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奇遇记

2019-08-27 02:09程皎旸
广州文艺 2019年7期
关键词:米娅垃圾

程皎旸

莫粒家楼下的书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电子城,城门口活蹦乱跳着金属机器狗,为促销活动做招徕。莫粒经过时,城外已排了长龙,城里挤满体验者,在AI小姐的引领下,戴起VR眼镜,摇头晃脑,姿态万千。书局是什么时候被拆掉的呢?她想不起来。

不过没什么大不了,香港每天都有东西消失,也有东西兴起,莫粒很快便忘了。她眯着弯弯笑眼,蓬松着樱粉色齐肩发,在明晃晃的光下疾走,光斑跃动在圆嘟脸颊,滑过脖颈,流至柠色裙摆,随它摇曳在脚踝边,在人丛中开出一片黄蝉花来,一路盛开至地铁站,才缓下来,裹着冷气与人声,踏上地下车厢,从九龙湾驰骋至湾仔。

在香港生活一年有余,莫粒仍时常迷路,尤其在湾仔这地方,四面八方的建筑都生着类似的古旧与摩登。她对着Google地图,撞了几次南墙,才到了目的地——华丽阁。

华丽阁颓旧,门脸细瘦,莫粒拉开生着锈的铁门,顺着窄且陡的阶梯攀上去,进入了几平见方的大堂,里面五脏俱全,玻璃门隔出门卫室,坐了个阿伯在发呆;左边墙上贴满海报,莫粒逐一扫去:黑盒剧场、独立剧团、短片招募……都说华丽阁是湾仔的独立文艺中心,当真名不虚传。她带着好奇,乘上直升梯,去往六楼的果糖艺文空间。

“Hello!你是《焦点周刊》的记者吧?”

迎接莫粒的是一个高瘦男人,扎短马尾,发色泛着银灰;脸长,眉眼明媚,微凸的下颌令其侧面看似一弯月牙。莫粒认得他——摩羯,曾为TVB娱乐记者,后转行写艺术评论,活跃于各类文艺活动,在脸书上有过万粉丝。

莫粒点头,想从裤兜里抽出名片,却被摩羯握住手:

“Nice to meet you呀!”他笑得热情,声线清亮,“是周筠姐派你来跟访的吧?上个月我还去过你们公司,送了日本抹茶给筠姐,她有没有请你们喝?”

“我两周前才返工……”莫粒憨笑着解释,但摩羯已转身,从陈列架上抽出一张图纸来:

“嗱,this is今日的行程图,你看看先。”

莫粒接过一瞧,鹅黄硬卡纸上印着湾仔地图,红色箭头标注着他们今日要走的路。而工作坊的任务就是要在几小时内,走完地图上的路线,并沿路收集湾仔街头垃圾,在摩羯的启发下,进行艺术创作——所以,每位参加者须付三百港币作学费。

下一秒,她身后就传来摩羯高扬的声音:

“早晨呀!Welcome to我主办的垃圾艺术工作坊。首先呢,我要介绍今次活动的guest——《焦点周刊》记者,Miss Mo!”

莫粒连忙转身,只见十几个陌生人已围了过来,其中几个颇吸莫粒眼球:一对印度孪生姐妹,生得高大、肥胖,穿玫粉色长衫长裤;一位纤瘦的中年女人,寸头,身旁站着和她一样骨瘦如柴的小女孩;一个高瘦得驼了背的中年男人,头发灰白,戴方形金丝边眼镜,皱眉凝视,眼神涣散。

莫粒逐一与他们打过招呼后,心中打起访问的草稿来。或许刚刚那几位可以是着重观察对象,看起来有故事可讲。

十分钟后,垃圾艺术工作坊的一行十二人启程。摩羯做领队,身后跟着三五成群的队友,莫粒尾随在后。

“Look!这是什么?”

摩羯叉腰站在橙色垃圾桶旁,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一众人围了过去。只见摩羯所指之处是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它以垃圾的姿态,斜靠在栏杆上,车后座上有一口锅,锅里满是杂物、易拉罐、报纸等。

“如此巨型的垃圾摆在街边都无人理。Unbelievable!你们可以尽情发挥imagination,思考一下如何将它转换成arts。”

摩羯的话引起众人探讨。

“Miss Mo——”摩羯话锋一转,轻声说,“唔该你帮我同这单车影张相。”

这一刻,莫粒隐约觉得,這次所谓的垃圾艺术工作坊,不过是摩羯想出来的噱头,借此营造良好的社会形象罢了。但她不能反驳什么,毕竟这是她上岗以来接到的第一份专题任务,而她能不能留在香港继续发展也全靠这份工了,她可不能搞砸。

行了大概十几分钟,一众人熟络起来,边行边聊,莫粒不远不近地听着。

“好似也没什么特别的垃圾可捡回去做艺术品。”那纤瘦的中年女人暗自叹气,巨大购物袋在她肩头荡来荡去。

“拣树叶也好。”她身边的小女孩指了指地上的枯黄树叶,它们手掌一般大小,像是印在地面的暗花,“可以用它们做成古典扇子。”

“街边有很多长竹筒。”印度胖女孩忽然接话,她的白话说得流利。

“我也发现。”另一胖女孩指了指马路边,莫粒顺着望过去,那里横躺着捆绑在一起的长竹筒,像傣族姑娘常用来跳舞的道具。

奇怪,这城怎么会有长竹筒出现?莫粒回想,自己是否还在其他地方见过?一时想不起,但自胖女孩指出后,长竹筒便频繁出现,直到他们经过正在施工的地盘时,莫粒才恍然大悟——地盘外摆了一捆捆长竹筒,大概是建楼所需的物料,而正在改造的楼,也被长竹筒搭起的架子围了起来。

“哼,拆拆建建,当然多垃圾!”驼背男人忽然冒出这样一句怨言,惊了莫粒一跳,她完全没发现他跟在身后。

又走了一阵,莫粒发现被遗弃的垃圾都差不多:它们体积较大,例如穿衣镜、矮柜、高椅、圆桌……都是些生活用品,或搬家时无法带走的“鸡肋”产品,无法被塞入垃圾桶,只好孤立在路旁,若不仔细观察,莫粒完全觉不出它们已是垃圾,有些看上去不过是脏了,洗过后肯定还能用,有些甚至很洁净,不过款式过时罢了。

“摩羯好像不见了?”小女孩忽然叫起来。

这一行几人才发现自己跟丢了队伍。

“算啦,我们自己走,也不用听他废话。”驼背男人自顾自大步向前,莫粒犹豫几秒,跟了上去,剩下的人也围了过来。

莫粒见大家沉默,便趁机打开话匣,与身边的纤瘦女人聊起来。

“你女儿多大啦?”莫粒指着小女孩问道。

“她7岁了,但不是我女儿,是我的网友。”

莫粒以为自己听错。

“我们是在Facebook的陶艺小组里认识的。”女人再次解释,“这小妹妹做手工很厉害。”

莫粒这才重新打量这女孩,发现她一双大眼,颇有灵气,像猫一样,不屑地望着一切。

“那你这次为什么来参加这个活动?”

“我?”女人反问,很快又自答,“我也不知道,反正一看到类似的工作坊我就会参加,做一些作品带回家,起碼证明给我老公看,我不是一个废物。”

“那……”

莫粒还想多问几句,却被胖姐妹打断。

“快看!那里有座废墟楼!”

大家兴冲冲跑到街对面。

那是一栋被漆成红白绿三色的独栋大厦,铁门上挂着一把锁,但并未被锁上,门上挂着牌匾,上面刻着的字已斑驳不清,不知是“无用阁”还是“无用门”。莫粒四顾,大厦左边是一家西式快餐厅,右边是一间电器铺,一行人驻足不够几分钟,已被路人嫌恶地喊了几次“唔该!借位!”——莫粒觉得奇怪,这样热闹的街,怎会有废墟楼?

还不等众人决定,胖姐妹已卸下铁锁。

“喂——这种地方不好乱闯。”驼背男人警告。

胖姐妹犹疑了,小女孩倒推门而入,中年女人自然紧跟其后,莫粒望了望余下的人,又望了望那斑驳的门牌,踏上了阶梯。

这楼不高,只有四层,一梯两户,看上去像唐楼改造;但内里的电梯已用不了,三女子便攀爬起来。

第一层的屋都锁了门,第二层也是,再去第三层——左边一户门洞大开,没了窗帘,明亮得很,三人大胆踩进去,只见满屋被弃置的家私、摆设、玩具……如获珍宝。

中年女人蹲在地上,拾起大门后的一尊菩萨雕塑,细细研究起来,“不该把信仰丢在这……”她喃喃自语。

小女孩眼尖手快,已捉起几个被掷在地上的玩具车,都是些巴掌大的模型,消防车、警车、救护车、跑车……应有尽有。

“我是帮我弟弟捡的。”小女孩见莫粒望着她,解释起来。

莫粒知道小女孩要面子,连忙收起眼光,四顾着。

客厅四壁发了霉,大小不一的霉斑,疤痕一般印在被漆成淡蓝色的壁上,也有两三个挂钩与钉子,在空气中徒有其表。客厅中央斜放着一条沙发,落满了尘,莫粒轻触,觉出真皮的质感,留下手指的纹路;围住它的是一排木质书柜,铜绿色的漆,斑驳着;柜格里零星睡着书本,莫粒望着书脊上的字,辨认出音乐理论知识、乐谱和乐评集子,还有一本掉在地上,那本看起来颇为珍贵,尽管不厚,但封面被精心缝上宝蓝色的天鹅绒布。莫粒将本子从灰尘中捡起,小心翼翼揭开封面——只见一对男女,在黑白色的照片里,分别着西装、婚纱,跨过时空,对着细粒微微笑着。

多么粗心的一对夫妻啊,莫粒想着,如此神圣的结婚照,怎么可以被遗忘在灰尘中?莫粒满心可惜地掸了掸封面,将它小心翼翼地搁置回书架上,此时才发现,书架下面还有几层抽屉,其中一层虽插着钥匙,却已被拉出三分之一。

莫粒望望四围——小女孩已入卧室继续寻宝,中年女人则猫在厨房,捡着被遗留的厨具,她确认无人留意自己,才带着偷窥者的心虚,用力往抽屉里觑,最终忍不住拉开来看:一卷菲林躺在里面。

上一次见到菲林是什么时候?莫粒想着,大概是小学时候,中学时已盛行数码相机,家人的合照直接存进电脑。莫粒记得自己也曾访问过几个偏爱菲林摄影的艺术家,不过也只听他们说,菲林的质感有多好,自己并未觉出来——这东西仿佛在平常生活里消失了一般。

莫粒轻轻将那被遗忘的菲林抽出来,对着阳光一照,一对璧人的剪影跃然于眼前:二人正在弹奏钢琴似的。

就在莫粒思索着是什么原因让这对璧人匆匆离家时,一个人影从莫粒眼前飞过,仿佛是幻觉,却又真实地夺走了莫粒手中的菲林。

“啊——”莫粒刚要出声,嘴却被捂住,整个人像小草一般,被连根拔起,飞到空中,再落地时,已进了卧室。莫粒匆忙环顾四周,只见一男子,蓄日本武士头、山羊胡,着黑色衫裤,蹲立在窗台上,手指捏着菲林和结婚照,对着莫粒摆摆手,仿佛说着“再见”,便“咻——”一下,从窗边飞了出去。

“叮铃铃——叮铃铃——”就在莫粒惊魂甫定时,手机响了,一看,是摩羯的。

再与摩羯汇聚时,莫粒免不了遭责难。

“Miss Mo……你呀你呀,你知不知道,如果这些队友有什么危险,我要负多大责任……”摩羯皱着眉,一边走一边碎碎念。

莫粒听着,却满心挂着刚刚那个蝙蝠一般的男子。

“你们刚刚……有看到一个男人吗?”莫粒悄悄地问那中年女人与小女孩。

“什么男人?”她们一脸迷茫,“你说在那废墟里吗?”

“对,有一个男人,偷走了我捡到的东西……”

听到这,两人倒吸一口冷气:“莫小姐,别吓我们啦……”

但很快,她们就恢复到“执到宝”的兴奋里去,讨论着如何将在废墟中捡到的垃圾消毒、改造,变废为宝。

剩下来的活动没什么特别。摩羯草草拿来一桶工具:剪刀、水泥、胶水……大家依然热热闹闹地忙起来,剪塑料瓶,粘树叶,锯竹筒……莫粒也不能闲,她被摩羯叫起来去影相。摩羯在不同的参与者身边摆出热情参与活动的pose。

就在这时,工作室里响起一阵鼓声,莫粒四周张望,原来是那中年男人,正敲着一个旧得脱了皮的非洲鼓。

“这也是捡来的?”

莫粒走去访问他,那人微眯双眼,答非所问:

“消失,不消失。消失呀,不消失。”

莫粒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人颇有意思,端起相机,记录了他敲击废物的样子。

结束工作的时候已经夜晚七点,莫粒刚坐上回家的地铁,就收到马康的信息:

“忙完了吗?”

莫粒点开马康的新头像瞧了瞧——他穿着学士服,将帽子抛向空中,侧头大笑,鹰钩鼻在空气里划出漂亮的弧度。他是莫粒的校友,小她一岁,人高马大,但浓眉大眼,皮肤白得反光,与粗壮四肢混搭显得滑稽;在学校组织的义工活动上认识了莫粒,从此便粘上她。起初,莫粒并不烦他,刚好在香港没有什么信得过的本地朋友,便把他当“香港百科”来用,时不时找他帮忙——他也乐在其中,两个人因此暧昧过一阵,偶尔相约去看电影、逛海滨,合影时常被旁人误以为是情侣。或许就是因为这样,马康很快端起男友的架子来,什么事都要干预莫粒,大到职业发展,小到皮肤护理,唠叨起来没完——莫粒不喜欢了,觉得他像一碗布满坚果的燕麦粥,看着丰富,下肚也营养十足,但就是嚼起来没滋味。尽管如此,莫粒也不想立即与他决裂。毕竟得过他的帮助,不能说甩就甩,她打算冷暴力缓置:

“刚刚完。”莫粒简短回复。

“真辛苦!”

“今天去哪里访问了?”

“访问谁了?”

“离家远吗?”

“要不要我来接你?”

马康发来一连串信息,莫粒隔着屏幕也能望见他那张白腻的圆脸,扑闪着大眼睛,厚重的嘴唇笨拙但努力地掀动着——真烦。莫粒想着,她打字:

“不用啦,我等一下还要回公司赶稿,手机快没电,先不聊啦!”

然后她便关了对话框,挤在人群里,闭眼养神,却忍不住回忆起刚刚结束的工作。但怎么想,莫粒也实在找不到“垃圾艺术工作坊”的亮点。说实话,这类由网红发起的付费活动,其实蛮多,放在艺术版里,很难写得深入——但他的活动又确是筠姐钦点,必须作为重点刊出的,不能不写。怎么办才好呢?黑衣人的形象便再次在莫粒脑子里闪过。如果能把废墟之行加入在文章中,再插入黑衣人的神秘事件,说不定能引起轰动。于是,莫粒尝试在网上搜索相关资料,却不知该用什么关键词。她试过“无用阁”与“无用楼”,并未找到任何相关结果——倒搜出来几起唐楼被收购时,居民集体抗议但最终仍无力回天的社会新闻。她甚至还在周末再次前往湾仔,按着垃圾艺术工作坊的路线找寻那废墟,却以迷路告终。最后的最后,她给摩羯发了短信,问他知不知道湾仔有栋废墟楼?摩羯却回复她,“I dont know啊!btw,你的稿子写得如何,期待看到你的作品喔!”——她只好作罢。

新的一周开始时,莫粒已经逼自己忘了那个黑衣人,带着已经完成的初稿,前往公司。

《焦点周刊》其实成立不久,但来头不小。包括周筠在内的四位主编分别从本港知名电视台、时尚杂志、财经网站、摄影刊物中跳槽,带走了一拨前公司同事,共同成立了这本刊物。这几年,香港纸媒纷纷倒闭,《焦点周刊》却在内地赢了一笔投资,逆流而上,刊物、网站、APP三合一,租下甲级商务大楼的三层楼,拿了其中一层开展文艺沙龙,保持读者黏度。如此豪华阵容十分惹眼,不少年轻人都想进去试试——尽管刊物看起来漂亮,其实每个月都滞销。

“早晨!”莫粒与前台小姐打招呼,然后对着她桌上的按钮输入指纹,一个扇形通道便从前台身后的橙色墙壁中旋转开来,莫粒踏了进去。这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开间。一条条银色工作台有序排列。每个部门的挂牌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同事好似长了脚的陈列架商品,自觉去往“突发事件”“社会关注”“娱乐八卦”……的标牌下工作。莫粒负责的“文化艺术”新闻却没有标牌,毕竟不是每期都有,部门里的前同事也纷纷离职,现在只有她一个记者,便和“生活方式”部门坐在一起。

坐在莫粒斜對面的是主管“生活方式”兼“文化艺术”的资深编辑向东,莫粒的稿子必须传给他检查,再由他交给筠姐定稿。但向东总是到了下午才返工,所以莫粒按惯例将“垃圾艺术工作坊”的初稿发到他邮箱。接下来的工作很轻松,也单调。她需要在网上搜罗最近的文艺活动,挑选七个,逐一撰写推荐信息,再定期发布到网站与APP的“文艺一周”页面里。但其实,香港哪有那么多与艺术有关的活动呢?没办法,就连“草地灯光展”也被莫粒拉入文档。

没多久,莫粒又收到马康雷打不动的晨间问候。除了“吃了吗?”之外,他还发了一条倒计时提醒: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IANG(非本地毕业生留港签证)还有一个月就到期了吧?你一定要记得去找人事部帮你续签喔。”

莫粒看到这条,第一反应是吃惊:我什么时候把这种隐私也告诉他了?看来初相识时的确对他太热情。第二反应才是不耐烦,但她也没有表现出来:

“我知道的,谢谢你!”

马康紧接着又发来语音嘱咐:

“我帮你查过了,你们公司还没成立满一年,如果要帮你续签签证,需要上缴的资料很多,甚至还需要交财务报表,所以你一定要提前跟人事部说,否则怕他们办事慢,耽误了你的签证申请啊……”

莫粒还没听完就关了对话框,虽然心里觉得马康烦,但还是听了他的建议,立马停下手头工作,去入境处网站下载了相关表格,连同她的入职资料一并发给人事部。

“叮咚叮咚——”

莫粒手机又响了——是向东来电。

“喂——粒粒啊,你已经到公司了?”向东在电话里问。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矮小男人,黑瘦得好似烧焦的树干,顶着金黄色的稻草头和一张猴精般的嬉皮笑脸,在传媒界混了十年有余,油嘴滑舌,女人缘极好——或者说,女人们并不想得罪他。

“对,刚刚到。”莫粒并不喜欢向东这种人,但工作又受制于他,只好与他保持谨慎的距离。

“这么早起身呀,也不给我个morning call?一个周末没见了,挂住你啊。”向东笑嘻嘻的,莫粒听着却起了鸡皮疙瘩。

“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她干脆把话题挑明。

“还是我的粒粒最醒目。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办了个影展,马上就是开幕仪式,我临时有事去不了,你帮我去吧,再写篇新闻稿,捧捧场。”

“哦……稿子什么时候发?”

“不急的,就今晚八点吧,同时发到网站和APP。”

莫粒翻了个白眼,挂了电话,背起相机出发了。

影展设在中环皇后大道,莫粒穿着工装背带短裤,脚蹬帆布鞋,急匆匆穿梭于打扮精致、昂首挺胸的上班族里,自觉粗糙得格格不入,好在艺廊不远,小跑了几分钟便到。那是名为段宇轩的艺廊,位于一座欧式风格大厦二层,门口晃悠着不少媒体人,闪光灯噼啪乱闪。艺廊公关来往如鱼,男女分开接待异性,领进展览厅——几乎没人搭理莫粒,直到她伸出名片,在摆满花篮的接待处签到,一个短发女郎才走过来:

“咦,你是《焦点周刊》的?”

“对,我是艺术版记者,莫粒……”

“东哥呢?他不来了吗?”

“喔,他派我来的。”

听到这,女人露出灿烂笑容,温柔地牵着莫粒向里走。展览厅门后就有一个长台,天鹅绒桌垫上摆满酒杯。

“喝点什么?”女人问。

莫粒摆摆手:

“不了,我很快就走的。”

“别急嘛,我们艺廊老板叶先生和摄影艺术家董先生都会来的。你听完演讲再走吧。”说着,女人已給莫粒斟了点红酒,再领她绕过长台后的中式屏风,内里豁然开朗。展厅大约一百平,猩红四壁各挂一幅巨型人脸特写照片,记者则挤在照片下录直播视频、拍照,本该空旷的展览气质荡然无存。莫粒隔着人流仰望那四幅照片,觉得没什么特别,不过就是普通人像摄影,倒是相中人来头不小,分别为地产商千金王诗琪、赌马天才李子君、学术界变性明星姚嘉欣、弃影从政的议员钱程。再一看展览介绍,莫粒恍然大悟:摄影师董子奇正是地产商董奇华的孙子,从小热爱摄影,年仅十六岁,就获奖无数……

还不及莫粒读完那一长串的获奖记录,厅外就响起爆竹般的掌声——叶先生和董先生来了。记者们连忙冲出去照相,又在公关的带领下,进入隔壁的演讲厅,莫粒则躲在最后一排,坐在角落的凳子上,举起录音笔,百无聊赖地记录着。

“请问你旁边有人吗?”

一把男声忽然在莫粒耳边响起。

她抬眼一瞧,一个瘦高男人出现在眼前,穿深蓝色牛津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晒成深棕色的肌肤;微微弯腰,一双眼深陷在眉骨下,紧紧盯着她。四目相接时,莫粒觉得这男人眉眼好似混血,神色也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毕竟是陌生人,莫粒不想一直盯着他瞧,便微笑着摇头:

“没有的。”

“那我坐在你身边可以吗?”

“可以。”

男人便一阵风似的吹过来,与她并肩而坐,她感到心头一紧,莫名尴尬起来,好在他主动递来名片:

“我是《明窗》的记者,何森。”——他隐去了名片上“资深”的头衔。

“何森”二字好似咒语一样,瞬间点亮了莫粒的回忆。她想起来了,入读研究生时,迎新晚会上,几个优秀校友被邀请回来分享职场经验,其中一个就叫“何森”。她又抬起眼来打量身旁的人,觉得那抹藏在眉骨下的凝视,多了几分欲言又止的深邃。

“你是中大传媒系的毕业生吧?”莫粒细声打探。

何森一愣,面露警惕:

“你认识我?”

莫粒立马笑了:

“去年我去中大读研,在迎新晚会上见过你。”

何森这才恍然大悟,面色随即松懈下来,望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孩,警惕的眼逐渐笑了:

“原来是学妹啊。”

并肩而坐的两人相认后,少了拘谨与客套,缩在角落里,嘁嘁喳喳地交换着共同校园的往事与八卦,逐渐消磨了台上冗长又严肃的对谈。望着何森那双沉稳又温柔的眼,莫粒仿佛又回到一年前,在台下听他分享媒体界的各种趣事与辛酸。那时她仿佛看一场绮丽演出,绚烂灯光映出她满眼羡慕。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何森话锋一转,“在哪家媒体工作呢?”

莫粒这才想起自我介绍,赶紧递上自己的名片:

“我叫莫粒,在《焦点周刊》做记者,文艺版的。”

何森接过名片,仔细收藏在名片夹里,又自言自语道:

“怪不得你看起来那么特别,原来是《焦点周刊》的。”他侧脸盯着莫粒,双眼荡漾出一股暧昧的风,吹得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低头笑了笑。

这一低头,何森愈发起劲:

“你为什么会跑到这样无趣的活动来?”他边说边四周环顾,“其他人都西装革履、浓妆艳抹的,好似要来演大龙凤,只有你,打扮得像个小朋友。”

这句话倒是说到莫粒心坎里了,她苦笑道:

“大佬叫我来,我敢不来吗?这演讲不知要说到几时才完,但我下午就得把今天影展的稿子赶出来,晚上八点就要发到网上。烦死了。”说着,她撩起盖在眉上的粉色刘海,“你瞧,忙得我都爆疮了。”

何森便把握这个时机,像捧住一团水那样去触碰莫粒的额头:

“还真是,怪可怜的。”

莫粒不好意思了,头一拧,躲开了,眼神不知该往哪里放,便望向演讲台。

“我有个好办法,可以让你早点回公司做事。”何森低声对莫粒说。但鉴于刚才的经历,莫粒这次没有立马回应,反而佯装听不见,继续盯着台上的人——尽管她的心神早就乱了。

“喏,给你——”何森递给莫粒几张A4纸。莫粒没忍住,接过来一看,很快就笑起来:

“演讲稿?”她满眼惊奇,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神通广大,“你哪来的?”

何森得意地扬起下巴:

“怎样?我对你不错吧?”

莫粒开心了,也顾不上刚才的举止,只想赶紧拿了这份东西回公司赶稿,但一想,又说:

“那我拿走了,你怎么办?”

“别担心,我还有电子档。”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我下次请你吃饭。”

何森笑着摆摆手:

“你记得我就好了。”

这话说得莫粒有些当真,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但何森已经回过头,继续望着演讲台。于是莫粒看了看他的侧脸,暗笑着离开,心里却开出一串串花来。

那天的工作,莫粒提前完成,还得到了向东的表扬:

“你对演讲的分析很详细嘛。”

莫粒暗笑,心里满是何森的笑容。紧接着,向东又发来一个新的文件:

“这里还有个艺术活动,是和垃圾有关的当代舞表演,你去访一下,到时可以和摩羯的垃圾艺术工作坊一起刊出。”

莫粒回了一个“OK”的表情。

向东却丢来一个“飞吻”。

莫粒马上关了对话框,点开文件阅读。

纯黑色的海报上什么装饰也没有,只隐约见到一双灰色的人影,扭在一起,横在中间。而在海报的右下角写着一行金色小字:

消失的,难道就等于不存在吗?

被遗弃的,就真的失去价值吗?

——《尤斯莱斯》双人舞,等你来回答。

末尾还有一条邮箱链接,莫粒便发了邮件约访。她很快收到回复:

“很高兴接受你的访问,请在这周日下午四点来‘无限舞蹈室找我。地址在新蒲崗五芳街百乐大厦1208。”

那是海吗?

似乎是吧。

风吹过,被卷起来不是浪花,而是碎石,在海面上荡成漩涡,又落下。

他在海中行走,踮起脚尖,绕过碎石——它们各式各样,像鞋子、衣架、桌子、塑料瓶,尖锐阻拦他的踏入,他稍稍触碰就跳起来,却又踩到另一个,步伐大乱,滑稽地跳起踢踏舞。

碎语伴随钝痛而来,从脚底,逐渐蔓延至心肺,再到耳朵里,它们响起不同的声调,有男人,有女人,有小孩,有老人,有哭,有笑,还有尖叫,像是儿时拿起海螺放在耳边而听到的风声,呼啦啦——呼啦啦——,海水一样,一层层荡过来,各自述说破碎之心……

“啪——”

灯光大亮,女声停止,穿着练功服的少女捧着台词本退场,经过莫粒时露出羞涩笑容。一对男女舞者从地板上爬起,擦着汗向莫粒走来。两人都着紧身衫裤,赤脚,裸露出的小腿线条十分健美,踮着脚走路时,像猫一般。

“是莫粒小姐吗?”男舞者问道,他长发垂肩,椭圆脸,大眼剑眉,但皮肤蜡黄,细纹乱生,下颌满是灰白胡子茬。

莫粒连忙起身:“对,我是昨天在电邮里约了你们做访问的记者……”

“我记得。”女舞者打断莫粒,她身材高挑,蓄着短发,眉眼细长,面颊清瘦,嘴唇与颧骨都倔强地向上撅着,头也不回地走向远处——那里有个白色布帘子,她掀开它,隐了进去。

“稍等,我们去换衫。”男舞者面露歉意地对莫粒解释,跟着女舞者隐去了。

与莫粒想象的不同,排舞室仅40平的样子,装修简陋,灯光昏暗,落地镜边摆放着几排椅子,高矮不一,各式各样,但五颜六色,造型别致。莫粒挑了一个嘴唇形状的矮凳坐下,暗自温习两位舞者的个人资料:男人叫何阿洛,35岁,马来西亚人,居港十年,专攻现代舞,曾两次获香港舞艺节冠军,之后便自创舞团“无限”,可惜于2015年宣告解散,之后便没了媒体报道;女人叫麦子,今年39岁,香港人,自幼习芭蕾舞,但大学转读教育,毕业后于中学任教,25岁有过一次婚姻,不久离异,从此全身投入现代舞,曾与“无限”舞团有多次合作,近年定居台湾。

虽说两人已退出一线,但也火红过,想不到复出之作的排练环境如此恶劣,莫粒觉得可惜。她想起昨日参加的开幕酒会,光鲜包裹着平凡之物,而真正坚持艺术的人却黯淡无光。

“这地方难找吧?”阿洛已经出来,换了白色T恤和牛仔裤,麦子则着一袭浅蓝色麻质长裙,面对莫粒,席地而坐。

“确实有一点……”莫粒也笑。

“没办法,只有这种工厂大厦租金才便宜点。”阿洛耸耸肩。

“你为什么要访问我们?”麦子话锋一转,盯着莫粒,高耸的鼻梁好似鹤嘴,“你根本没有听说过我们吧?”

“我正好在做与垃圾艺术有关的专题报道,编辑介绍说你们表演也与垃圾有关,就想跟你们聊聊……” 莫粒解释。

“还没听过垃圾艺术这种标签呢。”麦子自言自语。

莫粒僵住了,直到阿洛解围:

“你说得没错,你坐着的这个椅子就是垃圾,也是我们表演的道具。”

“什么?”莫粒不解。

“你看它很漂亮,就觉得它不是垃圾,对吗?”麦子说。

阿洛见莫粒已经面露尴尬,低头看了看表,然后说:

“时间也不是很多了,不如现在就开始访问吧?”

莫粒连连点头,对阿洛抛去一个感谢的眼神:

“其实你们的宣传海报我已经认真学习了,但为了让读者更了解你们的舞蹈,还是先请你们详细介绍一下这个作品吧?”她开始发问。

阿洛望向麦子,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见,麦子没有理会,二人静默几秒,麦子终于开口:

“这个舞蹈叫尤斯莱斯,其实是英文单词useless的译音。我觉得这个词很适合我,因为我就快四十岁了。”

“她的意思是,舞蹈演员到了四十,就开始走下坡路。”阿洛补充。

“不是走下坡路,而是觉得自己没用,好像垃圾。”麦子反驳,“就像铁生了锈。”

“可以具体说说吗?”

“比方说,之前训练一整晚,不睡觉,第二天还能接着跳,但这几年就不行。”阿洛一边说,一边撩起裤腿,膝盖上贴着膏药,“伤越来越多。”

“那不是很痛?”莫粒问。

“没有哪个舞者是不痛的。”麦子说。

“怎么说?”

“你在这个社会选择了这样一个职业,本就是痛的,所有人都在阻止你——喂,你只能吃青春饭,你不能生孩子,你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麦子耸耸肩,“但到了四十岁,你会发现,连身体都开始阻止你。这才真叫人绝望。”

“也没有她说的那么可怕。”阿洛接过话茬,“我们执着于自己真心钟意的事,只是这件事并不被社会看重吧。你会花多少时间去看一场纯粹的舞蹈表演呢?就像我们刚才的排练那样,没有剧情,没有对白,只有纯粹的肢体舞动。”

“嗯……”莫粒答不出来。

“我们越没观众就越没钱,越没钱就越是在破烂的地方排练,演出……那就更没观众。”

“就愈发活得像垃圾一样。”麦子总结,并继续说:

“于是我就想,既然我都像垃圾一样生活了,何不用垃圾为主题,进行创作呢?然后我就打了个电话给阿洛。”

“她跟我说这个想法的时候,我刚好在日本看朋友的展览。朋友叫武禾君,专门收集垃圾做装置艺术。”阿洛接过话茬,“看展的那几天,我已经在思考垃圾与艺术的关系,恰好又收到她的电话,于是一拍即合。”说到这,阿洛与麦子对视一笑。

“可否详细说说武禾君的垃圾艺术展?”莫粒好奇。

“他是日本人,但很小去了美国,住在布鲁克林,喜欢街头艺术。福岛核泄漏悲剧发生后,他立刻抛下美国的一切,回到日本。他出生在海边,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海边散步——然后,我们刚刚排练的那一幕便发生了。他看到海滩上大量的垃圾,各式各样,有的甚至被遗弃太久,已经和沙石长为一体。他就想,光是我们能看到的污染就已经这么多,那么看不到的核辐射,又该有多少?如此说来,消失的东西,到底是真正不存在,还是人类选择遗忘或视而不见?于是,他开始收集海滩上的垃圾,再黏在一起,做成一朵朵蘑菇云的雕塑。那些云朵从远处看,像女孩在低头哭泣。我问他是不是刻意为之,他说并没有,创作时就像着了魔,一摸到那些垃圾,就能听到哭声。”

“听上去很凄美……”莫粒喃喃自语。

“武禾君很幸运,这个展览让他出名,垃圾也就成了宝贝。”麦子挑眉一笑。

“但是在香港,只有高效与利益才是宝贝,其他的,都是垃圾吧。”阿洛无奈摇头。

“你看到那些椅子了吗?”麦子话锋一转,指向墙边立着的椅子,“你看他们,五颜六色,各有各的姿态,摆在一起,也是很美的,对不对?”

莫粒点点头。

“它们是被我们从垃圾桶边捡回来的。”

“有时候真的搞不懂这世界,明明一些东西很美,或许暂时失去利用价值,就会被当作垃圾,直到它真的消失,才会被人想起,甚至被人寻找,却再也找不到……”阿洛喃喃自语。

三个人又静了。

“除了这个日本艺术家的故事,你们还会在舞蹈里表现什么呢?”莫粒开启新的话题。

“不可以剧透……”阿洛斜嘴笑着。

“可以透露其中一个。”麦子应允。

“嗯……那就是……羚羊与狮子的故事。”

莫粒饶有兴趣,期待下文,麦子却起身关了灯,房间霎时暗了下来,只见两个人影在舞室中央,相对而立,紧接着,两对手好似绳索一般,扭打在一起,一个攻击,一个防守,有力与无力的较量,忽然,一个如水般倒地,荡漾,匍匐,扭曲,一个如风般跳跃,跑动,旋转,他们在黑暗中,仿佛阴阳两极,各自争夺着舞室的中央,莫粒闭上双眼,听到赤脚与木地板碰撞的微响,仿佛见到一只狮子奋力追逐着羚羊……对啊,大自然中的羚羊,百无一用,却仍旧有着生存的意义。可那意义是什么呢?难道就是被吃掉、被淘汰吗?想到这,莫粒不忍睁眼,她害怕会望见尸骨一片。

出了舞蹈室,走道无人,四壁毛坯,水泥地斑驳,唯有一方小窗在走廊尽头,洒进阳光,莫粒明显有些害怕,阿洛便体贴地送她去搭电梯。

每扇电梯门都被一层铁栅栏挡住,阿洛用力将栅栏推开,方可按下楼键,这让莫粒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香港电影,或许有过这样的情景。

“之前没搭过这种电梯吧?”陪伴莫粒的阿洛问道。

“对啊,想不到香港还有这样老旧的东西。”

“工厂区多的是。”阿洛拍拍莫粒肩头,“你做艺术版的记者,以后要常在工厂区出没了。”

“喔?”

“你不知道吗?香港很多艺术家都在工厂大厦租房。”

“你这么说,有印象……最近有个工厦乐队,被赶走了?”

“是啊,他们还是我朋友呢。呵,政府天天说优化工厦啊优化工厦,不就是想坐地涨价……”

正说着,电梯来了,两人互道再见,就此别过。

许是星期日的缘故,工厂区人烟稀少,一路上,除了门脸破旧的大厦外,亦不乏洗车铺、修车行,零星几个赤膊的修车工,蹲站在锃亮的跑车边,无聊地觑着远方;路过杂货铺,门口供着尊关公神坛,冒着红色的光,狗趴在店铺门口打盹,却不见客人光顾,整条街都没了生气,静得出奇,只听到“突突突——突突突——”的施工声,但莫粒四望,并不见工地,倒是有辆橙色的起重机,停在街对面,十分醒目,莫粒眺望着,原来车后还有几个着橙色绝缘服、戴安全帽的工人,攀着铁架,拿着电钻,对着一块悬在空中的鱼,放射“滋滋滋——”的烟火。莫粒逐渐走近,望見那鱼大得像扁舟,做工精美,鱼鳞、鱼鳍、鱼眼栩栩如生,鱼身上还绑着霓虹灯带,并组成“渔记餐厅”四字,却不见餐厅,只有一间看似平房的小屋,门窗都被贴上各种广告海报,看不清原样。

莫粒纳闷,在如此萧条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多出个霓虹灯招牌?

就在莫粒想要用手机拍下这幕时,只听一声巨响,一阵烟雾升起,模糊了她的视线,待一切恢复清晰后,方才还被铁架束缚的鱼,消失不见了!

就在莫粒惊讶时,一个黑影从她身边闪过,她的眼神快速追上,只见是一男子,着黑色衫裤,束着日本武士发髻,背着那鱼,仿佛生了巨大的翅膀,在空荡的马路上飞奔,纵身一跃,跳上停泊的货车顶,翻了跟斗,攀上屋檐——

又是那个在废墟楼见到的男人!莫粒惊呼:

“喂——”

她赶紧叫铁架上的工人一起向上看:

“你们的鱼被偷走了!”

工人们放下电钻,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你们看不到吗?”

莫粒焦急地指着屋檐上那正跑着小碎步的男子。

工人们耸耸肩,继续工作——对着空气敲敲打打。

这时,男子忽然转身,对着莫粒挥了挥手,她整个人便仿佛失去了重心,羽毛一样飘了起来,在空中翻滚、打旋儿,尽管不断挣扎,却丝毫无力,直到她见地面愈来愈近,以为自己就要粉身碎骨时,身子停在了半空,忽现光芒刺眼,她皱眉,双手护眼,才逐渐清晰了视线:眼前是一片既无屋顶也无地板的悬空工厂,里面整整齐齐地站着几方队着深蓝色工作服的女工,她们有的齐刷刷低着头,双手在空气中作穿针引线状,有的则是敲敲打打样,还有的便是双手上下挥动,仿佛操作大型器械。

“喂——”

莫粒对着女工叫了一声: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女工们闻声纷纷回过头——她们一个个都面庞发黄,五官模糊不清,仿佛掉了色的纸片人,吓得莫粒一阵颤抖,再没了知觉。

待莫粒恢复神志时,发现自己已经坐上了回家的小巴,她连忙打开手机地图,发现自己刚离开新蒲岗没多远,再一摸口袋,一张发黄的照片就夹在钱包里——那是一张工厂的旧照,门脸上挂着“无用制衣厂”的匾。

两次遇到黑衣人,莫粒的确怕了。她不敢一个人回家,坐在茶餐厅里发呆。这时候,手机震动,她吓了一跳,一看,又是马康发来信息:

“吃饭了吗?”

“今天看了一个动漫,里面有个小女孩,全身都是粉色,我就想起你的头发,特别可爱。”

“你要不要看看?”

烦死了。莫粒没好气地回复: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给我发这些无聊的东西了?你的生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然后她就屏蔽了马康。

但黑衣人的模样无法从她眼前消失。那种失重的惊吓感仍紧紧缠住她。她必须找一个人来陪自己调查这件事,那个人不可以是马康——他实在太婆妈。还有谁?何森的笑容浮现在莫粒心头。那种看似调皮,实则洞察一切的笑,正是莫粒此刻需要的。

于是,她从钱包里翻出何森的名片,给他发了求助信息。

何森很快回复了:

“什么事啊?小朋友。这两天我一直等你的信息呢,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这句话稍微暖了一下莫粒的心,但她顾不上细细品味,赶紧回了一条:

“快帮帮我!我最近撞鬼了。”

不一会儿,何森就打来电话,十分关切:

“怎么啦?有事慢慢说,不怕。”

她便在电话里跟何森交代了来龙去脉,从主编周筠忽然指派任务去跟访垃圾艺术工作坊,到那些怪里怪气的组员、莫名出现的竹筒,和那栋闹了鬼一般的废墟楼,再到会飞的黑衣人,以及在工厂区被黑衣人勾去漩涡的幻觉——何森听完,第一反应便是:

“你如果能给这个黑衣人做专访,发到网上,点击率肯定很高。”

“别说笑了,我可真的怕他呢。”

“不要怕。”何森安慰道,“我看你是出入废墟,自己吓到自己,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你明晚八点来铜锣湾吧,我带你去见一个朋友,见完你就没事了。”

星期一夜晚的铜锣湾,人流汹涌。莫粒缩在地铁站出口的拐角,满心焦虑,只觉得通街摇晃的都是飞檐走壁的黑影,一勾手指就能把她吸走。

“嘿——”有人拍了拍莫粒的肩膀,她吓得差点叫出来,回头一瞧,是何森。他穿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裤,仿佛刚从健身房出来的模样,对她露出暖洋洋的笑。这一笑,莫粒就心定了许多。她跟在何森笔直的肩背后,逆流而行,穿过一座座灿烂的商场,在闪着鲜橙色光芒的别墅状建筑前停下。那是铜锣湾的西角市场,乘着电梯进去,便是一个个拥挤又浮夸的店中店,提供文身、穿孔、动漫、成人用品为主,偶尔也有店子兜售潮流服饰。何森带莫粒去了顶楼,那里店铺多半已经关了门,还有几家快餐厅,直到走廊尽头,才见到一个被紫罗兰色天鹅绒帘围住的屋子。

屋门上写着:“请对着门铃说出开门咒语。”

何森毫不犹豫,大声对门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门自动弹开。何森见莫粒有些胆怯,便主动牵住了她的手腕,领她进去。

空间不大,正正方方,十平米的样子。淡粉色的球形旋转灯下,站着各式各样的绿植、鱼缸、花瓶,色彩缤纷的小画从天花板上悬坠而下。

“米娅——”何森对着高处唤着。莫粒抬眼一看,一个人脸从帘后出现,她吓了一跳,直到整个帘子都被拉开,她才知道那里藏着一架木质高低床,床下摆着一个个五颜六色的收纳箱,床上则盘腿坐着个女人。只见她中分卷发齐腰,发色被染成两种,左边浅蓝,右边浅粉。脸瘦长,胭脂浓烈,橙色眉毛下,一双紫色的眼珠藏在浓密的假睫毛后,唇上抹着深黑色唇膏,蛇形文身顺着下巴一路蜿蜒至锁骨,躲入布满网眼的深黑色罩裙里。一只绿鬣蜥攀在她的膝上,满眼警惕地盯着陌生来客——莫粒怕得往后挪了挪,躲在何森背后。

“谁来找我?”米娅眯着眼发问,尽管面无表情,但聲音甜美可亲。

何森握了握莫粒的手,示意她别怕,并向前走了几步,正对着米娅:

“我朋友遇到点奇怪的事情,想找你来破解。”

“没有预约,我不见客,你是知道的。”米娅不看他们,机器人一般回话。

“怎么,对老同事也不能通融通融?”何森对着米娅挤眉弄眼。莫粒想不到他居然还认识这样奇怪的女人,愈发觉得他厉害,胆子也大了一点,跟着何森说:

“真的有要紧的事,求你帮帮我。”

米娅这才低下头来,用那双紫色眼珠盯着莫粒,几秒钟后才开口:

“那我帮你问问我的绿仙子,如果它同意,我就帮你。”

还有别人在这个屋子里吗?莫粒奇怪,却见到米娅将那只小恐龙一般的绿皮蜥蜴举了起来,对着它发出嘶嘶的声音。本来还觉得紧张的莫粒,此刻反而感到好笑。她觉得这个米娅是个装神弄鬼的女人。直到米娅放下蜥蜴,对莫粒说:

“绿仙子说,你被惊吓之物缠身,的确需要我的帮忙。”

莫粒这才觉出米娅的神奇,连忙将这几天的事情说给米娅听。米娅听完后不语,侧脸对绿仙子“嘶嘶”了一阵子,又攀下床,从那堆花里胡哨的收纳箱里翻出一本黑皮书来,把书页翻得哗哗响,然后停住了,递给莫粒。

莫粒一瞧,那米黄色的书页上,正好画着一个黑衣人的形象,他在高楼间飞腾。

“就是他!”莫粒连忙指认,随后又对何森说,“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我的幻觉。”

米娅上前,收回书:

“你遇到的是消失已久的飞天小子啊。”

莫粒不解,米娅继续说: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香港出了一个怪少年,身型极瘦,形如纸片,酷爱跑步,弹跳力极佳,在体育老师的点拨下,稍稍加速,就可飞起来。那时传媒对他的报道铺天盖地。许多孩子都拜他为师,求学飞跑技艺。他的家庭也因此迅速富裕。那时候,你时常能见到一群年轻人在高楼间飞跑,也有不良少年因此拉帮结派,闯入半山区豪宅偷盗。直到有一天,会飞的少年莫名失踪,其他在高空练习飞跑的学徒也陆续被叛扰乱市容罪,被拘捕。他们不知在监狱受了什么责罚,出来后都性情大变,再不敢碰任何运动器械,就更别说飞了。有一阵子,不少人上街抗议,觉得人们飞行的权利被剥夺,但久而久之,这件事就被淡忘了。”

莫粒听完半信半疑:

“如果说是二十年前的事,那这个会飞的人,如今也成了中年,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是想做什么?”

“这本书上记载,他去了另一个空间生活,但时不时从这座城里回收、偷运一些被人遗忘的、但十分珍贵的人和物到他的世界里去——你要小心,当心被他回收。”

莫粒不敢相信:

“我一个大活人,如何会被回收?再说,如果真的被他盯上,我该怎么防范呢?”

“消失与不消失,都只在乎你自己的选择,旁人无法指路。”

说罢,米娅便从身后拿出一个玻璃烟灰缸来:

“时间到了,请回吧。”

莫粒还没有明白,何森已抢先掏出五百港币,放入缸中。下一秒,紫色的烟雾从他们面前升起,一股刺鼻的气味逼得他们不得不迅速逃离。

走在路上,莫粒仍心神不宁。何森看出她的不安,便带她去了糖水铺,给她点了一壶热茶宁神。莫粒才逐渐缓过神来,问何森,米娅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看起来神经兮兮,但说的话又听上去精准有力?

何森告诉莫粒,米娅曾是文艺电台DJ。

“那时我还在读大学,去文艺电台实习,就做她的助理。她那时主持深夜节目,专门讲述香港灵异事件,也接听热线,为观众解答生活中的谜团。但后来电台越来越不景气,她觉得没什么发展前途,就辞了职。没人知道她的去向,直到三年前,我去西角市场做一个与街头时尚有关的访问,才碰到她——原来,她去了泰國进修,专门研究东亚灵异文化,考了一个灵心艺术家的牌照,便回来开了这个店,据说很赚钱的。”

听到这,莫粒恍然大悟,灵感也忽然冒上心头:

“你觉得我把她的经历也写进我的垃圾艺术专题里,好不好?”

何森还没有反应过来,莫粒继续说:

“你还记得我刚刚跟你说过的,我访问的那对舞蹈家吗?他们和米娅,其实可以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坚守艺术,却被观众遗忘,自觉悲哀,与垃圾为伍;一个自弃主流生活,将当代人认为是糟粕的通灵之术当作新的艺术对待,且加以商业元素,反而发达。那么到底怎样才是垃圾,怎样才是艺术,可以交给读者定夺。”

何森听了,觉得莫粒的确聪明,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妹有了新的认识,看她的眼神也就透出几分新的凝视。莫粒将这凝视解读为一种亲密的默契,心里又轻飘飘的。

但何森毕竟比莫粒老到,他帮她想到了更实际的问题:

“主管艺术版的编辑是不是向东?”

莫粒一愣:

“怎么问起这个?”

“喔,你刚才说起专题的事,我就想起他。他以前也是《明窗》的人,周筠也是。周筠一走,就把他也带过去了。大家都知道他们两个关系极好。如果周筠是你们艺术版主编,那么责任编辑的大权一定是交给向东的。”

莫粒点头:

“向东看起来油嘴滑舌,其实为人强势,我写什么都必须经他同意。”

何森略思忖后说:

“依我看,你这次的想法先不要告诉他——直接发给周筠。如此大胆的建议,我相信她会钟意,你也会因此而受到重视。”

莫粒一听,虽觉得越位的做法有些不妥,但一想到何森正在为自己打算,心里愈发感到甜滋滋,忍不住笑了。何森见莫粒笑得如此开心,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来,眼睛望向别处。

那天晚上,莫粒在何森的护送下回家。刚到了楼下,一个人影闪过来。莫粒回头一瞧,是马康。他与何森四目相接,显得尴尬,但又看了看何森身旁的莫粒,什么也没说,假扮陌生人那样,匆匆离去。

“你朋友?”何森问。

莫粒摇摇头:

“不认识的。”

何森也没有多问,与莫粒道了晚安后便离去了。

但这个夜晚,莫粒如何也无法安眠。她一遍遍回味着与何森的奇妙际遇,只觉他是天使一样可心的人,总是出现于她困难之时。而独在异乡,愿意为她的构思而费心聆听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她又想起何森望着她时的那种关切,以及听到她的创意而投来的凝视,她干脆不睡了,迅速将思路书写成全新的访问大纲,发到周筠邮箱。就这样忙忙碌碌又兴奋不安的,莫粒闭眼时已过了凌晨三点。

朦朦胧胧地,莫粒似乎被雨声吵醒,暴戾的雨珠砸在卧室外挂的空调机上,像是连绵不绝的鼓声。她想拉开窗帘望望雨夜,屋子却倏地倾斜,她整个人滚落在地,窗帘也顺势倾一边,只见窗外早已混沌一片——初以为是狂风暴雨,定睛一瞧才知,四周的楼宇逐一崩裂,像是被推倒的多骨诺米牌,层层倒塌,化成碎石,降落大地,又龙卷风一般,朝她的窗口,席卷而来……

莫粒彻底醒了。雨还在下,不过淅淅沥沥,窗外的建筑完好无损,她发给周筠的邮件也躺在发件箱里,并已有了回复:

“想法不错。你可再去专访米娅,将整个事件整理成悬疑探访的形式来写——不一定发在文艺版。尽快写完给我看初稿,但也不要耽误你垃圾艺术的专题。”

莫粒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有种梦想成真的感觉。她发信息给何森报喜,并感谢他对自己的鼓励——不过何森没有回。

这不妨碍莫粒的喜悦,她一路上好似腾云驾雾,返回了公司。

刚一踏进大门,前台小姐便主动与莫粒打招呼:

“你终于来啦!筠姐今天来得早,找你好久,你快去她办公室吧。”

莫粒一听,喜忧参半。喜的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筠姐居然召见自己,想必昨日的大纲建议给其留下深刻印象,忧的则是偏偏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迟到了。

顾不得那么多,莫粒急匆匆穿过编辑部的大通间,进入一条挂满摄影作品的长廊,廊子尽头则是周筠办公室,那是四壁为透亮落地窗的方正屋子,莫粒远远望见一只湖蓝色落地花樽靠在屋里的窗帘后,走近才察觉,那是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丝质长衫在阳光下好似钢琴漆般反光,对窗而立——这一定是筠姐了,莫粒想着,小心翼翼敲了门,周筠才转过身,走近莫粒,仿佛成片的湖蓝从窗外的海景里荡漾而来。

莫粒看着眼前那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多岁的女人,银灰色头发剪得极短,一双眼斜斜向上,鱼尾纹飘在青白皮肤上,鼻头与下巴都尖尖的,绷着抹了豆沙粉的薄唇:

“你今天上班迟到了。”周筠冷冷地说。

莫粒一下慌了,赶紧解释:

“对不起,昨晚写访问大纲,很晚才睡,今天就起晚了……”

“你刚来公司两个月是吧?”周筠打断莫粒。

莫粒点头,不敢再多说。

“你的想法不错,但你要记住,你是新来的记者,还没过试用期,你主要负责的是向东吩咐给你的专题。团队很大,我不能事事亲自吩咐,所以我需要向东来帮我传达,而你需要做的,就是执行它。”

周筠不苟言笑地盯着莫粒,莫粒没了底气,仿佛自己做了错事,正在接受责罚,好在周筠很快扬起嘴角,露出笑意:

“不过你放心,好的点子我不会错过。我已帮你联系了摄影师,今晚六点以后,你可带他一起去找米娅,进行突击访问。你要问的问题,我也叫社会新闻部的人写好了,到时你拿着去问就好。”

莫粒望着周筠忽然明媚的笑眼,反而有点迷糊:

“筠姐,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希望把米娅的故事融入在垃圾艺术专题,以她的经历与舞者的经历形成对比……”

“垃圾艺术专题的主角是摩羯,为了丰富内容,才多加了尤斯莱斯舞蹈的访问,这一点,向东应该早就告诉你了吧?”

“对,但是……”

“这是你入职以来独立執行的第一份专题写作,与你的转正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话已至此,莫粒不敢再反驳什么,周筠也觉出气氛的紧张,于是她又笑:

“但你不要担心,你的新点子已经赢得了我与其他三位主编的喜爱,好好干,我看好你。”

说毕,周筠从抽屉里掏出一包点心,分给莫粒吃:

“这是朋友带给我的手信,你尝尝。”

从周筠的办公室出来后,莫粒心情复杂。她一边看着周筠给她的访问问题——“请解释黑衣人的灵异事件”“你觉得这个世界有鬼吗”“其他人会把你当作怪物来对待吗”“你收费昂贵的读心术真的有科学依据吗”“曾经有人骂你是骗子吗”——她明白了,周筠想通过这个偷拍似的访问将米娅营造成神经兮兮的巫婆,以此作为噱头,放到网上引人讨论。莫粒想起何森昨晚递给自己那充满期待的眼神,觉得无比怅惘:

“主编真的找我谈话了,但一切不如我们想得那么美好……”莫粒再次给何森发了信息。但何森没有回复。

恍恍惚惚地,莫粒已穿过不同部门的工作台,临近自己工位,却忽然发现,那里坐了另一个女孩。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位置……”莫粒对着女孩的背影说。

女孩回过头来,顶着一张好奇的脸,乌黑大眼滴溜溜转:

“东哥让我坐在这里的呀。”

莫粒正疑惑,向东刚好从茶水间走出来。

“哎呀,粒粒回来了呀!和筠姐聊得开心吗?”他对着莫粒挤眉弄眼,莫粒觉得鸡皮起了一层又一层。

“介绍一下,这是你的新同事,艾琳!你要多关照。”说完他又对艾琳单眼一笑,艾琳倒不怵,继续瞪着乌黑大眼,以不变应万变。

“你就坐这吧。”向东指了指他自己工位的对面,“对着我坐,和我交流方便嘛。”他一把手搭在莫粒肩头,莫粒猝不及防,也只好忍了。

向东与艾琳随意交代几句后,将一本《入职须知》扔在她的桌前,便急匆匆离去。艾琳一直目送向东背影消逝,再与莫粒四目相对,眨眨大眼,甜甜一笑:

“粒粒姐,有事请你多关照呀。”这清恬的声音,真是叫莫粒自愧不如。她与艾琳寒暄几句后,便开始整理新的工位。一边收拾一边琢磨——向东一定知道了自己越位与周筠联系的事情,但并没怀恨在心,反倒对自己愈发热情,并吩咐自己对新人多多关照?看来他在公司的位置之稳固,远远超出她与何森的想象,就算手下人提出比他更好的专题建议,他不仅不担心位置被抢,反而要更捧手下人的场,好给自己这个小领导贴金。这样一来,莫粒愈发觉得今晚的访问尤为重要——成也米娅,败也米娅呀!

莫粒打算沉下心,将手头“垃圾艺术”的稿子尽快写好,再联系摄影师外出访问,给周筠一个交代,也把握这个晋升的大好机会。只要转正留在公司,那么明年的工作签证也有着落。

但不久,一团骚乱声就在莫粒身后响起。她回头一看,突发新闻组的几个记者从大门进入,气喘吁吁的,其他组的同事见状都围了去:

“怎么样?”

突发新闻的记者很快被询问声淹没。莫粒好奇,也凑去看发生什么事。

“火还在烧——死了一个消防员。”

“怎么回事啊?”

“迷你仓着火,里面东西太多,火引子怎么都灭不完,简直就像森林大火。”

“哪里的迷你仓?”莫粒插了一句。

“这你都不知道?新蒲岗的百乐大厦呀,烧了一早上了。”

百乐大厦这熟悉的四个字惊住了莫粒。这不就是她昨天才去过的地方吗?她想起那座工业大厦里,阴森的电梯、昏黄的走廊,还有那一对在黑暗里扭在一起的舞者,仿佛闪电就在身后劈下,心有余悸。她连忙给阿洛和麦子打电话——打了几次也打不通。

黑衣人的影子再次从莫粒心头划过。她忽然想起米娅说的话——“他去了另一个空间做走私贩,专门从这座城里回收、偷运一些被人遗忘的、但十分珍贵的东西到他的地盘去卖……”难不成,凡是被黑衣人见过的人,都已经被回收了?想到这,她似乎能看到黑衣人拽起舞者的双脚,将其扔进烈火燃烧的垃圾桶……

惊恐之下,莫粒再次给何森打电话,也是怎么都打不通。她开始有了更坏的假想:所有与“垃圾艺术”有关的人,包括何森这样的旁观者,都会像垃圾一样被回收。这个想法让她忐忑不安。她像机器人一般,神情恍惚但手指机械地在键盘上打字。好不容易挨到收工的时间,莫粒也赶完了对舞蹈家的专访文章,草草发送至向东邮箱,便一溜烟跑出了公司。

摄影师已叫了车,在公司楼下等着莫粒。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直播组的主持人,打扮精致,正与摄影师说笑,见莫粒来了,便招呼大家上车。

莫粒对车内人都不熟,但他们彼此看似已是老友,讲着公司八卦。说是《焦点周刊》销量不佳,决定转变发展方向,将周刊变为季刊,并重点发展直播平台、多举办与网红合作的线下活动,诸如此类。莫粒并没心思听,忐忑想着似乎被消失的那些人。直到车已进入铜锣湾,大家纷纷下车,她才精神起来。

莫粒领着摄影师和主持人,凭着记忆,找到了西角市场。那间被紫罗兰天鹅绒包围的屋子却大门紧闭,门上挂着一张“休息”的木牌。

“完了,白来一趟。”主持人有点不高兴了,踩着高跟鞋跺脚。

“我就说要先预约,周筠不让,说什么突击访问效果最好。”摄影师跟着抱怨。

莫粒却将访问的事情放到脑后,只觉得米娅的离开似乎验证了她的假想。

等了二十分钟,依然没人回来,摄影师和主持人便相约去隔壁商场晚餐。莫粒则独自走在街头,随意找了家靠街的咖啡厅,窝在窗边的沙发里。她给何森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讲述自己这一天噩梦般的遭遇。她祈求何森可以回复,报声平安,起码让她心安。再抬头时,对面街口流动的一抹鲜红吸引了她。她定睛一看,那是一组穿着鲜红色运动背心的老人,随着叮叮车轨,追在叮叮车尾缓慢移动。很快,牵着横幅的年轻人就掠过了老人,拉起一条长长的标语:齐齐保卫叮叮车!

身旁的人都站起来围观,议论纷纷。莫粒听着他们说,想起前些日子要取缔叮叮车的传闻。

“这些人搞什么鬼?”

“你不知道吗?他们想证明,叮叮车再慢,也是快过老人的。也是想以此比喻,叮叮车就像城市的老人,不能因为它们速度慢就把它们当垃圾。”

“其实叮叮车有什么好?又热又慢。留着也是浪费路面。”

“一种情怀吧。毕竟也是这个城市的标志物,大家舍不得让它消失。”

“无聊!”

莫粒听着听着,犯了职业病,刚想举起手机,记录下这一切时,手机屏幕弹出来一则APP消息:

“灵异直播:消失的飞天小子又回来了?”

她看着标题,愣住了。难道还有其他人与自己一样,也曾见过那黑衣人?她赶紧点开视频——画面还在缓冲,但视频上方显示,此直播链接来自《明窗》的新媒体平台。看到这,莫粒已有某种紧张的预感,下一秒,一双坐在沙发上对谈的人物清晰呈现。正如她刚刚预想的那样,面对镜头的,就是她今日一直寻找未遂的米娅与何森。

莫粒很难形容那个夜晚,她的心情如何,又怎樣煎熬过来。当何森与米娅一问一答地说出他与黑衣人偶遇的过程,再由米娅捧出那《灵异图鉴》来解释飞天小子的时候,莫粒忽然明白了何森对她所遇之事如此上心的原因,以及听说她要将此事件写出来时凝视她的眼神。那是一汪看似清澈但实则布满沼气的恶水。

离开咖啡厅的时候,直播还没有结束,但反对取缔叮叮车的那群红衣老人已经散了。空空如也的轨迹上,行人来去匆匆。她忽然想起阿洛的苦笑:“在这个城市里,除了利益,其他的,全都是垃圾吧。”

原来,自己不过是被何森利用的棋子。这个烂俗的比喻浮现在脑海时,莫粒也随即想起马康。在她最不熟悉这座城的时候,那些生活琐事,都是马康来帮忙解决。而她对他,又何尝不是用完即弃呢?最无用的就是真心啊。她想起那一夜,在家楼下闪烁即逝的失落背影,她觉得自己和自己曾抛弃的人,已合二为一。

远处,一辆叮叮车缓缓来了。莫粒挥挥手,便坐了上去,任它缓慢地载我行一行吧,她想着,给我一点时间来遗忘尚未开始就结束的梦。

所谓坏事传千里,好事不出门——莫粒觉得古话果然有理。再回到公司的时候,所有人对她的态度似乎都焕然一新。

还没有走到工位,其他部门的同事就忍不住回头瞄莫粒一眼,所到之处,必有一阵嘁喳碎语在其身后蔓延。而到了工位时,艾琳也收起昨日那一汪真诚的湖泊——或者说,根本就看不到莫粒似的,连基本的晨间问候也没了。向东更是做得过分,传递什么东西都直接越过莫粒,叫她身后的人来接,完全当她空气了。

莫粒觉得委屈。明明创意是自己的,却被人偷了去,她也是受害者,同事不帮着想办法就算了,还要踩自己一脚——踩不到的也要想办法与自己撇清关系,生怕被连累。哪有这样的事呢?不过,向东这样待人,倒也不意外,就是不知筠姐会如何反应?一天下来,莫粒战战兢兢,时刻准备接受筠姐召见,但筠姐消失了一般,没有给她任何讯息。于是,莫粒决定主动出击。尽管一切的罪过不该自己背,但在这样的圈子里,轻信同行、感情用事,也许就是大忌。她写了一封诚恳的电邮,向筠姐讲述来龙去脉,从她如何与何森相识,到逐步跌入陷阱,写到情动处,她忍不住流下心疼自己的眼泪。

修改又修改,莫粒终于点击发送键——很快就有了自动回复:

“你好,本人正在外地出差,下周一才回港,若造成工作不便,请见谅。”

难怪周筠一直不找自己,原来根本就不在香港啊。既然如此,日子总得继续。向东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那篇垃圾艺术的专题就要出刊,接下来的几天,他还是照旧与莫粒沟通,共同编稿,只是没了往日那股暧昧,对她直来直往,冷言冷语——她倒有些不习惯。当莫粒看着其他女同事时不时来找向东诉说工作难题,又随意从他抽屉里拿走零食来吃,一团和气的模样,她忽然觉得,这一切是不是都是自己错了?一开始就是自己以貌取人,认定向东是个无赖流氓,所以见他所有言行都觉得无耻,但仔细想想,工作的一个月里,向东虽然不怎么出现,油腔滑调、吊儿郎当的,但其实一直远程操控文艺版的选题与编稿,无微不至。或许,他能受到周筠重視并一路稳健上升,并不是自己所想的只知道“擦鞋拍马”那样不堪?望着眼前与自己越来越生分的工作气氛,莫粒开始害怕自己醒得太迟。但此刻,莫粒也想不到别的解决方式,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手头的垃圾艺术专题写好,写到极致。

几日后,最新的《焦点周刊》出版,同事们挨过了连续编稿的死线,一下子活了过来,就连向东对莫粒的脸色也终于回春不少。垃圾艺术的专题正常发表在文艺版头条,在莫粒的告知下,摩羯迅速将其版面拍照发到了Facebook专页,并发起了抽奖送杂志的活动。粉丝力量势不可挡,这一期的《焦点周刊》销量喜人。

“粒粒呀,专题写得不错嘛。”向东也再次对莫粒抛来了媚眼。尽管莫粒还是觉得有点难看,但她心里着实舒了一口气——最难挨的寒冬过去了,距离月底也只剩下十日,而她只要继续安稳,在月底拿到人事部的文件,便可前去入境处办理工作签证的续签。接下来留港发展,也就顺理成章。

就在莫粒觉得万事顺畅的时候,周筠杀回来了。

那天早上,莫粒刚睁眼,一摸手机,就见到邮件:

“中午前来我办公室。”

不用猜,这样冷漠急速的留言,必是来自那眼里不容沙的筠姐。

莫粒猜不到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只觉得一定没什么好事——筠姐肯定不会轻易放过米娅专访的过失。她一边匆忙洗漱,一边在心里默念台词。

筠姐,你不能这么不近人情吧?就算米娅的专访我没有做,被《明窗》抢先了,但你之前吩咐的垃圾艺术专题,我可是单枪匹马给你写了出来。杂志销量提升,这是事实吧。那时艾琳还没来,文艺版都是我一人扛着,现在不能有了新人,就对我用完即弃?

又或者,筠姐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无情?毕竟,米娅的访问没有预约,我也不能保证她一定在场。说不定,这次筠姐找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毕竟,她这个人说话就是冷冷的,没什么好怕的,对吧?莫粒给自己打气。她一边走,一边给周筠回电邮:

“筠姐,请您稍等,我马上就到公司。”

她刚刚点击发送,邮件就被弹回:

“对不起,您发送的邮箱地址有误,请核对后再尝试。”

怎么回事?

她又发了一次,依然失败。不管了,她收起手机,跑出家门。

一下楼,莫粒就不得不驻足:不知从哪天开始,自己居住的楼宇被竹竿搭成的架子围了起来,一块块黄色的施工墙挡住了她去往地铁站的路,墙外立着一台巨型垃圾桶,像是坦克一般;施工墙里是她平日会经过的一株大树,还有一根铁架从中高高地探出来,像铁质的象鼻,在树的上方盘旋。莫粒一边匆匆绕开施工墙,一边抬头望上空,忽听得“哗啦啦——”一片声响,仿佛万只飞鸟一起扑腾翅膀:那铁质的象鼻,用力一卷,就将一株大树连根拔起,随后,墙外的坦克垃圾桶,张开大嘴,嘎吱嘎吱,吃着大树……

这是什么奇怪的机器?莫粒惊讶着,但来不及看完,已被赶路的人涌去了一边——必须要绕远路才能到地铁站了。为了节省时间,莫粒疾步拦下的士。

“唔该,去观塘报业街5号。”

“什么?”司机摘下蓝牙耳机,一脸迷茫。

“观塘报业街呀,第五号,就是《焦点周刊》大楼。”莫粒重复一次。

司机抬起头,望了望后视镜:

“小姐,你别玩我啦,哪有什么《焦点周刊》呀?”

“怎么没有?就是……”

算了,没有时间争执,估计是司机不熟路线,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莫粒想着,便换了个说法:“那麻烦你去观塘宏图大道吧,我下车了自己走去报业街,谢谢。”

司机没吭声,重新戴上耳机,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轻轻一转手,车子驰骋起来。

待车停稳,莫粒却不愿开门: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心型水域,泛着橙粉色波光,池水不断向天空涌现爱心形状的波纹,更有一队悬空的管弦乐器,自动弹奏着浪漫曲调;水域四周围满男男女女,戴着VR眼镜,在水域边搔首弄姿、自我陶醉。

“先生……”莫粒强忍怒火,“如果你不认识路,麻烦你提前告诉我,现在你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来……”

“怎么回事?”司机回头望着细粒,满脸不耐烦,“你不是说,要去宏图大道嘛?”

“对啊,可是这……”

“这就是啊!”司机有点生气了,“小姐,如果你想换目的地可以直说,请不要随意指责……”

“等等……”莫粒慌了,连忙从手袋里拿出手机,翻出来公司大厦的照片,那是她第一日上班时拍下留念的,“这个大厦呢?这个大厦不是在宏图大道对面的报业街5号吗?”

司机接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摸了又摸,认真对莫粒道:

“小姐,这个大厦早就被拆掉了呀。”

莫粒抢过手机:“不可能啊?!”

“现在哪有报业一条街呢?它早就被改造了。喏,你眼前这个梦幻爱河,就是曾经的报业街呀!”

“什么爱河?”

“你不知道吗?这地方可神奇了,只要你戴上VR眼镜,站在河边,就能和你的梦中情人在粉色的水中约会,我之前试过一次,那个感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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