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山水奇天下

2019-06-23 13:45陈滢
中华书画家 2019年1期
关键词:新奇齐白石笔墨

陈滢

齐白石创作山水画,以“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双”①为理念,“用我家笔墨,写我家山水”②,呈现出异常新奇的图式构成与形式语言,可谓特立独行,自树一帜。在长期以文人画为主导、有着高度程式化的中国山水画领域,齐白石的“我家山水”画,突显出“创新”与“现代”的意义。

一、“我家山水”画的形成

齐白石很早就有山水画创作,但齐白石的“我家山水”画的真正形成,却经历了一个颇为漫长的阶段。

1.早年的摸索学习(1902年之前)

齐白石早年在贫困闭塞的农村自学绘画。到20岁那年,才见到一本中国画技法图谱《芥子园画传》(以下简称《芥子园》)。他将此书勾影描摹下来,反复临习。齐白石27岁时,拜湘潭文人胡沁园为师,并随当地画家谭溥学习山水画,开始接触一些文人山水画。

齐白石早年的山水画作,现在知道的大概有十来件(套),其中以1894年的《龙山七子图》与1898年的《蔬香老圃图》最有代表性。齐白石早年的山水画作,从内容到形式都明显可见《芥子园))的影响:构图布局往往是重峦叠嶂,山重水复;山水间有屋舍、小桥、小舟以及隐士。笔墨技法有多种程式:或是细勾繁染,枯笔皴擦;或是以勾为主,勾中带皴;或是逸笔草草,粗放疏简;其中树木的勾叶、点苔,尤其带有《芥子园》木版画的味道。其时齐白石临摹的古代名家画,往往只有构图,却没有墨色浓淡深浅的丰富变化,更没有古代名家的笔墨“韵味”。与古代、與同代的山水画名家(有的兼为收藏大家)相比,齐白石早年既没有名师指点,也没有名迹临摹的学习,尤其是对文人山水画传统的学习,可谓是“不入流”的。

2.五出五归的游历(1902-1909年)

1902年齐白石第一次出远门,开启“五出五归”③的游历。他先后到西安、北京、南昌、桂林、广州、钦州、香港、上海、苏州,途经越南、湖北、河南、陕西、河北、江西、安徽、江苏、广东、广西,以及渤海、黄海、东海、南海;游历了华山、庐山、桂林等山水名胜,大大开阔了眼界。已到中年的齐白石感慨日:“每逢看到奇妙景物,我就画上一幅。到此境界,才明白前人的画谱、造意布局和山的皴法,都不是没有根据的”④。

齐白石对桂林尤为倾心。他于1905年初到桂林,在那里居住了半年。他说:“桂林一带山水,形势陡峭,我最喜欢。别处山水,总觉不新奇,就是华山也是雄壮有余,秀丽不足。我以为,桂林山水既雄壮又秀丽,称得起‘桂林山水甲天下。所以,我生平喜画桂林一带风景,奇峰高耸,平滩捕鱼,即或画些山居图等,也都是在漓江边所见到的。”⑤(图1)他在《桂林山》画面题识日:“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惯桂林山。”他日后山水画的构图、造型以至笔墨,很多是以桂林山水为依据的。而经过桂林之行,齐白石更是确立了以“新奇”为山水画的审美追求。

齐白石在“五出五归”之后,眼界大开,开始重新构建其山水画。他摈弃画谱的程式,探求属于自己的图式与笔墨。

3.个人风格的展现(1910年开始)

1910年,结束远游回到湘潭家中的齐白石,将外出的山水写生稿整理重画,得50余幅(现存22幅),名为《借山图))(北京画院藏)。

《借山图》的数十幅图画都没有明确的画题。《借山图》是齐白石山水画创作的“母本”。之后数十年间,齐白石不断将其变体、重组,一画再画。如“芭蕉小屋”“洞庭君山”“大江风帆”“竹林人家”“江畔楼阁”“独秀奇峰”等题材。

同年,齐白石又应乡人胡廉石之请“据题创作”,为胡的居住地湘潭石门画了《石门二十四景图》(辽宁省博物馆藏,见本期拉页)。《石门二十四景图》也是齐白石山水画创作的“母本”。之后数十年间,齐白石不时将其变体、重组,一画再画,如“岸边风柳”“溪柳人家”“竹林人家”“放飞纸鸢”“松山竹马”等。

《借山图》与《石门二十四景图》(特别是前者)呈现了属于齐白石自己的图式与笔墨,以异常新奇的面貌,显示了齐白石独特的创意。这两件作品的出现,标志着齐白石“我家山水”画的形成。

20世纪20至30年代是齐白石“我家山水”画的黄金时期。1919年齐白石定居北京,开始在花鸟画方面变法,之后声名日起。但是齐白石的山水画仍然不为画界认可。齐白石停止了山水画的出售,但并没有停止山水画的创作。齐白石这一时期的山水画作颇为丰富⑥,其中的精品佳作(见下文)更是突出体现了齐白石“我家山水”画鲜明的个性风格:构图简洁新奇,省略一切琐碎的细节;造型概括、单纯、质朴;笔墨简略,色彩鲜明,别具奇趣。

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齐白石名满天下,他在这一时期偶有山水画的创作,留下了最后一批佳作。

二、“我家山水”画的精华

齐白石“用我家笔墨”绘就的“我家山水”画,展现了独特的个性风格;而其中的精品,更是以新奇的形式美感,展现了卓越的艺术创造。

1.《借山图》与《石门二十四景》

齐白石于1910年创作的《借山图》是“我家山水”画的开山之作。该组画以“新奇”著称。

《借山图》的新奇之处首先在于构图。在现存的22幅画里,多以“大空间”布局,造就异常独特的视觉形式。如“祝融峰”(图2)的画面大部分为空白,空间显得异常辽阔,山岭放置在画面的右下方,体积不大;一轮红日在左下方升起,体积更小;然而小小的山岭却是呈现出别样的巍峨雄伟,轻轻一点的红日却有着别样的磅礴气势,给人异乎寻常的视觉美感。又如“洞庭君山”(图3)在空旷缥缈的江面(画面)里,近景“空”而中景、远景“实”——近景是一只很小的帆船;中景是从水中凸出的一坨绿岛,远景是一抹氤氲云烟,从中露出半个太阳。虚与实、大与小、浓与淡,形成无比奇特、新颖的画面构成。在第十六开中,远处的山峦、中间的山石、近处的树木等景物的分布,是三段横向的平行排列,图式布局可谓“平淡见奇”(陈师曾语),出人意表。在“滕王阁”里,建筑物被安置在左下方,画面上只露出一点点歪斜的屋顶,构图布局令人叹绝。

《借山图》的新奇之处还在于其造型。22幅画的全部景物,都没有具体的细节描绘,只有高度概括的“特征”。如:“华岳三峰”的山峰纯以墨色抹出,以三团墨块为造型;“独秀峰”的山石状如层叠的“回”字;有的山峰形状如蓬松的馒头;“柳园口”的小屋,只以墨线廓形、如同通透的方块;“洞庭君山”那些简约而夸张的小舟,“滕王阁”那拙朴的屋宇与小树;等等。都有着不同的“块面感”“造型感”与装饰意趣。

与新奇的构图和造型相比,《借山图》的笔墨则退到次要的地步。齐白石画山石,以简化、挺劲的中锋勾线为主,多勾少皴,几乎没有皴擦、点苔。或者不勾不皴,纯以大笔的“没骨”抹出,用鲜艳的赭色、花青色画山体。齐白石画云烟,只以粗略的墨线勾、圈,笔墨随性、率意。而画红树,则以一个个奇特的“点”来表现。这种新奇的笔墨,与新奇的图式是那么吻合——简率的笔墨反过来又强化了简洁的图式,使其“形式感”更显新奇。然而此时齐白石的笔墨显得简率、微弱,可视性还不强。

在20世纪之初的中国山水画界,《借山图》具有相当“前卫”的意味,给人异常新鲜奇特的视觉冲击。

同在1910年创作的《石门二十四景图》(见本期拉页),虽不如《借山图》那样“前卫”,但亦不乏“新奇”之意。如《藕池观鱼图》与《曲沼荷风图》,尽管在构图及笔墨方面还有金农的痕迹,但充溢在景物间的那种清新、活泼的生气,那种天真、烂漫的情调,却又是齐白石独有的。《石泉悟画图》以“解索皴”画小山丘,画法略似石涛,但又是齐白石“融入自我”的综合与发挥。《龙井涤砚图》那些以浑融的意笔涂抹出来的山峰,以细致的工笔勾描出来的柳树,以及满幅水绿、翠绿、青绿、墨绿的染色,组成了既有装饰意趣,又充溢着清新自然气息的画面效果。《甘吉藏书图》的构图新奇,作为主体的藏书阁只露出一截,且被置于画面的右下角,其余是大片空白。稍稍变形的藏书阁显得朴拙古雅,与柳树飘拂灵动的枝条相映成趣。《春坞纸鸢图》画一个红衣小孩跟着大人,在青色的山岭上放飞纸鸢。在高高的天空下面,山岭变得低矮,纸鸢显得高远,小小的人物分外突出,画面形式感很强。

2.个人风格成熟时期的佳作

20世纪20至30年代是齐白石“我家山水”画创作的“黄金时期”。齐氏此时的画作不但数量众多,而且质量上乘,其山水画的佳作,大多产生于这一时期。

“大江波涛”是齐白石“我家山水”画常见的题材。其中的佳作有:1928年前的《江涛小舟》,1932年的《清风万里》、《夕阳水渚》(为王缵绪作山水十二条屏之两幅)与1934年的《忆母图》(图4)等。在上述画中,“水”占据了绝大都分的画面;齐白石“从水中望山”——他在“五出”时,历游湘江、长江、洞庭湖、漓江、珠江、渤海、东海、南海等水域,他常在船中、水中望山,故有此独特角度——以“大水面”为主体作布局,造就奇异独特的空间感。齐白石纯以墨线画水波纹,或不着半点颜色,或施以淡淡的色墨:浓、淡、深、浅的墨线墨色或重叠交织,或平行舒展;率意、天真的笔道,将江河湖海的浩渺无涯、急湍奔流、波涛翻滚表现得别具奇趣。在线条勾描的大片水波纹上下,还穿插有其他的景物,以加强画面的“视觉形式”,如:《江涛小舟》在铺天盖地、急湍奔流的大江波涛中,近处屹立着三块奇石,石上长着数棵松树,远处漂流着一叶小舟,正在翻滚的波涛中出没;《教子图》下方那以水墨晕染的苍郁树木,纯以线勾的白色通透的小屋,与墨线交织的波涛相互映照;《清风万里》上方那些在浪里出没的帆船,下方那些在风中飒飒作响的树木,与奔腾的波涛相互呼应。奇特的造景,奇特的意境,构成一种无可比拟的视觉效果。

“江岸人家”也是齐白石“我家山水”画常见的题材。其中的佳作有:1929年的《柳塘游鸭》与《柳岸行吟图》,1932年的《雨后云山》(为王缵绪作山水十二条屏之一)等。《柳塘游鸭》与《柳岸行吟图》为长方形的构图,虽有飘拂的垂柳,奔流的江水,迷蒙的江岸,错落的小屋与行吟的文人等物象,但整体却是一片无与伦比的简洁明净。《雨后云山》的构图饱满,在墨色融融的山峰、江岸与树木之中,是几间几近空白的小屋,黑白的对比无比奇特。《柳塘游鸭》与《柳岸行吟图》中的杨柳、江岸、波涛、游鸭,以渴笔与淡墨交错的线条,以及渲染的墨色来表现:渴笔的劲健、淡墨的轻柔、墨色的浓淡深浅变化,交错对比,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清奇之美。《柳塘游鸭》与《雨后云山》中的小屋,均以极为简化概括的墨线勾出,小屋那空白通透的几何形体,在四周山水景物浑融墨色的衬托下,分外透明澄澈,其纯化、净化之美不可名狀。

“鸬鹚江渚”亦是齐白石“我家山水”画常见的题材。其中的佳作有:19 31年的《鸬鹚》,1932年赠徐悲鸿的《山水》(图5)与《夕阳水渚》,以及无年款的《秋水鸬鹚图))等。在这些画中,齐白石以江水、汀渚、柳岸、农舍、远山、落日等作背景,以鸬鹚为点题,在山水画中掺入花鸟画的元素。赠徐悲鸿的《山水》是其中的极精之作:在立幅的构图中,汀渚与鸬鹚被放置在最下方,江水占据了大部分的画面,这种齐白石独有的“从水中望山”的视角,与“大水面”的布局,造成异常新奇的视觉效果。该画的景物造型亦是十分奇特,如:远处的山峰是平顶、浑圆的,形状如馒头,其造型单纯而稚拙;平行、重叠的水波纹夸张而拙朴,视觉效果甚佳;鸬鹚的形体简约、概括,状如剪影。画中景物全以大写意的笔墨涂、抹、勾、写,朴实而又率意的平直线条,酣畅宽厚的墨色墨块,简略单纯而又变化多端,凝练老辣而又天真烂漫,别具美感。

“竹林小屋”也是齐白石“我家山水”画常见的题材。齐白石常以竹林、小屋与山岭、汀渚、河溪、小桥、游鸭等景物组合成不同的画面。20世纪30年代的“竹林小屋”佳作以清新为特色,如1932年的《借山吟馆图》(图6,为王缵绪作山水十二条屏之一),构图清空灵动:从清浅的小河望上去,是河岸的一片青翠竹林,几间屋舍掩映其中,竹林上面是平顶的山峰,景致清新秀丽,散发着温馨的家园气息。笔墨则是平直、率真、活泼:山岭、河岸以大笔的“没骨”涂抹;竹林以中锋细笔勾描,再加染水绿、墨绿的颜色;屋舍的瓦顶重染墨色,墙体轻勾留白,白墙黛瓦。大写意的山峰和河岸,与小工笔的竹林和小屋相互对比,再加上如剪影般的野凫群鸭作点缀,清新奇妙,趣味横生。无年款的《万竹山居图》的景物与《借山吟馆图》大同小异,其构图饱满,笔墨豪放,但清奇之气则稍逊一筹。而20世纪50年代的“竹林小屋”图则是色彩浓烈——早年白色的小屋都染上浓重的朱红颜色,另有一种美意,如《大好园林))《茅堂读书图》《翠竹小院图》等。

“蕉林小屋”也是齐白石“我家山水”画常见的题材。据齐白石自述,他在“五出”时曾三次到钦州,并到了对岸的越南。在中越边界,齐氏看到“野蕉数百株,映得满天都成了碧色。我画了一张《绿天过客图》,收入《借山图》之内”⑦。此后,他屡屡画不同组合的“蕉林小屋”。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有《白蕉书屋图》、《蕉屋图》(数幅)、《绿天野屋图》(数幅)、《白蕉山居图))、《蕉林山居图》、《芭蕉书屋图》等画作,其中以20世纪30年代的《蕉屋图》与《绿天野屋图》为最妙。在《蕉屋图》中,作为主体的蕉林与小屋全以黑、白两色去表现。齐白石将墨绿色的蕉林“净化”为通透的白色——纯用白描线条画蕉林,虚之以白,形成大片单纯、清澈的纯白色调;屋舍的瓦顶与地面的泥土,则以黑色的墨块表现,与蕉林形成以白托黑、以黑衬白的清奇效果。蕉屋的远处,是两座以“没骨”法抹出的平顶山,一座是赭红色,一座是花青色。鮮艳的彩色山峰与素净的黑白蕉屋相映成趣,浑厚宽大的意笔与工细柔和的工笔相映成趣,构成强烈的形式美感。在《绿天野屋》(为王缵绪作山水十二条屏之一)里,茂密的芭蕉林自近景、中景延伸到远景,其中穿插着几间小屋,远处是几座起伏的平顶山峰。其景物与《蕉屋图》大同小异,只是远处的山峰没有施以彩色。

到20世纪四五十年代,齐白石的山水画创作明显减少。但此时的“偶作”却展现了齐白石炉火纯青的艺术造诣。

中晚年的齐白石,不时以耕牛人山水画。其佳作有:无年款的《牧童纸鸢》,1941年的《雨耕图》与1954年的《水牛图》。在《牧童纸鸢》正方形的构图中,齐白石以酣畅而又清淡的意笔,抹出大片的沙汀、河岸、茅屋、烟江;用相对工整的意笔鸟鲜艳的色彩,表现出浮在河中的一点点水牛背脊、倒骑在牛背上的红衣牧童;牧童牵系着纸鸢的那条横跨画面的长线,则用渴笔勾出,长长的细线似断非断、似连非连,轻柔而又坚韧;在高高的天空中飞翔的纸鸢硕大、夸张。其空间的广阔、造型的朴拙、笔墨的精炼、趣味的天真,可谓臻于化境。齐白石93岁画的《水牛图》则更为奇绝:在立幅的构图中,滚滚波涛由上而下布满画面;在满幅墨线绘就的水波纹当中,上方露出一块小小的黑色石头,下方浮现出一点点黑色的水牛背脊,其构图之奇特,造型之夸张,笔墨之纯净、老到,视觉形式之鲜明、强烈,可谓独步一时。

1951年的《蛙声十里出山泉》(图7),是齐白石晚年为著名文学家老舍画的一张水墨山水佳作。画面迎面而来的是陡峭的山石,夹着山涧乱石中泻出的一道飞湍流泉,几只蝌蚪在急流中摇曳着小尾巴顺流而下。画面虽然不见青蛙,却仿佛有此起彼伏的蛙声——连成一片的蛙声正和着奔腾而下的泉水声飘向远方。奇妙的联想构思,美妙的画面构成,深远的意境表现,将老舍指定的题目诗意表现得形象生动。齐白石创作此画时,对空间的布局、对形式语言的提炼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在两面对峙的墨黑山石中间,是飞腾的白色水流,黑白两色对比强烈;山峦由近及远,水流由远而近,造成强烈的视觉张力;涂抹山崖的浓重墨块所形成的“块面感”,勾画山泉的轻快线条所造成的“韵律感”,与形体硕大、夸张的蝌蚪组合在一起,造成一种无比奇妙、新鲜的视觉美感。而齐白石此时的笔墨,已经脱尽之前的“粗”与“弱”,以其经过干锤百炼后形成的概括、凝练、饱满、明快,展示了齐白石笔墨形式的“可视性”。

三、“我家山水”画的创新

齐白石的“我家山水”画,以一种异常新奇、独特的创新表现,呈现出一种迥异于古人、时人的面貌。

1.画其所见

齐白石的“我家山水”画的题材表现之新,在于“画其所见”。齐白石从自己亲身经历、亲自感受的“图库”中选取作画题材:或是家乡所见的村野小景,如平缓的小山峰,茂密的竹林,低矮的篱笆,错落的小屋,清澈的水塘,泅水的鸭子等;或是远游所见的山川胜景,如桂林式“新奇”的峰峦,洞庭湖般浩渺的烟水,栖息在江渚中的鸬鹚,乘风破浪的帆船;在烟江与波涛中现出的红日,在陡峭山石的缝隙中升起的明月;等等。更为奇妙的是,齐白石常常将家乡景物与远游景物组合起来,塑造自己心目中最美的山水意象,正可谓“所借之山非一处也”⑧。

数百年来,占据主导地位的文人山水画有着种种程式化的山水意象——远离尘世的崇山峻岭,隐逸清冷的山林,偏僻寂静的茅屋、木桥、小舟,以及贯穿其中的孤芳自赏之情调意韵。一代代的从学者从古人的画本、画谱中临摹,因袭这些固定的程式,“传承”古人的情思与审美。而齐白石则不然,他“删去临摹手一双”,全部画自己“所见”的景物——平凡普通、鲜活生趣,散发着生动的大自然气息、温馨的世俗生活气息,以及真切的自我感受,令人耳目一新。

2.新奇的形式构成

齐白石的“我家山水”画的形式表现之新,最为突出的在于图式构成的新奇。齐白石曾说:“我画山水,布局立意,总是反复构思,不愿落入前人窠臼。”⑨齐白石的构图,是一种独创的非文人画的“画面构成”。齐白石几乎不画繁复的大山大川之全景,而是以“一山一水”“一丘一壑”⑩为布局,省略一切琐碎的细节,绘画形象概括单纯、鲜明突出。齐白石以其独特的“从水中望山”的视角,以纯净的大空间、大水面为构图,展现一种异乎寻常的空间意识与视觉形式。景物的布局或欹斜,或平正,或侧出,或居中;有时是近景与中景实,远景空,有时又是近景空,中景与远景实,在有限的尺幅之中极尽变化之能事,显示了过人的空间营造能力。特别令人称道的是,齐白石能够在看似平淡无奇的、没有多少“画意”的景物中,以新奇的图式构成,平中见奇,造成形式感甚强的视觉效果。齐白石以其特立独行的对“新奇”形式的大胆探求,开创出极具现代艺术意味的“图式构成山水”,在高度成熟、高度程式化的中国山水画领域,展现出一种前无古人的创意。

齐白石的“我家山水”画的形式表现之新,又在于造型的新奇。齐白石将传统繁密的山水图谱,以及他亲历的真山真水的复杂形态,来一个“冗繁去尽”的提炼、概括:他将山水的轮廓简化、形体净化,将一切减到“最简”。如各种山岭、山峰、山峦的形体,往往被概括为主观性极强的圆形、方形;又如水波纹,被“抽象”为富有节奏感与韵律感的线条。种种“极简”与“甚奇”的造型,既保持景物“具象”的基本外形特征,又是块面、线条等“抽象”元素的展现。强烈的“造型感”,尽显单纯、简括、稚拙、天真的意趣。齐白石晚年的景物造型更趋简化:无论是山石、云烟,或是山水间的动植物,都以极为简略概括的几笔涂抹出“不似之似”的造型,臻于“笔愈简而神愈全”的极致——高度的艺术概括力与艺术表现力,造就了一种单纯的芳术美感。

齐白石的“我家山水”画的形式表现之新,还在于笔墨的新奇。齐白石主要以中锋勾画山水景物,多勾少皴,甚至无皴,同时多用意笔及“没骨”法。齐白石的线条平直、刚劲、率真——齐早年做木匠,使用平直的刀法;后来临摹《芥子园》,受木刻线条的影响;晚年喜欢秦权,取其“纵权平直,一任自然”(11)。齐白石的“平直线”与文人画崇尚的温文尔雅的“笔墨韵味”相去甚远,却是呈现出一种生气勃勃的活力。齐白石的意笔雄健、概括、活脱,虽然缺乏文人画追求的“含蓄蕴藉”,却是独具一种清新纯净的气息。齐白石的“没骨”法笔道简括、张扬,颜色鲜艳、响亮,又迥异于文人画固有的“清淡素雅”,齐白石还善用对比法,如:简括浑融的“没骨”山峰,与缜密纤细的勾描竹林对比;浓黑厚重的墨色与清新润泽的水色对比;条条可见的水纹线条与水墨氤氲的汀洲景物对比。传统的文人山水画是“笔墨山水”,以笔墨意趣为上;齐白石的山水画则是“构成山水”,笔墨是为了强化图式——新奇的笔墨与新奇的图式对应,相辅相成,又大大强化了图式,强化了画面的艺术形象。

四、“我家山水”画的不足之处

毋庸讳言,齐白石的“我家山水”画存在着明显的不足。

1.雷同化

齐白石作画有固定的底稿,常常只作些少变动,一画再画。他卖画为生的花鸟画如此,用于馈赠的山水画亦然。如上文提到的“大江波涛”“柳塘游鸭”“鸬鹚江渚”“竹林小屋”“蕉林小屋”等等题材,就被齐白石反反复复地画。齐白石不少的山水画大同小异,单独去看每幅都不乏精彩之处,排列在一起就不免有高度雷同的感觉。

2.小品化

正如林木所指出,齐白石绘画“小品化倾向严重,较成规模的大幅作品也很少”(12),花鸟画如此,山水画亦然。齐白石绘画以简约、轻快、新鲜、活泼为特色,但相对缺乏深沉、博大、厚重的内涵。

3.粗率化

齐白石有相当部分的山水画有粗率化的倾向,如1921年的《为曹锟作大幅山水》,1922年的《宋法大山水》与《山水屏》,1924年的《桂林山水))等等。那堆砌的布局,呆板的造型,凌亂、单调、微弱的笔墨,无不暴露出齐白石对中国山水画的把握,尤其是在笔墨表现方面的“短板”。上述画作,虽然是迥异于传统的“别具一格”,但却没有多少美感可言。看到这些画作,不难理解当时北京那些承袭着深厚传统的画坛耆宿们,为什么对齐白石的山水画如此不屑,不难理解齐白石山水画屡屡被人诟病的缘故——不能简单以“顽固守旧,敌视创新”来指责反对方。

五、“我家山水”画的意义

齐白石的“我家山水”画,在中国美术历史的发展中有着重要的意义。

1.无一笔古人而能自立

中国独立形式的山水画从隋代滥觞,到明清时期高度成熟。从皇家把持的庙堂画、院体画,到文人主导的文人画;从全景的大山大水,到局部的边角小景;从富丽鲜明的青绿设色,到“淡墨轻岚”的水墨表现。可谓历史悠久、经典纷呈、名家辈出。

在中国山水画漫长的发展历程中,特别是经过有清一代的“集大成”,占据主流地位的文人山水画,已经形成了独特的审美趣味与完备的形式体系。在其高度成熟的程式中,“笔墨”被提升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文人山水画成为“笔墨山水”,有着各种名目的笔墨程式:皴、擦、点、染,画北方的山以“斧劈皴”为主,画南方的山以“披麻皴”为主。

清末民初的山水画坛,大致承传着文人画的余韵。“正统”的画家们崇尚“渊源有自”(13),在古画的丘壑里“讨笔墨”,追求“无一笔无出处”的传统。而当时北京的山水画界,正是传统派的堡垒。

为躲避土匪而闯入京城的“乡下老农”齐白石,基本没有古代画学的根基。虽然他说早年学过石涛、金农、沈周,但有多少是真迹却很难讲(14);与同时代的陈师曾、黄宾虹、张大干,以及金城、姚茫父、陈半丁等人相比,齐白石的山水画学明显缺乏传统的底蕴。

定居北京后的齐白石,对学古仍然缺乏兴趣。如他一直不喜欢影响山水画坛近二百年的“四王”,“这或许与北京某些宗法‘四王山水的画家骂齐白石‘野狐禅有关,心理上逆反,但主要是趣味的排斥”。(15)又如他怕扰乱自己的思绪,竟然拒绝入故宫观摩古画珍品(16)。由于所作山水画与时流迥异,所以无论是成名前,或是成名后,“不守古法”(17)的齐白石都受到北京中国画界——无论是“中国画学研究会”,或是“湖社”——的排斥,因而齐白石自嘲“一切画会无能加入”(印语)。

“不入流”的齐白石,没有因袭的负担,没有程式的束缚,没有派别的制约,反而能够无拘无束地去做别人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齐白石的“缺乏传统”既是缺点,又是优点——成就了他自创突破传统的“我家山水”画:突出构图的“形式感”,减弱笔墨的作用,以其新颖的创作意念、新奇的图式构成、新鲜的笔墨语言,开拓了中国山水画的一片新天地。齐白石的“我家山水”画,“无一笔古人而能自立”(18),在中国美术的历史中,具有重要的意义。

2.属于新时代的绘画

在齐白石生活的年代,正是中国画坛古典与现代交替、东方与西方相汇,画坛精英锐意变革、致力创新、多元纷繁的大时代。在山水画方面,先后出现了高剑父、陈师曾、黄宾虹、张大千、傅抱石等一批求新求变的人物。

在中国绘画大变革、大转折的时代中,在北京这个文化中心里,既不参与任何派别与论争、亦没有什么新思想、新理论的“乡下老农”齐白石,却是以自己与生俱来的朴素的创新精神——“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双”,“用我家笔墨,写我家山水”,进行自发的变革与创新。

齐白石在花鸟画方面的“衰年变法”,始于定居北京后的1919年。然而齐白石在山水画方面的变法,却早在1910年于家乡创作《借山图》时。齐白石的山水画变法,并没有像花鸟画变法那样,使其笔墨形式向文人画靠拢,而是独创一种非文人画的山水图式语言。这种图式语言,将画工画的“再现”,与文人画的“表现”融合起来,顺应了中国画雅俗合流、走向现代的时代潮流,契合了“现代艺术”重图式构成、重形式感觉的理念,展现了与时俱进的“现代精神”,其重要意义并不亚于齐白石在花鸟画方面的“衰年变法”。值得注意的是,在齐白石的山水画停止售卖之后,其变革创新不必迎合市场的需求与顾客的喜好,完全由齐白石自己主导,更是体现了独立、先进的创新价值。完全游离于当时中国画界激烈论争的齐白石,自觉或不自觉地在时代“先进”的语境中,成为中国画变革创新的先锋之一。齐白石新奇的具有“现代构成”意味的山水画,与同时代一批驰聘于中西艺术领域的精英之“创新”山水画——高剑父融合东、西洋画法的“朦胧体”山水,陈师曾推陈出新的“新文人画”山水,黄宾虹基于深厚传统文化的“浑厚华滋”山水,张大干在摹古博古基础上的“集大成”山水,共同组成了20世纪中国“新山水画”的开篇。

画风新颖的齐白石,得到了当时新文化、新艺术思潮的领袖人物如陈师曾、林风眠、徐悲鸿、胡适等人的赞赏与提携。

陈师曾是最早赞赏齐白石山水画的:“齐白石的《借山图》思想新奇,不是一般画家能画得出来的,可惜一般人不了解,我们应该特别帮助这位乡下老农,为他的绘画宣传。”(19)陈师曾以过人的远见卓识,极力提携齐白石这位当时寂寂无名的“乡下老农”。如在1922年,陈师曾趁着赴日本参加展览的机会,将齐白石的绘画携带到日本,结果统统卖了出去,“且卖价特别丰厚,山水画更贵,二尺长的纸,卖到二百五十元银币”。(20)此后齐白石声名日起。在陈师曾的引导与提携下,齐白石逐步登上了中国现代美术的中心舞台。

接着是林风眠与徐悲鸿,这两位留洋归来的西画家、中国最高美术学府的掌门人,都对齐白石青睐有加:林风眠“三顾草庐”,聘请只读过一年乡村私塾的齐白石到大学任教;徐悲鸿于1932年委托中华书局为齐白石出版画集,并亲自撰写序言,挑选画作,在画集刊登的35件齐白石画作中,就有20件是山水画(21)。徐悲鸿还说“吾推重齐白石者,正因其无一笔古人而能自立”,“翁之山水独创一格,深合自然,俗子偷懒,惟知四王。复好论是非,鄙人因号之日:有目用以无视,最为可耻。向例样本最精,愿翁勿失去此册也”(22)。

以倡导白话文、领导新文化运动闻名于世的胡适,亲自考证、编撰《齐白石年谱》(23)。

正如林木指出的“齐白石的绘画是属于这个新时代的,是属于这些新人物、新潮流的”(24)。

3.与西方现代艺术不谋而合

在齐白石生活的时代,现代艺术正在西方蓬勃兴起。西方现代主义的绘画,无视一切古典绘画法则和一切造型技术训练,摒弃高度成熟的古典写实主义;在创作中主张回归原始艺术,追求自然天成的“童真”表现形式;崇尚单纯、简约、抽象的艺术造型;摆脱题材的象征与革命意义,向绘画形式自身回归,单纯欣赏“有意味的形式”;等等。代表人物有法国的马蒂斯(1869-1954)、俄国的康定斯基(1866-1944)、西班牙的毕加索(18811973)与米罗(1893-1983)等人。与齐白石同时代的马蒂斯,是西方“野兽派”绘画的代表人物。他抛弃了古典绘画的透视法与色彩关系,在平面上以简约的造型、简练的线条和鲜艳的色彩构成画面,塑造单纯、原始、稚气的艺术形象。其绘画有着强烈的造型感与强烈的装饰趣味。而在齐白石“我家山水”画创作的高峰时期,西方抽象艺术的先驱康定斯基撰写了《论艺术的精神》(1911)、《关于形式问题》(1912)、《点、线到面》(1923)等抽象艺术的经典论著。

从未走出过国门、又从未与国内西洋画界交往的齐白石,却以其“天纵之才”——过人的艺术感悟力、对“新奇”表现形式的强烈追求,创作出与20世纪西方现代艺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我家山水”画——简化、新奇的图式,简约、率真的笔墨,鲜艳、大胆的色彩,单纯、概括的造型,强烈的视觉张力,新鲜的造型艺术境界,可谓与西方现代艺术不谋而合。而这种不谋而合,使齐白石的“我家山水”画具有了更加鲜明的现代意味,具备了走向世界的可能。

六、结语

齐白石的“我家山水”画,以创新性的形式表现与视觉语言,突破了文人山水画的传统壁垒,开拓了中国“现代山水画”的崭新境界。这种新奇的山水画,契合了20世纪中国画求新求变的时代要求,并与西方新兴的现代艺术不谋而合。以花鸟画誉满天下的齐白石,在山水画方面的探索与成就,同样是值得重视的。

注释:

①齐白石《题大涤子画》诗云:“绝后空前释阿长,一生得力隐清湘。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双。”敖晋编《齐白石谈艺录》,上海书画出版社,2016年,第119页。

②敖晋编《齐白石谈艺录》,上海书画出版社,2016年,第114页。

③齐白石本人说“五出五归”(《白石老人自述》);郎绍君考证为“六出六归”,本文按齐白石《自述》之说法。

④齐白石口述、张次溪笔录《白石老人自述》,广西美术出版社,2014年,第75页。

⑤胡佩衡、胡橐《齐白石画法与欣赏》,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第140页。

⑥本文提及的齐白石山水画,主要收藏在博物馆等公营机构,小部分为有定论的私人收藏。

⑦《白石老人自述》,第89页。

⑧敖晋编《齐白石谈艺录》,第12页。

⑨敖晋编《齐白石谈艺录》,第114页。

⑩齐白石在宁波写生画稿上的题语,1906-1908年。

(11)《白石老人自述》,第155页。

(12)林木《齐白石成名之问》,见北京画院编《齐白石研究》第五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7年,第2页。

(13)陆游《读宛陵先生诗》,见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464页。

(14)郎绍君《齐白石研究》,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第164页。

(15)郎绍君《齐白石研究》,第176页。

(16)据董寿平回忆。林木《齐白石成名之问》,第1页。

(17)敖普安、李季琨《齐白石辞典》,中华书局,2004年,第39页。

(18)徐悲鸿致齐白石信札,北京画院藏。

(19)胡佩衡、胡橐《齐白石画法与欣赏》,第38页。

(20)《白石老人自述》,第131页。

(21)吕晓《民国时期出版的四本齐白石画册研究》,北京画院编《齊白石研究》第四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12-30页。

(22)徐悲鸿致齐白石信札,北京画院藏。

(23)胡适、邓广铭、黎锦熙编《齐白石年谱》,商务印书馆出版,1949年。

(24)林木《齐白石成名之问》,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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