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位黄埔军校学员的故事

2019-06-03 02:23周振清
北京纪事 2019年6期
关键词:路局东江军官

我是1948年认识赵东江的。

1948年的北平,物价飞涨,民不聊生。

当时,北平市民不再相信金圆券了,人们看好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白面。在物品交易,房屋出售、出租中,一律不要钱,只要面。多则十几袋、几十袋,少则一两袋,甚至半袋。因为白面价格的飞涨,一天竟涨三次之多,饥饿正笼罩着这座古城。

黄埔军校旧址

那是我失学后的第二年,为了学点技能寻找工作,我曾先后在两家打字学校学会了中、英文打字,但仍找不到工作,一是年龄太小,二是用人单位都要女性。

后来,长兄倾尽家资,在西单菜市场租下了一间名叫“中福”的小杂货店。白天我和长兄去做生意,晚间去基督教青年会英文学校(YMCA)补习英文。

资金不足,又不善经营,生意很不景气,每天全部的“营业额”,只够维持全家人一天的生活,日子十分艰难。

一个在国民党联勤军运指挥部当绘图员的邻居,来到我家对我说:“我们那里正缺一名公役,如果你愿意干的话,每月就能领到一份军人的主食——48斤14两(当时的一斤为16两)大米,或50斤零6两白面……”

公役,就是“大家公用的杂役”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拖地板、倒痰盂,任人指使干杂活儿,我能干好吗?

为了每月一袋多的大米或白面,为了母亲不挨饿、哥哥不再发愁,我横下一条心:干!

那年,我15岁。

因为是军事机关,公役也算“兵”,每天早晨也要列队点名,出操跑步。头一天去上班,我身穿便服,排在队尾。

一名少尉军官开始点名,当我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答应“到”的声音可能小了些,那名军官又点了一次,我又回答一次。他还嫌声小,一下火了:“怎么回事?没吃饭?”只见他把点名夹子一合,一脸怒气地向我走来。

看这架势,难道头天上班就要挨揍吗?

正在此时,从操场北侧大楼有着通道栏杆的二楼上,传来一个异常平和的声音:

“不要着急,再点他一次。那个小孩,不要怕,大声点儿!”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这不是分明在解脱我吗?我顾不上看说话的人,于是等那凶神再次点我名字时,我憋足劲,高声大喊:“到!”

这一嗓子,把那家伙吓了一哆嗦,因为他已站在我面前了。我身旁的几名公役兵差点笑出声来。

这时我才看见,二楼栏杆后面,正站着一名校级军官,远远望去,大约40岁上下,皮肤白净,腰板很直,背着手,一副典型的军人姿态。事后我才知道,他就是这个指挥部里,在衔级上仅次于少将指挥官的上校組长赵东江。

在以后的几个月中,我发现赵东江和其他军官大不相同。

士兵挨骂是常有的事,而我从没看见或听说赵东江骂过人。

公役兵地位最低,挣钱最少,家里有了困难,就把情况写在一张纸上,在机关里传阅求助。愿意帮助的人就在下面签字,并写上钱数。每次我都发现,支援者大多还是公役兵,极少有军官,而每次却都有赵东江的签名,而且钱数也数他最多。

记得一名老兵的母亲死了,赵东江不仅捐钱最多,而且还批准一辆卡车下班后把那些士兵送去吊唁。开车时,我发现唯一的军官赵东江和士兵们一起挤站在车槽子里。

这个机关每晚都有一名军官和两名士兵值夜班。第一次轮到我值班时,因为我每晚下班后仍坚持去YMCA学英文,不甘心牺牲当晚的课程,决定去请两小时假。不巧那天那名值班的军官没在,我就向另一名士兵讲清情况,托他代我请假,他说:“你去吧,没事的。”

谁知,就在这两小时中,一名姓马的少校军官来查岗,见我不在,很生气。留下话:叫我第二天一早去见他。

“昨天晚上你上哪儿去啦?”

我如实说清后,他问我有没有学生证。我立刻取出给他看。

他看完后,拉开抽屉,取出一本英文课本递给我说:“你念念里面的课文。”

我接过一看,是《英文津逮》第一册,是从字母开始的初级教材,两年前我已读过,内容极浅,所以,不论他翻到哪一页,我都能流利地读出。

这时,他的目光温和多了,然后,他拿着那本书走出办公室,什么话也没说。

我知道,他肯定是去找赵东江,决定怎么处置我了。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坐下后,默默地望着我。然后声音很小地对我说:

“记住:下次再轮到你值班……”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但我已猜出,肯定是不让再去学英文了。

“你——还可以去——上课学英文!”

啊!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原来,国民党军官里也有人喜欢爱学习的孩子。

事后,别人对我说,过去对值班离岗的,大都要被关禁闭的,不过他们多是因为去戏院、电影院胡闹,或是去逛妓院而离岗的。

这年年底,国民党反动政权已面临全面崩溃,飞机场已由西郊搬到城内的东单练兵场。少将指挥官和大部分校官都纷纷逃去台湾,而赵东江却没走。直到最后,他和全体官兵一起,随傅作义所部全军起义。北平和平解放了!

赵东江被留用,并在天津铁路公安处工作。

不久,我参军去了沧州华北军区下属的一个独立团——75团。数月后,这个团全部转入铁路公安部门,我又调回北京。

1950年,从天津传来了赵东江因“贪污公款”而被捕法办的消息,认识他的人,都感到困惑:他怎么会“贪污”呢?

我的工作经多次变动,起起落落、坎坎坷坷,但一直没离开铁路系统。从机关调到现场,一干就是26年。1980年我入党后不久,正当路局决定调我去北京工作的同时,所在车站领导也决定起用我,并将“委以重任”,但最后还是被路局报社调去,当了编辑、记者,那年我已49岁了。

在这将近40年漫长的岁月里,再没有听到有关赵东江的任何消息和传说,生死存亡一概不知。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这名唯一正直的级别较高的旧军官,就这样永久地消失了……

说心里话,我很怀念他,因为他正直善良,并且还救过我……

1990年,我已57岁,再过3年,就要退休了。

一天晚上,我在编辑部的办公室正校对一版第二天就要付印的报纸大样,路局北门传达室打来电话,说有两位客人找我。

传达室外,站着一位老人和一名青年,青年约30岁上下,老人约70岁开外,他们是谁呢?见我走近,年长者迎上前来:

“是周振清同志吧?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啊!”

看长者,皮肤白净,腰板挺直,二目有神,气度不凡,一件合体的风衣,更增添了几分洒脱,他到底是谁呢?

待我停下脚步,和他握手,仔细辨认他的脸面时,不禁心里暗吃一惊!没容我开口,他先自报家门了:

“没想到吧,我是赵东江。”

啊,真是太突然、太离奇了!

尽管经过40年的漫长岁月,他的面貌竟没有多大变化,还能一眼看出就是他。这时,一大堆问号出现在我脑中:他是哪年被释放的?这些年都过得怎么样?是谁告诉他我在这里工作?这么晚来找我又有什么事……

“这是我的小儿子赵怀德。打听好多人,都不知你的下落,还是前些天季宗岱同志告诉了我你的近况……”

季宗岱是当年我参军时75团一营副教导员,似兄长一般关爱我一生。他离休前在铁道部工作,与赵东江在天津铁路公安处一起工作过。于是,我立即把他们父子请到办公室。

北平和平解放當日(老照片)

赵东江首先提起在天津被捕的话题,赵怀德插话说:“当年我父亲负责总务工作,在一次清查伙食账时,只差了十几万元——那时是旧人民币,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十几块钱,后来就被捕判刑了。”

两年刑满释放后,赵东江在北京前门外一家旅馆当会计。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理所当然地受到冲击。“文革”中,更是红卫兵批斗的重点目标。每次被批斗时,他都是以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在红卫兵面前,低头认罪:“我是国民党大官儿,干了很多坏事儿,罪恶特别大,一定向红卫兵小将老实交代,认真接受小将的批斗……”红小将们看他态度老实,又站得笔直,年龄又这么大,批斗了多少次,竟没有一人打过他。就这样,他基本平安无事地度过了那惊心动魄的十年。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政府为他落实了政策,取消了“贪污公款”等不实之辞,彻底平了反。首先把他的“退休”改为“离休”,并受到了有关部门的重视,因为经多方调查核实,他原来是当年黄埔军官学校的第六期学员,现在被安排在黄埔军校同学会负责信访工作。

“我的许多亲友都在海外,在有生之年,我将尽力为祖国统一大业做些贡献。”这年,赵东江已79岁了。

“那时您是上校军官,如今也身居要职,40多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您怎么还能记得我这个当年当公役的小孩子呢?”我禁不住如此坦率地问他。

“当时你很小、很文静,一看就是出自一个大家庭、有教养的孩子,每天下班后还去学英文,所以我印象很深。尽管你那时个子小,但在那些兵中,你是‘鹤立鸡群的。这些年来,我总相信,在新中国、新社会,无论当工人或当干部,你准错不了。落实政策后,我就有一个愿望:一定设法找到你,想再看看你。今天,儿子陪我来,总算了却了我这桩心事……”

听他一席话,使我甚为感动。

临走时,他给我留下了住宅地址和黄埔军校同学会的总机,以及他办公室的电话。在路局大院北门握别时,赵怀德说:

“明年父亲就80岁了,老人家还有两个愿望:一是努力保重身体,力争活到一百岁,能够亲眼看到祖国统一;二是加强学习,不断改造自己,力争在有生之年能够加入中国共产党……”

复兴路大街的路灯很亮,走去好远仍可看到他父子俩的背影。我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地想:在当今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人们攀亲交友,多出于双方利益的趋动,互有所需,互有所求,似这样如水纯洁的怀念和善良的祝福,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

1993年,我即将退休再次离开北京了,在和赵怀德话别的通话中,得知赵东江正在患病,当即决定抽空去看望并告别。赵怀德说,他父亲已搬到朝阳区新元路一栋组织上新分配的楼房里。定好时间,他说在汽车站等我。

赵东江躺在病榻上,双眼紧闭,老伴守在一旁,看上去病情严重。赵怀德把我带来的一把香蕉拿到父亲面前,并对他说:“周叔叔来看您了。”他睁开湿润的双眼看看我后,又立即把眼睛闭上,但我很快看到两颗明亮的泪珠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流下。他双唇微微颤动着说:“谢谢!”

告别时,他执意挣扎坐起,说定要送我到楼下。经再三劝阻,还是下了地,由家人搀扶着送到卧室门口。这年,他已82岁。

走在这个小区整洁的便道上,多少往事又不禁涌上我的心头。

突然,一个声音响在耳边:“那个小孩,不要怕,大声点……”

这,就是我一生中结识的唯一一位黄埔军官学校学员的故事。

愿普天下所有好心人一生平安!

(编辑·宋冰华)

ice7051@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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