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低处的声音致敬(创作谈)

2019-07-02 01:11池凌云
诗歌月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低语饥饿想象力

池凌云

关于我的写作,近十年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尼采的一句话。他说,在考察一切审美价值时,他使用的一个主要尺度是,“这里从事创造的是饥饿还是过剩”。

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后来的阅读中,也印证了这个说法是正确的。过剩的写作,通常都是消遣的娛乐的东西,是一种推销自我才华的写作。而源于饥饿的写作就不一样,源于饥饿的写作必定带着生命深处的痛苦经历,是生命最迫切的需要。这两种写作的差别太大了。

《梵高传》里也有关于饥饿的说法。梵高在极度潦倒、没有一个法郎也没有一点食物的时候,从床上爬起来,神思恍惚地走到同行韦森布鲁赫的画室。他说:“你为什么不能借给我几个法郎呢,我已经走投无路,家里连一点面包渣儿也没有了。”韦森布鲁赫说:“我绝不会借给你。这对你太好了。你受到的磨难越多,你就越应该感到高兴。空着肚子比脑满肠肥强,一颗破碎的心所感受到的不幸,比美满的幸福对你更有好处。”

“我似乎没听过你也受过那么多苦。”

“我有丰富的想象力。我不要经历痛苦也能理解它。”

那个时候,梵高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靠着光秃秃的墙,听着韦森布鲁赫的教诲:饥饿摧毁的是弱者,而不是强者。

韦森布鲁赫这样说,应该是对丰富的想象力有着深刻的体验。想象力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是令人向往的“通灵术”。这神奇的能力,可以令逼仄的空间无穷无尽,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也可以在想象力的作用下活起来。但没有“体温”的想象终究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毕竟想象不能代替真实的生命。缺乏有力生命支撑的想象力,最终难免从内部风化坍塌。

尼采这么说,难道是要艺术地颂扬饥饿吗?当然不是。我相信艺术的魅力正存在于广阔的怜悯和不断的对抗中:这里边有艰难的生命之美。

出于精神的饥饿写作的伟大作家有很多,那些犹太裔作家和流亡作家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们可以报出一串名字——卡夫卡、凯尔泰斯、帕斯捷尔纳克、卡内蒂、策兰、布罗茨基、赫塔·米勒……还有白银时代的俄罗斯诗人们,他们的生命长期与精神的饥饿和苦难为伴,他们在苦难的生活中保持了厚重而高贵的心灵,那些诗篇至今仍感动着我们。毫无疑问,这些写作者都是源自饥饿的写作,他们经受无人知晓的巨大的精神磨难,当他们写作,他们写下的字就有了碑石一样沉重的力量。卡夫卡说:话语是生与死之间的选择。这些伟大的人,早已给我们做出榜样。

法国的基督教思想家薇依也这样说过:“若无辛劳,若无源于辛劳的饥和渴,任何同民众相关的诗歌都不是真实的。”这句话与尼采对艺术作品的评判可以说是殊途同归。这些话,给我带来了重要的启示——诗歌的存在,就应该为破碎的事物给予安抚和补偿。这就是文学中最珍贵的东西。

“从事创造的是饥饿还是过剩”,这个尺度无疑是长期有效的。在某些时刻,“过剩创造”膨胀的意气和迷惑人的灯光,看上去更醒目。但它们一开始就好像一意要推销自己,一意把自己奉献给消遣和娱乐,这样的作品比作者本人还要软弱无力,就像一件装饰过分的可笑的时装。当然它们注定不可能是孤独、高贵灵魂的住所。

当我一次次想到我要寻觅的东西:那些从消失的事物中保留下来的东西,那些尚未诞生却终将来临的东西:那从艰难生命内心深处生出的感激。我一直被这些奇特的东西所征服,这使我感到我挨饿已经很多年了。

然而我的写作还远未完成。我知道,一个写作者,不该去寻找一碗免费的粥,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候,也该保持对渴望和弱的低语的忠诚。

在这里,我所谓对“弱的低语”的忠诚,也是我写作中的一种态度,我偏爱低语多于高声,这不仅仅是指作品中的音调。当然,在作品中,我也喜欢偏低的语调,我怕声调高了会“失真”,现实中,有多少高音是可信的呢?能喊出高音的人,一定会有更多人听到,我偏爱弱的低语是担心那声音没有人听见,弱的声音是容易被忽略的声音,需要用心去聆听。另外,我有一个很私人的体验:真正的疼痛是无法高声喊出的,真正的疼痛是无声的,最多也只是一些微弱的声音。在现实中,哪怕疼痛已经减轻,伤口已经痊愈,我还是要保持对弱的低语的忠诚,追寻“正在逝去的事物中那些永不消逝的东西”。

但另一个问题早已等在那里:在看起来没有大的灾难的时代,在平常琐碎的生活中,如何保持对饥饿的忠诚?如何保持警醒?生活赐给我们食物的同时,也一直在磨蚀我们,催眠我们,要保持一颗警醒的心并不容易,保持爱的能力更不容易。

这两年我不断想起,我要怎么回答我自己。要回答却很困难。这不是理论上的问题,而是需要用生活和作品来回答。比起生活,一种理论主张可能更容易一些。写作是一种修行,这修行,就像一棵树那样,不虚荣,不做作,在时间中显露自然的枝叶,而精髓在根部,在向下生长。这种有根的写作才是理想的状态。不然就会出现写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作品与作者没有呈现出一个完整的人的精神,你找不到他的精神谱系在哪里。这种写作并不少见。

我们对处身的时代无法选择,也难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要做到自我淬炼并不容易,我甚至觉得只有在一种极限处境下才能完成这种修行,不然总差了一点,总是离理想的状态有一些距离。但我们不能自己制造一种极限处境,那样就失去了意义(换一句话说,最终造就诗人的还是命运)。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想,只有保持一颗诚实朴素的心,让自己的声音一直与那些饥饿和艰难的声音一起,不偏离自己的灵魂,这样,得到的启示也许会更多。

并且,对于写作来说,诗歌应该是黑暗中最长久的亮点。一个好诗人必定保持着心灵的警醒,并倾尽一生进行艺术的锤炼,在独立的写作中了却终生。我曾在一首诗中写道:“你是独自抑制黑暗的人,/你为你将要说出的一切而活。”写作的选择就像独自面对黑暗说话,语言要到达的,就是我们一生要守候的东西。

我从开始写作到现在,对诗歌的热爱也已经有二十几年了,现在的我已经进入中年,回头看,很多东西都已变得微不足道,但有些底线必须守住,比如——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说的:诗人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原谅,唯独一定不可以做诱惑者,不可以利用他的才能使读者相信某种非人性的意识形态。

我对自己的定位是,终生做一个诗歌的学习者。除了发出自己的声音,还应该有各种声音的融合。米沃什把诗歌定义为“对真实的热情追求”,我觉得诗人就该站在这真实面前,保持对饥饿和弱的低语的感知,尽可能地忠实于它们,并且加入这免于饥饿的一切行动与努力。

我并没有特别的天赋和智慧,我常常问自己:我要站在什么位置,向谁说话,说什么?怎么做到既丰富,又达到质朴?里尔克说:“作任何选择都不许可,创造者不能回避任何的存在。”还有一个我忘了名字的诗人说:“不应在任何方面自卫,在本质上讲诗人就是一个无防卫的人。”这些有大智慧的人不断给人指引,他们不是引领你到明亮的地方去,而是到黑暗的地方去。事实上,从黑暗中我们看到的东西或许更多。而做一个无防卫的人,必然要成为一个有大爱的人,不然你怎么无防卫?怎么在黑暗当中,却依然使用眼睛?使用让眼睛明亮起来的文字呢?我想写作最后也是一种修行,唯有提升爱的能力,有一颗向外敞开的心灵,保持精神的纯洁性,用拒绝自身(荣耀和利益)的无私,以整个一生去寻找,去拓宽空间,尽可能地去完成,并“永远不结束自己所做的东西”(瓦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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