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论中国文学主题公园与文学文化的商品化

2019-06-16 07:03邓腾克KirkDenton徐意淳YichunXu王欣睿
华夏文化论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鲁镇主题公园阿Q

[加/美] 邓腾克(Kirk A.Denton) 徐意淳(Yichun Xu) 刘 倡(译) 王欣睿(校)

【内容提要】鲁镇是一座用于纪念中国作家鲁迅(1881年-1936年)的主题公园。该园位于中国绍兴,建设过程中以鲁迅小说中虚构的鲁镇为蓝图,并于2003年建成开放。本论文试图对以下问题进行阐释。当鲁迅那些严肃复杂的文学作品被转换为三维主题空间并因此得以流行推广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位作家建主题公园?又要通过何等手段才能通过主题公园这一形式抓住鲁迅作品中对小镇社会生活与传统的批判?在一个缺失了阶级剥削与阶级斗争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中,又有何种新的内涵被注入到鲁迅的作品当中?根据笔者在2004年与2018年对鲁镇的三次访问调研为基础,本文对鲁镇主题公园进行了详尽的描述,并概述了近年来经济因素与国内旅游市场的激烈竞争给公园带来的主要变化。笔者试图论证,鲁镇出于经济利益的驱使,呈现了一个积极而又怀旧的江南小镇生活风貌,而这与鲁迅在小说中所批判的正好背道而驰。鲁镇柔化了作家的锋芒并将他包裹在了一件以江南水乡怀旧气息为面料而剪裁的寿衣里。

一、引言

“主题公园”一词似乎难以与“文学”为伍。当某人听到“主题公园”一词时,出现在其脑海中的是以历险或探索为中心主题的游乐园。鉴于文学在某种形式上“高耸”的地位,能与主题公园为伍的往往是那些追求刺激与身体感官之满足的“最为基本的”流行消费文化。尽管也存在着这样一些主题公园——其中最广为人知的莫过于2007年在英国肯特开门并在2016年关张的短命的狄更斯世界,以及作为位于佛罗里达达州奥兰多环球影城冒险岛乐园的一部分而存在的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文学主题公园这一想法本身在西方是常常遭到嘲笑的,笑谈之中臆想的是那些本不宜用在主题公园的作家作品被用在了主题公园之上而得来的荒诞无稽的主题公园:譬如说《包法利夫人》,但丁《神曲》中的地狱,等等。

在中国,我们从主题公园中找到了这样一个似乎不太可能的例子——鲁镇——一座献给作家鲁迅(1881年-1936年)的主题公园。鲁迅是中国最著名的现代作家,他激进地攻击传统观念,常常与左翼革命联系在一起。而其他一些主题公园则从中国过往的革命汲取资本。横店作为一个坐落于浙江的小镇以其巨大的帝皇布景为电影工业提供服务,而在2005年,这里开设了全中国第一家长征主题公园。在2008年,一家着重突出了长征的红军主题公园在北京开张。四川省曾提出在阿坝建设一个与九寨沟旅游路线相连的长征主题公园。在延安市政府的支持下,一家名为延安旅游集团公司的国有企业以兴建延安自己的长征主题公园的提议对此进行了回应。四川省的主题公园未能成真,但万达集团与延安在2018年签订协议决定兴建一座延安主题公园,这一协议看似会为该项目带来实质性的进展。

长征本身史诗与英雄般的性质使其适合主题公园这一概念,然而一座献给鲁迅的主题公园则更多是不合时宜。为2018年去世的武侠小说家金庸建造一座主题公园是人们可以想象的,这位作家的作品在中国读者间的流行程度不亚于哈利波特在西方。但鲁迅却不是流行作家;严肃的鲁迅以他对中国民族性鞭辟入里的解刨而出名,同样广为人知的是他对叙事方式和文学体裁的实验,以及他在左翼的立场下对国民党控制下的社会、政治和经济现状所作出的批评。

鲁迅不曾写过长篇小说,他所出版的作品只有三本短篇小说集,一本散文诗集,以及诸多风格各异的杂文。他以《呐喊》(1923年)和《彷徨》(1926年)两本小说集而广为人知。尽管1936年鲁迅在他去世之时便已是位全国知名的作家了,但鲁迅的知名度在他被共产党接纳为某种形式上的文学吉祥物之后达到了飙升。在1930年代晚期,毛泽东赞美鲁迅是革命前线上的斗士,拥有“政治的远见”和“斗争精神”,以及牺牲精神。毛泽东在1940年写下的《新民主主义论》一文中,标准又被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在1950年代,有不少于五座纪念鲁迅的博物馆——北京、上海、绍兴、广州、厦门各一座,全部选址在他生前居住过的地方。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当许多民国(1912年-1949年)作家受到攻击的时候,鲁迅却成为了激进的毛泽东主义当中的一位楷模——宣传海报激励中国人民“学习鲁迅的革命精神”。鲁迅的在中国所受到的评价因此紧紧地与共产党的历史缠绕在了一起,鲁迅被建构成了革命文学的声音。

比起那些通过兴建博物馆来声称各自与鲁迅关系的城市,绍兴在城市面积上要小得多,但这座城市的身份构建却长期围绕着鲁迅这一中心而展开。绍兴是鲁迅的故乡,这里同时也有许多纪念这位作家的场馆。在绍兴老城,鲁迅“故居”及其周边地区作为一个配备了博物馆等场所的纪念空间早在1950年代就已经对外开放了,这也是当地鲁迅纪念文化的中心所在。鲁镇的规划与兴建大约发生在同一时期,也就是在二十一世纪伊始的几年里。围绕着“鲁迅故里区”这一框架,鲁迅故居周围区域得到了翻新。此计划标志着一种将构成此纪念区的各类空间进行整合的尝试,使其更好地与绍兴历史街景和此处特定的历史街区结合在一起。随之得到的鲁迅故居包括了作家的故居、祖宅、三味书屋(鲁迅孩童时期求学的地方)、百草园、以及一座纪念博物馆。这片翻新过的街区以拥有鲁迅文化广场而自豪,而在这座广场上,有一座巨大的花岗岩石碑和鲁迅塑像。碑上的文字强调说,鲁迅,是他的家乡的产物,从这里,他走向人生走向世界,成为了“民族魂”。

鲁镇的发展必须与鲁迅故里区在绍兴地区的发展放在一起来看。前者看似是处于将鲁迅商业化与商品化的明显挪用,而以一座优雅的纪念馆和历史街区为中心的后者则看似更加严肃、高端、真实。然而两处场所都是商业利益所催生的产物,以促进城市旅游产业发展为动机,通过以鲁迅这位绍兴最为出名的土生子为中心来打造该城市的品牌身份。

鲁迅的作品经常被描述为“晦涩难懂”,若干写手认为把鲁镇构建成一座主题公园有助于拉近鲁迅与人们的距离——简而言之,通过“形象化”的手段来促进鲁迅作品的流行,从而达到教育目的,并以此为该项目辩护。与其劳神费力地阅读鲁迅的虚构世界,这座主题公园提供了一个三维的想象空间供人漫步。与此同时,鲁迅为这个主题公园赋予了一个更加高尚与严肃的任务。在这里,人们在找到乐趣的同时也可以从中学到重要的东西。

当一位复杂而严肃的作家以三维主题空间的形式得以流行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呢?为何要为这一类作家建设主题公园,又该如何在一座主题公园中捕捉他作品中对乡村和小镇社会生活的尖锐批评?在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环境下——阶级剥削和阶级斗争都已不复存在了——又有何种新的意义被倾注给了这位左翼作家?以上是这篇论文所要探讨的一些问题。

二、鲁镇背景

鲁镇算不上是传统意义上的“主题公园”——比如那种迪士尼风格的游乐园,水上乐园,或者是历险园——鲁镇没有用来刺激游客的游乐设备。不过在围绕鲁镇的发展所展开的讨论中依旧称之为“主题公园”(图1)。从广义上看,这显然也符合Scott Lukas所提出的“主题空间”这一概念,既,选用“一个总体的主题…来构建一个消费场所的整齐划一的空间组织”。

鲁镇是一家半国有、半私营的单位,距离绍兴市中心十五英里。它是柯岩风景区的一部分,同时也包括了鉴湖、柯岩、香林,由柯岩风景区开发股份有限公司兴建。这座主题公园因此被安置在了一个以自然之美为中心的大型旅游区。

鲁镇是一个虚构的小镇,它以实景大小混合复制了鲁迅一些短篇小说作品中的背景(图2)。应该说明的是鲁迅的小说中只有几篇用了“鲁镇”作为其背景:《孔乙己》、《明天》、《祝福》、《社戏》、《风波》。他的很多小说并没有指明故事的背景,《阿Q正传》或许是他最有名的作品了,其背景是在“未庄”。《在酒楼上》的背景是“S”,被认为是代表了绍兴。鲁迅的母亲姓鲁,作家选择“鲁”姓作为他的笔名及其一些作品的背景显然体现了这对于作家本人以及他的作品的重要地位。

主题公园是在2003年开张的,正好在鲁迅诞生122周年。一场盛大的仪式标志着这座耗资20亿元的公园开张了,其中出席该仪式的包括鲁迅的儿子周海婴——他同时也身兼项目顾问这一身份——以及国家级与地方级的高官。正如绍兴官方网站上介绍的那样,一场盛大的表演为该仪式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散文剧《您好,鲁迅先生(Hello,Master Lu Xun)》把庆祝会推向了一个高潮。以鲁迅作品中虚构人物为原型的阿Q、祥林嫂、以及其他知名形象纷纷出现在了鲁镇。通过全新的闪光聚光灯技术和现代舞蹈形式,《城市故事(City Story)》、《我的心飞向了鲁镇(My Heart Flies to Lu Town)》、《梦回鲁镇(Back to Lu Town in Dream)》几个节目被纷纷搬上了舞台,把鲁迅笔下所描绘出的昔日的鲁镇重新带回来当下。表演把过去与现在结合在了一起,证明了绍兴所发生的巨大变化。

这场仪式和表演在缅怀老绍兴的氛围中勾勒出鲁镇的图景,而这种声调与鲁迅本人在文学作品中对过去与家乡的描述却是相悖的。事实正是如此,鲁迅在很多杂文与小说中所嘲弄的正是中国文化中强烈的向后看的趋势,以及视过去为真理与道德价值之源泉的盲目轻信——这一切,可以称为黄金时代综合症。

刚一进公园入口,招呼参观者的是一尊鲁迅坐姿铜像,旁边是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民族魂”几个字(图3)。铜像左侧是一面石墙,上面刻着的碑文来自短篇小说《故乡》中第一人称叙事者描述他记忆中的故乡与他返乡所见的故乡之间的区别: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

这则引言以较为不妥的方式为鲁镇观光者定下了一种怀旧的基调。鲁镇既可谓是在一个急速现代化和商品化的社会中回溯往昔,同样也关乎现代文学史中的鲁迅及其地位。而这座主题公园洗白了鲁迅对怀旧冲动背后的保守意识形态的批判。

然而石墙另一侧的刻字却展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鲁迅,令人匪夷所思:刻字以选自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片段开篇。如果参观者懒得转到石墙的另一侧去观瞧,那这位参观者很可能就会错过这部分刻字,但是这部分刻字却道出了是谁参与到了将鲁迅经典化与政治化的这个过程,以及他们所付出了何等的努力。两段文字,一边来自鲁迅,一边是来自毛泽东,二者恰巧处在矛盾之中:一边似乎是在质疑回忆的不可靠,一边却以一种高度政治化的特殊方式回忆鲁迅。但我们同样也看到了鲁镇是如何期望运用鲁迅的文字来将作者本人掩藏于一股服务于当下的怀旧氛围里,这正好与毛泽东所塑造的那个在五四运动中极度破除传统的激进领导者鲁迅是截然相反的。与此同时,鲁镇以毛泽东主义中对鲁迅的经典化为基础,通过重新强调鲁迅是“最热忱的民族英雄,我们历史中独一无二的英雄”来解释鲁镇自身的存在。两处题词,尽管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却相互协调着投映出了一幅缺失了批判性的鲁迅的图像。

入口处的另一个标语牌上似乎更明确地传达了这一观点。标语牌上写着“镇口”二字,并邀请参观者想象鲁迅依旧活在世上,从他的写作生涯中“退了休”,如今成了鲁镇的镇长,从镇口看着他的镇民,他“‘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目光已和蔼了好多”。这两句出自鲁迅所写的古体诗,由于毛泽东在他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引用过而出了名。此处引用这两句话是为了将不屈不挠的革命家鲁迅塑造成为乐于服务于人民且为此做好了准备的人。但这样一个鲁迅,却像是《狂人日记》的前言里那位病愈了的狂人,接纳了一个“官差”,从他年轻气盛的激进主义中柔和了下来,带着一种慈祥与谅解的目光注视着他的辖区。鲁镇把中国共产党所塑造的鲁迅形象转变成了这样一个人:他虚构了一个田园诗般的水镇,那里住着可爱之人,而这个虚构的世界正是今日的我们所希望返回的世界。

三、造访鲁镇

手持门票,穿过牌坊,参观者走进了鲁镇的商业街。沿着街道两侧排开的是售卖各色商品的小店,这些小商品大多与鲁迅或者绍兴当地文化有关。商业街被建设在此处,暗指消费活动在参观者的游览体验中所占据的核心地位。在这里,参观者可以找到奶茶店;绍兴黄酒店;以及卖酱豆腐、梅干、茴香豆等绍兴风味的小吃店。一家文具店兜售着印着鲁迅某些作品原著封面的笔记本(图4),印着鲁迅故事人物形象的磁铁,以及手机套。店里也出售一种以鲁迅像和文字作为压印装饰的咖啡杯,上面的文字是“我没说过这话,不过确实在理”,好似是以幽默的方式来回应以鲁迅“语录”为中心的网络热点。这些热点看似是对通过滥用鲁迅权威形象来提议各类无稽之谈的一种嘲讽,而这个杯子正试图从这个流行热点中牟利。

绍新味是一家提供糕点、珍珠奶茶、黄酒味冰激凌的店铺。这里同时也卖一些风格可爱的卡通小塑像,这些塑像人物分别是鲁迅本人,以及阿Q、孔乙己这些来自其作品中的人物(图5)。另一家店铺卖的是印着名家画作的扇子。商业街上还有一家书店/书吧,尽管这家店在我们2018年12月的那次参观并没有开门。在街道起始的地方,人们可以发现一个相对较新的享清福茶楼。茶楼雅致地以乡村气质为风格,“店老板”穿着1920年代学者的长袍,而鲁迅本人正是以穿着同款的长袍而出名的。在提供茶水之外,这个地方还经常有艺人演唱越剧或者莲花落,那是一种混合了唱歌曲与讲故事的曲艺形式。这里也有为了服务于团队而设置的包房可以预定,穿上由茶楼提供的来自该时期的服装,以达到教育目的或者促进合作团队的建设。在同一条商业街上还有一家赌场,在那里,游客可以买到塑料铜钱(两元一个硬币)去尝试那种大致模仿了阿Q在《阿Q正传》里玩的碰运气的游戏。有一个“庄家”当场教新手。

在商业街末尾,参观者可以穿过一座石拱桥——这只是运河镇诸多石拱桥中的一座——并走进一个像是小镇广场的开阔空间,空间远处的尽头由一个老式的舞台所定义——那是一种叫做“双面戏台”的舞台,因为乘船的观众可以从戏台临水的一侧看戏,而广场上的观众可以从面朝广场的一侧看戏,故称其为“双面戏台”。这座舞台所指引的是鲁迅小说《社戏》,在故事中第一人称叙事者怀着喜爱的心情回忆着童年乘船出行去邻村去看戏:尽管戏本身没什么特别值得记忆的,但离家的历险经历及其学习的义务却是值得记忆的。舞台既供业余演出之用,同时也在节假日之时服务于专业的表演。

在广场附近区域还有两家以鲁迅故事为基础的饭馆。咸亨酒家是自诩为学者的孔乙己喝酒、吃茴香豆的地方。在那里,孔乙己迂腐地以来自四书五经的知识去取悦那些未受过教育的食客。再现了老绍兴的传统风格的画作被裱在了内墙上,为酒楼的气氛添加了一些江南风味。酒店外有一尊伫立在吧台旁边的孔乙己铜像,他面前是他的酒和装了茴香豆的盘子(在2018年我们参观的时候,一名游客在铜像上的铜茴香豆旁放上了真茴香豆)(图6)。一块镶在店门上的牌子上记录着故事中在还清债务之前就“可能已经死了的”孔乙己依旧欠店家“19枚铜板”。广场附近另一个喝酒的地方是以鲁迅小说《在酒楼上》为基础的一石居。

穿过另一条运河往西走就来到了奎文阁(图7),这座有三层楼的塔是园中最高的建筑。奎指的是星座,但是奎文指的是文人阶层。尽管鲁迅的小说里没有这么一个奎文阁,但是一座纪念文学的建筑物出现在一个献给著名作家的公园内是合情合理的。里面展示的是传统的中国花鸟画,以及来自不同历史时期的刻着书法作品的水平匾。一个旨在对这些牌匾解释进行解释说明的标识上引用了国家领导人的话,二楼走廊上展示着前国家领导人在此园刚开门时的一次参观中所题的书法。在这里,鲁镇一方面将自己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联系在了一起,一方面将自己与当代政治所关注的展示历史和保护历史遗迹的重要性联系在了一起。

比邻奎文阁的是一座名为陈半丁纪念馆的画廊,那里展示以传统风格绘画花卉而知名的绍兴本地画家陈半丁(1876年-1970年)的作品。鲁迅与陈半丁两人或许见过面,但是鲁镇之所以建这座画廊更多是考虑到陈半丁是绍兴本地人,他的画作有助于将鲁镇塑造成江南文化的象征。奎文阁及其内在的和周围的展示空间,帮助鲁镇建立了与江南文人文化的关系,而鲁迅既是这种文化的产物,同时他也在自己的作品里对这种文化进行了无情的批判。

当你在小镇其余部分闲逛的时候,可以参观到鲁迅故事中其他具体场景的再现:祥林嫂被劫走的运河;鲁镇的码头(在那里你可以搭乘篷船做一个短途旅行,门票费用中已经包括了这部分项目);土谷祠,无家可归的阿Q思考与安睡的地方,据告示牌上的讲解,祥林嫂也是在这里捐的那条门槛;静修庵,饥饿的阿Q偷萝卜的地方;假洋鬼子的妻子在她丈夫剪了辫子留洋回国之后闹着要跳井自杀的那口井;整个小镇到处都是以鲁迅故事场景为原型而塑的铜像,主要涉及的是以下的几个故事《阿Q正传》、《祝福》、《风波》。

尽管在2017年就已经由于修缮的原因关了门,鲁镇最有趣的景点之一要数狂人府,一个类似于恐怖屋的地方,我们在该景点的前言部分读到,这里是要让游客体验到身处“吃人的社会”是怎样的感觉。鲁迅最有名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1918年)是由一位确信自己被想要吃他的食人魔包围着的妄想症患者的自述,这是鲁迅暗指一个密谋反对异见者的暴力社会的隐喻。在狂人府入口外的一面墙上是一副巨大的壁画,上面是用故事插图和引文组成的拼贴画。从右向左阅读壁画,故事的中心便呈现给了参观者,从开篇第一句(“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到结尾句(“救救孩子!”)。在内侧,狂人府的导言解释道:

封建礼教怎样吃人? ...这里利用现代科技手段,多样化艺术表达方式,把吃人的被吃,真实逼真地展示出来,使我们在视觉,听觉,触觉多种感官上,亲身体验《狂人日记》的深刻内涵,并在亲自参与十多个光怪陆离,惊心动魄的活动项目中受到形象化的教育,达到寓救于乐的目的。

在府中陈列的有蠕洞,你可以从那里先是进入一个巨兽的胃,然后一直等你到达了它的肠道去“身临其境体验人被旧社会封建道德吞吃,非人化的血淋淋的境况”。倾斜小屋是一间在视觉上迷惑参观者的小屋,通过墙上的题字和歪斜的物件,从而达到“引导游客体验鲁迅笔下颠倒,变态,扭曲的心灵世界”。你也可以与以狂人为模型的机器人对话,程序为它设定了对固定问题给出的回答(图8)。这里有风格怪诞地陈列着啖食人心的猛兽,有复制风暴的“特效庭院”,有房梁塌落在狂人身上的场景复制。结尾处的展示是做游戏的孩子们,同时配着一个声音在复述《狂人日记》中有名的结尾句:“救救孩子”。

关于鲁镇,特别是狂人府,我们看到了流行文化在新的文化表征中所扮演的角色。像世界各地的主题公园那样,它所强调的地方是触动、怀旧、以及兴奋。然而,不论商业文化和流行文化对其进行了怎样的曲解,不论它本身对鲁迅作品的解读是何等的简单,狂人府是一个试图反应鲁迅作品内容与内涵的尝试,如今狂人府为了给高端酒店让路而关张的现实是令人失望的。

根据鲁迅作品拍摄的电影有许多,它们在鲁镇从印刷在纸上的文字变为主题公园这一媒体转换过程中也起了作用。在公园里扮演阿Q的演员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1981年改编电影《阿Q正传》中的阿Q形象为基础而塑造的,祥林嫂的举手投足都与1956年电影版《祝福》里的祥林嫂相似。二维的电影因此在文学文本与三维主题公园之间起到了视觉转换的作用。电影改编对鲁镇的重要性也在商业街所展示的内容上有所体现,正对着镇公所的那条商业街上可以买到根据鲁迅故事所拍摄的不同版本的电影。

鲁镇试图通过以表演的方式把鲁迅的小说带到现实生活当中。位于商业街的镇公所,被当作表演场所以上演来自鲁迅小说情节的短剧(3-10分钟)。七个经常上演的表演中,有四个改编自《阿Q正传》,两个来自《祝福》,一个来自《风波》。人们可以观看到,比如说,阿Q被捕后以盗窃罪被审问的场景(尽管他自以为是被当作革命者而受审),在此过程中,必须在签字画押的地方画圈(他是文盲)一事令他感到忧心忡忡(图9)。或者阿Q在与他在来自本镇社会地位最低的阶层中的对手小D打斗的时候试图占据上风的场景。有趣的是,表演用的是绍兴口音,很符合像阿Q这样的人物形象。而鲁迅的语言风格,被认为是全新的民族白话之典范。阿Q的绍兴口音因此又与鲁迅的语言风格产生了矛盾。演员们有时会努力把观众带入鲁迅的虚构世界里,他们为此所采取的办法就是尝试将观众转变为演出的一部分。比如本文作者之一,徐意淳,在2018年观看记录一场演出的时候,表演阿Q的演员在与假洋鬼子对话的时候会用他的烟斗指着她,好象她是故事中的小尼姑一样。还有另一个例子,表演阿Q的演员选择与她的相机相对而站,甚至还向她问了个问题。这些策略极大地加强了宣传中所提到的那种观瞧鲁迅作品中的人物活在现世的体验。

来自鲁迅故事中的鲜活人物同时也不经意地出现在街上,很情愿地为相机摆拍。对于游客来说,与阿Q、祥林嫂(图10)或者假洋鬼子自拍似乎成为了一件不可或缺的事情,随后把自拍发给各自微信上的好友,或者发到诸如马蜂窝这一类的旅游博客上。鲁镇不同于“鲜活历史博物馆”,比如佛吉尼亚州殖民时期的威廉斯堡(Colonial Williamsburg)或者路易斯堡要塞(Fort Louisbourg,Nova Scotia)这几个地方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演员,他们严格遵循各自扮演人物所处历史背景下的历史细节,使他们扮演的人物符合史实。而鲁镇的演员则不然,这些演员在自我以及所扮演的人物之间随意穿梭,完全不是在“真实”地表演来自过去的人物。

出现在鲁镇的虚构人物当中,阿Q是存在感最强的一个,他甚至可以被视为鲁镇的吉祥物了。表演阿Q的演员自打2003年公园开张之日起就出现在这里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当地的一位名人,并且拥有一个名为“鲁镇阿Q”的微博公众号。阿Q也是公园里最商业化的形象之一。甚至在进入公园之前,就有印着可爱的阿Q形象的卡纸板对游客打招呼了。这个阿Q形象以1981年电影版中扮演阿Q的演员为原型,卡纸板上对话框里写着“比我高请买票”(图11)。在商业街上的店铺里,我们可以在阿Q奶茶店或者文具店之类的地方找到为数众多的“可爱”阿Q的图像。可以说,鲁迅笔下的阿Q是中华民族精神中所有谬误的象征:他能够成功地从显而易见的挫败中找到胜利,这是一种被鲁迅称为“精神胜利法”的策略;他鲜有自我认知;他的行为是由反作用所促成的,而不是来自自深深处的认知。把阿Q转化为公园中一个可爱的品牌形象,是对鲁迅文化批评的弱化。在我们2018年的那次参观中,有人为阿Q准备了几句要由他记下来表演的台词。在录制的过程中,他复述着台词:“阿Q你今天为什么这么开心啊?”阿Q随后用事先熟记在心的台词回答道:“对啊!思想一通,海阔天空。现在压力这么大,应该像我阿Q学一学。你看!现在我有钱了!哼!”(得意洋洋地走开了)。尽管我们无法揣度电影人的目的何在,但交给阿Q的几句台词把“精神胜利法”转变成为应对现代生活中重重困难的一种积极属性,这种对鲁迅嘲讽的本意进行了扭转是很说明问题的。相似的,我们在公园里反复看到的鲁迅的形象——从公园入口处端坐的鲁迅像到商店里反复出现的商品化的图像(图12)——是一个被弱化了的可爱版的鲁迅,他缺失了文革时期宣传海报上的那个棱角鲜明的革命鲁迅的愤慨。

鲁镇表面上看似是一种“真实的重现”,而本质上依然是人工建构的“主题空间”。鲁迅的儿子周海婴在一次访谈中谈到他认识到鲁镇里存在着“迪士尼化”的现象,但他为此辩护到,说这只是不同于传统博物馆的另一种再现形式而已。确实也有人认为鲁镇比起那些“死板”的博物馆展览形式要高级很多。尽管鲁镇在当地的媒体上得到了很多曝光——特别是当周海婴被任命为名誉镇长的时候——我们的三次参观过程中(2004年一次,2018年两次)所见到的却是稀少的游客,整座小镇有一种空荡、低劣的仿造之感。同时也像其他任意一座主题空间那样,鲁镇的“现实主义”风格经常被园内那些与时代背景不符的内容(例如特价促销手机套)和园外远处的高层公寓楼所颠覆。

有些游客在鲁镇的商业化面前感到无所适从。在2018年12月有两位来自上海的大学生对我们讲,他们来绍兴想要消遣几天。他们先是参观了柯岩景区,随后在鲁镇稍作停留。整体来讲,浓厚的商业气息与薄弱的鲁迅内容令他们感到失望。但也有人觉得这个公园是进入鲁迅虚构世界的一个强有力的媒介物。一名博主在2018年2月写道:

脑子里此时全然已被鲁迅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所占据,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也摆进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旧时绍兴,仿佛正亲眼目睹着小说故事中所发生着的一切。坐在西施豆腐店的曲尺柜台前喝豆腐花时,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那位细脚伶仃的圆规杨二嫂来,再定下神来,才意识到那已永远成为历史中的小说形象了.

至少对于这个特定的参观者而言,这个主题公园成功地超验了它内在的造作性与商业化,并把参观者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四、鲁镇,旅游,与怀旧

鲁迅的文字通常被认为拥有复杂、含混、讽刺、文化批判等特性,主题公园这种文化形式的本性很显然不适合探索这些内容。如我们所见,鲁镇的那些人物或者被洗白了,或者被粉饰了,还被加上了怀旧与商业的可爱光环。这些年来,鲁迅作品在鲁镇的中心地位逐渐被餐馆、地方文化艺术、音乐、建筑所取代。取代了鲁迅作品的这些内容显然可以更容易地服务于主题公园对怀旧的商品化处理。比起激进地破除旧习,在后社会主义新自由时期下的中国更有市场的是怀旧。

鲁镇为浙江小镇生活唤起了一种怀旧,这种怀旧缺少了鲁迅与其家乡绍兴的关系中那种暧昧与矛盾的特性,尽管同时也要指出的是在较为传统的学术语境中这也同样是缺失的,例如绍兴当地的鲁迅纪念馆。一块立在入口处的碑上写到:

“鲁镇,”先生倾注于满腔的热情,源自于他对故乡山水,对童年生活梦幻一般的眷恋;是先生的心灵故乡和精神家园;鲁镇,构成了一幅优美的江南水乡画卷,也是鲁迅笔下的“活的鲁镇.”鲁镇黑瓦粉墙的台门和店铺,千姿百态的石桥和栏杆,纵横交叉的小河与水巷,飞檐挑角的古戏台和祠堂庵庙,依傍鉴湖一河两街的传统风格,形成了“人家尽枕河,楼台附舟楫”特有的水乡风情。

在位于绍兴地区的鲁迅纪念馆及其所处的经过重新开发的鲁迅故居区,依旧能够感受到鲁镇那股明显的怀旧气息;主题公园与博物馆之间的距离正在当代中国的市场经济中缩短。旅游局心知肚明地涉足了当代中国社会中的这股强烈的怀旧脉动,而这股怀旧的气息无疑是急速的现代化和全球化所带来的产物。无论是偏向学术风范的鲁迅纪念馆,还是主题公园式的鲁镇,绍兴近期对鲁迅形象的塑造与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那种用来鼓舞大众情绪的知识分子形象相距甚远。这两个场所对鲁迅的怀旧处理都跳过了毛泽东时期的那个作为革命偶像的鲁迅,进而掉进了一个臆想出来的江南水乡的抒情往昔,鲁迅在他的小说中刻画出的那种残酷与黑暗也不见了。鲁迅过去所批判的那种社会不公或许当今依旧存在着,然而认识到这一点的可能性却被这股怀旧气息阻碍了。

一边是要服从忠于再现鲁迅小说世界的命令,一边是他们对公园实现财务独立的渴望,鲁镇的管理层注定是能感受到二者间的矛盾的。在2015年,对鲁镇持有所有权及监管权的那家公司被由国家控股的柯桥区旅游发展有限公司收购。自鲁镇成立以来,黄震宇就在此担任主管了。据他所言,此次重组并不是造成公园近年来所出现的这些转变背后的主要原因,自2015年起,这些转变就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稍后两次在2018年的参观中,我们发现鲁镇内部的许多店铺都关张了,游客也是少之又少。我们是在12月末的某个工作日参观的,虽谈不上是旅游的旺季,但考虑到年访问量可以达到150万人次,我们以为会有更多的游客。可供游客用餐的孔乙己生活馆是公园地图上着重突出的一个景点,然而本该属于它的那栋建筑如今大门紧闭、摇摇欲坠,这个景点看似已经不复存在了。讽刺的地方在于状况恶化的鲁镇更加紧密地呼应了鲁迅在小说《故乡》中所描写的场景,小说里第一人称叙事者回忆离家多年之后的一次回乡:“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

为了回应中国改变迅猛且选择多样的旅游产业,鲁镇不得不进行一系列的权衡以便提高游客的数量。公园把自己与柯岩景区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期望能够以此吸引那些欣赏自然景观的游客到鲁镇稍作停留。如今,游客需要购买的门票同时可以进入鲁镇与自然风景区两个区域,所以不论他们是否想要参观鲁镇,这部分的费用都是必须要付的。在我们接下来的讨论中会提到,鲁镇的许多建筑结构都转型成为了高端酒店和客栈,那些主要是来参观柯岩景区的游客很可能也会选择在这里留宿。

人们在鲁镇上所见到的衰退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那些已经开工的施工项目所造成的。有好几处场所已经关张了,其中包括位于钱府的狂人殿。如前文所述,这些关张了地方已经被改建成了高端的“旅舍”或“民宿”。在2017年,鲁镇构想了“夜鲁镇”这一项目,将公园在晚间免费对外开放。这个策略被视为促进柯岩景区(以及更为广泛的绍兴地区)成为“旅游目的地”的一份努力,它可以“填充游客除了观光外的闲暇时光,从白昼一直延伸到夜晚。”“夜,是一把钥匙,能打开一个旅游产业领域的大门,”“可以将门票经济延伸甚至转变为消费经济”(《夜鲁镇》,日期不详)。以“夜上海”这一类有着积极寓意的词汇为灵感,夜鲁镇明显的意图就是让游客在这里停留更长的时间,把更多的钱花在餐饮、手工艺品、以及其他消费品上。参观者可以享受酒吧嘈杂的说话声,可以在艺术家的工作坊里找到审美的满足,可以享受音乐表演,可以穿梭于灯光闪烁的街道,也可以在月光下乘坐小船游览运河。

在2018年秋季,公园推出了两项吸引游客的活动:鲁镇大团圆中秋街宴和鲁镇有戏怀旧电影节。前者所组织的除了一些活动和演出,还有在一张穿过整条商业街的大桌上摆下的盛大酒宴。后者展映电影,其中有一些拍摄于鲁镇,有一些则是对鲁迅故事的改编。鲁镇与柯岩景区的捆绑,为许多电影和电视剧提供了拍摄场地,其中以古装剧为主。而鲁镇确实有一个不对公众开放的区域,那里仅用于电影的拍摄。由范冰冰主演的《武媚娘传奇》中的一集,就是在这里拍摄的,《白蛇传》和《女儿红》的部分内容也同样拍摄于此。这种手段既可以为公园赚钱,又可以在全国范围内为公园获得关注。

同样始于2018年的还包括一个将大型演出带进鲁镇的项目,据推测,是那种流行于中国各个旅游区的“大型实景演出”类项目(例如张艺谋为云南丽江游客制作的《印象丽江》,或者为广西桂林制作的《印象刘三姐》)。柯岩景区与位于陕西省的一家公司签订了价值五千五百万元的协议,用来制作一个旨在表现绍兴文化与绍兴故事的常态化节目。据推测,这些演出将会成为夜鲁镇项目的一部分在夜晚进行。

这些年来,鲁镇在将既有的一些建筑改造成客栈、旅舍、青旅等项目上消耗了很多资本。这个过程始于公园的南部区域,沿湖展开,并被标记为杭州周末风精品民宿区。从绍兴出发,乘坐高铁不足半个小时即可抵达的大城市杭州便是鲁镇的目标市场。鲁镇的这个区域包括鲁家客栈和“蝶来,猫在鲁镇度假酒店”。曾经的赵家大宅——《阿Q正传》里虚构的赵氏大宅——目前正被改造成另一家高档酒店。这家酒店的选址再恰当不过了,因为赵家在故事中的小镇里是最为显赫富有的人家。鲁家客栈最近被搬到了刚好在鲁镇前门外的一处地点,位于星巴克后身,因为它在那里还有可以扩展的空间。这个项目是由一个叫做开园颐局的公司在管理,而这个公司似乎专门建设经营位于历史景区或者自然景区的奢侈旅舍,例如黄山。

公园的北端也被改造成了另一个酒店区。在它的西侧,梧桐花园已经在位于奎文阁阴影下的一座建筑物里开张了(图14)。在东侧,名为柒舍壹宿的一家民宿也开张了。曾经的鲁宅和钱宅目前正被改建成为更多的旅舍。鲁迅的故事中没有任何地方提及鲁家,但是在《阿Q正传》里提到了钱家。钱家那位留过洋的公子是阿Q极其鄙视的,被称为“假洋鬼子”。穿梭在公园里的游客还可以看到由真人表演的这个人物。酒店区的中央还有一栋叫做鲁镇满堂彩的建筑,随着时间的变迁,这里也将转型成为一家酒店,并由高端酒店公司接管。尽管与鲁迅相关的一些景点陆续遭到了淘汰,但是酒店、民宿、青旅等设施的建设都是为了服务于一个更大的目标:加强鲁镇对消费者的吸引力,通过引进更多的游客、吸引游客在此地停留更长的时间,从而促进更多的消费。利润丰厚的婚庆市场也成了酒店和客栈觊觎的目标。

为了自身的生存,主题公园也在寻求不同的方案,而这些方案的执行却把这座主题公园越来越远地带离了它的初衷。原本是以再现鲁迅故事中的文学世界为己任的文学主题公园,如今成为了捕捉“江南水乡”怀旧风情、表演地方文化、贩售商品的场所。

鲁镇的美好或许统统留在2003年了:那时候国内旅游业的繁荣已初具规模,市场经济处于全面繁荣,但是有关鲁迅的记忆在一定程度上依旧是息息相关的。那段记忆如今已经褪色了,比起从前,人们已经不读那么多的文学作品了,鲁迅在他的作品中所提出的对中华民族性的批判性讨论并不适合中国民族主义在当下的崛起以及当下人们追求民族强大的强烈愿望。看似更符合当今需求的当属正在计划中的三翁小镇文学主题公园。这座文学主题公园预计建在江西抚州,汤显祖的故乡。这个名为“三翁”的小镇所纪念的不仅仅是汤显祖,同时还有莎士比亚与塞万提斯。如同《南华早报》近期的一篇报道中指出的那样:

三翁小镇的一部分将类似于16世纪英格兰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的集市,吟游诗人在那里度过了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其中还“真实可信”地复制了莎士比亚的出生地,莎士比亚的新地方,以及在1759年遭到摧毁的莎士比亚婚房。这里还会有一座纪念汤显祖的博物馆,一座市政大厅,以及一座“著名剧作家花园”。塞万提斯在新城所占据的区域预期会用来复制来自他的家乡埃纳雷斯堡的教堂和城市广场。

试图努力宣称汤显祖在世界文学领域里与西方世界所推出的最为知名的两位文豪比肩,这无非是一个绝妙的范例。在当下的这个时代里,中国在全球的地位逐渐上升到突出的位置,于此相随的则是文化自信心。对于中国而言,汤显祖似乎比鲁迅更适合踏入世界文学之列。鲁迅激进的政治以及他以反对传统的姿态对儒家以及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的广泛的攻击都不再适合当今处于新自由主义时期的中国了。为了让鲁迅对当代的观众更有吸引力,鲁镇柔化了作家的锋芒并将他包裹在了一件以江南水乡怀旧气息为面料而剪裁的寿衣里。F

Figure 1:A map of Lu Town at the entrance.

Figure 2:Lu Town taken from Kuiwen Tower

Figure 3:A bronze statue of Lu Xun at the entrance to the park.

Figure 4:Notebooks with covers of original Lu Xun books for sale in a Lu Town stationary store.

Figure 5:Cute figurines of Lu Xun and some of his fictional characters.

Figure 6:Bronze statue of Kong Yiji outside the Xianheng Wineshop.

Figure 7:The mechanical madman in Madman Hall.

Figure 8:The Kuiwen Tower.

Figure 9:A performance in the Town Hall from“True Story of Ah Q.”

Figure 10:Ah Q and Sister Xianglin ham it up for tourists.

Figure 11:A cute Ah Q poster indicating “Please buy a ticket if you are taller than me.”

Figure 12:A cute Lu Xun outside the stationary st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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