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澡

2019-07-08 07:50陈萨日娜
作家 2019年2期
关键词:浴池大姐

陈萨日娜

糖妹第一次听李净婷解释“同声传译”是做什么的时候,突兀地笑了起来,笑得手里的搓澡巾缠了好几回都脱了扣。旁边丁姐嗔她道:“别闹了,快干活儿,后面还排着好几个奶浴呢。”

李净婷问,你笑什么?糖妹说,我原来也是干这个的。

糖妹来到通海浴池当搓澡工的时候才23岁,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坚持七年互相不讲话了。

打小父母就争吵不断,最后那次吵架,糖妹以为就是一次常规战,没想到父母从此就再也没说过话。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于是“翻译”成了糖妹在家的重要工作。

父母的对抗是邪乎的,常常三个人同在十平米的客厅里,父亲会用正常的音量跟糖妹说:“你问问你妈,我那件灰色短袖她又给我收拾哪儿去了?妈的!”话是问糖妹的,弦外音却是给糖妹妈听的:看见了吧,就算离得这么近,我也不想跟你说话。

糖妹眼睛不离电视机,头向母亲的方向侧侧,声音又黏又长说:“妈——”意思是你都听见了,自己回答我爸一下不行吗?

母亲依旧低头扒拉那一盆早市快散的时候包圆的烂枣,问:“干啥?”那不懂装懂里面放射着:我这耳朵能自动过滤你爸的话,他不想跟我说话,我还不想听呢。

糖妹只能用鼻子重重呼出一口气,机械地把父亲的话净化一下说:“我爸问,他灰色短袖放哪儿了?”

母亲说:“不知道!他的东西他问谁啊!”

父亲的脸唰一下落下来,嘴唇绷着等待还击,但是还击一定要等着糖妹“翻译”完才行,如果直接反驳,身段就低了,变成了主动和敌方说话、沉不住气的败军。

“我妈说她不知道。”

父亲就骂:“你告诉她,去他妈了个腿,肯定又是她给我动了!”

母亲“咣”一声把手里的不锈钢盆砸在茶几上,好多没烂的枣也被甩了出去。

糖妹于是就走出客厅了,没有她传话,架也不会再吵了。

本来糖妹就要对这种荒诞的家庭关系麻木了,直到她交了男朋友小孙。

深秋,糖妹到小孙打工的汽修店找他,他从半截报废车下钻出来,领着糖妹进了小宿舍。糖妹正隐隐慌张时,小孙却拱到床底下,掏出一个洁白的小泡沫箱,然后用乌漆麻黑的小手掀开盖子,露出一盒通红鲜亮的草莓,小心地放到糖妹腿上说:“给你买的,你吃,吃。”

糖妹感到有股温热的蜜,淌进了心窝。

再后来糖妹就带着小孙回家见父母了,大家聊得很客气,氛围也算融洽。就在小孙离开的时候,父亲突然招着手对糖妹说:“哎呀,我才想起来,别让人空手走哇,来来,让你妈把我单位分的虾给小孙拿点儿。”

糖妹看向就站在父亲身边的母亲,母亲呢,若无其事地把脸别了过去。

糖妹肯求着压低声音说:“妈——”

母亲转过来一本正经地问:“啥事啊?”

“虾呢?我爸说给小孙拿点儿虾走。”糖妹尽量按压着语气的焦急。

“他那破单位啥时候分虾了?谁知道他放哪儿了。”

糖妹又把恳求的目光转向父亲,父亲也没有施救,装着傻问:“咋地了?”

糖妹觉得太挂不住脸了,却也不知道除了“翻译”下去还能怎么办。还好小孙忙摆手说不用麻烦了,匆匆下楼走了。

事后小孙说,我觉得你爸妈不太喜欢我,我也是有自尊的,咱们别勉强了。

糖妹没有挽留,她觉得“我父母不是不喜欢你、不想给你虾,是他们讲话需要我翻译”这种解释还不如不说。

失恋并没有令糖妹太過悲伤,她更多的是恼火父母竟然对自己一桩姻缘的破碎毫无歉意,都觉得错在对方。

糖妹觉得这个家荒唐极了,自己的存在荒唐极了,她的想法她的喜怒哀乐毫无重量,她的出生仅仅是为了协助这场旷日持久的纠纷,

父母显然低估了糖妹的愤怒,在糖妹郑重宣布再也不会为他们“翻译”以后,父母依旧不约而同地让糖妹转达:自己这个月没钱了,叫对方去交今年的暖气费。

于是,在别人家都因为暖气太足,只好开窗透气的初冬,糖妹爸妈在家淌着清鼻涕陷入了骂战,那也是父母首次在没有糖妹的翻译下展开的沟通。

家里没了供暖也挺好,糖妹就这么有了出去打工的理由。

在大姨的介绍下,糖妹得到了一个洗衣机售后客服的工作,地方在80公里外的金城,可是没出半个月,糖妹说什么也不干了。

这个售后客服的工作并不复杂,每天就是接听各种关于洗衣机故障的电话,然后记录下来,报给厂家,厂家给出反馈以后,再根据需要通知用户。

一天上午,糖妹接到了一个关于把洗衣粉倒入了洗衣液投放盒,导致投放盒堵塞的投诉,糖妹说我觉得您可以把投放盒拆下来冲洗一下,以后再使用洗衣粉的话,直接倒在滚筒里就好了。

电话那头的用户突然急了,“你觉得?‘你觉得管什么用?我找你是要投诉!你给我告诉厂家!去告诉厂家啊!”

糖妹就愣住了,她猛然发现,自己现在的工作跟在家给父母传话是一个性质的,都是个不需要有主张和情感的传送带,自己就跟一节火车似的,没人关心你对运输的乘客和货物是什么态度,你就是一堆铁皮子,你只要机械地完成反复的传递就够了。

突然的觉醒,让糖妹觉得自己连唾沫都充满了力量,她强烈地渴望成为一个原始的、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劳动者,有血有肉有老茧,劈头盖脸去生活,每分钱都能拧出汗水那种的劳动者!她想像广告里说的那样“做自己,更闪亮”,她要生活里不再有重复和啰嗦,她要斩钉截铁要一刀两断要非黑即白,要狂喜要失控要拼搏要孤独要高潮,她要——自我!

确定下这个信念后,事情就容易多了。在中国,成为一个劳动者这种朴素的愿望随处可以实现,特别是洗浴行业盛行的东北,花上十几二十块搓个全身,想得开的再来个奶浴或者升级到醋搓,是普通百姓最方便实现的享受。几乎每个居民区都汇集一两个档次各异的澡堂子,几乎每个澡堂子在冬天都稀缺搓澡工,所以尽管糖妹年龄小、没经验,老板谭显达打量了一下她宽阔的肩膀和胯骨,还是说:“一般浴池和搓澡工是四六开,你能同意五五,就留下试试。”糖妹欣然接受,于是顺利成了通海浴池的搓澡学徒。

通海浴池在龙宁路的中间,周围都是超过二十年的老居民楼。附近更高档的浴池这几年没少开,通海浴池生意虽衰薄许多,但客源依然稳定,全靠水好。

一般的浴池是从热电厂直接买热水,这样就出现一个问题,热电厂的水里有清洗剂等一些化学物质,洗完澡身上有假滑的感觉,总像没洗干净,严重的还会出现红痒过敏的反应。通海浴池由于开得早,没人管,自己挖了口机井,所以用的都是自来水,洗得干净还舒服。

谭显达在盖机井房的时候,多搭了一片出来,浴池边上就有了个歪歪斜斜的偏厦子,像是麻子脸上又起了个脓包。谭显达美化了一下这六平米的违章建筑,硬是当作门市给租了出去,叫“冰月美容”。偏厦子虽然狭小拥挤,业务范围却丰富得两扇玻璃拉门都不够宣传,“减肥、拔罐、美甲、纹(文)绣、祛斑、修脚、按摩、艾灸、双眼皮、点痦子、扎耳眼、接睫毛”28个红色宋体字站成两列纵队,粘得玻璃门满满登登。

糖妹被安排跟着女搓领班丁娟学搓澡。丁娟五十多岁,是通海浴池干的时间最长的女搓,大家都叫她丁姐。糖妹见到丁姐时,她正在更衣室里扒拉午饭,上身裸着,只穿一条肉色高腰棉线内裤,脚上却套着厚绒线袜子,外面踩着水鞋。各种香波混合着澡堂子的蒸汽加速了饭盒里豆芽炒韭菜味道的散发。

之前听说澡堂来了个小姑娘,见到糖妹丁姐忍不住感叹:“我儿子都比你大了。”然后递给她一个钥匙,指着一个柜子说:“你东西就放这里,脱衣服走吧,跟我进去,边干我边给你讲。”糖妹打开柜门,看到柜子里一片片墨绿色的霉点,丁姐说:“这面墙挨着里面浴池,时间长透潮,没法给客人用,都是咱用,明天你自己带点报纸来糊上就好了。”

糖妹小心翼翼把衣服叠到没有霉点的地方,开始脱衣服,脱到只留下内裤,想了想她又穿回了胸罩。

丁姐接着说:“你明天要带一双厚袜子还有水靴,穿上点比不穿强,要不时间长了脚都泡烂了,长癣。有空咱们还得互相拔拔火罐,干这个的都得风湿啊。”

用丁姐的话讲,搓澡是个好人不爱干、坏人干不了的活儿,一看全会,一干就废。首先缠搓澡巾要又结实又平整,客人拿来的搓澡巾要是新的力气就得轻一点,要是旧的就使点劲搓。要搓得仔细,又不能在一块地方抠起来没完。搓澡虽是手上活儿,脚下却要站得稳,定得住。要搓得全面,还要避免东一榔头西一扫帚,要从头到脚按着顺序搓。搓耳朵和脖子时候,主要用指力,一下一下扫着往下扑落;搓到乳房的时候要轻柔一点,打着圈,绕着搓;搓手肘膝蓋时候用掌心攒着蹭;后背虽然面积最大,但是好搓,手掌伸开平着往前推就可以;两个胳膊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弯曲最多,每次翻身都要从不同角度再照顾一遍,最费时间。碰上吃劲儿的,你累得半死她还喊“再使点儿劲”;碰上胖的,肉跟着手来回滚,搓着阻力特别大;碰上不会配合的,肢体僵硬,掰也掰不动,还得带着十二分的耐心;碰上皮肤干的,你要勤着点儿给她身上淋水,不然什么灰也搓不下来。搓澡最忌讳“飞着搓”,也就是每推一下手掌都扬上去很高,这样既搓得慢还费体力,搓澡最好不能离开皮肤,一下是一下地,平稳地流畅地咬着自己的节奏。搓澡简直就是在皮肤上的一次钢琴演奏,任你寂静或者喝彩,我自岿然不动。缠搓澡巾是打开琴盖,搓完告知顾客在身上轻轻拍两下,是漂亮的收势。

那天是周四,搓澡的人不多,丁姐从中午到下班一共搓了七个人,丁姐说:“明天周五人多,我串休,你跟靳文丽的班,好好看着点儿,晚上就上手吧,我说了不算,谭显达说了也不算,得客人说好你才能留下。”

第二天糖妹六点半就到了浴池,她一个人在更衣室坐了很久,外面才传来一声“哎哟”,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挑门帘进来,“你就是新来的小美女吧?我叫靳文丽,今天你跟着我干。”

靳文丽的眉眼鼻子拆开来看都很普通,组合在一起却有种端正的美感。她脱下绒裤,露出一条黑色系绳低腰蕾丝内裤,后面一只绣金线的蝴蝶,敷衍地遮挡着屁股沟,色情又劣质。

靳文丽搓澡时候话很多,跟顾客家长里短的嘴总不闲着,声音随着手臂的推进有节奏地“吭”着,一掌左右大小的乳房吊在胸口来回地荡啊荡。靳文丽个子不矮,搓澡时候后背就高高地弓起来,像一只温柔又警惕的猫,屁股一拱一拱,蕾丝内裤上那只针脚粗糙的金色蝴蝶就招呼起来,令人遐想。靳文丽搓得非常认真,耳后、手背、会阴附近,她都把脸贴近,两手指尖叠在一起仔仔细细地往下扫,严谨得像考古研究者清理出土文物。

下午,一个客人要做奶浴,她把自己带的牛奶交给靳文丽,糖妹看靳文丽接过牛奶泡进了温水桶。等到整个澡搓完以后,靳文丽让客人脸朝下,趴在人造革按摩床上,然后从墙上粘的一摞超大号的塑料膜上撕下一张,展开双臂,向上一扬,铺在了搓完澡的客人身上。

糖妹以为接下来她要灌上客人带的牛奶,靳文丽却回身从塑料桶里抄起牛奶,走出浴池,把牛奶锁进了她的杂物柜里,然后拿出一袋奶粉,倒入扎了眼儿的矿泉水瓶里,再兑上温水,回到了人身边,开始做奶浴,全程很自然地跟客人聊着天,她连糖妹惊讶的眼神都没有理会。

到了晚上,客人越来越多,靳文丽开始招架不过来,她搓得实在太慢,不停地有客人来催。

靳文丽转头对糖妹说:“行了,看差不多了吧?你上手吧!”说着朝淋浴区喊道:“该谁了?”一个肥胖的老人驼着背示意轮到自己了,靳文丽张着嘴微微“啊”了一声,说:“再下一个呢?”

一个年轻人挥了挥手,靳文丽说:“来你过来搓吧,那个大姐啊你再稍等会儿吧,我给你搓啊。”然后扭过头跟糖妹悄声说:“那个岁数大的不好搓,你搓这个小的吧。”

上了手以后,糖妹才发现自己辜负了靳文丽的好意,真像丁姐说的,搓澡是看着简单做起来难。躺在床上的年轻人皮肤白皙,她搓过的地方顿时变得通红,客人闭着眼眉头一蹙一蹙。令糖妹更加惶恐的是,搓过的锁骨和脖子竟出现了一面面的出血点,她的动作凝固了几秒,脑袋一片空白,自己明明没使多大劲儿啊!

第一个澡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搓完了,客人修养还好,虽然被搓破了,并没有吱声,皱着眉,一边捂着锁骨一边用脚尖去找拖鞋。糖妹忙蹲下把拖鞋递到了客人脚上,客人轻声说了句谢谢,趿上拖鞋走了。

糖妹垂着头走到更衣室,打开自己的柜子,把头埋进去,一股沉入深海般的冰冷从心里升出,散着霉味的柜子像口溺死人的老井,今早拿来准备挡霉点子的报纸还放在柜里,看来也没必要用了。过了很久,糖妹抽出报纸慢慢坐下,转身竟看到刚才被自己搓破皮的客人,正在一旁穿衣服。

是默不作声呢,还是说一声对不起呢?沉默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道个歉也许也没什么作用,但自己的确应该给人家赔个不是。糖妹两手拧着报纸的一角,轻轻哈着腰说:“哎……您好……对不起,我是新来的,头一次搓澡,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给您搓破了,实在不好意思了。”

客人依旧是修养很好的样子,抬了下眼说没关系,然后继续穿袜子。弯腰的时候,客人眼睛瞥到了糖妹紧紧攥着的报纸,她抬头深深望了一眼糖妹,问:“你多大了?”

“二十三了。”

“这么小啊。”客人再没说什么,收拾利落走出去了。

糖妹一直等到最后一个客人洗完,才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去,谭显达正坐在前台抽烟,音乐软件自动播放着一首英文歌。谭显达骂骂咧咧地点着鼠标换了一首,电脑自动放出了一首轻音乐。谭显达见着糖妹忙招呼她过来,“你搓的客人说你还行,那你就留下来吧,明天开始上班,咱们工资是日结,你加我微信吧,我把今天工资发个红包给你。”

说完又骂骂咧咧地拿起鼠标要换一首歌,“刚才那个外语歌闹咕噔的,脑仁疼,这会儿这个曲又尿叽叽的,有没有首带感的了还!”

糖妹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挤出一句:“我会好好干的。”

谭显达摆摆手,说了一个字:“行。”

随后电脑放出了一首DJ版的“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谭显达终于满意地跟着节拍晃起了头。

糖妹正要离开,谭显达突然想起了什么,喊住糖妹问:“你现在住哪儿呢?”糖妹说暂时还住在旅店,没找到房子呢。“那正好,我们外面这个冰月美容正租床位呢,你看看不?”说着抻长脖子喊:“朴小萍——”

偏厦子里半天跑出来一个粉色头发的女孩,瘦瘦小小,厚厚一层假睫毛呼扇呼扇翻着亮光,双手五指分开,挓挲着,上面全是乳白色的膏体。“谁要租床位呀?”她声音清脆地问。

糖妹说:“我还没有地方住,想看看。”

“哦,你稍等下啊,我还有个减肥的两分钟就做完了,你先进来坐坐?”

糖妹便跟了进去。偏厦子总体上是个条形,屋子最深处是一折叠床,床上躺着一个胖女人,肚子上粘了一圈保鲜膜,床前立了个手机支架,上面的手机光线时明时暗闪烁着。小姑娘让糖妹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然后侧身提气挤了进去。她探头到手机跟前,好像手机那头有人在和她视频聊天,她对着手机说:“老铁们我有点事,晚上老妹儿我再给你们播,拜拜啦,想你们。”说完弯起食指,用关节碓了屏幕一下。

女孩这才一边给客人揉肚子一边对糖妹说:“我知道你,你是新来的搓澡小美女。”她的声音又甜又脆,像个多汁的苹果,莫名让人觉得有点快乐。“我叫朴小萍,明人不说暗话,其实我早就想租给你了,一来租给别人我不放心,我这屋子虽然小,里面可不少货呢,二来,我这里没法洗漱,你正好在浴池上班,可以在里面洗。你下班也挺晚了,住我这里,省得你大半夜折腾,早上你还可以睡会儿懒觉。”她直了直腰,甩甩手说:“当然我也不能给你贵了,你们老板租给我这小破门市一个月一千二,我自己租房子住一个月要八百,平时我吃穿住行开销还得两千,我一个月固定也就挣四千,真的多一分都没有了,就这样谭显达还要给我涨二百块钱!我说我实在没钱了,我要把床位租出去,他也同意了。后来,你说巧不巧,你就来上班了。我肯定不多要你的,谭显达给我涨二百,我就收你二百。你要看着合适,明天就搬过来吧。”

朴小萍语速特别快,她噼里啪啦说完以后,糖妹缓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事情好像确实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了,二百块是便宜到家了,住在浴池上下班也的确方便,反正就是睡个觉,也不需要多豪华,糖妹就这么成了朴小萍的租客,成了谭显达租客的租客。

渐渐糖妹和朴小萍有了个约定,先下班的人负责点外卖,两人都忙完后,一起在万家灯火的辉映下,吃装在塑料袋里的晚饭。

女孩凑在一起,不能不讲的东西就是八卦,几乎没用糖妹发问,朴小萍就细数起了浴池里每个人的故事。首先是老板谭显达,朴小萍神秘一笑说:“你别看谭老板成天放神曲,人家年轻时候可组过乐队呢。”

谭显达是个什么挣钱就干什么的人。上个世纪90年代,谭显达在北京倒卖打口碟,那时候是中国摇滚乐的黄金时期,谭显达觉得自己看出了门道,他总结“摇滚乐三宝”就是:長发、泡妞、打嘴炮。于是连谱都不识的他,找了老家三个游手好闲的农民,组了个摇滚乐队,自己当经纪人,开始突击培训和包装。谭显达让他们叫,喊,表演时候砸吉他,留长发,逮什么都骂,瞅谁都斜眼,烟酒不离手,睡完姑娘就跑。然后谭显达利用这几年卖碟结交的人脉,竟然真的给这支乐队接到了演出,在地下酒吧小小地火了一阵子,后来谭显达嗅到中国摇滚命不久矣,及时搂钱走人,留下三个农民因打架滋事进派出所待了几天之后,遣送回了老家。

拿着赚到的钱,谭显达又看好了股市这块肥肉,本想靠买原始股再挣一笔,不料被更高明的人骗了,钱只剩下四分之一,他铩羽而归,一条猛龙龟缩到龙宁路,开起了浴池。一开始生意还行,后来附近开了家名叫“十洲云水”的高档洗浴中心,搓澡工纷纷离开,通海浴池就大不如从前了。

第二个八卦是靳文丽的,据说靳文丽前夫赌博,输得差点把靳文丽卖了,她受不了,带着孩子离了婚,这几年遇到一个比自己小12岁的男人,俩人同居了。小男人没有正经工作,成天就知道问靳文丽要钱,然后就泡在彩票屋里,总拿一摞纸和一支笔,嘟嘟囔囔算来算去,说能算出500万。充满慈善精神的是,他自己买的彩票最多只中过200块,有几次他兜里没钱了,把算出的数告诉别人,别人试着去买,最少的中3000,最多的中了10万。命运的戏弄加剧了他问靳文丽要钱的频率,他总说中500万了以后加倍还给靳文丽。

靳文丽搓澡搓得太细,挣得少,又得养儿子又得养小白脸,于是即使是搓澡这样的跟权力毫无关系的工作,她一样做到了利用职务便利营私舞弊。靳文丽柜里有一大包过期奶粉,每次遇到大大咧咧做奶浴的客人,她就会把客人的牛奶偷换成过期的奶粉,晚上再把匿下来的鲜奶带回家给儿子喝。谭显达也没有办法,靳文丽的儿子14岁,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龄,所以只要客人没发现,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第三个八卦是丁姐和老夏,干搓澡的一般不是离婚的,就是两口子一起来干,丁姐和老夏就是老两口子。他俩是轮着来上班,一个来搓澡,另一个在家看孙子。老夏是出了名的抠门儿,中午带饭顿顿大饼子配黄瓜蘸酱,洗他的饭盒都不需要洗洁精,清水冲冲就干净了。有一次谭显达去饭店回来打包了一些炖白肉,拿给老夏吃,结果老夏因为太久没吃过油大的东西,拉肚子拉得一天没干活儿。

别看这两口子没啥文化,他们儿子儿媳妇儿都是博士,只不过学的是文科专业,没啥钱,丁姐和老夏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养孙子,还要给儿子还房贷。

“我看念书也没啥用,都博士了还要爸妈养活呢。”朴小萍说。

糖妹没有说话,她想,读书怎么会没用呢?有知识是多么让人羡慕的本事啊。碗里的麻辣烫还有一些,糖妹已经吃不下了,可里面的菜和丸子都是自己选的,手心手背都是肉,糖妹哪个也舍不得扔,还是尽量吃完了一碗。

搓澡毕竟不是什么高难的工作,练了半个月,糖妹的手艺也算过得去了。

转眼又是周五,糖妹喊完“下一个”一抬头,看到又是上次被她搓破皮的顾客。两人都迟疑了一下,糖妹主动说:“上次实在对不起啊,我这次小心。”

顾客笑笑说:“没事,一回生二回熟,来吧。”

下午三点半,来洗澡的客人很少,澡堂子里只听得到哗哗的流水声,糖妹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

“上次谢谢您啊,要不是您说好话,我就留不下来了。”

“哦,没事。”那位顾客说,停了一下她又问:“你怎么这么年轻来干搓澡呢?为什么不选个轻松点儿的工作啊?还适应吗?打算干多久啊?”

见糖妹被这一串问题问得有点儿愣,顾客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好意思啊,当记者的职业病,就爱问问题。”

“你是记者啊?”糖妹有点兴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记者呢。”

说完她俩都笑了,糖妹说:“记者好啊,小时候我就羡慕记者,又有身份又有文化。”

“嗐,有什么身份啊,今日不同以往啊!我是干纸媒的,夕阳产业喽。”见糖妹没太听懂,客人解释道:“纸媒就是报纸啊杂志这些的。我是《金城晚报》的,听说过吧?”

“当然了,小时候我家没什么书,我就爱看《金城晚报》,一次能看一小时。”

“我还真没看错你。”客人右侧卧,头枕在大臂上,脸被压得变了形,声音扁扁的,“你知道为什么上次你给我搓破了,我还跟你们老板说你搓得不错吗?就因为看见你拿着我们的报纸,在这个时代,这个环境还看报纸的女孩儿不多了,我怎么能不动这恻隐之心呢。”

糖妹满脸通红,她差点承认自己没看报纸,拿报纸是想来糊柜子的。

客人接着说:“你小时候那是我们报纸的巅峰时期啊,那时候效益多好,最多时候一天出八十多个版,厚厚一摞报纸,可不是得看一小时嘛。现在呢,没人看了,人人都抱着个手机。我们不仅拉不来广告,还欠印刷厂好几百万,天天就出八个版,八个版,就那么两张纸哦!一个三十多年的老报纸啊,沦落到这样!”

“现在是没人看报纸了,人人都玩手机,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再怎么也比我们这没文化的强啊。”

“你还真别这么说,你搓一个澡挣多少钱?”

“我跟浴池五五分,搓一个挣十一块钱。”

“看见了吧!我们编辑,编辑一个版才十块钱,比你还少一块呢。”

“不可能吧?”

“这我有啥好骗你的,他们跑娱乐的、跑体育的、跑餐饮的,给人家多写几句好话还能得二百块钱车马费。我呢,是跑文化的,没有什么外财,文人嘛,也没什么钱,最多给我写幅字,画个画儿。我一个月工资总共才两千多。”

“两千多?”

“真没骗你,你要说以前,智能手机还没这么普及的时候,确实收入还不错,我一个月都不用动工资卡,光车马费就一万多了。那样的日子真是再也回不去了,从五年前开始吧,智能手机普及了,效益一下子冲击就特别大,我们有个专业说法,叫‘断崖式下跌,有能耐的、没羁绊的,要么跑北上广干新媒體去了,要么转行了,开饭店,做代购,开作文辅导班,留下的人越来越少。”

“那你有文化呀,可以自己采访,自己写东西啊。”

“傻孩子,哪有那么简单。我自己采访完,领导不让我发呀。再说现在效益不好,报纸溜儿薄的,也没地方给我发啊。”

“那……我还是感觉你挺好的,反正我特别羡慕你们这样读过书的,有文化总比没文化强。”

“这倒也是,我总是不甘心,报纸就这么消失了,读书就这么变得不值钱了,当初电视突然发展,人们都说报纸要灭亡了,结果我们还是活了下来,所以我觉得报纸这次一样能再站起来。我还是爱这一行的,以前我也有过离开的机会,也挣扎过,但是我这性格,就干不了不喜欢的事。慢慢这就拖到了现在。”

客人是个喜欢说话的人,糖妹一下下地在她的身上推,她的声音随着糖妹双手的节奏,一顿一顿地讲着她怎么从新闻系毕业、考到了报社做记者,都采访过什么名人、名人私下里是什么样的,怎么冒着雷阵雨去采访城市交通,在荒郊马路边蹲在地上写稿,在母亲住院的病床前写稿;讲她怎么从最开始的拘谨青涩,历练成现在的从容熟练。

客人描述的生活和糖妹没有丝毫关系,糖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越是遥不可及越是兴趣浓厚,她觉得像在看一部电视剧,就是因为距离感产生的好奇,才让这剧变得好看。为了多听客人说会儿话,糖妹搓得很慢很细。

客人翻身俯卧,糖妹顺着她的颈椎一点点往下搓,“唉,你为什么这个点儿来洗澡呀,你不去上班吗?”

“哦,我们的作息时间和其他工作不太一样。”客人头侧着枕在手背上说,“我是做副刊的,周六周日不出版,报纸都是提前一天做的,所以我周五周六休息。我们也没有固定上班时间,半夜十二点之前和编辑配合好,把稿子交付印刷厂就可以了,所以我们一般都是黑白颠倒,中午起床,下午工作,凌晨睡觉。我除了工作也不太会享受生活,休息时间来你们这儿搓个澡算是我最大的爱好了。我叫李净婷,你以后就叫我婷姐吧。”

搓完澡,李净婷长舒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想起半天一直是在讲自己,她礼节性地问了一句:“你平时有什么休闲活动啊?”

一个简单的问题把糖妹给问住了,一直到下班她也没想出来自己可以有什么休闲活动。平时工作已经很疲劳,下班以后她一般倒头就睡,在浴池工作,她不需要化妆、买漂亮衣服,也就基本不逛街,她可以有什么样的休闲活动呢?

她去问朴小萍,朴小萍说:“你跟我一起玩儿直播呗。”糖妹说直播到底是什么啊,这么火。

“说白了就是你陪一群人视频聊天,现在的人都很孤独的。”说着朴小萍随便点开了一个直播,屏幕上出现一个带墨镜的男人,摇着脑袋跟着背景音乐又唱又说,屏幕左下方飞快地滚动着大家的留言,烟花、跑车、掌声,花里胡哨的动画效果一个接一个。

“你看的这些动画效果,都是真真儿的人民币买来的,比如说这个跑车要2888元,你就要充2888块到软件上,然后你就可以送给你喜欢的主播,主播和直播软件对半分,会得到1444,收到礼物他就会在直播间感谢你,念你的名字。好多大网红一年挣几千万呢。”

糖妹晚上翻着朴小萍给她下载的直播软件,上面有表演钢管舞的,街边搞恶作剧的,小学生谈恋爱接吻,15秒喝三瓶矿泉水,生吃一大捆豆角,用40000个砖头摆出个心形再用拖拉机推倒……糖妹还关注了朴小萍的账号,朴小萍的主页里视频不多,有时唱个歌,有时卖点儿她的减肥膏。

糖妹没有才艺,也不敢生吃豆角。关上手机,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休闲活动了。

最终,糖妹休闲活动的诞生,源于一次与顾客的纠纷。

浴池的规矩是搓澡工捎带着收拾浴池的基本卫生,糖妹搓澡的空闲会简单清理清理垃圾。一次糖妹正要下班,看见更衣室的长凳上有摊杂物,就一把都划到了垃圾袋里。

随后身后就蹿出一声尖叫:“哎!你怎么把我内裤扔了!”糖妹回身,一个擦着身子的黄头发女人正对她竖眉怒视。

糖妹说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扔内裤哇。黄头发女人气得一把夺过垃圾袋,抖了几下,用食指和拇指掐出一团荧光粉色的绳子。糖妹依稀从绳子上那一段二指宽的棉布,辨认出这好像真的是内裤,是那种夹在屁股沟里都找不着的丁字裤。

内裤形态的抽象,并不能使顾客原谅糖妹造成的损失,她声音尖厉地嚷道:“不长眼睛啊你?来你们这儿洗个澡还能给我内裤扔了,我怎么出去?你说我怎么出去?缺心眼儿的瘪犊子!”

糖妹不停地道歉,说我现在出去买一条给您。

致歉并没有起到作用,反而助燃了黄头发女人的怒火,她开始破口大骂:“你把你脸皮撕下来给我贴腚我都不稀得要!缺了德的,就你这山炮的脑袋瓜子,也就能在这儿搓个澡!你个死搓澡的!”本来黄头发女人的叫嚣就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的嘀咕,她这番贬低,扫射到了整个浴池的尊严,气氛骤然冷凝。

丁姐先张了嘴:“差不多行了,你非得跟个孩子较劲呢,再说都给你道歉了。”

“你們澡堂子合伙儿欺负顾客是不是?你们这是澡堂子还是黑社会啊?”黄头发女人见到被顶撞,声音更大了。

靳文丽在澡堂子里面早就按不住了,顾不得搓了一半的顾客,冲出来指着黄头发女人喊道:“就黑社会咋地吧?哪个正经人挺大个岁数穿那么个东西啊?你问问谁能看出来这是个内裤!还不知道你有没有性病呢,扔你内裤怎么了,就你这样顾客我们还不欢迎呢!”

与此同时,周围的顾客也开始嘀咕:“就是啊,你自己乱放的嘛。”“小姑娘也不是有意的,说话也太难听了吧。”

黄头发女人见寡不敌众,无心恋战,骂骂咧咧悻悻而退。

一场风波的胜利并没有治愈糖妹的难过,成为一个靠劳动获得存在感的人,是她规划出的新自我,糖妹对这样的自我原本是满意的,它是有温度的、有纹理的,真实得像饥饿时吞进的馒头,令人感到结结实实的饱满,而一句“死搓澡的”让这“馒头”落了灰,嚼着心里怎么都不舒服。

糖妹想出去散散心,可又不知道一个人做什么好。她想到了谭显达经常咒骂的十洲云水,那个把通海浴池挤得生意惨淡的高档洗浴中心。

洗浴中心和浴池在本质功能上并没有区别,但“洗浴中心”因其档次较高,光听名字,就让人感觉皮肤溜光水滑的。

糖妹在家时候也经常和母亲去浴池,但是除了过年母女俩会花钱搓个澡,平时都是糖妹和母亲互相搓。全家人只去过一次高档洗浴中心,那次是因为经常光顾的澡堂子停电,全家人只好花了四百多去附近的一家洗浴中心消费了一次。糖妹虽然天天在浴池给别人搓澡,但自己其实也就晚上下班时候才能冲冲水。没有什么比一个人去高档洗浴中心搓一次澡更合适了,她算了算近来的工资,向洗浴中心走去。

洗浴中心的大堂装修典雅又堂皇,雕刻繁复的古典家具和扣着玻璃罩的古董瓷器陈设在各处,专门的服务员恭敬地收走了鞋,递给了糖妹精致的磁铁锁和白毛巾。糖妹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身,昂起了脖子,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很难不跟着一起高档起来。

进到了淋浴区,糖妹轻轻抬起龙首造型的古铜水龙头,花洒里喷出的水花,发丝一样细腻,浇在肩上却并不刺痛。除了免费的毛巾,洗浴中心里还有一应俱全的品牌洗浴用品。人不少,糖妹在等待搓澡的时候,除了把味道不同的洗发水、护发素、沐浴露都用了一遍,还用一次性牙刷刷了两遍牙。终于搓澡的大姐喊到了糖妹的号码,她忙走过去。

可能是到同行这里来享受自己每天提供给别人的服务,令人有些兴奋,也可能是太过奢华的环境造成了她的负担,糖妹竟开始莫名地紧张,她觉得自己像个卧底。搓澡都是先搓正面,人首先要躺在按摩床上,糖妹一紧张,趴了上去,把后背朝向了天棚。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讪笑着翻了个身。

糖妹仰面躺在柔软的按摩床上,棚顶上蒸汽凝结的水珠一颗颗有花生那么大,“啪嗒”一滴落下来,打在糖妹脸上,香香的,冰冰凉的。

给她搓澡的是位大姐,穿着洗浴中心统一的黑色胸罩和内裤,糖妹仰望着她轻柔地给自己身体盖上印着logo的湿毛巾,一下一下开始搓她的脖子,她开始感到呼吸受到阵阵压迫。

大姐边搓澡边跟身旁的人说话,糖妹躺在那里思绪就跑飞了出去,她想象着平时顾客从这样的视角看她是什么样子的:也有这样的双下巴吗?弯腰的时候会不会也有很多肚腩呢?刚才自己上床时候姿势错了,真丢脸啊,别人会不会想:哟,这个小姑娘是条件不好吧,一看就是总也不来搓澡,一上来还趴下了。要是李净婷那个大记者来这里洗澡,肯定不会出这样的洋相吧,她也会把所有味道的沐浴露都用一遍吗?肯定不会吧,记者嘛,什么没见过?当然不会和自己一样对这点儿东西好奇了。记者,记者见过那么多人,听过那么多事儿,还有文化,真是个好工作呀。

“小姑娘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搓澡大姐结束了跟身边人的闲聊,转换了聊天对象,突然向糖妹抛出了问题。

“记者。”

这回答不是从糖妹嘴里说出来的,简直是从糖妹脑子里滋出来的!搓澡大姐趁着糖妹走神儿,突袭一般的发问,像是“咣”一声在椰子上凿了个洞,椰子汁猛地迸射出来,糖妹大脑里飞奔的那些自言自语,顺着搓澡大姐凿出的洞,哗啦哗啦淌得满地,那糖妹感到自己脑袋里的思想活动被这个大姐窃取了,下三滥地,卑贱地,抽冷子地。

“呦?小姑娘真有出息啊,你一走过来我就看你气质不一样,像个有文化的人,你在哪儿当记者啊?电视台啊?”

糖妹“呃”了一声。她该怎么说?告诉大姐自己刚才正溜号呢,其实我不是记者,我也是搓澡的,工作不顺,我也来让别人给我搓搓澡?人家一定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那怎么办?只有一条路了,顺着说下去!一堆不那么贴切却又非常恰当的词儿啊句儿啊,涌上了糖妹的脑中,“黄袍加身”“赶鸭子上架”“情非得已”,糖妹想起了小学时候被老师抽中学号,硬着头皮上台表演节目的时刻。

“不……不是电视台的,是纸媒的。”

说完后半句话,糖妹就后悔了,为什么还要留下那么个可以让人接话的小线头呢!为什么不简简单单地回答“不是电视台”?为什么不用一种冷淡的态度示意“我不想聊天”呢?为什么还要留下活口等待搓澡大姐趁虚而入呢?

“纸媒?纸媒是啥单位呀?”果然对方准确地揪住了这根线头,牢牢地扯住,糖妹无处可逃。

“纸媒不是个单位,纸媒就是杂志啊,报纸啊,这样的东西,夕阳产业了,都没人看了。”

“哦,那你是哪个纸媒的呀?怎么没人看呢,你说说,兴许我看过呢。”

糖妹痛苦地皱着眉闭上了眼睛,恨自己的语言为什么总能让对方有话可接。

“《金城晚报》。”

“哦!你是《金城晚报》的呀!哪个金城人没看过《金城晚报》啊!你们可老有钱了吧?我听说你们上哪儿采访都给外快呢,都可巴结你们记者了。”

“没有,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原来报纸厚厚一摞,现在总共就八个版,八个版,两页纸。现在纸媒让智能手机挤兑得不行了,有个专业名字叫‘断崖式下跌,没羁绊、有能耐的全去北上廣了,留下的人越来越少。再说我是跑文化的,文人嘛,都没什么钱,顶多给我写幅字,画个画儿,不像他们跑娱乐的、跑体育的,给别人多说几句好话,人家还能给你二百块钱,我一个月拿到手的工资也就两千多。”

“两千多?你可别逗了,我可不信。”

“真的,我骗你干吗,你们搓个澡多少钱?”

“我能得四十五吧。”

“你看吧!我们编辑做一个版才十块,你比他们多三十五呢。”

糖妹较上真儿了,她这一番解释并不是“赶鸭子上架”,她是单纯地想纠正搓澡大姐错误的认识,像是看到客人身上有灰,她非得扑落干净了不可,只要干净了就行,她不在乎这搓澡巾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那你们这是挺闹心啊,你年纪轻轻的,就别干了呗。你这反正有本事,我看他们教小孩儿写作文什么的可挣钱了,我孙子上那个辅导班一个小时就六百八呀,那个老师一年挣了栋房子。”

“我不甘心,我读了那么多年书,说没用就没用了?三十多年的报纸,说不行就不行了?反正我是真的爱我的工作,我也不是没有机会去干别的,挣大钱,但是我不爱干不喜欢的事,我就是什么喜欢干什么。”这句话是糖妹主动接的,她替报纸、替知识觉得不平,怎么人都掉钱眼儿里了呢?哪儿挣钱往哪儿钻,挣不来钱就不是好工作了吗?记者是多么值得骄傲的职业,自己就算是在这儿撒谎、在这儿学舌,也要替记者说句公道话。

“那倒也是,有文化总比没文化强,像我们没念过什么书,就只能在这儿出苦大力,你们多好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搓澡怎么了?搓澡也是靠自己双手挣来的钱,清清白白、踏踏实实,出多大力得多少钱,活得多带劲儿啊。”

糖妹非常不认可大姐的想法,一种强烈的反驳欲望在心里烧,烧到了嗓子眼儿,她感到喉咙里有团火,她不把这团火喷出来,她就要焦了。“再说了,记者怎么就轻松了?先不说我们怎么风里来雨里去地采访,就说说我们的作息时间,那一般人都受不了,我们没有固定上班时间,但是半夜十二点之前要把写好的报纸给编辑,所以我们都是黑白颠倒,中午起床,下午工作,凌晨睡觉。跟家里人都见不着面,记者可多都离婚了呢。”接着,她把李净婷给她讲的那些采访中遇到的坎坷和恶劣环境,都以第一人称复述了一遍,大姐听得心服口服又聚精会神,一会儿“是吗”,一会儿“哎呀妈呀”。

糖妹却只希望大姐快点儿搓完,李净婷给她讲的事情,她能记住的也就这么点儿,大姐却还有后背没搓。

最后,糖妹添油加醋,终于是糊弄到了搓完澡。

糖妹在大姐的不舍中匆匆下床,胡乱冲了冲就赶紧出去穿衣服了。自己干的这算哪门子事儿呢,本来是想放松放松的,却莫名其妙撒了这么个无聊的谎言,并且没有动机。搓澡的工作是自己选择的,是带着自豪重塑的自我,可“我”怎么就这样抛弃了自我呢?糖妹觉得没脸面对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于是她决定不想了,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不来十洲云水洗浴中心了。

然而,誓言往往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朴小萍是在粉丝超过20万的时候不再来上班的,起初她只是晚上不再跟糖妹一起吃外卖了,她说她开发了新的事业:吃播。

“一般人是挣钱吃饭,吃播就是吃饭挣钱。”她这样跟糖妹解释,“你别看它挺无聊的,但是很多人看上癮的,有减肥不敢吃东西的,有单身汉成天自己吃饭的,反正打发时间呗,看着看着就离不开了。”

于是,每晚九点,糖妹就会在直播软件上看到朴小萍对着镜头吃饭。刚开始她只是比平时吃得多一点儿,慢慢她越吃越多,冷面、汉堡、炸鸡、整根的肥肠……镜头根本装不下她的一顿饭,一次直播两三个小时,朴小萍就一直在吃,她的粉丝数量也翻番儿地涨,直播时候屏幕上花里胡哨的动画效果从没断过,糖妹有次看着软件里的价目表暗暗地数了一下,发现一场直播朴小萍收到的礼物竟有六万多元。

渐渐糖妹白天也看不到朴小萍了,她成了“网红”。有钱了,可以忙的事情太多了。

糖妹依旧白天搓澡,晚上到“冰月美容”睡觉,她现在最大的快乐是李净婷来洗澡,她给李净婷搓澡,顺便听她躺在按摩床上说话:什么这周参加活动遇到忠实读者,非常受感动啦;上个月去北京出差采访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啦;联系下周的采访对象不太顺利;报社效益又差了,都开始拖欠工资,可自己还是舍不得改行……碰上糖妹听不懂的东西,她还会非常细致地为糖妹解释。

关于朴小萍的暴富,已经是整个通海浴池津津乐道的新闻,靳文丽甚至也下了个直播软件,每天举着手机不知道拍些什么。糖妹说不上羡慕,朴小萍的幸运已经超过了让人羡慕的范畴,糖妹只有惊叹以及怀念两人窝在一起吃外卖的日子。

一天糖妹快睡了,突然接到了朴小萍的电话,“干吗呢?想我了吧?明天中午十一点我到门口接你,带你出去玩儿。”

依然是飞快的语速,和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口气,只是朴小萍的声音非常沙哑,没有了以前的甜和脆,还没等糖妹反应过来,那头电话就挂断了。

第二天,一辆红色敞篷的跑车停在了浴池门前,朴小萍摘下墨镜朝糖妹招手,糖妹很不好意思地在路人的侧目下上了车。

“拉风吧?这叫保时捷718卡曼,全下来才八十多万,我以为得过一百万呢。”朴小萍得意地拍着方向盘说。

“八十万?这还不贵?”糖妹惊得眼睛瞪得老大。

“这才几个钱,我做一个月直播就挣出来了。”朴小萍底气很足的样子,“人哪,还是要努力,要奋斗,机会是不会找懒人的。”

糖妹坐在红色真皮副驾驶上,崭新物品特有的香味儿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突然,她发现朴小萍右手背,食指和中指的根部有两条鲜红的伤疤,就问是怎么了。“啊,吐得。”朴小萍口气很随意,像在说大米白面吃饭睡觉之类平常的事情。

“吐得?”

“是啊,哪有人那么能吃啊!天天吃那么多还不吃死?吃播都是要催吐的呀。”

“啥?催吐?”

“啊,是啊,吃播吃完都得去厕所抠啊,我这是嗓子眼儿还没打开,吐得费劲,这不,手背都让门牙硌破了,像有些大网红,时间长了嗓子眼儿打开了,不用抠都能随便吐,我也得努力,得奋斗。”

糖妹什么也没说出来,每当情绪太过浓稠,她就会沉默。朴小萍变成大胃王的秘密还没消化,对“奋斗”这个概念的疑惑又把她淹没,从小听到有关“奋斗”的事迹都围绕着勤奋、吃苦、积极进取。可朴小萍告诉她,“吐”竟然也是奋斗,并且还真的让人获得了成功。红色的跑车在马路上见缝插针地疾驰,赶超了一溜溜排着队、本本分分向前移动的轿车。糖妹太困惑了。

脑中的困惑跟糨糊一样,凝住了糖妹的眼,当她反应过来,朴小萍已经在十洲云水门前停好了车,“来呀,姐带你到最大的洗浴中心爽爽!”她下车勾勾手对糖妹说。

糖妹使劲儿往后缩,“不了不了,太贵了,咱换个地方吧。”

“你看不起我啊?萍姐我别的优点没有,重情重义是真的,你天天给别人搓澡,姐发点儿小财,带你来享受享受你咋还不给我面子呢?”

“不是啊,我……我饿了,咱吃饭去吧,以后再来洗澡。”糖妹躲闪着朴小萍热情的眼神。

“外行了吧?这里面吃喝玩儿乐什么都有,我带你进去吃海鲜,走走走。”

说着,朴小萍连拖带拽把糖妹拉进了门。糖妹一路上恨不得把头揣进胸罩里,她低头偷偷瞄着每个中年女人,看谁都像上次给她搓澡的大姐。

糖妹躺在铺满石头的桑拿房里,觉得自己真的像张锅里的烙饼,就在她焦灼不已时,朴小萍说:“一会儿我得去休息室开场直播,现在看直播钱好挣,啥人都当主播了,一天不多播几次,粉丝该把我忘了,人哪,还是得奋斗。你就先去搓澡,搓完出来找我。”

糖妹说那我也不洗了,朴小萍坚决不同意,不由分说硬是把她从桑拿房拉到了搓澡的床上,喊了声:“王大姐,这是我亲妹,你给我好好搓着啊。”说完拍拍糖妹就离开了。

糖妹小心地瞟了一眼应声的王大姐,谢天谢地,不是上次听她撒谎的大姐,她舒了一口气。王大姐一边缠着澡巾一边热情地问:“美女我看你皮肤有点儿干,做个贵妃浴吧?”糖妹拒绝了,朴小萍带自己到这样高档的地方又洗又吃,自己哪好意思再要什么贵妃浴呢,人家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

王大姐又推荐了几种升级服务,被唐妹一一谢绝,王大姐显然不太高兴,突然把缠好的搓澡巾拆了下来,甩手朝后面递了递,“来来来,今天谁还没上呢,我腰疼,这个给你们搓吧。”

“我。”很快就有人应承,糖妹就这样被别人接管了,接着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踩着水越走越近。

“哎,这不是记者吗,真巧啊,又是你。”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糖妹觉得从头到脚都僵住了,她缓缓睁开眼,上次听她说瞎话的大姐就站在她头顶,脸上绽放着笑容。

“唉!你可给我们家帮了大忙,你知道不?”

不等糖妹反应,大姐继续说:“我侄女要高考了,这不前几天报志愿吗,报了新闻专业,说要出来当记者,我多亏是碰到你了啊,回家我赶紧告诉她,现在世道不一样了,记者又苦又累还不挣钱,她妈连夜找老师改了志愿,学会计。”

大姐的感激之情体现在力道上,她拎起糖妹的胳膊搓得通红,接着糖妹感到了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但她没有喊停,她把这当成一种体罚,一个女孩儿的梦想被自己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打断了,一个行业被自己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抹黑了,糖妹暗暗决定这次千万不能沉默。

“能挣钱这辈子就成功了?很多东西是钱买不来的。你别看我们报纸效益不好,一样有很多忠实读者啊,有一次我在活动上碰见一个阿姨,就喜欢我写的专栏,她把我每期专栏都保存好,订成了一本书。你就挣钱去吧,你挣多少钱你也得不到这种感动。”

“哟,你还有粉丝呢,真厉害。”

“不是说我厉害,是我的工作好,我的工作能让我有这样的机会。普通人挣一辈子钱你也未必有机会见着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吧?我上个月去北京参加书展,就采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白俄罗斯女作家,阿耶维奇。”最后那个名字是糖妹胡说的,这件事是十多天前李净婷跟她讲的,她能记得“白俄罗斯”已是难得,火车一样长的外国名字她哪里记得住,好在大姐也识不破。她想起大姐可能跟自己一样,并不知道诺贝尔文学奖是什么,于是补充道:“诺贝尔文学奖你可能不知道是什么,我给你打个比方吧,就是文学界的奥运冠军,明白不?得了奖那是光宗耀祖的事,省长都得排着队接见你。”这些都是李净婷搓澡时候给糖妹普及的常识,糖妹又加入了一点儿自己的想象。

“哦,是吗,我们这没文化的人哪知道,也没那个境界,管好自己一辈子就挺不容易的了。”

“谁都一样,管好自己就已经不错了,可这就是记者高尚的地方啊。一样都是二十四小时,你们关心柴米油盐,我们除了这些还关心民生、环境、文学、教育……如果所有人都因为当记者不挣钱,都埋头去干挣钱,那世界得成什么样子?总得有人仰望星空吧?”这段话是李净婷常说的,糖妹大致复述了出来,她也不明白“星空”究竟在哪里,但这段话她记住了。

“唉,是是是,你看你就能说出这么文雅的话,我们这些搓澡的粗人,就不会说话,下辈子我也想当个有学问的人哪。”

“大姐,你这话就错了,满嘴‘之乎者也就有学问了?老百姓的语言才是最文学的,那才是最有生命力的表达,谁看透了老百姓的语言,谁就掌握了文学的命脉。”糖妹翻了个身,又想起了李净婷曾经给她的建议,“还有啊,大姐,想学习什么时候也不晚,我推荐你从《白鹿原》开始读,比没脑子的电视剧好看多了,你要是沒时间看书,可以下载一个软件,去听有声小说,吃饭干活儿旁边就放着,什么也不耽误。我就有这样的习惯,我除了写稿,平时不管做什么,都要听点东西,演讲啊,散文啊,当记者也要经常充电学习的,不然见到名家,你肚子里没货谁跟你聊?”

大姐被糖妹说得连连点头,“你是真厉害啊,小姑娘。”

“没啥厉害的,我刚当记者的时候也出过不少洋相,有一次我采访一位主持人,之前功课没做好,我问她:‘您第一次出书为什么选择这个题材?人家很有礼貌地听完我提问之后说:‘这是我的第八本书。还有一次啊,也是我刚当记者,采访一位研究国学的教授,人家叫钱禹孙,我一紧张来了句:‘孙老师您好。”

两人都咯咯地笑了起来,糖妹接着说:“我刚当记者的时候,真的有热血啊。有一次我好不容易联系到一位我从小就崇拜的作家,好不容易争取到了采访的机会,报社却资金紧张,不能给我提供差旅费,要求我邮件形式采访。我不甘心,自掏腰包偷偷去了一趟作家的城市,完成了采访,来来回回花了一千八百多,我那个月的工资才两千一百块啊。但是我不后悔,而且觉得超值,感谢我这个职业,能有机会见到曾经认为遥不可及的偶像。”

糖妹渐渐进入了状态,李净婷平时跟她讲的故事,她想起的越来越多,虽然是复述记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以第一人称叙事的流畅性。讲到第一篇文章得到了业内前辈的认可,她眼含光辉,讲到报社日薄西山,理想苟延残喘,她几乎要落泪。糖妹讲得真情流露,大姐听得更投入,最终两人都在依依不舍的情感中结束了这次搓澡。

回去的路上,糖妹内心是羞耻的。她羞耻的是,自己对冒充记者这件事情毫无羞耻,甚至有点儿享受。

深夜躺在床上,她在黑夜中审问自己,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虚荣的人。她的内心是不肯承认的,她从来没有看不起搓澡的工作,每天她都能领跟自己劳动量成正比的工资,她对这份工作是满意的,她喜欢这个自我。并且,坦诚地说,糖妹也没有真的向往记者这份工作,就算自己有机会读书,也未必会选择当个记者。但为什么自己能在在澡堂冒充记者这件事里获得乐趣呢?是儿童式的调皮吗?是人性深处的虚伪吗?她想不明白,又忍不住回味在澡堂里复述别人故事的感觉,说出的话都是假的,却又都是真的,带着她最赤诚的笑和泪、爱与恨。

忽然,她心里一皱,从家里逃出来打工就是因为受够了给爸妈传话,可兜兜转转一大圈,如今还是在传话。以前是被动地、无奈地,如今是自发地、愉快地,“自我”似乎越飘越远,可快乐却恬不知耻地如影随形,更可怕的是,糖妹发现自己上瘾了。

第三次、第四次去十洲云水,她还会为自己找个诸如“送的优惠券不用可惜了”之类的借口,第五次开始她不再为自己找什么理由,每周日,结束了一周搓澡的劳动之后,她都会来到十洲云水,让那位大姐给自己搓澡,把这周李净婷给她更新的工作琐事和采访见闻转述给大姐。

她曾经渴望靠出来工作找到自我的价值,而如今她发现去搓澡,是获得自我价值成本最低廉、最便利的途径。

当一个人赤条条躺在洗浴中心的按摩床上,她的生活就瞬间清零了,只要她有足够的故事,她可以在搓澡的那半个小时里扮演任何她渴望的角色,过上任何她向往的生活,不需要工作证、职业装、发型、衣服、车子、气质等等那些证明身份的物品的加持,每个人都是一张本白布,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是律师、国企老总、音乐家、厨师、工程师,是年轻的二胎妈妈,是擅长钓鱼的收银员,是家里种樱桃树的大学生。实现梦想最棒的舞台应该就是澡堂子!

糖妹一次次在大姐的倾听下搓掉一身灰色的死皮,仿佛掀开了灵魂上那一层沉重的罩子,露出“自我”,那“自我”却从不落地,悠悠地飘在半空,怎么也沉不下去。

糖妹见到朴小萍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每天糖妹都会在手机上看到她,有时候朴小萍双手举着一整个儿猪头,有时候高高地端着一盆饺子,冲着镜头喊:“我要是能三十秒造完这些,老铁们给我点亮一下啊!”每天她都会在软件上看到朴小萍直播,有时候是猪头,有时候是1000串麻辣鸭肠,或者20斤冷面、300个榴莲酥、15桶泡面配30个卤蛋,每天晚上朴小萍都会铺满一桌子吃的,对着屏幕狼吞虎咽两三个小时。这两三个小时里屏幕上热闹非凡,不停地出现烟花、凤冠、火箭、游艇等等各式各样的动画效果,朴小萍就卖力地喊着:“感谢我野哥!咱家粉丝给我野哥上一波关注!”“感谢我红姐的穿云箭!想买全网最香的肥肠你就关注我红姐!”“十五秒,有人给我刷个七彩云,老妹儿我就十五秒吃完这盆冷面,有没有刷的?”“想看老妹儿我一口吞了这个火龙果的,你就给我刷点儿皇冠,我马上就吞。”她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摄像头的美颜功能显得她的皮肤白嫩无瑕,谁也看不到她手背上的伤痕。

糖妹依旧白天搓澡,晚上回到偏厦子,有时候她晚上躺在床上,会神经质地一遍遍回忆自己上次去十洲云水时说过的话有无破绽,是否一直在使用第一人称,有时候不确定,她会紧张得一夜无眠。有时周末她累了不想动弹,想起上次答应过大姐要给她讲在暴风雪夜写稿,之后怎么回不去家,趴在办公室的桌上睡了一宿,她又忍着疲惫走向十洲云水。有时一周李净婷也没有来,她心神不宁,像等待恋人一般盼望着李净婷。

周末,她如约到十洲云水“当记者”,在那个缭绕着潮湿空气和香波气味的按摩床上,她同时拥有了最极致的自由和最牢固的镣铐。她说不清那是对“自我”的侮辱还是保养,她也越来越不在乎其中的意义,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呢?对她来说,在那半小时里当个好记者,让大姐明白当记者的不易和崇高,比什么都重要。

一切的结束是在一个星期三清晨,四个民警带走了靳文丽和谭显达,随后查封了通海浴池。经过调查,谭显达确实不知情,于是被释放,靳文丽则因“传播淫秽物品罪”等待着判刑。

她是看朴小萍做直播挣了大钱,自己也开了直播,可是不会才艺,也不知道做大胃王的秘密,人气寥寥,她竟把手机带进浴池,在软件上偷偷直播女宾洗澡,结果礼物连100块都还没收到,软件就把她的号封了。靳文丽以为封个号就没事了,换个软件再播就好,没想到第二天就被抓起来了。

这些事,是糖妹后来听丁姐讲的。那几天糖妹每晚都去医院陪朴小萍,她得了急性胃出血,医生说她的消化道黏膜非常脆弱,未来半年恐怕只能吃流食。糖妹第二天回到通海浴池时,门上已经贴上了一对又宽又长的封条。

初秋的太阳已经不再刺目,它变得温和、慈爱,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阳光的香味,糖妹站在澡堂紧闭的门前,忽然生出一种无端的悠闲,这一刻她只想全神贯注呼吸阳光里的清甜。

“太好了,你在这儿。”

糖妹回身,李净婷站在台阶下,“我本来想到这儿洗最后一次澡,跟你道个别,没想到浴池发生这样的事。”

“怎么?你要走了?去北京,还是上海?”

“不,我父母年纪大了,我走不开。报社实在亏损太严重,只能把集团的大楼卖掉,搬去黄泥川,你知道黃泥川吗?在西郊,离这里坐客车两个小时吧。大部分人都走了,本来我也差点儿去考公务员,但我还是不甘心。这么大的报纸说没就没了?那么优秀严谨的工作传统说淘汰就淘汰了?我打算跟过去试试,就当这是长征,是去建立革命老区了,我已经在那边租好房子了。”

站在太阳下,糖妹感到目光无处安放。忽然,她转身朝十洲云水走去。

她要去搓个澡,她要告诉大姐,自己要跟去“革命老区”了,她要做事有头有尾,她要完成一个好记者的形象塑造。

责任编校 邓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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