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团

2019-07-08 07:50陈小手
作家 2019年2期
关键词:老白王平大鹏

1

那时候的父亲,不怎么吃饭,让母亲为难。母亲不许我出去,按我在板凳上,让守着父亲,不能说话。父亲在熟睡,头枕在枕头上,身子在被子里变魔术,平平消失,呼吸也好像生了锈,听得人难受。我望着他,想出去玩。

窗台上落了两只鸽子,我站了起来,朝它们笑,鸽子也朝我笑,笑声咕咕,眼睛波动。我手扒在玻璃上,它们就飞走了。母亲走进来,问,看什么。我笑笑,露出换牙的豁口,说,有鸽子想进来。母亲没笑,光洁的脸上没有内容,她头发凌乱。她又问,你说是鸽子?我点点头。于是,母亲便允许我出去玩,说去鸽子家买几只鸽子,挑闹腾的肥的。我攥着钱,眼睛盯着她没动。母亲在我屁股上轻轻一踢,鸽子王老白鸽子,镇西头那家你不知道?我这才得了令,离弦待发,嗖地拐着弯跑出去。

老白鸽子我肯定知道,大鹏说老白鸽子喜欢孩子,老白鸽子也会飞,老白鸽子为什么喜欢孩子又会飞,那是因为老白鸽子养了一群鸽子,他的鸽子可都是孩子们变的,孩子们带着他飞。因为这,我每次见老白鸽子都躲,不过我喜欢他给鸽子投食的样子。老白鸽子手里拿着食,站在夕阳下,一群鸽子就会在他身上争宠打架,他左肩膀几只,右肩膀几只,头顶上也几只,鸽子们用嘴衔紧他在我脑海里飞了起来。

走东家串西家,叫上大鹏、王平、孟奇奇,我才敢去老白鸽子家,我们组成了儿童团,说去看鸽子。大鹏没告诉王平和孟奇奇关于鸽子的秘密,怕他们不去,大鹏才不怕老白鸽子。走了一半,孟奇奇不想去了,说不好玩。王平说孟奇奇不去,他也不想去,鸽子最爱给人身上拉屎。大鹏拿过我手里的钱,给孟奇奇买了糖并答应让她亲手摸摸鸽子,孟奇奇这才对看鸽子有了十足的兴趣。王平怕被孤立,就溜溜跟在我们后面。天上有一片鸽哨声远远近近,模糊清晰,我屏着呼吸,心惴惴地跳,生怕自己也被安上鸽哨,不能说话,只能在天上飞,也自责不该叫上大家。

于是,仙女镇很小,我们说了几句话,就到老白鸽子家了。

老白鸽子一点也不白,他就像墨水画的小人,黑瘦低矮,通身发亮,可他爱养白鸽,都是红眼睛,花脚掌,雪亮的羽毛,精致的喙吻,起起落落,顾盼生辉。他遛鸽子是镇上的一道风景,手里拿着食,一群白鸽绕着他,那些鸽子几乎冗成人形,于是镇上人都叫他老白鸽子。老白鸽子是个外乡人,一个人住,说是看上我们仙女镇的风光才在这落的根。大鹏说老白鸽子养鸽子就跟养儿子一样,不盖鸽舍,怕鸽子活动不开,整个家都是鸽子的,横梁,床上,柜子里,电视上,能落脚的地方,鸽子都能去。王平不信,说到处是鸽子屎。大鹏说鸽子从不在家里拉屎,要拉都在天上拉了。我们都不信,大鹏说老白鸽子和他熟,不会骗他。

到了老白鸽子家,连一根鸽子毛都没有,更别说鸽子屎了。孟奇奇的糖早吃完了,这才一声奶气开了口,走错了吧。大鹏洋洋得意地说,就这家没错。没有鸽子,更没有老白鸽子,我们就喊,老白鸽子,老白鸽子。没人应。我们又喊老白鸽子爷,老白鸽子爷爷,还是没人应。大鹏说可能喂食去了。于是折身出去找人,让我们在这等着。我们在老白鸽子家看起了电视,电视不停在放新闻,每个台都是。等了好久,孟奇奇和王平都躺在老白鸽子的床上睡着了,我也很困,摇晃着打盹儿,但是不敢闭眼睛,生怕老白鸽子突然回来,一吹哨子,我们来不及逃,就变成了他的鸽子。电话铃声猛地拍在我脖颈上,吓得我一哆嗦,镇上就老白鸽子家有电话。别人家的电话我不敢碰。

因为,我有电话恐惧症,一有来电,我就紧张出汗。镇上人来的电话更不敢接,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接了,毕竟是大鹏来的,他没怎么给我打过电话。大鹏的语气洋溢着欢欣和我寒暄,他笑我也笑,他说我也说,越寒暄,我心绷得越紧,他语气一叹,正式切入主题,我才慢慢松下劲来。事情很简单,他现在在镇上跑建材,资金周转不开,需要贷款,数额不小,知道我在银行上班,而且还是北京的银行,就问能不能给他贷点钱。北京的银行肯定塞满钱,贷得多,他说。我没法向他阐明柜台业务各有分工,其实我只负责存钱,而且是想尽办法说服那些大爷大妈把买菜省下的余钱存到我这来,好拉拉业务。我也没一口回绝,毕竟回家了大家还要见面,就让他等消息。等消息最重要的是等,的确让大鹏等了好久,久到我都忘了有这茬事,等他再来电话时,我才把这件事提上了日程。问了一些同事,同事也觉得像大鹏这种情况贷不了多少,几千块封顶,都不够在北京请人吃一顿好的。我就巴巴着语气,给大鹏回了电话,阐明甚至夸大了贷款的困难,最终就这样搪塞了过去。大鹏再也没来过电话,至于他的资金怎么周转,我有心都无力,何况说实话,我的确也没多少心。长大后,我羞于见人,好多年都没见过大鹏了。

你也知道,大家都一样,不到过年,都没有见这些旧友的理由。这次受父亲所托,我急急回了趟家,才凑巧碰到了大鹏。本来,领导不放我走,说你这试用期还没到,需要表现,银行又正缺人手。我说就是再缺人手,我也就两只手,我老爹都让大水冲走了,你说我能不去救他?领导不回应。我说你们要人手,我把手留下,人走。领导也欺软怕硬,看我跟他急,就促促一笑,对我摆手了。

父亲在梦里很委屈,说不会打电话,就只能托梦了。我说您千万别在电话里吓我,有事托梦就挺方便,也不收费。父親就说,屋子被黄鼠狼掘穿了,别人一给麦田浇地,家里就发大水,让我把黄鼠狼逮住。我说,您不着急,先挪个干的地方睡两天,我这就收拾行李回去。父亲浑身湿漉漉,身上的西装在淌水,面容跟我一样年轻,长得也像我,我们像兄弟。于是,我一出门就打车,一坐上车,就让司机踩油门。车子开啊开,在田野开,在山里开,在河里开,在树林开,怎么都开不到。我就骂司机,不认识仙女镇啊,开得我他妈都快退休了,还没到。司机扭过脸委屈地说,你住得离仙女镇太远了,路不熟。我这一看,司机的脸是父亲的脸,还在淌水,我就给我妈打电话,想让她来接接我。电话掏出来,就响了起来。一响,我就哆嗦醒了。醒了一看,还真是我妈的电话,我妈说梦收到了吧?我说嗯。我妈说能请到假?我说能。我妈再没说什么,我就很难受。

下火车的时候,太阳已经不见了,我卡着时间奔到汽车站,去镇上的最后一辆班车看没人早一溜烟跑了。车站空荡荡,我背着的包鼓囊囊,没办法,只能住一晚。可宾馆的虱子能抬着人跑,以前把我咬认了,现在没胆量住。算了,走回去吧,脚力快,能赶在母亲起床前到,不打电话,还能给她个惊喜。路上除了月亮就剩下了我,月亮不动,我背着月亮动。没通公路,路不平,远处有车灯射了过来,在田野里起伏乱晃,车子的声音山海震荡,驶近了才知道,上面全是钢材。车灯追着我咬,我往路边躲,车就停下来,像要行凶。车窗摇下,一双黑眼睛盯着我,嘿,王林。嘿,大鹏。车子钢筋铁骨,像一条骨架松散的鱼,把我吃了进去,我们就往回赶。嘿,王林,你怎么回来了?哦,大鹏,我爸叫我回来的。大鹏绿了脸,我才回过神。我爸让我给他捉个黄鼠狼,托梦的,黄鼠狼把坟掘穿了。大鹏哈哈笑,这种小事还值得你专门跑回来,你打个电话不就行了,你爸那坟,就在我家麦田,我去给你逮。我说那不行,你爸会有意见,我爸也会有的。大鹏哈哈笑,也是。大鹏摸摸我的胳膊,以前是标枪,现在是火箭了。我看看大鹏,你都成老板了,我还在打工。没这么埋汰人的,我在土里刨食,你在北京躺着数钱。站着数,躺着数,都是别人的钱,我就是个会吃饭的点钞机。大鹏胳膊肘捅我,你这北京嘴就是不一样。

进了峡口,看见“仙女镇”三个字,心里舒坦极了。大鹏说,峡口扩了,以前进不了大车的,现在飞机都能开进去。大鹏又叹了口气,峡口一扩,大家也都跑出去了。我问你咋不出去,老守在这。大鹏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我怎么知道。大鹏没再说什么,我就到家了。下了车,大鹏喊着有空喝酒,我回着有空喝酒。大鹏的车开得山海震荡,车灯目光如炬,路不平,光柱起伏乱晃,一拐弯,车声晕开消弭,星星漫天碎。

大鹏说的回头喝酒是真喝,不是应酬话。他来叫我时,我还有点不适应,没想到他会来。我嘴上说去,心里犯怵,怕没话说冷场。我是看似嘴皮子利索,实际上,在城里一个人待久了,总是羞于见人,不敢言语。大鹏来的时候,开的还是他的皮卡,这次没放钢材,车很安静,像个小姑娘。他说,你也就这个时候回来我才能堵到你喝酒,我都好几年没在家过年了。我心里一算,还真是,大鹏在我心里的形象还停留在高考那会儿。清瘦清瘦,头发板寸,T恤上老磨有细小的洞,但长得清秀。他本来成绩还行,可没考上好大学,就去上了个短期培训技校,学桥梁测绘,一年就能出来挣钱,后面的事我也就不大清楚了。上了大学,大家就天南海北四处流散,鲜有联系。每年过年,我又不怎么出去应酬,就见过几次王平,玩过他的天文望远镜。王平话比我还少,我们俩坐在一起就比赛谁先开口,最后大家浑身都不自在。孟奇奇我就更没怎么见过了。

一出门,大鹏就把胳膊卡在我脖子上,说,先找王平,一起喝。我身子后缩,大鹏就笑,用胳膊卡住我,往下拉,我猫着腰,跟着他亦步亦趋。怎么,还真成北京人了?小时候没少这么搂你啊。小时候,大鹏没事就爱卡我脖子,开心了是搂着,不开心了就锁死向下拽,那可真疼。大鹏还爱攥着我的手捏,两只手合住捏我一只手,骨节嘎嘣响,疼得我五官错位,只会求饶,大鹏就说替我开骨。这些我都记得,小时候可是受尽了他欺负,不过,关键时候,大鹏还是挺义气。

王平还没下班,在汽修厂修车,电焊滋啦啦,火星四处冒。大鹏高声喊,王平喝酒去。声音在车间里荡,很亮很开心。王平走过来,看见我竟然脸红了,衣服上全烧的洞,手上也尽是机油,他就在衣服上蹭蹭,掐出一根烟递给我,烟都被压扁了,他捋了捋,问我啥时候回来的。我说两三天了,给我爸修修坟。王平又问大鹏,不去拉货?大鹏说难得碰到王林回来,一起喝酒,拉啥货。王平说下班得交工,还得等等他。大鹏说行。我们就在车间里等,车间的墙上挂着一幅星图,角落写了“王平”两字,墙角的破轮胎里也放了几本天文书。大鹏给我说王平对星星感兴趣,轮胎是他的沙发。

电焊不停吐火星,车间一暗一亮。外面街上的灯都点着了,大鹏怕酒局黄了,就去街上买来吃的,搬了几箱啤酒,胳肢窝还夹着白的。我们一人拉一个轮胎,窝进去,先吃了起来。我以为这饭要吃得有成果,就一直等着大鹏再跟我提贷款的事,酒就喝得很小心,不敢放开,毕竟吃人嘴短。大鹏用筷子敲我头,要我先干一瓶,当作这么多年的补偿。我吹完,大鹏很满意,脸上的笑很舒展,自己也吹了起来,嘴上全是沫,却没漏一滴,也没养鱼。喝完,又摸出两瓶,一手攥紧,打火机屁股往瓶盖一抵,筷子一支,嘭嘭两声,瓶口冒气。大鹏又吹了起来,说是迎接。我看着心有不忍,劝慢点喝,大鹏不顾,这就让我对之前没出全力帮忙心有愧疚了。他喝得越猛,我愧疚越深。

大鹏酒量不行,说啤酒撑人,我们改喝白酒。酒下去很快,等王平拿起酒杯的时候,他已经醉得拦不住话,秃噜秃噜往外乱冒了。他说我回来晚了半个月,仙女镇桃花刚谢,又说赶明他砍些桃枝给我回北京带上,辟邪。他问黄鼠狼捉住没,说以后给麦子灌水他用土把坟根围起来。他还说有姑娘想睡他,他嫌那姑娘太漂亮,留不住,他又不能给人家姑娘说明家里情况,他说不出口。他说王平要去老远的云南干天文了,去研究太阳。还骂王平,要好好研究,狗日的把太阳研究坏了,全国人民都放不过他。我给王平说,好事,终于要去了啊。王平笑笑说,也要感谢你让我上了电视,天文台了解了我的情况,给了很多支持。王平用杯沿碰我的杯壁,我喝完后,满上,又去碰了他的杯壁。王平问大鹏他妈最近怎么样,这一问,大鹏的醉态就越发明显了,他把头埋在怀里,摇来摇去,不抬起来,说不行,躺在床上不怎么吃饭,让他爸为难,得送外面的医院,钱借钱,钱套钱,得等手上这堆钢材卖出去。大鹏摆摆手说不说这事不说这事,一直埋着头。我想问他贷款的事有啥着落,心里一琢磨,话又被酒压下去了。他突然抬头,话锋一转,一脸明媚地说,送你两只鸽子吧,老白鸽子已经没鸽子了,我有鸽子。

老白鸽子没鸽子了,那我可怎么办呢?出门前母亲专门叮嘱了,买了鸽子就回来,喏,要想你爸起来,你就买了鸽子赶紧回来。大鹏还没见人影,老白鸽子先回来了。他手里没有鸽子,肩膀上也没有,握了个腻黄的玻璃杯,通身黑黢黢地挑开门帘,看见我们,吓得一喊。我们都睡著了,在床上横七竖八,他一叫,我就猛睁开眼,推醒王平,扶起孟奇奇。

老白鸽子让我们稍息立正,一排站好,搁下茶杯问我们来干什么。我说看电视。他问捉迷藏跑他家来的?我说不是,来买鸽子。他说小孩玩什么鸽子,养不活的。我说买鸽子吃。他就在我额头弹脑崩儿,小兔崽子,你要敢吃鸽子,我先吃了你。孟奇奇说要回家,老白鸽子说表演个节目才能回家,孟奇奇想哭,我攥紧她的手,浑身筛糠抖,她也就抖了起来。快,唱个歌,我给你们打拍子,唱了歌放你们回去,他双手举在空中做起了准备。我们就唱《读书郎》,唱不齐,唱成了多声部,老白鸽子就打住我们。重新唱,唱不齐,把你们拉到后院关鸽子笼去。一受惊,我们唱得格外用心,王平的声音大了三倍,孟奇奇认真得都带上了哭腔,我费着老劲压着拍。小呀么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朗里格朗里呀朗格里格朗……只为穷人要翻身哪,不受人欺负嘿,不做牛和羊……朗里格朗里呀朗格里格朗……

唱完了,老白鸽子很满意,一满意,非要摸我和王平的小鸡鸡,我们死活不让,老白鸽子就要拉我们去鸽子笼。我们还是不松口。老白鸽子就笑着把我们往后院拉,我和王平像两头悲伤的小牛,被老白鸽子攥着,狼奔豕突,鼻孔咻咻欲哭,下嘴唇包着上嘴唇,拿拳头乱砸。王平比我还激动,拳头不长眼都砸在了我身上。老白鸽子笑得更开心了。来来来,让你们看看我的鸽子。反抗无效,我们倾闸而泄,哭了起来。见我们哭声震天,老白鸽子这才忙蹲下身子安慰。呦呦呦,还真哭了,不关了,不关了,逗你们玩呢。看止不住我们,他就折身进去了,再出来时,左手牵着孟奇奇,右手拿着一袋糖,往我们手里塞,孟奇奇嘴里嚼着糖看着我们笑。老白鸽子夸孟奇奇,这姑娘贼精,我藏的糖,我都找不到,却早被她翻出来了。王平哭得来了性子,把糖扔到老白鸽子身上,喊着不要。我一看鸽棚是空的,也扔了糖。喊着鸽子呢?老白鸽子说鸽子还没回来呢,捡起糖把我们往房间拢。

糖收买不了王平,可发条青蛙和塑料口哨能。老白鸽子把发条青蛙塞到王平手上,塑料口哨在自己嘴里一吹,再塞进王平嘴里,王平继续哭,哨子连着叫,王平就笑了。我因为鸽笼没有鸽子死活止不住哭,问他鸽子啥时候回来。老白鸽子说那谁知道呢,鸽子借出去比赛去了。我说我爸在等着鸽子呢。嘴大张,哭出了节奏,老白鸽子也不管我在说什么,笑着用手掌在我嘴上轻拍,我的哭声像是耍賴,一截一截,变成了闹剧,王平和孟奇奇也笑了,他们笑我,我感受到了背叛,但也短暂一笑,继续哭。哭声没持续多久,门帘被猛地揭开,大鹏一手提一只鸽子冲进来,喊着,哭什么,到手了,赶紧跑。老白鸽子一愣,大鹏也一愣,老白鸽子站起来就是一喝,干什么,鸽子伤着呢。我立马不哭了,大鹏手一松,鸽子惊慌地飞到了灯罩上,站不稳,又落在床上卧着。原来大鹏找了一圈没找到老白鸽子,就从后门进来,看见鸽笼,发现里面正好有两只鸽子,他去抓,鸽子也不动,他一手一只就把鸽子拎了出来。

老白鸽子给那两只鸽子重新包扎,刚换的纱布又被染红了。两只鸽子的眼睛安安静静,打量着我们,孟奇奇用手摸了摸,鸽子看着她不动,对她咕咕回应。老白鸽子问大鹏谁家孩子,这么虎?大鹏低声说他叫大鹏。老白鸽子说你应该叫黄鼠狼,敢偷我的鸽子。

你们瞅瞅,知道这两只鸽子是什么鸽吗?将军鸽。你们看这身材,一个是梨形,一个是纺锤形,可都是好身材。你们再看,这俩鸽子握在手里,那平衡感,稳得就像扎马步。再看,这骨架,硬朗挺拔,宽背微弓,龙骨平稳,前端上收,这叫什么,叫将相。还有这肌肉,就像刚出锅的大米饭,紧绷柔软,富有弹性。再看这眼睛,神情专注,精气四溢,眼球节奏收缩,瞳孔前后蹿动。还有这羽毛,又白又滑,比绸子摸着都舒服。最后,他的手再在鸽子身上抚了一遍,看,腰上有肉,一字尾巴,通身多标致。知道了吗,将军鸽,好鸽。我们完全没看出老白鸽子说的那些特点,云里雾里痴愣。老白鸽子继续,要不是撞上铁网伤了翅膀,我这两只将军鸽这次肯定还能拿上名次。可惜了,就怕以后也可惜了。

老白鸽子让我们吃好玩好,准备送我们回家。我不回去,说,得买鸽子,买不到鸽子不敢回去。还说,我爸等着鸽子站起来呢,他不能再睡了,他一直睡在床上,我就得一直守着,不能出来玩。老白鸽子笑骂什么颠三倒四的鬼玩意儿,你爸谁啊?我说我爸是燕子三。老白鸽子这才似有所悟地哦了一声,迟疑地转着眼珠,说,晓得了,晓得了,是那个燕子三啊。迟疑再三,他还是说,走吧,走吧,我先送你们回去,鸽子的事以后再说。老白鸽子拿着手电,对着脚下,用光笼着我们,手电扬起,灯光成柱,赶鸭棍一样拦着、护着我们,以防我们掉到路边的小水沟去。夜色柔软,包围着我们,灯光温暖。孟奇奇对着光用手摆鸽子,鸽子在地上飞,老白鸽子咕咕模拟着叫,我们笑。他还说等鸽子比赛回来了我们再来玩,我们说好啊好啊。手电的光柱把我们一一推进家门,在门口停了几秒后,他就转身回去了。

父亲喝水也吐,母亲就更为难了,我坐在小板凳上帮不上什么忙,母亲就对我发脾气。她说买个鸽子都办不好,将来要没了依靠,可不是个任人欺负的命。我想说鸽子比赛去了,可眼泪比话先出来,母亲心情更不好,说,有尿水出去哭去。没办法,我就挂着泪出了门。没地儿可去,走着走着就又到了老白鸽子家,这次老白鸽子在,一个人下面条。我一见他就哭了出来,你家鸽子到底啥时候回来?什么破鸽子,去这么久?老白鸽子一愣,又一通笑,呦呦呦,怎么刚来就哭。我妈骂我买不到鸽子把我赶出来了。老白鸽子再笑,夹一筷子面条喂我,我不吃,他说尝尝,吃了能把生日忘掉。我一吃,果然好吃,他递给我筷子,我就吃了起来。我们两个人在一个碗里捞过面,就亲近多了。他说不怕,我现在就给鸽子们捎信,叫它们回来。我问怎么捎,他说派后院那两只鸽子飞过去传话。我的心情平复下来。他让我回去,说鸽子一回来就叫我。我说好,不能耽搁,父亲等不了。老白鸽子把发条青蛙塞给我,在我屁股上一拍,我就一跳一跳回去了。

下午老白鸽子就来我家了,穿一身皱褶的中山装,手里提了个铁笼,两只鸽子在里面既惊惧又温驯。他没进屋子,我跑了出去,说鸽子回来得真快。母亲好久没接待过客人,甫一见老白鸽子,用手抚顺乱发,脸上堆着沧桑的笑,端茶递水,老白鸽子也搓着手,一身不自在。你家不好找啊,之前没来过镇子这边。母亲接连点头,忙说谢谢。老白鸽子水没呷几口,就猛地起了身,说有事要走。母亲也就起身去送。他临走看了眼鸽笼,说,笼子先拿着用,这两个生灵认家,别让跑了。母亲塞给老白鸽子钱,老白鸽子扭着身子,硬给塞了回来。

有了鸽子,母亲也就瞥了眼,没流露多少开心,只对我说了声,看紧了。我深深点了点头,蹲着逗鸽子,母亲从房间折出来,又对我说,别给我丢了,丢了就把你给你爸炖了。我对她嘿嘿一笑,把笼子抱在怀里,紧紧抱着,鸽子在里面站不稳,咕咕扑闪翅膀。我说,我睡觉都把它们抱着。

可没一个小时,鸽子就飞走了。

我抱着鸽子在院子里,听见外面有孟奇奇的喊声,高点,再高点。出门一看,大鹏在放风筝,他用报纸糊的,老放不起来,王平把着风筝,大鹏一说放,王平就丢,大鹏就嗖地跑。风筝跟着跑,刚起来,就小姑娘一样生气,扭头下坠。高点,你们放高点。风筝撞歪了头,大鹏就瞪孟奇奇说别喊了。外面很热,也没风,谁会想着在这么热的天气放风筝,又不是春天。我就喊了他们一声,摇了摇手中的鸽笼,歪着头笑,看,你们看这是什么。他们就扔了风筝跑过来。大鹏抢过鸽笼,提过头顶看,我又抢过来,放在石桌上。大家头挨头围在一起看。大鹏说,这不就是受伤的那两只?我说放屁,老白鸽子专门叫回来的新鸽子。孟奇奇也说像是受伤的那两只。我说放屁,那两只鸽子哪有这么白,再说也没见绷带。王平说,伤好了呗。我说放你娘的屁,老白鸽子才不会给我受伤的鸽子。

他们非要打赌,说打开检查检查,可没说赌什么。我紧紧抱着鸽笼,喊,谁也别想打开,丢了鸽子我妈会炖了我的。大鹏大臂一挥,抢了过去,检查检查又怎么会丢呢。孟奇奇说,你之前说让我玩鸽子我才跟你去老白鸽子家的。王平也说要看。我要抢,大鹏身子一挡,我被撞得老远。大鹏在空中拎了拎铁笼,说绝对丢不了,我给你打包票。两只鸽子仿佛听懂了我们的话,欢欣张望,跃跃欲试。

孟奇奇先把小手伸进去,头后缩,眼睛微眯,怕鸽子咬人。鸽子躲来躲去,被孟奇奇钳住,柔柔地抱了出来。孟奇奇嘴里咕咕咕咕叫,鸽子嘴里也咕咕咕咕叫。我的心四处乱跳,怕她松手,就用手护着她的手。王平粗野得多,一只手就把鸽子掳了出来,另一只手摸着鸽子的小头,小嘴,小爪子,小翅膀,摸了个遍。摸完双手攥着,又让大鹏摸。我的眼睛不知该往谁身上放,心跳左奔右突,对他们几人顾及不暇。我说,快点,看完赶紧放回去。王平攥得紧,我先接孟奇奇的。孟奇奇虽不情愿,但还是准备还我,正欲交接,王平啊呀一声喊,手摊开,屎,啊,屎。鸽子受惊,扑棱棱飞了。孟奇奇也一叫,手一松,这只鸽子飞得更急,追了上去,那只鸽子等了等,两只鸽子比翼齐飞,好像还接头说了些什么,拍打着翅膀向西边去了。

我的鸽子这会儿应该都回来了,那两只将军鸽可机灵了,贼顾家,太阳一落,立马回来,可能鸽笼里的母鸽子漂亮,只要他们回来,所有鸽子就都跟着回来了。这可都是从老白鸽子那过继过来的比赛鸽,你们城里没有,是稀罕货我才送你呢,兄弟你现在发达了,要啥有啥,兄弟我就只有鸽子,鸽子你没有,那我就送你鸽子。大鹏拉着我的手说。我也晕晕乎乎,说我又不喜欢吃鸽子,病人才要吃鸽子,你咒我生病啊。大鹏捶我一拳头,又搂着我,怎么说话呢,兄弟我爱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咒你。说着凑过来,双手箍着我的脸,嘬一口,盖了个戳。我呸呸直吐,不苟言笑的王平也笑了,大鹏说雨露均沾,也要给王平盖戳。王平起身就躲,酒瓶撞倒了,啤酒咕咕往外冒,像在偷笑。我抱着王平,让大鹏盖戳。王平逃无所逃,被大鹏盖了两个。

大家都醉了,一醉就自然舒坦多了,一醉也就亲昵熟络多了。大鹏说,我那鸽子可会认路了,飞得比高铁都快,你有啥想给我们说了,就让鸽子捎话回来,一天能捎几个来回。想你妈了能捎,想我了能捎,想王平了能捎,想你爸了也能捎。仙女镇的人,我的鸽子都认识。我哈哈直笑。大鹏一脸认真,欸,你这人笑什么,兄弟我可从不骗你的。我说,那好极了,以后回家就坐你的鸽子回来,高铁钱都省下了,你的鸽子要是飞得比飞机还快就更好了,我这一趟省得多,也就赚得多,房租都不用愁了。大鹏说,兄弟,那你不用担心,我送你四只,不就替你赚了双倍?我说,哈哈好,你送我四只,我给你贷款。大鹏一趔身,说,欸,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大鹏不贷,我大鹏不贷款,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你也知道,我大鹏是仙女镇一霸,面子比钱金贵。啊,对对对,仙女一霸,仙女一霸怎么能贷款呢。我说。

菜没了,大鹏非要吃烤鱼,我们就出去找烤鱼。我们走在街上,三个人走不到一条线,你推我,我撞你,你挽我,我扶你。街上空荡荡,只有路灯昏黄,我们的声音糅在一起揪扯不清。店面都关了,走了两圈,又回到修车铺。大鹏说,没了。我说,就这么没了。没了就睡觉。王平醉得最清醒。睡你妈个觉,这么好的晚上是用来睡觉的吗,没有鱼,我们就去逝川抓鱼。

没有手电,我们犯嘀咕。王平扒了个汽车大灯,翻出个旧电瓶,鼓捣了会儿,锃一声,亮了。王平举着电瓶,大鹏抱着大灯,我们在田野里穿行,我们在山沟里穿行,我们在峡谷里穿行。灯光像兴奋的眼睛,四处乱瞅。多好的夜啊。大鹏说。是啊,多好的夜啊,我们去抓鱼。为抓鱼,我们三个第一次走夜路,当然,走夜路是想大家在一起。这么好的晚上,要是不在一起,我们就睡过去了,于是,我们去抓鱼。有了大灯,月亮就消失了。等到了逝川,我才发现我长大了,逝川变小了,变小的逝川,很浅,很清,夜里也能看到水底,也能看到鱼。鱼见我们来了也不害怕,不躲也不叫,我们挽着袖子,卷起裤腿,像抓笼子里的鸽子一样去抓鱼,抓住了,抓住了,左一条,右一条,鱼在我们手里像夜一样光滑,像夜一样冰凉。鱼肯定睡着了,鱼在睡着的时候最好抓。右一条,左一条,我们抓一条,扔一条,最后,我们什么都没有抓到。我们又往回走,这次大鹏举着电瓶,我抱着大灯,大灯目光炯炯,在大鹏脸上笑,在王平脸上笑,笑着笑着,我们又回穿峡谷。其实,我们抓到鱼了,只是我们把鱼又都放了回去,就像现在我们把自己放进这条峡谷里,我们总感觉,把抓到的鱼放回去,这样往回走的时候,我们就轻松多啦。

大鹏和王平执意要送我,大灯和电瓶又换到他们手上,到了,我站在门口回望,大鹏用大灯转圈晃我,示意赶紧进去。我说,鸽子。他说,你走那天送过来。我说,好,四只。他说,错不了,四只。

睡醒来,一走路,还感觉灵魂在体内晃,不能严丝合缝合上。昨晚的兴奋劲已经消歇,一回味,觉得有点过头,这过头让人怪难为情的。一想起大鹏要送我鸽子,虽是醉话,但他要真送,还成了我的负担,高铁哪会让鸽子上去,鸽子怕人,要真在高铁里飞起来,还不吓得到处拉屎。大家都过了孩子的年纪,养鸽子也太童心了。问及母亲,大鹏这么大的人,养什么鸽子。母亲说,大鹏那么会过日子的,哪是那种遛鸟逗鸽的孩子,他那鸽子都是给他妈养的。他妈老年痴呆,老爱往外跑,还不认识人,自家老头儿都不认。脾气也躁,一激动就大喊大叫,在外面老被人围观。他妈爱在小广场喂鸽子,一喂就安静,可喂上瘾不回家,父子俩一起架都架不回去,他妈一架就喊,就打人。老头儿原本精壮有活力,现在也颓气得不行。大鹏拉钢材四处跑也是顾不上,不过这孩子孝顺,不爱出远门。为了省事,就把老白鸽子的鸽子全买了过来。老白鸽子人也老了,折腾不起了,也为了大鹏他妈,鸽子全给了大鹏,自己做技术顾问。大鹏忙归忙,却把那些鸽子伺候得毛白眼亮,有了鸽子,他妈就比之前好多了。鸽子散心,他妈就去散心,鸽子回来,他妈也就回来。有时候,大鹏不去跑建材,一家人一起去遛鸽子,鸽子欢脱脱在天上飞,打个旋,鸽子又飞回来,在人手上啄食,咕咕咕咕绕着人闹,看得镇上人羡慕。但也可惜大鹏,人家孩子都进城挣钱去了,他去不了,也没个媳妇。我说,我给您也买些鸽子养上。母亲拿筷子敲我头,说,吃了赶紧走,走了就别回来。我说那我接您去城里,母亲就说去城里睡天桥啊。出门的时候,母亲看着不高兴,但还是把我送了很远。我抱她一下,她僵僵的,手拍了拍我的背。

父亲没再给我托梦,更没给我打电话,看来屋子我给他修得还算满意。朋友说,人去世后,就不长了。唉,还真是,现在,我马上就要赶超父亲了,面容甚至比他还苍老些。父亲没给我托梦,大鹏倒老往我梦里跑,要么板着个脸,噘着个嘴不说话,要么就傻笑。大鹏不是一个人来的,一来还总是两个,大鹏和小大鹏,有时大鹏牵着小大鹏的手一起来找我,有时大鹏前脚刚走,小大鹏就在墙角露出脸,闭着一只眼,用手比着枪,piu piu piu射我。让我梦里不安的是,大鹏老是开着皮卡去城里找我,皮卡开得山海震荡,上面却没有钢材,尽是鸽子。他说想我了,顺便也去城里放放鸽子,城里人多,放鸽子肯定热闹。我很着急,不愿他来,就说在城里放鸽子要警察审批,很麻烦的,搞不好,还要进监狱,鸽子没收。大鹏就很不开心,说我骗他。我既着急又委屈,说自己怎么会骗他呢,还专门从网上搜出因放鸽子被判刑的案例来给他看。大鹏一转身又变成了小大鹏,气得像个小牛犢,他想欺负我,可发现我已经是大人了。场景胡乱转换,小大鹏才不管什么警察,他可谁都不怕,开着皮卡就往我上班的银行来了。在梦里我是全知的,我老早就知道小大鹏要来,甚至能看见皮卡在路上狂奔的画面,于是,我藏了起来,还叮嘱同事,说银行没王林这个人。小大鹏才不会问什么同事,他拎着个鸽笼站在银行门口,他谁也不问。同事们问他,他像个从没进过城的孩子,害羞得什么也不说,就在那等,眼睛都急得有泪花了。他这么等着,我藏在银行里没法出来,心里更着急。最后,小大鹏还是噘着嘴离开了,他把鸽笼放在银行门口,两只鸽子在鸽笼里对他恋恋不舍,小大鹏一步一回头。打开车门那一瞬,小大鹏变成了大鹏钻了进去,开着皮卡回去了。

谁他妈都不容易。大鹏贷款的事,我当成给自己贷款一样求了求同事,同事说,咱们关系好归关系好,程序归程序,就是你要贷,那么大的数,我也没法给你提额,银行那额度你也是知道的,那都是根据你经济状况、消费水平评估得出的。我问,就没其他办法?那同事说这会儿忙,一会儿再聊。电话嘟嘟嘟,我心里憋屈。

在火车站广场抽烟,大鹏电话打来,问人呢,我说走了。大鹏就骂,你他妈不是要鸽子吗,一转眼就放我鸽子。我就勉强笑,喝醉的话谁当真呢,你给我带上鸽子,我咋拿呢,安检过不了。屁话少说,你站在原地等着,我开车过来。又一车钢材,离老远就能听见他在哪,我走了过去,大鹏下车就捶我一下。鸽子要不要事小,走都不给兄弟说一声,你这以前办事可不这样。我白白一笑,想跟他提贷款的事,但看着他额头的汗和脸上的灰,就没说。我说,主要你忙着挣钱,送不送的,咱们就不客套了。钱哪能挣完,我就是挣一辈子,也没你的银行钱多。喏,看。他笑得很明媚,怀里抱着个酸奶箱子,箱子上写着“安慕希”三个字,打开一看,两只鸽子,让我有鸽子叫安慕希的错觉,好名字。鸽子跟云一样白,眼睛生辉,脖子婉转,它们互相瞅瞅,又抬头瞅瞅我。我说,真带不进去,这么好的鸽子,带到城里我也养不活。他说,我这鸽子好养,给些谷粒,管够清水就行。说实话,这让我很为难。

飞了怎么办,它们不认我。我灵机一闪说。这可真难到了大鹏,飞了,飞了还真不好办,这两只鸽子还真只认仙女镇的家。我说拿回去吧,这么好的鸽子,你替我养着。他促促一笑,我咋就没想到鸽子认家呢,我还专门为你把酸奶盒子钻了孔呢,一心想着咋能让你带进车站,却忘了鸽子认家,我这脑子啊。时间快到了,我要进去了。我说。他抱着鸽子望着我。我说回去吧,替我养着。我一想,又说,要不把那两只鸽子给我妈,让她养着也行。大鹏点点头,说,那我不欠你鸽子了啊,以前把你那两只鸽子搞丢了,今天还了啊。

你放心,丢不了,丢了我给你赔,大鹏给我打包票,他们三个围着我。我提着空笼子,眼泪在眼眶上一点一点地攒,鼻息咻咻,什么都不说。他们见我这样,就害怕,不停说丢不了。我大喊,那可是给我爸的鸽子,我爸的。喊完眼泪就饱满地坠下来,砸在鸽笼上。孟奇奇扯我衣服,轻喊我名字。王平把鸽子屎抹在裤腿上,嘟囔着自责,说都怪他。大鹏扭头在天上望了望,没找到什么,还是给我包票,丢了我给你赔,一定给你找回来。我在心里恨着大鹏,不是他之前打包票,我怎么会让他们两个看,他们不看,鸽子又怎么会丢。我不接大鹏的话,眼泪顺着脸上的小水渠前赴后继地补上,鼻子红了,眼睛更红。大鹏眼光一闪,说,鸽子是老白鸽子的,肯定飞回家了。他们都欢欣鼓舞地说是,催我赶紧走,我还是拎着那个空笼子,一动不动。他们就故意笑,拥着我,拖着我,抱着我,缓和了僵持,脚步一启动,我们就飞也似地跑了起来。

老白鸽子正给院子里的月季浇水,我们一进门就问,鸽子呢,你家鸽子呢?老白鸽子说不是比赛去了吗?我说不是回来了吗?他看见我手里的空笼子,眼睛转了转。鸽子丢了?他说。我的眼泪又兵荒马乱地跑了出来,在脸上分开交汇。大鹏问,它们回来没有?老白鸽子带我们去后院,鸽笼什么都没有。你送我的不是好鸽子吗?我哭。老白鸽子说,咋不好,那可是将军鸽啊。可他们有伤,你不是有那么多鸽子吗,怎么送我有伤的?老白鸽子脸色起了变化,有没有伤,都是好鸽子,我哪一个都舍不得。一群孩子瞎闹,玩什么不好,玩鸽子,喏,好了,丢了,鸽子都丢了还闹。我们都不说话了,我恨恨盯着大鹏。大鹏问这两个鸽子啥时候回来呢?老白鸽子抽起了烟,整个人都被烟雾藏了起来,他理顺语气才说,谁知道呢,或许晚上回来,也可能不回来了,那是我买的别人的将军鸽。大鹏还不死心,又问其他鸽子啥时候回来。老白鸽子说比赛还有十来天呢。大家都不说话了,空气很安静,也很哀伤,只有微微的风声,树叶都敛着。突然,孟奇奇说怎么听见鸽子回来了,王平也说,有鸽哨声。老白鸽子一口否定,他的鸽子没鸽哨。

我们都抬头望天,到了傍晚,天上的云都流光溢彩,流光溢彩的云不发出任何声音。大鹏的手括在耳朵上,架起了天线,王平把两只手并在一起,括在左耳,孟奇奇学样,廓在右耳。老白鸽子也听起来,嘿,好像还真有鸽哨的声音。大家一起听着,面色凝重,眼睛失焦,耳朵双倍聚焦。我在心里盼望着,快回来吧,快回来吧。鸽哨声有时很远,有时很近,有时又消失了。老白鸽子没了耐心,拍拍我们,回去吧,那两只鸽子要回来了,我再给你送去。我们都不走,老白鸽子也没辙,就自顾自忙去了。他走了两步,孟奇奇喊了起来,回来了,回来了。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真有一大片鸽子飞来。大鹏跳得比谁都开心,回来了,丢了两只,回来一群,我大鹏可是给你打过包票的。鸽子们好像也很高兴,鸽哨在我们头顶唱着悠长的歌。可歌才唱了一句,鸽子们就回了个旋,折个方向,往西边去了。

我们愣愣看着这群鸽子离去,大鹏一慌,直喊追。我们就往门外冲,跟着鸽子一起飞。鸽子往夕阳飞去,我们也往夕阳飞去。夕阳好大啊,在远处的地平线微微地弹着,晃一晃,就直接下去了。那群鸽子好多啊,比我见过的所有鸽子都多,他们都有鸽哨,哨声在空中回环往复,像是飘舞的丝带。大鹏跑在最前面,他跑得太快了,只有我跟得上。我們穿过小巷,穿过镇街,穿过田野,穿过峡谷,还是追不上鸽子,大鹏越跑越快,我看见他身上慢慢长出一些鸽子的羽毛,羽毛覆满后,翅膀腾一声就出来了,他变成了鸽子去追鸽子,我比他还着急,也变成了鸽子。我们朝那群鸽子追去,又或者,我们朝我家的窗子飞去。窗子下,父亲正在熟睡,没人打扰他。

责任编校 王小王

陈小手 1993年出生,陕西蒲城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方向硕士毕业。作品见《西湖》《延河》《创作与评论》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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