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碗雕胡饭

2019-08-03 01:27茹菲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9年5期
关键词:稻麦茭白

文_茹菲

《晋中兴书》记载了这样一段故事:海陵县,也就是今天的江苏泰州,这里地势低洼,“地多菰蒲,处所幽邃”,大片的沼泽,长满菰和蒲,茂密织连,幽深难进。晋朝时候,徭役繁多,赋税沉重,大批贫苦农民为躲避政府逃入其中,面对茫茫无际的菰丛,东晋政府毫无办法,最后有个叫毛璩的出主意,在秋冬干枯时节放火烧菰,大火漫天,连绵不绝,老百姓被逼出来万余人。

是的,万余人,这万余人藏在菰丛蒲野之中,以何为生?

鱼虾当然是口中之餐。

主食呢?有的。

菰,是一种多年生禾本植物,遍布江南,北到关中沼泽连绵之中。它春末开花,秋季结籽,驾着小船采集它的种子,脱壳碾出米来,叫做雕胡,就是古代的《周礼》里记载的六谷之一,菰米。菰米黑色,细长,有光泽,做出饭来,香甜软滑。

《周礼》有繁复讲究的搭配,吃牛肉,主食得配粳米(牛宜稌),吃羊肉,主食得配黏黄米(羊宜黍),吃猪肉得配高粱饭(豕宜稷),吃狗肉得配小米饭(犬宜粱),吃雁肉的配麦饭,而吃鱼,得配菰米饭,在唐代,也叫雕胡饭。

秋季雁来,也爱吃这菰米,所以它又名雁膳,雕胡这个名字,大概是因为雕之类的鸟喜欢吃的缘故。

晋人傅巽说,雕胡饭,“濡润细滑,流泽芬芳”。在唐代,雕胡饭是用来招待贵客上宾的食物。

王维游览化感寺,吃到的是“香饭青菰米,嘉蔬绿芋羹。”元稹在越州春分时节投简祈福与民同乐,看到的是百姓“琼杯传素液,金匕进雕胡”。李白被“赐金放还”之后到处流浪游历,有次秋夜寄宿今安徽五松山,一位好客的姓荀的老妈妈给他做了一碗雕胡饭,李白感动地写道:“跪进雕胡饭,月光照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杜甫晚年移居到长沙的湘江边,居住在租佃的简陋楼房里,自我安慰称其为“江阁”,生活艰辛又年迈多病,以至于“庖厨薄、枕席清”,在穷困潦倒中“忆滑雕胡饭,香闻锦带羹”,好想吃滑嫩软糯的雕胡饭和莼菜羹,几多狼狈,几多辛酸。

汉代的云梦泽是,“其卑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蔷雕胡、莲藕菰芦”。《西京杂记》记载的太液池边,“皆是雕胡紫熔绿节之类。”张载有“春菰芽露翠”的诗句。南朝沈约笔下,健康城郊外的秋色是“寒瓜方卧垄,秋菰亦满陂。”

湖州古称菰城,战国末期楚国的春申君黄歇建菰城。黄歇在水乡湖州放眼望去,目之所及,菰叶弥望,遂命为菰城。

菰因为是多年生的,它的根茎愈长愈密集,相互纠缠在一起,还夹杂少许泥土,形成“结根布洲渚,垂叶满皋泽”的景象。多年盘结在一起的菰根残茎,已然不再生长菰米了,但又不会腐烂,就成为侵占水面的患害。这种残菰叫做“菰葑”,这些菰葑在天旱水退后,经过太阳暴晒,变得非常硬而轻,再逢上大水,便会漂浮在水面。

南宋后菰米处于消亡状态:黑粉菌入侵后,菰不再结实,茎部不断膨胀,成为了我们常吃的一种蔬菜:茭白。

古代农民利用这个特点,把菰葑用木框围起来,在上面种植水稻,“若深水藪泽,则有葑田,以木缚为田坵,浮繫水面,以葑泥附木架上而种艺之。其木架田坵,随水高下浮泛,自不淹溺。”这样的葑田,既不用施肥,又不用担心被水淹没,真是绝妙之极。

南方在唐以前还属于地广人稀,到处是湖泊沼泽,这是菰最理想的生存环境,以至菰葑大量滋生。苏轼任杭州太守的时候,菰葑侵占湖面非常严重,当地农人反映,如任其发展,20年后,将不复有西湖了。为此,苏轼组织人力,对西湖进行全面的疏浚,把挖起的菰葑,堆成一条长堤,就是今天的苏堤。

宋代的陆游曾经目睹在长江中有个菰封,可以在上面搭屋住人,种菜,养鸡犬,随水流动为家。

从晋至宋,北方战争频仍,曾有三次人口向南方的大迁移,晋的永嘉之乱、唐的安史之乱和金灭北宋,北人南下,对粮食消费的需求激增,政府总得解决老百姓吃饭问题,对菰米的集中采集和供应就成为必需,也是唐诗中大量出现雕胡米的原因之一。

然而菰米成熟时间不一致,种子也容易脱落,当时传统的采集方法是驾着小船驶进湖泊沼泽,看见成熟的菰穗,将其轻轻摇落。菰米的种植在管理和采集、收获方面都不是很方便。而稻麦则不然,加上稻麦的品种日益丰富、产量日益提高,逐渐占据了粮食种植的主导地位。

人口压力下,政府一直倡导围湖造田,开辟梯田来种植稻麦,解决吃饭问题要多管齐下。对菰米的采集超过它的野生恢复能力,则会加快菰封的形成,而铲除菰封,围湖造田又彻底破坏了菰的生存环境。

另一方面,菰从汉朝起,就感染了一种菰黑粉菌,这种病菌能分泌出一种生长素,刺激花茎,使之不能开花结果,而形成肥大的纺锤形肉质茎,形成了另外一种我们现在常吃的美味——茭白。茭白作为一种蔬菜,鲜美宜人,茭白长老后切开,可以看到许多黑斑点,这是菰黑粉菌寄生的痕迹,为下一年的茭白提供形成菌瘿所必需的孢子。当稻麦产量逐年提高,人们发现菰这种植物,提供茭白比提供菰米更划算,开始人工养殖被菰黑粉菌感染过的植株,一代代选育,终于形成庞大的茭白生产规模。

在这些原因的综合作用下,菰米,这唐代的上品雕胡饭,到了宋代,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连同那交缠蔓延的菰葑,蒹葭、丛蒲、绿菱、红莲……都消失在历史悠远的文辞当中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摩肩擦踵的臣民,再也没有一片水泽可以躲避徭役赋税,多艰难的官长也得咬牙面对,将自己揉搓得卑微再卑微;再也看不到“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的美景来放缓自己辗转颠倒的身躯;再也没有“请君留上客,容妾荐雕胡”古雅温情来安放自己冰冷糙砺的灵魂。

今天的人们,只能在想象中描绘那一捧细长的黑亮光泽,回味那神秘弥远的香味。

长江悠悠,太湖浩渺,在这个坚硬的世界里,我神思飞驰。

给我一片轻而坚硬的菰葑吧,造屋子,种稻,逐水而居,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在秋季,大雁飞来的时候,放下小船,采集雕胡米,细细碾压,缓缓去壳,用漫长的时间煮一碗香滑黑润的雕胡饭,炖一尾白嫩嫩的鲜鱼,吃一餐天然与自由,雁引晴空,水穷云起。E

猜你喜欢
稻麦茭白
太湖茭白
农民生存策略的选择逻辑——基于稻麦村庄农户样本的政治经济学考察
稻麦病虫害防治技术分析
难以忘怀的江南味
“黑心”茭白
长了黑点的茭白就不能食用?
兰溪无人机喷施叶面肥
苏北地区稻麦周年高产高效栽培技术
稻麦化学农药减量控害技术的示范与推广
赴湖北农业考察及苏北沿海地区农业结构调整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