彩绝伦的短篇小说全集,翻译成中文只有三百多页,却有不少篇章是完美的科幻小说或侦探小说。这就是雅俗共赏。我将这些伟大的小说,统称为幻想小说。显然,小说的本质在于虚构,虚构植根于想像或幻想,当然你也可以说想像来源于生活,随便你。我无法忍受一个丧失了(或从来没有)想像力的作家。我有过大约十年的隐居生涯,苦苦思索,绞尽脑汁,试图找到些什么去填补那七十年的记忆空白,但一无所获。

从图书馆出来,我知道自己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至少还不是,我得学会融入。我是这个时代及这个地方的不速之客,我是一个闯入者。事实上,我连住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也许,我从来就没有过固定的住处。我不知道从哪儿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果城。换言之,从图书馆出来,我就失忆了。在进入图书馆之前说不定还是好好的。我瞅着自己不算名贵但还算整洁的衣饰,也不像是一个睡在天桥底下的流浪汉。更为惊讶的是,我书包里的牛皮钱包鼓鼓囊囊的,除了数量不菲的现金,还有几张银行卡(后来,发现卡里的钱管我一年半载的住宿没有问题)及身份证诸物(正是从身份证上,我看到了自己的信息,沈朗,一九七六年八月十五日出生)。当我看到住址时禁不住一阵狂喜,但又立马气馁了。地址写的不是果城的街道,而是北京六环外的一处小区。北京太大了,也太遥远了!

我在果城著名的城中村租了一个二居室,并谋了一份不用上班的差事。我定期为当时如日中天的《果城都市报》撰写小品文专栏,以换取生活花销。就是在那时,我启动了旷日持久而雄心勃勃的回忆录撰写工程。那个专栏多是讲述历史逸事,我应付自如,内容大多来自回忆录。当然,我做了必要的修改及技术性的处理,事件基本不变,但人物改头换面,至少看不出跟我有什么关系了。总之,不能让读者看出那是一个长生不老之人的手笔。随着纸媒在新媒体的冲击下不断收缩,专栏在写了五年之后,停掉了。我将专栏里的一些篇章扩写成了短篇小说,尝试向文学期刊投稿,偶有斩获,但稿费的个税征得太狠了,让人蛋疼。

这就是我十年来乏善可陈的隐居生活。除了有几次一夜情及召过妓,作为一个单身狗,对此我没有多少道德包袱,但觉得味同嚼蜡。我是想通过性爱进入忘我或出神状态,但效果不佳。事实上,每一次我都激情全无,更谈不上狂欢。到底是现在的女人出了问题,还是我出了问题?

忽然,我头脑里闪过一道白光,就如雷电将密密匝匝的乌云炸裂,使我于白日梦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我想起了跟唐嫣在长安城的一段短暂生活,那真是幸福极了。至今思之,黯然销魂。她是一个有胡人血统的女子,双眸澄碧,身材高挑。她跟公孫大娘学过剑器。她那融合了剑术及柔术的舞蹈让我看得如痴如醉,若登仙境。她在床上的热烈和缠绵,就像登上了另一个让她激情焕发的舞池,只是,这一次也邀请我参加了舞蹈。我们既是舞者,也是舞蹈本身,同时还是沉溺其中的观众。我们既是形式,也是内容。她不仅眼睛会说话,就是手指和大腿也会说话。她就是一件乐器,在自我弹奏,发出美妙无比的声音。可惜,我跟她只生活了七天,她就去终南山访道了。她叫我一起去,但我拒绝了,我忘了是什么原因,好像还有点得意摆脱了她。就等她修炼成仙再说吧。我告诫过自己,可以随便跟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但绝不能结婚。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至少有五十年,我想她想得发了疯。那种刻骨铭心的思念,犹如毒蛇在咬噬我的心灵,使我陷入了长期失眠并一度神经衰弱。这算是爱吗?事实上,我对她所知甚少。除了她滑腻、温软而白皙的肉体,我连她的脸都想不起来。当时,她望着我,一双碧眸幽深如湖水,柔声说:“你不是普通人,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希望下次见到你还能记得我。”

大唐是我的理想国,是我的嘉年华,我曾经遇见了李白、李公佐和唐嫣。我失去唐嫣一千多年了,因为对唐嫣的怀念,我经常想起在唐朝的生活片断,更想起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常言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也说,要了解你自己。而要了解自己,原本就不是容易的事。那时应当是我的“少年时代”,可惜我不懂得珍惜。后来,我显然再也没有遇到这么好的女人。我跟唐嫣会重逢吗,哪怕仅是在一场真正的梦境里相遇?一千多年过去了,从未有过。

每次想起我跟冯羽的相遇,都很不舒服,真希望能早日忘却,却总是忘不了,毕竟时间太近了。那还是去年春天,我在西安曲江的大唐芙蓉园里独自闲逛,此园位于大雁塔东南侧,在唐代芙蓉园遗址以北,是仿照唐代皇家园林式样重新建造的,占地一千亩,其中水域就有三百亩。出于对唐嫣的想念,我忍不住到古都走了一趟,尽管长安已更名为西安,也不再是旧日的都城了。虽是人造景观,但依然勾起了我的怀旧之情,尤其是那一汪湖水,颇见气魄,不唯独是在西安,在整个干旱的西北地区也是奢侈的。我一个人走在湖边的八角小亭上,心潮起伏,惆怅万端。忽然,有一团灰色的身影冲我走过来,突然抱住我,泪流满面。我一怔,才看清眼前之人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恐怕有八九十岁了。奇怪的是她跑得飞快,不像老年人。老妪抹着泪水说:“老公,我想你想得好苦啊!”我大惊之下,双手往外撑,想从她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却又不敢太过用力,担心将她推倒了。谁知,她一双手竟如铁钳般有力,我一时挣脱不开,急道:“我不是你老公,你认错人了!”

“你就是我老公李贵啊,跟我回家吧。我等了你几十年,听说你早就死了,又听说你死里逃生,去了台湾,我就不信,非要等你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我死不瞑目。天可怜见,终于让我又见了你一面。”

“大娘,我跟你好好说,我不叫李贵。”

“你就是李贵,是我的老公,你瞧,几十年过去了,你一点变化也没有。”

我惘然地摇了摇头,怎么也想不起认识过这么一个人,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心底油然而生。耳畔忽然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青莲,你要乖啊,要放开这位哥哥喔,该回家吃饭了。”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出现在我面前,这就是第一次见到冯羽的情形。老太太终于松开了双手,但她双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我说:“你不认得我了,那不可能,肯定是嫌我老了!”

当时还是初春,春寒料峭,冯羽穿着黑色外套,仍掩饰不了身材的优美线条。她嘴里哄着老妪,一双眼凝望着我。她约摸三十来岁,双眼流光溢彩,睫毛扑闪,可惜瞳孔不是碧绿的,否则会让我以为是唐嫣复生。我才注意到湖边还站着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冯羽招了招手,那两个妇女搀扶着老太太往外面走去。老太太跺着脚说:“我不走,要走,也得让老公跟我走,要不他又跑了——”她又扭头对冯羽说,“你如果也有老公,一定要好好看住他,最好是用锁链将他拴住,就像是拴住一条狗,一刻也不能让他离开,否则,一转身他就逃跑了,剩下你一个人哭天抢地的,却到哪儿找去?你看看我吧,我就找老公找了几十年——

我正待脱身,冯羽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说:“你真忘了那过去几十年的事了?”

这句话让我心中一动,老太太找老公的事,不恰好就在那七十年的时段吗?说不定这个老太太身上真有线索亦未可知。于是,我听冯羽的建议,答应送老太太回家,我跟着冯羽陪老太太上了一辆白色的轿车。

在路上,冯羽跟我说:“老太太叫李青莲。虽然是小户人家出身,年轻时倒也眉眼齐整,颇有几分姿色。活到了这个年纪,精神还蛮好的,就是记忆逐渐衰退了,老是语无伦次,说话也颠三倒四。”

李青莲所谓的“家”竟是一所养老院或福利院,门口挂着一个“安心公寓”的牌子。但诡异的是配有精神科,这不合常理。她看来是一个精神病人。她回到了“家”,喜气洋洋,脸上腾起了红晕,从桌子的塑料果盘上拿起一串水灵灵的红提子,对我说:“我要剥了皮喂你吃。”

我有点尴尬,脑子在急速转动,搜索枯肠,但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冯羽示意我跟她走出房间,养老院里树木繁茂,绿化得很不错。我们就在院子的小径里闲谈。她说:“我叫冯羽,是她的孙女。”

“那我怎么会是你奶奶的夫婿呢,那我岂不是你爷爷了?”我笑说。

“可能你跟她夫君长得很像吧。”冯羽也笑了,说。“当年她夫君被国民党的军队抓了壮丁,在离开家乡的时候,看起来比你还年轻。”

我在心里说,我可是个不育者啊,老夫也不年轻了。

“奶奶为夫君守嫁十几年。”冯羽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说。“到了新社会,不兴守活寡了,才又改嫁给了我的爷爷,否则我也不会来到世上了。换言之,就算你是奶奶的前夫,也不是我爷爷。”

这时,我才留意到冯羽不知在什么时候也换上了白大褂。她说:“我也是安心公寓的保健医生啊。”后来我才知道,此话实有不实之处。冯羽一开头就对我有所隐瞒,她是一位心理咨询师兼精神科医生。也怪我孤陋寡闻,从没听说过养老院还配有精神科医生的,这很不合情理。

好不容易安顿好李青莲睡着了,冯羽提出说要上餐馆请我吃午餐,以表谢忱。我们去附近找了一家羊肉泡馍店,她盯着我说:“你不是一個普通人。”

“我怎么就不普通了?”我神色不变说。

“我奶奶是不会认错人的,绝对不会,但你又不可能是那个男人!你属虎,狮子座,O型血,对吧?”

“你怎么知道?”我暗暗心惊。

“我不仅是一位心理医生,还是一个占星爱好者。我从你的言行举止就猜出来了,你是一个隐蔽型的狮子座,看来有点懒散低调,但实有天生的领袖气质。就算无一兵一卒,你也有王者之风。通常,狮子座的人很高傲,喜欢居高临下,不喜欢别人凌驾于他们之上。在男狮子的眼里,自己才是最了不起的,但不事张扬,而宁可将这样的秘密一直隐藏着。狮子座的人就是特别,连隐藏的秘密都与众不同。不过,男狮子在处理感情上也很让人纠结,如果他爱上了一个女人,嘴上不会说,平时也略显冷淡,却会一辈子放在心上,而又时刻都想着逃离,这才可能是男狮子最大的秘密。请你将左手递过来!”

“你还是看相师?”我笑着伸出了左手,说。“我不了解星相学,但觉得你说的那个男狮子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如果她看得出来,这只手是抚摸过唐朝女人的千年“老手”,我就佩服她。

冯羽捧着我的左手,仔细端详,脸色凝重,目光闪烁,似是惊疑不定,须臾,才松开了我的手说:“我看得不太准,从事业线来看,少年即有大成,晚年很辉煌,生命线漫长如海岸线,得享高寿;爱情婚姻线呢,却是分岔无数,纠缠不休,扑朔迷离,一时难以看清。看来你虽阅尽春色无边,但多是露水夫妻,只有一朵桃花能成正果,但又何其靠后。照此看来,我奶奶是搞错了。”

“她当然是搞错了,我从来没见过她,解放前我还没出生呢。”

“对了,这就对了。”冯羽沉吟良久,忽嫣然一笑说。

冯羽抬起头望着我,脸颊逐渐涌出了两朵红云,明艳不可方物。她眼波流转,犹如少女的眼神般清澈,又如李青莲的眼睛那样炽热,仿佛她的体内同时有三个女人(老中青三个不同时期的她或她奶奶)通过她的瞳孔在往外眺望。我眼见势头不对,本应拔腿就走,但陷入了她目光涌起的波涛之中,无力自拔,犹如一只苍蝇被餐桌的糖汁粘住了脚爪和翅膀,动弹不得。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一颗心在咚咚地狂跳。我望著她,这真是人间尤物。我感到双腿在裤管里颤抖,像喝醉了酒那样几乎站立不稳。她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个会激发我生命潜能或记忆开关的女人吗?

当天晚上,我就跟冯羽同居了。这是一套装修优雅精致的二居室,很整洁,很温馨,房间里的一切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男人的睡袍和拖鞋。那张一米八的大床,摆着的也是双人枕头,仿佛她从来就没缺过男人,也许是她早已成家,或者一直在等待一个男人从天而降。冯羽说:“我是为你而生的,我为这次相遇准备了三十二年,我一出生就是属于你的。”冯羽将我搂在怀里,让我的头部枕在她的双乳之间,那种久违的柔软、弹性和温暖,让我想起了童年时躺在湖畔茂密草地上沉睡的情景。她说:“咱们都不要兜圈子了,我找你好久了,相信你也找我好久了,我们是生命中注定要遇上的人。尽管你来得太迟了,但总算还是来了。你早来七八年就好了,我的巅峰时刻就要过了。时光是女人的天敌,这没有办法。”

我心里升起了不祥之兆,倘若这一切均如冯羽所言,那个老太太找我干什么呢?当时,我被这一场近似于艳遇的爱情浪潮冲昏了头。到了第二天,我才发现那套房子居然就在安心公寓里。这可是养老院。这有什么不妥吗?我一时又说不上来。

冯羽微笑着,在灯光下宽衣解带。她的躯体生动曲折,有如名山之上,别有洞天,胸部双峰并峙,如雪山般险峻洁净,就像是青藏高原上的风景,超拔,高寒,凛冽。她的躯体一片雪白,犹如一具人体冰雕,具有冰块的重量与质感,但又有精雕细琢的痕迹,堪称鬼斧神工。我触手之处,沁凉,柔滑,有点生硬,但转瞬之间,她就在我的抚摸下开始变暖、发软并颤动。她变成了解冻的河流,我像一尾突然闯入了这个陌生流域的大鱼,卷入了正在将无数瓣透明莲花依次打开的巨大花蕾之中。人间的莲花只有十数瓣或几十瓣,而净土的莲花却有千百瓣之多乃至无穷,我仿佛进入了一座水之庙宇或莲花幻成的宫殿。我在变幻、舒展并扩大如云彩,但河流总能将我纳入其中。她像细浪那样温柔,但很快,她身上的激情就如洪水冲溃了堤坝,我被浪头高高地抛起又跌落,犹如鲤鱼试图跃过龙门。我从一尾金色的鲤鱼化成了无数尾鲤鱼,又像是一尾由无数尾鲤鱼组成的庞大鱼类。一条河流所能给予鱼类的温柔和狂暴,以及种种神秘奇异的体验,我都感受无遗。她的躯体复苏如辽阔的草原,繁花似锦,我进入她,犹如失足的小马陷入了沼泽之中。我们不像在行那男女之事,而像孤身一人的探险者,进入了海市蜃楼般的奇幻之境。我是指她身上不断涌现的自然性、鸟兽性、非人性或神秘性,这样的体验是奇妙的,天然的,干净的,而毫无色情的感觉,她跟我记忆中交往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我仿佛融入了天与地构成的宏大风景之中,成为一棵树而得到了泥土和微风的抚慰。冯羽在一瞬间(也可能是好几个小时)变幻成包括天空、地貌、云彩、草木等等事物在内的不同风景。譬如她从雪山逐渐过渡到了冰河,草地,树林,湖畔,最后是流动的河水。终于,她呼喊着奋力一跃,犹如在悬崖边失足的河流,立马变成了辽阔天空下悬空倒挂的瀑布——我跟随她犹如被波浪推掇的鱼群冲下悬崖——水声震耳欲聋,水沫四散,之后四野静谧,我们像被马群疯狂践踏过后的细小草叶,逐渐于微风中平息。

这几十年来,我从未睡得如此香甜,一夜无梦。

第二天,当阳光打进东窗,冯羽已去上班了。餐桌上摆着早餐,除了鸡蛋,居然还有我爱吃的番薯和白粥,下饭的是萝卜干煎蛋。这样的早餐,让我想起在五岭以南的生活,而不像是在大西北。桌子上的陶瓷花瓶,插着一株莲花,还没有完全绽放,花瓣上露珠晶莹,竟是真花。花瓶下压着一张纸条,写着一行娟秀的字迹:亲爱的,等我中午回来。

这种家庭生活般的氛围,让我感到温馨,又略感不适。用罢早餐,我在安心公寓里闲逛。公寓居然很大,有好几栋仿古建筑,每一栋都有五层高,楼距很宽。院落中央挖了一个小湖,湖上有九曲回廊,跟湖心亭连接,湖边有夏荷摇曳,莲叶亭亭,莲花绽放,俨然是缩微版的大唐芙蓉园。在景色怡人的环境之中,固然有不少老年人,但也有不少中青年男女在走动,只是目光呆滞,一律穿着蓝白条纹的衣服,让人觉得气氛相当压抑。有一个头发蓬松的高瘦男子试图跨越由金属栅栏组成的围墙,马上有两个穿着白大褂的高大汉子冲过去,抓住他的大腿一拉,该男子一屁股摔倒在地。一名白大褂将其双手反剪于后,将其死死摁在地上。壮汉大叫:“放我出去,我要出去啊!”没有人回应他。另一名白大褂用警棍往他身上一戳,只见蓝光如火苗一闪,他哼也不哼一声,立马委顿于地,被两名汉子架着胳膊拖走了。旁边也有一些人,但不管是穿条纹衣服还是白大褂的人,都神情麻木,显然对此见惯不怪。

天啊,这哪里是什么养老院,分明是精神病院啊!我知道,通常,养老院或福利院不会收容精神病人,但既然是精神病院,有年老或年少的精神患者就不算奇怪了。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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