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艺术身不贵

■ 风行水上

做人在人世里，有那么一点东西，总不会让自己把日子过得乏味 ，也是自身矜贵的意思 。

高军：

职业画家，业余写作。著有《世间的盐》《橄榄成渣》《快活馋》。

去年我看了纪录片《四个春天》，电影中过春节的时候，饭叔的妈妈邀请她的闺蜜在一起对歌，其中有一句“人无艺术身不贵，不会娱乐是蠢材！”这句话相当的打动我。

饭叔的爸爸应该是一个资深的文艺老年人，真是有眼的会吹，有弦的会拉。他在影片中摆弄各种乐器，从锯琴到电子琴都能鼓捣出音乐。有个镜头是老夫妻两个走在春天开满油菜花的田畈上，载歌载舞。他们唱的是《花儿与少年》：“春季里么就到了这，迎春花儿开，迎春花儿开。年轻轻的咯女儿家呀！踩呀么踩青来呀！小呀哥哥小呀哥哥呀！小呀哥哥小呀哥哥呀！”此时黑暗中似乎有一道快乐的光投射下来，每个观众的脸上不由自主浮现了笑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文艺”变成了一个坏词，日常生活中大家避之惟恐不及。说某某人是个文艺青年，这个人就要竭力辨白，甚至故意以粗俗为荣。一般饭局上，如果有一个人谈起某本小说，或者某首音乐，其他人都讪笑说：“哎呀！我是一年到头不进影院的，平常至多看看抖音，你说的那些，我们真不懂！看不出来——你还蛮文艺的嘛！”这样就轻轻将一顶“文艺”的帽子扣到他头上。这个人好像自觉理亏，就不说话了。

于是大家谈些什么好呢？男女、升官发财、实在没有话说就打牌。“请客不掼蛋，等于没吃饭。”酒桌上打打酒官司，张处、马局胡乱升格地叫了一通，听的人高兴，俨然觉得官升一级。实在觉得言语无味的时候，就低下头玩手机。除了玩手机实在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有时候我甚至愿意跟一些钓鱼、养鸽子、斗蟋蟀的人在一起聊天，他们最起码还有个爱好。谈到在什么地方钓了一条大鱼，或者鸽子从长途飞回来，神采飞扬的样子也比聊升官发财的好。心理学上有一条定律是人缺什么吹什么。许多人倒是不文艺，但照样官也没升，财也没发，嘴上还不饶人，心心念念的这些东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把日子过得枯涩成这样。

我记得过去城里、乡下，像饭叔父母这样热爱文艺的人很多。寻常巷陌经常能听到弦索之声。有一回我到桐城去，在北街那边闲逛。下午听到鼓板一响，几个老人家在一起合奏黄梅调，我伸头一看，他们很热情地招呼：“来——来，进来听。”我坐着听了一会，趁着演奏的间歇，我问一个老人：“我说你们经常在一起聚聚？”他说：“哎！退休了在家里没事。我们几个原来都是搬运队的文艺骨干，也不能天天在家打牌呀？就约定一个星期聚两次。我年轻的时候喜欢玩月琴，弹得也不好，就是喜欢，反正就是玩呗。”出了他们这个演奏班子，走不多远，一个老者把门板放倒，在上面练字。写得一手好欧体字，他还在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我站着看了一会。我问老先生现在桐城还有做毛笔的吗？他说没啦！不赚钱的。年轻人又不肯学。然后他带着我看了他家里老房子，后院养了几十盆兰花，都打了苞子。他站在花盆前面十分得意地说：“你迟个十几天来，这些花就要开了，院子里香得不得了！”然后又带我看他家以前装经史子集的书箱。书箱上面都填着石绿，但里面空空如也。我问他怎么书一本都没有了？他说破四旧的时候破掉了。还有屋角的雕花也被人敲下来了。他指了指屋角，问我：‘你说那个碍他们什么事？非要敲掉，书堆在后院当场点火烧。”

他停了一会说：“作孽哦……我们家那时成分不好。我被从学校开除回来了，家里没了收入。小伢要念书，我老婆就去卖血……”说到这里，他装着看屋顶上，脸上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哎……幸好我还能写写字。我就写春联卖，过完年就写下一年的春联。红纸怕它掉色，写好我就装塑料袋里。到了第二年年关的时候，我就偷偷背到乡下去卖，就这样也把几个孩子养大了。日子刚刚好一点，老太太就走了。她是苦命人！”我问他：“你现在是跟子女过，还是一个人过？”他说：“我一个人过，没事的时候练练字。下午哪里有唱戏，我就去听听。我以前喜欢看书，现在眼睛不行了。记性也不好，看了前面忘了后面，干脆不看了。年轻时候我的爱好可多了，弹琴、画画、写歌词，一首新歌听一遍就记住了，回来边哼边记谱子，然后自己刻出来，晚上电影院开场前，我把谱子拿去卖。”

出了老先生家，我在路上不由得七想八想的，为什么现在孩子爱好越来越单一？基本上除了玩手机，玩电脑游戏，就没有别的爱好。我家过春节的时候，大人在一起还能聊聊天，小一辈的基本上人手一部手机，低头玩。吃饭的时候放一会，吃完饭马上拿起来接着玩。有一次我儿子忽然说：“我想学吉他。”我说：“那好呀！”他说：“我看弹吉他蛮帅的，但是练的时候会不会很难？另外手疼不疼？”我说：“乐器想会弹容易，要想弹得好，哪有这么简单的？一般高级爱好门槛都较高，非要下一番死功夫，才能享爱这个爱好带来的乐趣。”他想了想说：“那我还是不要学了。作业那么多，没有时间啊！我向往一下就行了。”

夏天我到岳西鹞落坪去。晚上住的民宿旁边有一群老头、老太太正在唱戏，他们自拉自唱，好不快活，我被他们的欢乐所吸引，也站在旁边围观。后来一个老太太提议：旁边用手机拍照的年轻人们也上来演一个艺目，他们可以伴奏。下面年轻人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纷纷摆手示意啥都不会。老太太无奈地笑了起来，她说：“那你们不玩，可就要看我们玩了。”下面演出《夫妻观灯》，一个老头扮演的王小六上场了——唱念做打，有板有眼。我站在旁边感叹：“真会玩！”

去年秋天傍晚时候，我从街上走，外面吹着秋风。一个老者怀抱着一把小阮，一边走一边弹《渔歌》，他沉浸在音乐当中，摇头晃脑的。这个场景让我非常羡慕，后悔年轻时没有学会一门乐器。文艺确实不见得会带来什么看得见的好处，但做人在人世里，有那么一点东西，总不会让自己把日子过得乏味，也是自身矜贵的意思。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