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锐:切割梦境的金属

2019-08-27 02:09段爱松
广州文艺 2019年7期
关键词:亡灵巫术梦境

段爱松

(金属在沉睡中感受到外界的扰动,不同于地壳运动、温度、湿度的变化,而是试图破坏金属本质的波动。

有一种针对它的记忆的扫描,却没有沟通的意图。

金属尝试单向介入扫描者主体。在巨大的干扰中,金属意识到扫描者在做一个梦。做梦者曾尝试解读梦境但阻力重重,最终服从于梦境。

而做梦者的梦境恰恰是金属的梦。

当它好奇这一切发生的内在原理时,金属发现做梦者以他的种族的文字重写了梦境。

而这种书写里有一种异常的节奏。金属认为这是该种族特有的节奏,让它很好奇。)

崩 离

对于一块在梦中被惊醒的金属来说,身体发凉后,再次入梦显然困难重重。

我的第八个梦,并没有像前面那些梦境一样,一个紧接着一个。战争改变现实世界的同时,也左右着虚拟世界。

古滇大地之上的剧变,动摇了我继续做梦的渴求。我又像第一个梦之前那样,静静醒在地底的黑暗中。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觉到梦境能改变的,远远超过了我所期待和所能承受的。

在黑暗中,这些梦境不断累积。我更深切体会到,记忆原来是有重量的,它们不断涌向我,不断从一个又一个做过的梦中坍塌迫压下来,令我无比清醒。我开始明白,现实的恐惧,原来竟来自梦境的虚幻。

我庆幸终于把握了这个道理,开始恢复本来的体温。铜矿脉中,一股股与我身体紧紧相连的通道,随之被打通。来自地心巫术之源散发的脉络,又重新涌入了我的体内,瞬间令我温暖无比、昏昏欲睡……

我知道我在这短暂清醒中,找到过的自己,无法割裂我与我的族群血脉相连的现实。我作为亿万铜族中的一丁点儿,亿万铜族作为天地万物中更细微的存在,都无法逃脱梦幻般的卑小宿命。

做梦,不过是存活在天地之间,唯一的证明。而我的梦,则是古滇大地巫术之源存在的另一种明证。影子神灵巨大算式中的隐性部分,寄居着我真正的身体。黑暗地底中清醒过的青铜,不过是那个身体在破裂的镜像中,为自己造的一个梦境。

由于我在短暂清醒之后,陷入了更加混乱和模糊的意识(也许是巫术之源在影子神灵巨大算式中的特意安排),使得我对第八个梦与第九个梦之间的顺序,产生极大怀疑。

按照我清醒时的意愿,新的古滇国,将在我第七个梦境里的战争结束后,迅速建立。但与之恰恰相反的是,我却先看到了一个王国还未建立就业已消亡过程的征兆,这让我十分不安,唯恐逻辑的混乱,让看到这些文字的人留下错乱颠倒的把柄;我更担心,还会给写作这篇小说的作者增加世俗标准下,几乎不可能自圆其说的极大难度。

我开始盼望梦境,能够解开我的顾虑与矛盾。于是乎,我又在第八个梦开始后,渐渐恢复了我刚刚丧失的、对于梦境的热切渴求。

第七个梦中死去的众神兽,再度突兀地纷纷冒了出来。它们和膜拜过它们的古滇部族亡灵一道,为第八个梦的开端制造了一场狂欢式的追逐聚会,以庆贺自己在古滇大地真实死亡之前又一次虚拟地再生。

圆形巨轮的影子,再次升起的时候,我的第八个梦在古滇大地上弥漫开来。这些氤氲之气,隐隐闪烁着青铜般的碎片。它们由在战争和占卜中破碎的第一第二第三面青铜镜的裂痕所组成。

这些虚幻之物,因为丧失了时间世界的铜质,以一道道破碎的痕迹存在。第八个梦,将它们按照三维空间的构建排列,最后组合成类似于“东地兵”将领庄蹻三个面具“紫谱”“青谱”“金谱”的影像,并围拢形成我第八个梦最初的轮廓。

我知道,我这个热切过度的梦,已经被古滇大地之上,开始相互抗衡的亡灵们牢牢捕获到了。

“明”王出现在第三面青铜镜“盖莽”亡灵的梦境中。他佩戴古滇神兽“盖莽”死去已久的躯壳作为面具,像是继续出现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南方“午”部族,围着这个面具,顺时针旋转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红色圆形巨轮里,诡异的动作,带出一条条通向未来古滇大地的太阳纹。“明”王顺着这些纹路,寻找时间世界里,遗落的三刃无字格青铜宝剑。却不料构成第八个梦轮廓的“紫谱”面具中,飞奔而出的金色骑马人紧逼其后……

“把”军师出现在第三面青铜镜“射虎”亡灵的梦境中。他佩戴古滇神兽“射虎”死去已久的躯壳作为面具,像是继续出现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北方“子”部族,围着这个面具,逆时针旋转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橙色圆形巨轮里,诡异的动作带出一条条通向未来古滇大地的太阳纹。“把”军师顺着这些纹路,寻找时间世界里高速旋转泛着青铜光泽的镍币。那些镍币,在第八个梦中,像一个个狠狠踏下的脚印,堵住了他的影子奋力呼出的最后一声……

“果”器师出现在第三面青铜镜“蛊豹”亡灵的梦境中。他佩戴古滇神兽“蛊豹”死去已久的躯壳作为面具,像是继续出现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西方“酉”部族,围着这个面具,顺时针旋转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黄色圆形巨轮里,诡异的动作带出一条条通向未来古滇大地的太阳纹。“果”器师顺着这些纹路,寻找时间世界里妩媚动人的鸟人女体。那把皮枪发射过的所有子弹,又一颗颗从我第八个梦中飞射回来,在他的瞳孔中,成为愤怒小鸟和猎物猪的现代游戏……

“包”统领出现在第三面青铜镜“麒龙”亡灵的梦境中。他佩戴古滇神兽“麒龙”死去已久的躯壳作为面具,像是继续出现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东方“卯”部族,围着这个面具,逆时针旋转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绿色圆形巨轮里,诡异的动作,带出一条条通向未来古滇大地的太阳纹。“包”统领顺着这些纹路,寻找时间世界里一个囚徒歌手的声音。那些声音,在他体内回响过无数遍。现在又在我第八个梦中,成为驱动一个录像剧场反复放映的意志。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陈旧的卡帶一样,跟着旋转……

“酪”主帅出现在第三面青铜镜“罴猎”亡灵的梦境中。他佩戴古滇神兽“罴猎”死去已久的躯壳作为面具,像是继续出现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西北“乾”部族,围着这个面具,顺时针旋转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青色圆形巨轮里,诡异的动作,带出一条条通向未来古滇大地的太阳纹。“酪”主帅顺着这些纹路,寻找时间世界里黑白相间的球体,那个球体随着他的身体上下前后左右运动。它不偏不斜,被射入了我第八个梦中。高高的石坎跟着它,再次奔跑旋转变形……一阵电锯声撕碎了这场速度的比拼。他想不通,一个影子高高坠落后,怎么会成为他的肉身……

“滴”先锋出现在第三面青铜镜“嚻頞”亡灵的梦境中。他佩戴古滇神兽“嚻頞”死去已久的躯壳作为面具,像是继续出现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东南“巽”部族,围着这个面具,逆时针旋转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蓝色圆形巨轮里,诡异的动作,带出一条条通向未来古滇大地的太阳纹。“滴”先锋顺着这些纹路,寻找时间世界里铁环前进的声音。那个声音,一直在他前方滚动。它不断挤压进入我第八个梦中,把一个躯体死死压在身下。他感到吮吸过的乳汁,正一滴滴从身体毛孔里渗了出来……

“惢”使者出现在第三面青铜镜“象奇”亡灵的梦境中。他佩戴古滇神兽“象奇”死去已久的躯壳作为面具,像是继续出现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西南“坤”部族,围着这个面具,顺时针旋转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紫色圆形巨轮里,诡异的动作,带出一条条通向未来古滇大地的太阳纹。“惢”使者顺着这些纹路,寻找时间世界里,发出青铜脆响的窑泥枪。那把窑泥枪藏着的唯一子弹,穿透过我的第八个梦。它最想要抵达的,并不是他的心脏或者脑袋,当他成为第八个梦的捕获者他才能看到,其实那并非是一颗子弹,而是一把闪着金光变形的钥匙……

“飞”司仪出现在第三面青铜镜“兕蜚”亡灵的梦境中。他佩戴古滇神兽“兕蜚”死去已久的躯壳作为面具,像是继续出现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东北“艮”部族,围着这个面具,逆时针旋转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黑色圆形巨轮里,诡异的动作,带出一条条通向未来古滇大地的太阳纹。“飞”司仪顺着这些纹路,寻找时间世界里被埋葬的演奏会,那场演奏会,一直在石寨山地下音乐厅进行。音符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激荡在我的第八个梦中,凝结成一块块青色的石板,它们被一辆接一辆呼啸的马车碾压。他发现自己身上一道又一道的裂痕,竟然是乐曲不可替代的随声附身的和声……

“狄”武士出现在第三面青铜镜“青振翼”亡灵的梦境中。他佩戴古滇神兽“青振翼”死去已久的躯壳作为面具,像是继续出现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上空“虚”部族,围着这个面具,顺时针旋转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灰色圆形巨轮里,诡异的动作,带出一条条通向未来古滇大地的太阳纹。“狄”武士顺着这些纹路,寻找时间世界里“打死救活”游戏中,更高一级的杀手锏,却不料构成第八个梦轮廓的“青谱”面具中,飞射而出一块块包藏白色深度迷幻的“豆腐块”,击向了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锁”谋士出现在第三面青铜镜“黑虎鱬”亡灵的梦境中。他佩戴古滇神兽“黑虎鱬”死去已久的躯壳作为面具,像是继续出现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大泽“淼”部族围着这个面具,逆时针旋转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金色圆形巨轮里,诡异的动作,带出一条条通向未来古滇大地的太阳纹。“锁”谋士顺着这些纹路,寻找时间世界里,被青铜光泽压低的台秤,却不料构成第八个梦轮廓的“金谱”面具中,畀出一颗青铜珠,它绕着镀白瓷的铁秤盘飞旋。他感觉到身体被一层层迅速剥离……

(当梦以做梦者的语言写下时,金属感受到他在以一种有声响的形式试图控制金属的梦,某种程度上,这些梦已经不再完全属于金属。

金属不能理解这种节奏的声响来自金属本身还是来自做梦者。)

佩戴太阳纹状象骨孔雀翎面具的元婴“巫”,以及佩戴巫族“影子”透明金色面具的假巫师“陆”,共同在我的第八个梦境中,召唤着古滇大地死去的鸟兽鱼虫……

他俩被影子神灵诅咒的巫族邪僻力量驱使,分不清时间世界里,这些生物亡灵团团围住的,究竟是不是自己依旧存活的躯壳。他们寄身于和巫术最为接近的梦境,并在第一面青铜镜的裂痕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子;在第二面青铜镜的裂痕中,看到了自己的手脚;在第三面青铜镜的裂痕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具。

他们怀疑自己的头部,已经被召唤而来的生物亡灵吞食。他们因为邪僻之气,未能靠近神兽亡灵的亡灵试图主宰自己时,那些生物亡灵的头部,纷纷掉落在与我的第八个梦摞在一起的阴影里。

一个梦以季节性的症候,被时间世界的亡灵们感知到时,它即将遭受的破坏与毁灭,就难以避免。我的第八个梦,有意在错综复杂的时间世界中,躲避这个风险。它认为,四季亘古不变的循环,是再好不过的藏身所。因此,我的第八个梦,在古滇大地之上的混战中,捕获到了万物死亡之后,古滇巫术之源支撑自然那部分的枯竭。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梦,被这些因为枯竭而颠倒错乱的时序左右着。这一切,正是与没有完成的第六个梦被生生打断有关。这未完成的部分,一点一点试图跨越第七个梦,直接挤进第八个梦中继续朝前,就像一个人的热血,失去了躯体,渴望隔着一个坚实身体后,在第三个人体内循环流窜一样。

第八个梦,承受着第七个梦被截断处,宫殿双重坍塌的重量。

石寨山丛林中,地上和地下两座宫殿,陷入古滇大地深处的时候,春夏秋冬同时交替出现在古滇大地的每一块土粒之上。刚刚冒出枝条的嫩叶,还没有来得及呼吸和享受春天温暖的阳光,就被一阵飒飒的秋风扫黄;森林里,已经长成的苍天大树,正消化着一场迟来夏天雨水充沛的滋润,却突然被一阵阵漫天狂雪压断了枝桠……

我的第八个梦,正从后面包抄过来。它想从最后面,倒做着梦回来。只是两座宫殿巨大的陷落声,打乱了它的节奏与计划。第七个梦,横在了两座宫殿之间。

两座宫殿同时坍塌,不可避免将第七个梦夹得扁扁的。第七个梦里,所有的时间和事件,被挤兑了出来。这些死无葬身之地的虚妄概念,目睹着曾经附在自己身上亡灵们的聚会和追逐。

它们为古滇大地之上,渐渐被抽去的巫术之源興奋不已。古滇大地未来世界,才是它们真正的寄身之所。石寨山地上宫殿和地下宫殿,不过是我的第八个梦遗落在第六个梦中,一阴一阳两只眼睛而已。现在,它们已经彻底瞎了。但我的第八个梦,并没有因此感觉到黑暗的降临。相反,梦的眼睛,正是需要在摸瞎中,才能够看清楚梦见之物。

第八个梦,并没有随着捕获它的亡灵们,狂欢追逐得不知所终而溃散。也没有因为石寨山,地上和地下两个宫殿的坍塌而陷落。我做梦做到此时才感觉到,流动性,才是第八个梦破碎消亡的开始。就像我们铜族在古老冶炼术下,由固体融化为液体,再由液体铸造成为固体。

因此我们经历了自己世界的生死轮回。这份经历,在铜质内部皆有保存,并成为我们作为青铜器体内看不到的一种循环流动。只是这种流动循环,比肉体里的血液,更具有隐蔽与永恒性。这种看不见的流动,充斥着我对于第八个梦的掌控。是第八个梦,建立了和我体内速度一致的流动性,这与古滇大地环绕着的大泽几乎如出一辙。

两个宫殿的被埋葬,还影响到巫源形成的圆形巨轮。当它再次出现在我的第八个梦中,古滇大地世界之巅,无数群峰交错涧流之水,西北渺茫烟雾缭绕之处时,它完全改变了我梦中原本金灿灿的本色,变得与大泽底部,东南方位水流出口处,巨大褐色暗流一致。

从两座宫殿沉陷中间,迸发而出的、第七个梦的梦中之物,逐渐汇集成一把巨大的钥匙形状。它精准地,生生插入第八个梦三个面具似的三维接缝的一刹那,圆形巨轮被启动了。

它慢慢旋转起来,越转越快,最后飞一般宛如静止在空中。轮廓因为切割着空气,激烈燃烧起来。构成它内部的、每一个圆形颗粒状流质,因为高速旋转,相互碰撞分裂、分裂碰撞,直至朝着无穷裂变。

这是古滇巫术之源,通过圆形巨轮改变大泽的先兆。这个被战争破坏了的古滇水之源,并不能在时间世界继续保存。

影子神灵巨大算式中,战争的动因,通过我的梦境之后变得可疑。古滇水之源面临的命运,并非通过时间世界的力量来改变。当圆形巨轮的高速旋转和内部裂变,达到一个极致之时,我的梦境,也被一层层褐色所渲染。

古滇大泽底部,发出无数巨大而沉闷的爆破之声。大泽水位,随着我在褐色梦境中的疑惑而迅速下降。圆形巨轮随着大泽之水的下降,逐渐扩大变淡,最后,只剩一层薄薄的褐色,弥漫整个天空。

天空之下,那些从退却的大泽水里新冒出来的土地和山丘,一点点,重新试图覆盖我第八个梦的一角。它们闪烁着湿漉漉的金质光芒。这时候,我才看清,我正处在一座逐渐显露的、无边无际坟墓般的阴影下,继续被做着的这个梦中。

古滇城邦在大泽水退去之后,更显得孤立无助。

在我的第八個梦境里,由各个古滇部族建成的庞大城邦,按照方位构成了以古滇十大神兽为图腾的主体干栏式建筑群。错落其间的,还有按照古滇动植物形状排列的、其他形式的建筑。

我借助梦境,从空中俯瞰。城邦随着光线的变化,像是游动在茂密林木花草之间,有生命的时间巨兽。

这头巨兽,宛如古滇巫术之源封印的那个硕大太阳纹图案一样,严丝合缝地嵌盖在了古滇大地之上。

逝去的时间,却因为三面青铜镜中战争的消亡,失去了存在的依附。面对着继续消亡的古滇大泽,在时间之外,一遍又一遍召唤着大地深处,巫术之源保存着的、自己的鲜亮衣钵。

我的第八个梦,突然有了强烈的缺失感。

在由“紫谱”“青谱”“金谱”面具构建而成的三维空间破碎痕迹里,古滇城邦之上的部分,由青铜和林木等组合而成。但是在它的下部,却连接着大泽之水寄寓的力量。

古滇城邦建筑,之所以成为古滇大地真正的完整图腾,就是由大泽之水,通过地下暗道,传递和循环着巫术之源。城邦之上的每一个部分,因此获得了个体生命活力般的稳固与色泽。

这种稳固和色泽,在远古的大地之上,闪耀着朴素的庄严与极致之美,成为古滇部族血脉里,流动着的个性符号,也成为我的第八个梦,在彻底破碎之前,保持清晰气度的另一种支撑。

大泽之水的退却,宛如一个人的血液被抽减。城邦干栏式主体建筑上的卯榫部位,首先出现了松动;继而,其他附属建筑形式,也不可避免在被抽去精髓之后,萎缩了下来。许多建筑主架用的青铜和林木构件内部,出现了大小不一、虫蛀一样的细微空洞。这些空洞,甚至蔓延到了我第八个梦的各个边缘。

它们顺着这些来回伸缩的柔软边沿啃噬,令我隔着梦的身体,出现了酥麻的痒痛。我意识到,第八个梦在我预言般的缺失感中,已经完全丧失了重量。

城邦的消失,和太阳纹的消亡一样,存在着诸多疑点。

我的第八个梦,并没有能够为这片土之源的构建,作出理由充分的解释。被抽取完巫术之源的所有建筑,抵挡不了,被时间世界迅速消解的命运。从这点上来说,城邦和里面存在过的任何一个古滇部族之人的血肉之躯,并没有什么实质区别。

我在第八个梦中一直都相信,古滇城邦,是具有我们铜族金属,甚至是部族人类无法想象的生命力的。我们都看不到这个庞大的建筑群,每天顺着地底大泽之水进行呼吸。它在汲取另一种只能存活在梦境中的空气。这些空气,来自古滇地底的巫术之源。大泽之水,运送和传递着它们。城邦用土粒与黑暗,交换了它们。我的第八个梦,不过是为自己虚幻的假设,铺上了一层层墓碑般的阴影。

我所能理解的世界中,梦,就是和城邦等同的词语。特别是当我预言到下一个梦中城邦,再一次出现时,这个消亡了的非时间世界的建筑,便获得了新的时间世界的外套和经幡。它也许会为死去的自己招魂,也可能在向重塑自己的、我的第九个梦致意。当我又一次意识到,这个巨大坟墓的阴影,已捕获我第八个梦丢失的重量之时。

古滇城邦干栏式主体建筑息息相关的林木,与古滇大地之上,纵横交错的水泊和涧流一道,布下古滇太阳纹的另一个面。在古滇部族生息繁衍中,这道阴面,像高明的魔术师一样,变化提供着充沛的自然资源。它依然是由古滇巫术之源所支撑,其中的纽带与通道,就隐藏在太阳纹阳面——即古滇城邦的特殊构建之中。

我的第八个梦,有时候会像放映机一样,在古滇城邦崩塌之前,记载了古滇部族哼唱过天堂一样美妙的音律,并通过城邦建筑的特殊构造,向古滇太阳纹的阴面播放。

那些建筑物的纹路,以及相互契合与卯榫的角度,在古滇大地上空,形成一个个气场一样肉眼看不见的小小巫源。繁茂的山林,便可以通过空气的媒介,接收到这些声音。

这些声音,不仅仅是简单的乐声音符,里面每句旋律、节奏、小节、段落、变奏……都与影子神灵巨大算式中,某些环节的指令相一致。

太阳纹阴面,会根据这些丰富的信息,作出反应。古滇大地之上的林木,生长在什么地方,长些什么种类,长多高多粗,开什么花结什么果……都有冥冥中的安排。这些林木,甚至还决定了四周水泊的大小深浅,溪涧的多少急缓,地势的崎岖高低,等等,一整套自然环境资源的布局与变化。

林木大片大片紧紧相依,逐渐构成连汪森林、象纹山森林、石寨森林……这些原始丛林中,孕育着无数珍禽野兽、花鸟鱼虫、矿物奇石……它们彼此根脉相同,气韵相通,把古滇城邦围拢在正中心,并能够把充沛的阳光雨露,以及古滇大地生息繁衍过的一切气息吸收。通过更为强大的根系世界,把它们储藏并深埋地底。它们早已明了这场灾害来临的时间,要为古滇大地的未来,把木之源封存准备。

林木在我的第八个梦中,并没有我期待的那样坚不可摧。我一直认为,拥有如此庞大根系的植物,能够把与之毫无干系的我的梦境,支撑得更长久一些。这种错觉,也许来自我被深埋久远,以致全身麻痹的原故。当林木因为古滇城邦的陷落,而被阻断巫术之源的供给时,时间世界关联的极限性,不得不让我重新思考,我对于自己第八个梦的判断。

这些保存着密密匝匝、无所不在根系的高大影像,曾经让我误认为,古滇大地具有永恒的存在意味。而时间,不过只是这种意味延续向前的一种伴奏形式。甚至于我的梦境,也丝毫不能改变什么。

我期待着这些伟大的影像,成为我梦境的守护者。当它们像古滇城邦消逝一样,被抽去巫术之源时,就连我的梦境,也跟着疲软下来。它虚弱地跟随这一变化,翻了个身。我第一次得以窥见,梦和古滇太阳纹一样,具有截然不同的两个面。

林木开始被时间世界消解时,古滇城邦,已经沉入到我梦境另一个面的底部。

林木赖以交换的卡口,因为城邦的消亡而被闭合。整个太阳纹阴面,从我第八个梦境的正面,滑向了反面。古滇林木内部纹路,再也无法从空气中获得存在于生长的意义。它们在毫无方向的窒息中混乱不堪。来自根系的盲目养分,越发催生出野蛮而疯狂的激素。

林木在无限制地扩张着自己。它们获得了空前的某种欲望,开始在自己的梦境中,攀比竞赛。无数枝蔓,毫无原则地向四周伸展,以至于每一棵植物,把彼此之间的合理距离掏空。

它们纠缠扭打在了一起,毫无限度地透支着,地下根须世界所能提供的养分。无数的水泊与涧流,随之干涸。它们成为一棵棵着了魔的植物,甚至一度充盈、翻越过了我的第八个梦境,向我投下了一道又一道棺椁密密麻麻凝重的阴影。

我第八个梦的反面,一直隐藏着有关铜族的记忆。这是古滇城邦与林木共同构成的古滇太阳纹中,被埋葬的土之源和木之源留给我的遗址启示。

第八个梦金属碎片(第一二三面青铜镜的裂痕)的质地,一直零零散散试图在“紫谱”“青谱”“金谱”三个面具影像形成的梦的轮廓中浮泛。这些铜族记忆的碎片,并不能够再回复到一个完整时间世界的记录层面。它们因为战争和占卜,承受着记忆的凌乱与不完整。

更为不幸的是,这些破败的记忆,为古滇大地金之源的继续存在与变异,提供了源源不竭的邪僻巫术之力。

我在梦境中怀疑,这是不是邪僻巫源的古老来路之一呢?要不然,铜族深埋大地的身体,何以通过冶炼术,成为一件件历史与时间的烙印,并在几千年后,成为诸多变异发端的开始与终结呢?

铜族漫长的发展史中,没有哪一个阶段能够如此幸运,又如此不幸地承载了古滇巫术之源的同时,又被邪僻巫源所附身。我的第八个梦,也未能幸免。

铜族在被冶炼铸造成为青铜贮贝器时,就注定要把时间世界看似完结的战争,继续存储地底。它们将在未来古滇大地的某一天复活,并作为新的战争的伊始。而有关战争之外古滇大地所有历史事件、自然存在、部族风物……无一不被另一种青铜贮贝器所铸造深埋。它们同样也将在未来成为影子神灵巨大算式生死轮回中的一环,继续上演。铜族作为埋葬这些事物金质坟墓的同时,又将成为唤醒未来黑暗战祸的发端。

我第八个梦背面熠熠生辉的假象,更令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在一团团梦境金色火焰之中,依稀有一匹马,载着一个人飞奔。在他前面,是第八个梦边缘上亡灵的领域。一个黑色的影像,似乎感觉到了来自梦境中心追逐力量产生的危险,慌乱奔逃……我的梦境,竟然会为一个黑影般亡灵的逃亡颤动不已。这让我不得不怀疑,现在第八个梦,是否还属于我昏昏沉沉的睡眠。抑或是它也在逃避,某种我所不知道的神秘力量的另一番追捕。

我明显觉察到,漫无边际的黑色,朝着第八个梦金灿灿面具般的边缘倾轧下来。

铜族身体内凝固的火焰,即使在梦境中,也不能浇灭。我第八个梦炽热的温度,并非来自时间世界,通常意义上的热度,而是我与梦境无限接近,所带来的压迫感。

这份压迫感,与古滇大地遭受的战乱,在第八个梦的同一纬度平行。古滇火之源,因此成为邪僻巫源首先利用的秘密武器。它在大战中并没有随之熄灭,反而更加激烈地通过梦境,得以锤炼丰沛。它发出青幽的淡淡色泽,在我第八个梦的反面,与战死的亡灵的尸骨们,同存共生。

冶炼术铸造青铜贮贝器时,已经把古滇巫术之源的力量注入其中。时间世界的火焰,作为其中的一部分,得以在金属内部以固态形式保存。

梦境,是唯一能够使其回复到本来燃烧状态的途径。当然,也是邪僻巫源得以熄灭或改变它的唯一时机。

火之源,在时间世界,作为巫术之源的外在之功,曾经蕴藏在古滇大地之上,阳光所及的每一个地方;同样,它作为时间之外,巫术之源的内显之力,一直沸腾翻滚在黑暗地心的最深处。

火之源贯穿在影子神灵巨大算式之中,成为算式演变行进的重要推动力之一。它在古滇大地之上,既点燃过无数希望之光,也将生命无数活力的色彩付之一炬;它让古滇万物,具有恒久温度的同时,又令这种温度所构建起来的各具形体,成为烟灰。

它还调节四季轮回,撬动桑田沧海,挥霍病死生老……它在时间世界依附天地万物,为所欲为而不露痕迹,甚至将在未来古滇大地,焚化变异的族类。它試图点燃我第八个梦的时候,邪僻巫源精准地捕获到了古滇大地之上的欲望之源……

第八个梦的扭曲与变形,并非来自其后面青幽火焰的持续燃烧,也不可能受到时间世界无所不在火之源的侵扰。

梦的存在,是比虚构还要高一级别的事件。火焰,也避免不了在这种超然时间的境地里,变形成为某种无限延展的可能性。那么唯一能够影响梦境的,究竟是什么呢?

当我一再怀疑,是否因为第八和第九个梦境颠倒了顺序,造就这种巫邪之力时,亡灵们,开始在第一二三面青铜镜的裂痕里,纷纷跃出,竞相潜入由“紫谱”“青谱”“金谱”面具影像构成的第八个梦的边缘里。

它们是如此饥渴着第八个梦背面的青幽火焰。那些原本发自亡灵们,残存于时间世界躯壳的欲望之火,通过战事,通过死亡,通过第八个梦,轻而易举地汆入了我的体内,成为梦中墓葬,真正完整的巨大阴影跃动着的点点缩影,不断将通向未来古滇大地的渴求,拉伸变形。

(做梦者感受到的缺失感在形式上让金属感到惊异,因为这梦里充满了不安和变异,并非金属本身的经验。金属怀疑做梦者已经将自身的感受与金属的梦进行了混合。做梦者试图用自身的冲突和形式上险峻的部分,赋予金属的梦以阐释。

与此同时,金属意识到自己的梦被赋予的解读空间,似乎是自己存在的潜在意义。

金属感到不安,它觉得有一种力量在入侵它的安宁,在尝试改变它的质地。

这也是它最终在不确定的梦中被惊醒的感觉。如同被重新锻造,金属感受到它在深层被重新锻造。)

王 滇

第八和第九个梦的顺序颠倒,并没有影响到我在梦中所见之物。倒是因为颠倒了顺序,反而使第九个梦,暴露出更多的隐秘。

我惊奇地发现,第九个梦,竟然像是由头尾部向中间逐渐收紧的,某种虚妄症兆。我甚至感觉到,新的古滇大地两位主宰者:创始者庄蹻与他的子孙,王国末世者尝羌的影子,在第九个梦的两头,向着梦的中心悄然靠拢而来。

我知道能够制造这种虚幻假象的,并不是梦境本身。在古滇大地传统的器师家族中,可以掌控梦境的方法不下十种,它们借助器术(未知的古滇巫术中的一种)独立于已知的古滇巫术。它们把梦掐头去尾,无非就是想隐藏某些真相,以至于冶炼术的一部分,也被它们所怂恿。在古滇大地的铸造史上,它们让时间世界流动的古滇巫术,转换成为空间凝固的未知巫源,从而令时间再生。

尽管这些器术从不可示人,它们为古滇大地保留的梦境,却与我的第九个梦重叠。就像两个阴魂不散的古滇王国的主宰,自己和自己的另一个影子重逢,当然更像是他们在试图寻找的,古滇王国新的消亡,与旧的建立之间的重合。

器师家族对于梦境的研究和理解,不亚于对冶炼术的学习与掌控。这是古滇大地建立与消亡见证者的光荣使命。器师家族在黑暗的地底,依然能够依靠肉身之外的器皿,继续为古滇王国未来的命运进行观察与预测。

梦境在古滇巫术之源的核心部分中,曾经也有被铸造的记载。这份记载,成为困扰器师家族的一个坎。因为只有通过梦境,才能够重新编码铸造其他梦境。

器师家族很少能够做梦(影子神灵赋予这个家族特殊能力时,也作了相应限制)。“果”器师,同样也避免不了,遇到这种尴尬的情况,当他试图进一步了解,器术高级形式下的造梦术时,常常陷入了无比的绝望之中。

每次他的睡眠,像是被诅咒过一样。距离梦境,似乎总有绕不过去的、不同迷宫似的障碍,除了偶尔极少突然获得启示,绕过迷宫获得短暂梦境外,他不得不通过其他途径,获取造梦术所需要的足够多的梦。

这是器师家族传承里的最高机密,也是器师家族成年仪式上,最为独特的部分。这个途径,一度成为几千年后,古滇大地晋虚城天才“背果”遇到“鸟人女体”后,一生沉溺其间,而被巫邪力量所控制的另一种宿命。

我感觉到,第九个梦被“果”器师造梦术所控制,大概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它与第八个梦顺序颠倒留下的缝隙。

造梦术作为器术的高级形式,它控制梦境的同时,也不可避免被一些特殊的梦境所捕获。更何况,第九个梦拥有的强大气场,不仅仅是因为新的古滇王国缔造者庄蹻,以及消失之谜的掌控者、末代滇王尝羌试图在这个梦境中心相遇合体。更有古滇巫术之源中的冶炼术与器术,共同为古滇未来大地所铸就的,那些极为隐秘器皿带来深埋地底的力量储备。

第九个梦,在颠倒顺序留有的空隙中,捕获了它们。我也才得以窥见,古滇大地地底,还存在着不亚于时间世界,人类用以思考和创造肉身的高级器物。它们,才是地底世界真正的主宰。

影子神灵在古滇大地选择冶炼术,以及器术,作为时间世界存活痕迹的留证。铜族,无疑成为这份证据唯一的载体;青铜也就不可避免被赋予了矿物质以外新的生命气息。我的第九个梦也翻涌着,为做梦者被放置于青铜铸造术,漫长发展史的各个环节,呈现不同的状况亢奋。

新石器时代晚期和夏代,人们用石范和陶范,铸造简陋的工具和武器,就像一个梦的发端,它开始为一场战争酝酿最初的混沌元素。后来逐渐出现单一的锡青铜铸剑,分铸法(先铸器件再接铸附件,或者先铸附件再与器体铸接,如殷墟妇好墓出土的圆斝的斝柱和斝鋬)得到运用,战争的双方主体逐渐明朗,战争的意义却处于缺失状态。

西周时期,陶范铸造进一步深化发展(出现如四羊尊和曾侯乙甬钟那样极其复杂的器形),战略、战术在这场战争中运用趋于成熟,排兵布阵已经初见端倪。

春秋中期以后,失蜡法和低熔点合金铸焊技术的革新(从先前较为单一的范铸技术转变为浑铸、分铸、蜡铸、软焊、硬焊、锻造,等等,多种金属工艺的综合运用。其中最重要的失蜡法,又称熔模铸造,是用蜡制作所要铸成器物的模子,然后在蜡模上涂以泥浆成泥模。泥模晾干后,焙烧成陶模。一经焙烧,蜡模全部熔化流失,只剩陶模。一般制泥模时就留下了浇注口,再从浇注口灌入铜液,冷却后,所需的器物就制成了),令战争的升級显而易见,它的复杂与精密程度令对阵双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考验。

秦汉时期叠铸法,呈现了更为广阔的铸造空间(钱币、铜镜、铜鼓、鎏金器物的铸造和制作),却让战争在意义缺失下,突然转向。多种形式的可能,成为战争新的起点,但仍然不知,战争何时会在梦境中突然醒来……

古滇大地在时间世界普遍的青铜器皿身上使用过这些方法。因此,古滇大地之上,战争不可避免应和着,影子神灵巨大算式中的某些环节,成为时间世界向前推进的动机与主导,也成为古滇大地日益现代变异的隐秘逻辑。

我的第九个梦呈现的,并不仅仅是依靠这些传统方法铸造的器皿,在日后重见天日的考古发掘中,表现出来令人们震撼的发现,而是令梦境都无法预测到的,更加高级的、被巫术之源封存地底的青铜器物。

那种特别的铸造法的运用,甚至超越了二十一世纪,美洲大陆一家公司制造的,全球首款3D打印机打印出来,成功试射了50发子弹的金属手枪。当然,我还可以自信地预测,即使未来时间世界里的3D打印机继续发展下去,取得更为惊人的打印成果,也无法与那些一直深埋古滇大地地底,靠巫脉自由活动和思考的窑泥青铜器物们相比较(青铜作为外状,窑泥作为经脉,古滇巫源作为思维)。

就像是任何人类制造的先进机器人,无法和真正的人综合比较一样;也像是上帝制造的任何完美的人,无法和上帝比较一般,他们中间隔着无穷大的距离,即器术通过梦境,重新解构和建立的造梦术。

时间世界里,一代又一代的生物依靠梦境,延续着自我族类的生息之气。就连像我这样,看似毫无生命特征的铜族中的一员,也不得不依靠梦境,证实自己的存在。我的第九个梦,在捕获这些秘密的同时,也在不经意间,遇到了古滇大地万物死去不安的亡灵,与那些高深莫测、极其隐秘的巫偶器皿之间,对话般的呓语片段。

亡灵:

……我们在占卜青铜镜里发生的战事中死去,又在梦见过青铜镜的梦的延续中复活。生与死对于我们来说,皆是虚幻的一场假设。

古滇大地曾经寄存过的肉身是否消亡,成为困惑我们的大问题。因为在我们之后,依然有众多我们的影子,栖息遍布这块大地之上,只是形态、颜色、气味,等等,已不复从前。

我们再也无法依附时间世界,这些变异了的肉身。那么替代我们,继续轮回存在的,究竟是些什么呢……

巫偶:

……第一次出现在这第九个梦中,让我们深感意外。时间世界本与我们关联,但也隔绝。

梦境千方百计捕获我们的唯一理由,就是我们躯体的各个部分,曾经来自时间世界的冶炼术与器术。当然,还有跨越了时间世界的古滇原始巫源。

我们的秘密,正是我们存在的真正意义。

我们没有轮回,也就不可能存在变异。这一点和亡灵世界完全不同,我们和巫术之源同在。我们是巫术之源留存未来时间世界的力量,而亡灵,则只属于轮回世界的过去,一旦获得新生,也就意味着死亡的真正开始……

亡灵:

……我们变异了的肉身,脱离我们,继续在古滇大地之上繁衍。

时间赋予世界的生死界限,不但明显,而且还极具荒谬的残忍性。当我们一无所依,漂浮在空气之中,呼唤与之对应的躯壳而不可得时,古滇大地梦魇般的灰色记忆,取代了我们苦苦寻觅的自我,转向器师家族非凡的造梦术。

可惜我们无缘被梦境重塑,也就无法理解,器术真正的力量和意义。那么当我们试图成为你们的补充,是否也就显得毫无根据……

巫偶:

……古滇大地之上的一切变化,并不是皆可以通过战事来进行运行与改变。而亡灵,又属于战事之后,被遗忘的最大一部分。

双重不幸,致使亡灵世界,丧失被巫术之源拯救的可能。那么,也就无法被器师家族,通過梦境进行再造。更何况,我们在器术中,也并不是其最终的那一道程序。

器术承担着的,只是巫偶世界连接巫术之源的一环而已。真正赋予我们生命之力的,乃是地下世界的黑暗之火,那是巫术之源吐出的舌头。

它令我们心旌摇荡,并通过冶炼术中对于窑泥与青铜的熔铸,而产生精细神经脉络的通达,才得以实现的。这是你们僵硬幻影所没有的通道,它建立在时间世界,及其外部的交接处……

亡灵:

……说到黑暗,也许不见得还有比我们更懂得其意义的了。

古滇战事结束之后,我们便在一个接一个的黑夜产生的黑色睡眠中,被压抑的黑暗空间摸索前行。我们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和周遭的黑是一致的。

我们并没有眼睛,我们的感官,来自于每一缕风、每一个细微的响动、每一点血腥的气息……然而对于自己的形体,几乎没有什么感觉。

或许随物赋形便是亡灵最终的归宿。但这种归宿,又是不可靠和不稳定的。

我们的黑暗,处在梦境的飘摇与被虚构之中,还有什么比这样的黑暗更能说明我们的存在吗……

巫偶:

……对于我们来说,黑暗,才意味着真正的光明。

这和亡灵对黑暗的理解大相径庭。对于我们来说,黑暗本身就是一个重生的概念,而并非死亡。不过,对于亡灵来说,重生,即意味着死亡的宿命,或许造就了它们对于黑暗,深切认识与误导。

巫偶深埋地底的黑暗,并非来自内心,而是外在。地上的黑暗,却源于亡灵内心,而非外在。亡灵丧失了附体之轻,正是巫偶获得实体之重。黑暗的真正含义,正存在于此……

亡灵:

……地上世界,飘荡着我们真正的存在;地下世界,却埋葬着我们腐烂的躯壳。当我们的躯壳,能够独立于我们,被大地重新分解吸收时,作为躯壳曾经的主宰,却永久离地而活,我们真正的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我们终日漂游寻找的归宿,又存于何方,当我们再次目睹古滇大地之上,万物上演生死轮回时,一个又一个新的亡灵,挤进了这个毫无重量的地上世界,而不是落到埋葬躯壳的大地之下。

亡灵,难道是被诅咒过的时间重量吗……

巫偶:

……地上世界的纷繁温暖,远远超过了地下世界的孤独阴冷。然而,古滇大地之上的万物的形式,皆成活于地上阳光雨露之中。只是万物的根脉,不可能脱离地下世界。只要活着的,必要承担时间世界重量的赋予。

亡灵作为死去的时间遗骸的一部分,重量已经通过躯壳的回归,得到释放。而巫偶,却是从时间世界不断获得的重量中,获得造梦术卸掉重量的改造。

非时间世界的巫术之源,填补了这部分被卸掉的重量。因此,巫偶在地底,可以成为诅咒一切有着时间世界重量的物体,而不是被诅咒……

亡灵:

……时间世界里的死亡,和古滇大地之上,万物的更替,似乎有着某种紧密的关联。我们的产生与消亡,正存在其间。

时间的流动性,是否就是驱动这一切产生的根本动因呢?在丧失重量的自我反省下,我们获得了依靠器术,重建重量的可能。然而,这需要配套的梦境,才得以实现得了。

对于这样的梦境,我们一无所知。诚如我们会被第九个梦,带往何方一样茫然。我们既然曾经存活在这片古滇大地之上,也就渴望着,找到丧失已久的重量,重回时间世界,但我们缺乏让事物重新轮回的力量。我们不得不求助于,深藏地下的巫偶世界……

巫偶:

……时间的重塑与重塑时间世界一样,皆成为古滇巫术之源生生不竭的动因之一。巫偶在幽深的地底,静静等待着被重塑的命运,在未来古滇大地重见天日。

重返时间世界,是所有存在之物渴望的终极目标之一。只是问题在于,以什么方式和形式,跨越生死界限;再以什么途径,令死亡腐朽消逝的躯壳,重获新生。

亡灵作为一种存在,并非只是影子神灵巨大方程式中某一环节的过渡。而是真正的、实在的存在意义。从这一点来看,巫偶世界和亡灵世界是一致的。只不过,巫偶的使命,在于未来;亡灵的消亡,则是通向未来的必经之路……

亡灵:

……古滇大地旧的王国消亡,与新的王国建立之间,造就了我们。并且,这种造就,会随着影子神灵巨大算式的演进,成为不可更改的定势。

作为地上世界的王者,他们的死亡,在时间世界同样不可避免。他们死亡之后,成为我们新的一员,也无可厚非。

在这些王者主宰的时间里,古滇大地何去何从?成为我们不得不思考的严肃问题。这将决定着我们是否得以重新回归未来……

巫偶:

……新与旧,不过是交替向前的两个伪命题。新的王者与旧的王者,在轮回的交替下,毫无意义。

古滇大地向前需要的力量,并不是新旧交替便可以产生和推动的。新与旧,不过是巫术之源,在时间世界的外化表达而已。就拿我们来说,在尚未成形之前,身体的各部分,一直分别寄存在旧时古滇大地的各个物种之上。一旦铸造成型,便在新的王国地底,深埋等待。

在更为漫长的静候中,我们在自己的世界,同样也在经历新与旧的交替。只是这种交替和时间世界的王朝更迭,有着本质区别。我们是自己和自己交替。通过我们体内,窑泥青铜神经灌入巫术之源秘密完成,这是我们为适应未来时间世界的一种必须……

亡灵:

……既然新王国的建立,与旧王国的消亡,是一种必然,那么,为之死去的躯体的亡灵,还有什么意义?这是我们在战事之后,一直弄不明白的问题。

亡灵的世界里,因为失去时间重量,大家都不得不承受着轻的痛苦。

然而矛盾的是,一旦经过轮回,获得由时间重量的躯壳后,新的死亡,又将莅临;新的躯体,又会腐朽消亡;新的亡灵(其实是同一个,但也因为轮回成为新的同一个旧亡灵)又进入无序的轮回。

生死疲劳造就的苦恼,如何才是輪回的尽头……

巫偶:

……时间世界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它的死亡和再生。如果抛开了这个意义来谈其他的任何意义,都是无解而荒诞的。

古滇大地之上,从影子神灵时代开始,就在巨大方程式中,缔造了这个时间意义,万物也才得以在自然规则之中,获得独立存在的可能。即使是后来的交替变异,也不可能脱离这层意义,产生什么新的意义,除非算式里早经安排。

从这一点来看,无论是亡灵生死疲劳带来的苦恼,抑或我们巫偶独立存在的孤独,都是时间世界生生不息、朝前行进的一种态势。当然,除了我们所能了解的,还有更多我们并不曾碰触到的、更为隐秘的存在……

亡灵:

……在先前古滇“明”王与“东地兵”首领庄蹻几场大战当中死去,而成为的亡灵,并不安于战争消亡之后毫无重量的平静。这些时间世界战场上的英雄,比其他亡灵,更热衷于看到新的古滇王国的建立。

他们觉得,新王国的建立,会在无形之中,增加他们的重量。

在亡灵的世界,这种虚妄的幻象,是否会在某一天成为现实呢?新的古滇王国,在庄蹻这个有着三重面具的王者的统领下,是否会制造更多的亡灵,进入我们的世界呢……

巫偶:

……庄蹻,作为新的古滇王国的王者,不可避免。“东地兵”从中原侵入“明”王统治下的古滇王国,并非其意愿。

庄蹻重新成为古滇王国的统治者,要从他的三个面具来看:“紫谱”是造就侵略与杀戮的动因;“青谱”是庄蹻回归身份与故土的原委;“金谱”,则是影子神灵时代就已经寄寓这一切的推动力与想象力。

就像我们身处其间的第九个梦,与第八个梦顺序的颠倒,也并非是做梦者所能控制的一样,巫术之源,将会为新的古滇王国注入更为神秘的消失之谜。

亡灵的世界,有可能无限扩大,其间战死亡灵的重量,将会增加,却并不是加在它们身上……

亡灵:

……我们的世界,因为丧失了重量,感觉空间无限。但是对于时间,却了无知觉,这是一种什么状态呢?

我们究竟是活在时间世界,还是死在了时间世界?或是等待着我们的,将是变异而非重生?

越来越多时间世界的死亡造就了越来越丰富的亡灵世界。这个世界,和时间世界里,飞速朝前的古滇大地,是否保持了一致?

我们尽管对于杀戮和死亡司空见惯,但是未来古滇大地某种重力的压迫感,却令我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巫偶:

……在巫偶的地下世界,其实一直存在着时间世界缔造的感官。它完全可以感觉得到,来自地面的不安与疑惑。更何况,所有地上世界发生的一切,巫术之源,都会通过巨大的地心引力,汲取分析,并作出反应。

巫偶世界,既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又不可避免是一个通联地上世界的发射反应器。来自亡灵世界的这些感触,同样也游离于巫偶窑泥青铜神经之内。

生与死的交替,我们应该都很明了,但生与死背后的秘密,却依然掌控在巫术之源的核心部位。无论是亡灵世界还是巫偶世界,只要我们碰触到这个向度,巫术之源就将反馈更多更密的思考给我们,成为新的问题与疑惑。

作为影子神灵巨大算式中的一环,我们所能想到的,仅仅是我们的设身处地;我们想不到的,也许梦境才是真正的帮手……

亡灵:

……这么说来,不觉又回到原点。第九个梦中畅游着的是诸多亡灵探寻这个真相的影像。与我们同行的,还有“果”器师通过梦境,试图重新编造第九个梦忙碌的身影。

我们不大明白的是,第九个梦,何以连接地上和地下世界?是否梦境,才是巫术之源,真正的使者?但是,这个使者为什么一定要想脱离时间世界,在这一场场虚构的幻境中,捕获我们呢。

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梦已经和做梦者毫无干系,但是我们又很疑惑,毫无关系的做梦者,如何一直继续着这些隐秘的存在……

巫偶:

……当一个梦被完全捕获之时,捕获它的,也必将被此梦反捕。就像亡灵世界和巫偶世界的关联一样,毫无重量之物,是如何与满身重负之器交连?

让我们不得不回头,看看这个承载一切的第九个梦吧!它在“果”器师碌碌无为的改造下,依然按照自己的习惯,呈现自己的声音和色调。

我甚至怀疑,关于器师家族造梦术的真伪。但也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我们所见所想,正是造梦术希望呈现给我们的假象。真正惊心动魄的那一部分,其实一直在第九个梦的其他部位继续着。

我们与亡灵的对话和思考,只不过是为第九个梦精心呈现的假象提供了一份虚幻的证据而已,因为我的窑泥青铜神经,似乎感觉到了,来自亡灵世界的重量,这些重量是如此急促不安地,像是想要建立什么……

(做梦者试图赋予金属的梦以顺序和变异。金属在和谐中感受到自身的质地被转化为一种峥嵘的存在。它试图脱离梦境重归安宁,但无法达成。

金属意识到有一种被称为巫术的东西,就是做梦者在转述梦中使用的词汇。

它不确定巫术是为己所有的,还是做梦者所属种族的独特能力。

金属感到恐惧,这是它未曾有过的,即便被多种方式锻造也未曾有过的感受。)

第九个梦从两头开始,发出两种不同声音:一种高亢明亮,另一种低沉哀婉。两种声音,有着青铜一样的质地。“果”器师在器术中的造梦术驱使下,被这两种突然而至的意外声响惊住。第九个梦两头的庄蹻与尝羌的影子,也在两股声浪的推进下,更加快速朝着梦的中心靠拢。

“果”器师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古滇部族两个巨大铜鼓,不知道被什么敲响,进入了梦境。在两种截然相反的铜鼓声中,“明”王的影像乍隐乍现。他作为这两面铜鼓旧日的主人,显然在无数次部族祭祀中,通过谶语和铜鼓之上的部族太阳纹,打通了一部分巫术之源。

器师家族所掌握的器术,并不能够掌控,象征着最高祭祀用品的神圣铜鼓;更无法在部族通灵的神物发出来的声响里有所作为。

“果”器师试图通过造梦术,为新的古滇王国崩坍消失的未来命运进行造梦术努力。却在旧王国两面铜鼓发出的诅咒般的声音下几近崩坍。

铜鼓的声响,令我的第九个梦,产生阵阵回音和圈圈震颤,甚至于梦境的形状,也在这两股力量的敲击下,坍陷变形……

古滇部族铜鼓,发出摄人心魄的两种声音,像是在驱赶亡灵上路;也像是在催促某种必然的神秘因果早些降临。

两面铜鼓上,太阳纹鼓芯镌刻着古滇神兽变形的抽象图腾。宽晕与窄晕,交错形成了立体晕圈。

这些立体图腾,按照同心圆节线规则,在鼓面二分之一处,制造和声四度叠加;在鼓面三分之一处,制造和声三度叠加;在四分之一处,制造和声二度叠加……最终形成一个累加的奇异和声集群效果。

由于两面铜鼓,在鼓胸与鼓腰部位制造上的相左,造就了其共鸣音色的截然相反。就像人类男性的声带短、宽、厚;而女性的声带长、窄、薄一樣。不仅如此,两面铜鼓在诸多部位和细节处,明显遵照天地阴阳之道仿制而成。

公母二鼓,如若同时从两面敲击,所发之音,便能产生强大的正反磁场。不仅仅第九个梦中,庄蹻和尝羌的影像被拉往一起,就算是众多亡灵以及梦本身,也在两股铜鼓发出的诡异声动下,被撕扯麇集。

这些密集被动发出的摩擦般的声响,逐渐成为公母二鼓的背景伴奏和声。变化无尽的音墙,像是无数巨大的交响乐团,同时演奏末日之歌般,时而澎湃激昂,时而如诉如泣,时而高亢明亮,时而低咽喑哑……

第九个梦随着这曲伟大的合奏,几乎快要崩裂碎塌时,“明”王幽灵一样的手,挥动着鼓槌一般的指挥棒,忽然停当在了梦的正中。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我看到“果”器师,犹如一个切分音一样,在第九个梦的造梦术中,被公母二鼓发出过的六十四分音符,再次切分在庄蹻与尝羌交叠重合的影像中,迸发出一道圆形巨轮才有的强烈金色光束。

第九个梦,就这么从我的脑海里,被齐刷刷地一分为二了。

梦的分裂,令我的记忆产生了错觉;也令时间世界紊乱不堪。新的古滇王国的建立与消逝,在断裂的第九个梦的两头,重新涌入我一时难以适应的睡眠的断层。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并不是梦的姿态,也不是醒的潜伏。它挣扎在古滇王国梦魇一样被精准剖开的尘土里。

我从来没有为一个斫断成两截的梦境进行过叙述。两个合体的王者庄蹻和尝羌的影子,却于我毫无知情的怀疑中,在一个梦的两个独立面上,卸掉了时间。古滇大地,据此获得了死而复生的重量和变异之力。

庄蹻的影子,在第九个梦的一半中,首先卸掉了自己身上,楚国“东地兵”将领的衣物。

断裂的第九个梦,在梦无限循环的世界中,被第六个梦捕获。庄蹻得以看到了自己一直被这身衣物困扰的肉身。

当他昂首进入古滇王国宫殿时,这身衣服,像是被宫殿内空气中无数看不见的啮齿撕咬。然而,衣物并没有发生什么异样。钻心的痒痛,却生发在他皮肤之下。他看到“明”王宝座之上,竟然横挂着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衣物。他不得不怀疑,是梦,下了某种怨毒的古滇魔咒……

尝羌的影子,在第九个梦的另一半里,看见了金光灿灿的鳞纹蛇纽“滇王之印”。这方印,正挂在自己心脏部位。它背后的蛇纽,顺着自己的血脉游动。

这条金质的小蛇,仿佛是一道无所不入的贪婪的光线,在自己身体内,不停变幻着形状和大小。每抵达体内的一个器官组织,就停下来噬咬吮吸。

它就像处于永远饥渴的一个邪恶精灵一样,把尝羌的身体,当作了丰盛的天堂。它在体内周游一周后,又回到王印背面盘踞,把吞下的所有,一点一点注入王印里面……

被古滇毒咒折磨的庄蹻,并不知道自己身处我的梦境。他体内的“紫谱”“青谱”“金谱”三股力量也难免被殃及。

他不觉回想起来,这之前中原的战火。强大秦国将领司马错与白起如今身在何方?他们在公元前280年后,攻下的蜀郡、巫郡等地,又在时间世界里的公元前279年,被“东地兵”收回。他手上的青铜剑,因为浸染了血,而与手掌连成了一体,成为一根可供伸缩的骨头。

他时常被这额外重量的骨头刺痛。但是他比需要任何一样东西,更需要正中刺痛。他认为,除非是梦醒过来,消弭了这种刺痛,否则哪一天,一旦丧失被无数鲜血浸染过的这块骨头,他必将即刻碎朽……

“滇王之印”的影子,像是从梦境中,更为遥远的另一个梦,朝着古滇大地盖了下来。尝羌自认为可以在梦中作为不死心脏的王印,与中原强大的西汉帝国几乎没有任何关联。

公元前109年的汉武帝刘彻,对于古滇大地来说,不过是一道命运在梦境里划开的缺口。这个缺口,在中原大地无数的战乱中,一再暴露过它的残忍与丑陋。它甚至和这块印,安放自己心口二十三年后的部族叛徒勾町王王波,幾无二致。

是梦境的毫无原则,造就了时间世界的荒谬性缺口。正如把一块贵金属,作为一个人永久的不死心脏一样,肉身的重量,是在梦境中被时间一点一点叠加着,并撕碎了的……

卸掉了楚国“东地兵”将领衣物的庄蹻,和安放西汉帝国“滇王之印”作为心脏的尝羌,依然在我第九个裂成两瓣的梦镜中,纠缠于时间世界造就的一个个假象。

古滇大地,并没有因为梦境的存在而隐退。当我试图努力让第九个梦重新对接成为一个完整个体时,在梦境断裂深不可测之处,隐隐又传来了古滇神器公母二鼓,被敲击的响声。

时间世界不能更改的事物,我的梦境,似乎也无力抵达。只是这声音,让我想起了三面占卜青铜镜碎裂时发出的预言般的响动。我觉得这些,全都是镜像产生的幻觉。

我一直迷失在这些琐碎梦境给予我的时间表象之中。真正策动梦境成像的,或许和古滇巫源一样,隐藏封存在地下世界。

那里应该还有一面这样的镜子。它能够照亮我继续把梦做下去的道路。作为青铜镜,作为第四面青铜镜,它或许才是我真正的身体。而我,只是它影射于古滇大地在时间世界轮回变异的一个影子。

我因此渴望回归,哪怕只是像古滇王者庄蹻与尝羌虚幻的影子一样,在梦境中,获得短暂重叠的安宁后,却要承受长久分裂的苦痛。

(金属感受到自身在分裂,在被赋予形象和意义,它不记得曾经的存在是何种体验,而是被做梦者的叙述转化。它意识到自己无法回归普通的金属。它从做梦者的梦境中看到自己,看到曾经自身的诸多锻造和改变,看到这些改变施与者的巨大的力量。

金属意识到自己并非被控制,而是被赋予了记忆的力量,它的梦曾经只是朦胧的无意义的梦,而此刻成为一种有质地的内在。

它意识到这种力量,是来自做梦者的族群。而做梦者在重现这种力量的同时,并无驾驭这种力量的能力。这是一种做梦者族群丧失了的力量。

有一种新的火焰在燃烧。它并不改变金属的形象。

金属试图与做梦者沟通。金属意识到做梦者在扫描自己的梦境,于是金属意识到,沟通的前提就是改变自己,造成变异。

它看到这种变异在做梦者的梦境中带来的改变。

但做梦者并未意识到这是一种沟通的意图。)

地 宫

我不得不在第九个梦残损,却还没有醒来之时,努力挣脱,并寻找我的真身。我认定,它就在古滇地下世界的某一个地方。我发现自己照得见好像醒来后四周阵阵的黑暗,这让我多少有些恐慌。我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从第九个梦中醒了过来,还是不知不觉,坠入了最后的第十个梦中。

我在对过去梦境的自我审视中发现,黑色,成为我第十个梦唯一的色调。它紧紧包裹着我原本锃亮的金属身体和柔软期待。我会在这个梦境中,最终成为什么呢?

作为被掩盖的青铜光泽,在暗黑世界所能够呈现的镜像,也只能依靠想象而不是视觉完成。特别是当我的本身,成为第十个梦的一部分时,我隐约感觉到的第四面青铜镜,便借机挣脱了我的身体,成为独立存在的另一个我。它像是造梦者通往梦境唯一的通道一样,影射着来自地下世界里古滇大地被埋葬了的各个亡灵的真身。

黑暗带来的想象,首先是自我存在的莫可名状。按理来说,我沉睡地底那么多年,对于黑暗长久麻木早就习以为常的暗黑色调,为何在我的梦境中,造就了我对于这块土地无限的想象力,的确令我甚为困惑。

每当我听到四周不断有声音匆匆闪过之时,我便怀疑,那是不是我丢失已久的脚印重新被梦境捡拾起来。但是,随着这些声响在我想象中离我越来越近,它们之间的巨大差异性令我十分吃惊。

这些声音里,最为明显的是,睡眠发出的做梦的响动。不是一个,而是一片,一大片,漫无边际的一种层层叠叠的窒息包围。这当中,当然也包括我正在做着的第十个梦。

这些由黑暗中隐藏着的事物酣睡时发出的轻微呼吸声,交织着各个睡眠之间连绵的起伏,在梦境中,发出了千奇百怪,宛如另一个世界的响动。借助时间,它一点点切入第十个梦。我被梦生发和扩张的想象力,在古滇大地幽深的地底,再次激活了。它令我捕获到梦境之外,更多被这片土地埋葬的秘密。

梦境的声响,并不能掩盖和隔绝,来自地底更多声音奏鸣般的交织。

亡灵世界,成为这些音乐织体中,最为浩大的一股。它们来由无定,密密匝匝。有哀怨,有争吵,有笑骂,有倾诉,有戏谑,有祷告……它们混杂一起,又各自为营。

这些声音中,有死去多年,依然空无所依的冤魂;也有刚刚入土,消除了恐惧正在寻找方位的新鬼;更有预感到自己在地上的肉身即将遭遇不幸,而慌乱无助的来魂……它们招摇在黑暗中,以期取得片刻的安宁而不可得,却成为第十个梦飘摇不定的黑暗因子。

还有一支躲藏在亡灵世界背后的新鲜力量。它们本不属于地下世界,但是通过根须,通过梦境,通过想象力……通过无所不在的活着的气息,把地上世界所有的声音,转换传递到了地下。

这些声音,连接着阴阳两界,不可逾越的界限。它们用声音的形式,获得了地上世界古滇大地存储的时间。借助这时间,轻而易举打通了两个不同世界的古老规则。它们因此也成为第十个梦捕获自己,宛如第四面青铜镜一样的造梦者,支撑起金属身体的重要力量。

在古滇大地暗黑地底世界中,还有第三股声音,试图重新建立新的未来秩序。这股声音,来自梦境本身,也就是我身体内,刚刚挣脱出去的第四面青铜镜。

与早经破碎的第一、第二、第三面青铜镜不同的是,它是第十个梦本身的一部分。诚如我的身体(造梦者),也是第十个梦的一部分一样,我们在一种复杂而古怪的逻辑中,又成为各自的一部分。

第四面青铜镜试图发出光亮,以驱除暗无天日的四周,和我努力呼吸,以挣脱窒息般的阵阵黑浪,以及第十个梦拼命抵御,滑向终结的暗黑色调一样,并没有能改变时间在万物身上埋下定时炸弹般的宿命。

那些突然爆裂的巨大声响(比如第六个梦中两座宫殿的坍塌),无可辩驳地成为地下世界第四股聲音的力量来源。它们令我这个梦,摇摇欲坠的同时,也为第十个梦的重建,提供了无限的可能与幻象之力。

梦中各股声音逐渐形成的追逐之势,成为第十个梦推进的新动能。它甚至让时间世界并未了解的战争,转到了地下世界。只是这个转换,剥夺了时间。

“明”王、庄蹻、尝羌……古滇大地的王者,并不能因为时间世界的死亡,忘却自己的使命。他们在第十个梦中的地下世界,再次重逢。影子神灵巨大算式中的反算式,主宰了第十个梦的运行程序。第四面青铜镜,为此获得的新的占卜功能,在我的梦境中,成为另一股推动力。

我感觉到梦境颠倒之后,颜色的快速转变。眼前遽然出现的光亮,如同圆形巨轮在其他梦境中那样,闪耀照亮了地下暗黑世界。巫术之源被什么东西启动了,我的想象力,被光芒拉上了闸门,而我的感官,却获得了陈腐般的重生。

倒置的第十个梦被照亮之后,令第四面青铜镜中的镜像,出现了时光倒流。

诸多我做过的梦,又像放映机放映那样,一一追溯及前。过往古滇大地之上发生的战争、祭祀、劳作、喧豗……在镜中,成为如今梦境破败的伤感记忆。

我觉得,不是那些过往在我梦中死去过,而是我对于过往,古滇大地生生不息古老场景的眷恋。尽管这些时间世界所发生的往事,与我毫无干系,但我为什么会为这些毫无干系的生死轮回着迷,而不可自拔呢?

我开始怀疑,自己作为金属铜,在这篇小说作者的笔下,是否太过于肆意妄为和自以为是了。我沉睡在古滇大地之下,居然做着这么多荒诞不经的梦。我究竟在小说中,期待着古滇大地最终会发生什么呢?

我的思考和伤感,并不会在第四面青铜镜中得到反映,因为这是梦境之外的事情。但我的这些情绪,足以影响到第十个梦继续下去的过程和结果。

梦,毕竟只是梦,它往往在举棋不定的时候走神。第四面青铜镜在一个走了神的梦境中,几乎是不可靠的。还好,在放映机一样的追忆中,闪出了死去久远的两个亡灵。只有它们与梦是冲突的,然而也是最真实的。因为在巫术之源揭示的任何一个真相面前,都拒绝梦幻,只有假象,才会在时间世界的梦境虚构中长生。

在第六个梦中,被第一、第二面青铜镜再次旋转而交错的隐秘空间,吸入的元婴“巫”的亡灵,被第四面青铜镜照见。他身负的邪僻巫术,令亡灵呈现出绿闪闪、像火一样跳动的色泽。

这些色泽零碎而飘忽地在他身上,绕着圈作翻越状,似乎在看不见的空间里,有着无数阻碍需要跨过去。

我预感到,是否四面青铜镜的光线,造成了在时间世界,并不能成为阻碍,却在那个隐秘空间,成为具有实在形体般的障碍呢?

时间世界和与其对应的反时间世界,是否生与死之间,唯一的界限呢?

万物的生死,难道仅仅是,卸掉了时间赋予的重量吗?

正当我想从第十个梦中进一步寻找这些问题回答的蛛丝马迹时,元婴“巫”的亡灵,却一点点挤过了那些看似空空荡荡的、不存在障碍的障碍。

邪僻巫术与巫术之源在这个过程中,明显发生了某种相互的抗争。当这个亡灵,真正被第四面青铜镜完整清晰地照见时,一个光溜溜的影子,顺着第十个梦,滑进了第四面青铜镜里,并与那个被照见的影像,重叠在了一起,然后迅速消逝,只留有一道锋利的野狗犬齿,在镜面上刮出了一道痕迹。这道犬齿痕迹,随着时间被放映般的倒转,即刻便化作了两缕惨白的烟雾,立马消散了。

另一个亡灵的出现,令第十个梦颠倒的重心,摇摆了几下。多刃有字格暗黑铁剑的影像,首先映照在第四面青铜镜正中。

“陆”巫师的亡灵,在另一个世界,也仍然没有解除巫师家族被诅咒的宿命。他似乎被封存在了那把剑里。

多刃有字格暗黑铁剑的影像,在青铜镜中,发出了强烈的某种敌意。它不停地震颤抖动,犹如一块烧得通红的钢铁,突然被浸入冰冷的水中。

第四面青铜镜,同样因为照映到了这把铁器而不安起来。第十个梦失去颠倒的重心,摇摇欲坠。一堵又一堵暗黑物质,在梦境因为摇晃而产生的诸多缝隙里,伸伸缩缩、蠢蠢欲动。

我不由得绷紧了梦中的神经。第十个梦,因为我的紧张,明显加快了放映时光的速度。多刃有字格暗黑铁剑的影像,随着相持力量的改变,逆时针旋转了起来。这种旋转的力道与梦放映的力道,在某种交错中慢慢接近。

两股力量,形成了一种吸附力。

我感觉到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我感觉到梦的重量,因为我靠过去的身体,猛然增加。

第四面青铜镜借助新增加的力道,死死卡住了多刃有字格暗黑铁剑的影像。也就在同一瞬间,这柄剑的影像,被一道道青铜的光亮肢解,形成一些古怪纹饰状、不断变形的黑色线虫。

这些线虫,急于在构建“陆”巫师失去形体的亡灵。它们拼命蠕动,想挣脱被第四面青铜镜倒转的时间,却在我、第四面青铜镜,以及第十个梦合体般的重力作用下,褪去了颜色,成为镜像中闪动的青铜光泽,暗暗潜伏。

我发现第四面青铜镜,其实是镌刻在第十个梦境中的;并且它所处的位置,好像是精心计算好的一个关口。

随着梦境倒悬时间的延长,我的感官也更加敏锐起来。就连梦境,也像一双双手,悄悄地敲打搓拧第四面青铜镜,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也被我的听觉所捕获。

我的视觉,被青铜光泽,因为受到外力而产生细微变化的过程所照亮。一方似曾相识的图案,渐渐清晰起来。

第十个梦,突然暴露的这个秘密,让我浮想联翩。几千年后,古滇大地“一颗印”式样的建筑,排列在我因为获得感官,而暂时失去能力的想象中。仿佛未来古滇大地上的人们,居住的不是我期待的传统干栏式房屋,而是第六个梦中,末代古滇王者尝羌那颗因为死去,慢慢趋于坚硬的心脏。

第四面青铜镜,在第十个梦的作用力下,渐渐缩小。

像一切必须隐藏的惊天秘密一样,梦境在自己的关口处,想要做得不露痕迹。这令我想起了铜族,寄身古滇大地,被不断淬炼的历史。

时间世界需要提炼的,不仅仅是万物的精华;还有更为重要的是,为某些可能暴露的口子,进行的掩盖与缝合。

当一条条鳞纹蛇状的金色光芒,从缩小的第四面青铜镜里四射而出时,第十个梦,也许没有想到过,它恰恰暴露出的痕迹。

这些鳞纹蛇状,沿着梦境中,看不见的暗道攀爬,那是古滇部族崇拜着的神物。它曾经在老“冉”王弥留之际,顺着他的舌头爬出来过。

现在,整个鳞纹蛇家族借助梦的力量,从一方大印里解放了出来。它们要归于何处?它们要爬向何方?它们要通往何地?它们一簇又一簇、急速扭动着,丧失了时间重量的躯体符号,钻进钻出。金光,也随即明明灭灭。它们一定遇到了我所看不見的阻碍。它们一定是想通过这个梦最后的关口,抵达盛满古滇巫术之源的某层地下天堂。

这块原本金光四溢的印迹,随着鳞纹蛇状的挣脱黯淡下来,就像一个流血的伤口,蒂结了痂。青铜的质地,重新在梦境中得到淬火般的磨砺后,变成了一块被伤痂包裹着的暗金色贵金属。上面有鳞纹蛇状爬过的、深浅不一的痕迹。

这些痕迹在梦的挤压作用下,形成了诡异的阳文纹饰。宛如第六个梦中,出现过的“滇王之印”反面的另一个真身,在第十个梦中,像一把特别的锁一样,完整再现。

这个梦境隐秘通道唯一的入口,需要配合阴文钥匙才能开启。那把钥匙,又身在何方呢?

这把锁背后通道的尽头,是否古滇大地为未来而储备的无尽财富与力量呢?这座最为隐秘的宝藏库,既然借用第十个梦作为掩饰,为什么又会在梦中暴露出开口,金灿灿的位置呢……

第十个梦,继续放映着它之前的梦境。

我对于曾经梦中的各个场景疑惑的同时,深感忧虑。时光倒流带来原先的畅快与惊喜,荡然无存。我渐渐感到,时间趋于正常的可贵与安稳。

第四面青铜镜印记一样的形体,现在完全在第十个梦的正中间形成。它是一道多么危险的闸门。因为我没有与之相匹配的钥匙,作为我掌握了这个关口,而获得的足够安全感。

这方随时可以被那把隐秘阴文钥匙打开的金色印章,犹如我的心脏,暴露在随时从某个黑暗中射出的箭簇的目标下。原来,时光倒流下,对古滇大地的追忆,竟然也会如此令金属铜胆战心惊。

我预感到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跟随着梦中的放映,从体内剥离。我看到了阴文钥匙一样的影子,稳稳插向金色方印,严丝合缝地淹没在印章留有的特殊纹路里。

我听到自己体内响起一阵阵巨大的、门闩被转动的声响。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跟着旋转了起来。

我第一次在梦境中,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重量,它们在那条隐秘通道口,被自己钥匙一样的开启所消解。就像古滇大地,被自然消解千万年时间同时汇集的一个点。我那方金印般的虚拟心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挤。一些前所未见的液体,顺着第十个梦血管和脉络流窜。我感觉到无比炙热的温度,像是要把我融化。

我感觉到冶炼术一些精细的流程,在改变铜族性状的同时,也在为古滇大地未来的命运设计。这些流体混杂着的精妙技艺,沿着第十个梦的中心,向四周漫延。以至我得以看清,这方小小金印封存着的通道,竟然是整个梦境蕴含的全部秘密。它随着金色方印的开启,渐渐铺展开来。

我想象中的通道,以完全不同于意念下的常规概念出现。一张巨大的图纸,在第十个梦中,被一一描绘。我整个的身体,随之筛糠似的抖动起来。我想,不仅我的躯壳被打开了,就连我的灵魂,也在梦境中,被自己的一双双手肆意涂鸦。

梦中图纸的出现,并没能消解我的意外。

第十个梦在一阵阵嘈嘈切切的绘制声中静静燃烧。以我对古滇大地冶炼术的了解,红火生产燃烧,橙火生产温度,黄火生产热量,绿火生产怨戾,青火生产技艺,蓝火生产空间,紫火生产灵魄,黑火生产灰烬,白火生产神秘,透明的火生产时间……这张燃烧着的巨大图纸,却被金色之火(据说金色之火,淬过每一种火的精髓)包裹。

金色火焰,成为同一时间里,创造和焚毁图纸的作者与凶手。

我感觉不到,金色火焰带来的任何改变,但是它的存在,却实实在在描绘和焚化着我身体之上的每一寸肌肤。为什么会被这种独一无二的地狱与天堂之合火眷顾,我深感梦背负着罪孽与救赎的矛盾。

我身体被金火打开之后,古滇大地影子神灵时代的山川,开始被焚绘。

那时,不仅地上生长万物,天空也倒扣着这些被时间赋予了重量的事物的影子。事物身上的轻和重,形成磁场和张力,拉近了天与地之间的距离。万物的秩序与规则,构建了这块大地,最初的三维空间。

时间,掌控着这个维度的钥匙。它悄然而来,又默然流逝。每一次,它都旋转一下世间的密码锁孔。重和轻,便在第十个梦中,交换着万物之间的生死轮回。

没有不朽的、泽被了时间的事物,也没有速朽的、被时间消耗的缘由。古滇大地在梦幻中,成为梦境栖息的安宁故乡。

万物可以按照自然规则排列和安放自己的躯壳,于影子神灵巨大算式的起源处。

轻和重,不再是梦境与现实的界限,而是成为融解它们界限的火焰。它点燃每一束白色之火,成为第十个梦开启金印之后地下宫殿繁复图纸的背景色。

它燃烧在我的身上,没有一点温度。它令我思考的同时,还令黑色火焰乘机蹿高了出来。那是影子神灵时代,巨大方程式中的运算负符,是时间重量的最初源头。

对于自己身体的真正了解,我想,还是源于灰烬。这不仅仅是古滇大地之上,冶炼术的重要留存证据,更是梦境存在过的唯一依据。

黑色的火,在白色的火中,显得多么不合时宜。就像战争在安宁的古滇原始大地一样,它并不能够改变什么。

在时间世界中,战争,只是腐朽的代名词。它制造的亡灵和自然制造的亡灵,并无二致。只不过,战争把时间赋予万物的重量搞乱了而已。这种混乱,不仅仅导致了梦中地下秘密宫殿图纸燃烧时的不规则;还让我对自己的身体是否终究成为第十个梦的灰烬,产生了极大怀疑。

作为造梦者与梦中亡灵的区别,我并没有更多地感觉到,自己对梦境的把控度。与之相反的是,在黑色之火渐渐增多的情况下,我却感受到,来自亡灵对于时间世界里,自我躯壳的眷恋与找寻。

那些早经化作灰烬的虚妄之物,现在堂而皇之地成为我为了证明自己不被亡灵越来越强大集聚所产生力量捕获的、我的第十个梦境张开的身体。这让我惊慌失措,几乎分不清楚两者的区别。在白色之火,反过来成为不合时宜的、在黑色火焰跳动下,铺垫着时间背景的重量之后。

图纸的展开继续在时间趋于正常后的流逝下行进。

黑色火焰在白火燃烧的背景下,沿着毫无规则的路线,跃动着死亡般的颓唐气息,而产生裂变。这是黑与白交织之后,色谱产生的微妙對抗;也是古滇大地,从朴素的单一,走向繁复的现代的必须和必由之路。

它借助时间,对于万物身上被赋予轻与重的比例搭配,一点点在燃烧着的地下宫殿图纸上,按部就班向前迈出每一步。

我的身体,因为感应到这些脚步侵入,致使第十个梦渐渐热了起来。红色,便从我身体中蹿高了出来。

我感觉到时间的剥离性,不仅仅对于有形的物质。红色火苗,在金属坚硬紧致的肌肤缝隙中,获得了被时间剥离后,极其细微的空间存在。

随着红色之火的逐渐增多,我体内开始燥热起来。第十个梦,也像是获得了某种渴求已久的东西,逐渐缩小变厚。图纸的燃烧之途,随之变得狭窄,橙色与黄色,从红色火焰的顶端渐次冒了出来。

我的身体,在连续热度的熏燎下,发出由于时间被压缩,而迅速氧化的绿色。这些斑斑点点的铜绿之火,就像是我的眼睛。顺着图纸的燃烧,它看到了第十个梦的真身,被古滇冶炼术不断冶炼,产生极致温度下,喷薄而出的蓝色火焰。

在蓝火的正中间,竟跳跃着丝丝缕缕、如灵魄般的紫火。那是冶炼术在另一个世界为死亡的亿万亡灵燃起的祷告之火。它在梦境中,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带着它成功穿越的,也是地下宫殿图纸燃烧正中间,一个切口似的图腾。这个图腾浮动变化着,吐出蛇信子一样的火焰,像是一只锁,旋转变化后,又像是一把钥匙。

它通体透明,就像吞下了时间,而被消解的、一个地下宫殿中隐秘的厅堂。如果不是它发出了一道清越的敲击,我几乎就要被我身体内熊熊燃烧着的各种火焰融化,成为第十个梦的灰烬。

第一声金属的敲击,像是落在我梦中的骨骼上。这是一场华丽演奏的开端。唯一和时间世界里,古滇大地之上,发生的无数次演奏不同的是,这场燃烧着图纸的、秘密音乐厅里的音乐,是从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符,逆向演奏至最初的那个音。

第十个梦颠倒之后,时光倒流般地放映,在地下宫殿图纸燃烧的开启下,产生了第三种力。它打开地下音乐厅的同时,也熄灭了我跟随图纸燃烧的身体之火。我的感官,重新获得了时间世界之外的听觉。

这场音乐会,就像是由我身体的各个部分,发出的器乐之声所构成,每一个音符,竟然是古滇大地死去了的各个亡灵。

由众多亡灵组合而成的音乐织体中,“飞”司仪的亡灵,倒悬在第十个梦的中轴线上。他被某种神秘力量驱使,挥动着由梦境编织两个古滇王者“明”王和庄蹻亡灵组成的古滇阴纹,成为亿万亡灵演奏的指挥。

第十个梦,也被这些纷纷飘坠的魂魄所切割。这是唯一能够分解梦境的方式。

乐音,随着“飞”司仪诡异的指挥动作,喷薄而出,这是时间世界的最后一串音符,也是地下音乐厅,逆向演奏的a小调第一乐章乐曲《亡灵回旋》。

地下世界的亡灵,跟随“飞”司仪的指挥,舞动着缕缕闪着磷光的魂魄。

每一缕颜色和形状各异的魂魄,按照某种约定俗成的回旋曲音乐构架,排列组合行进。倒逆的时间,令这些魂魄音符,发出了古老而奇诡的声部响动。它们在某种对位与不和谐中,寻找着回旋的意义。

这种回旋,似乎和时间世界的生死轮回有着对应与衔接:亡灵们时而蜂拥而聚,时而各散其力,时而整列叠合,时而影单支离,时而上下倏忽,时而左右摆摇……它们试图寻找,时间世界躯壳与肉体,早已经过和完结了的双重意义。

音符在丧失时间赋予重量的一个回旋重力场中,重新获得关联的重量。

死亡和再生之音,在回旋曲中颠倒往返,形成一束束预言般的隐秘音区结构之光。这光亮,曾经无数次照亮过,铜族在古滇大地地底,比死亡还要牢固的沉睡。这种光,也是支撑我整个记忆之梦的力量所在。现在,它还原了,回到了它本来的模样,并在我第十个梦中,成为亡灵复活前的策动力。

我预感到梦的使命完结即将破裂,以及比夢更为高级的某个形式正在产生。我知道《亡灵回旋》的奏响,本是该在晋虚城未来久远的终极时期。它现在只是显现了它在梦中的影子而已:一道终止古滇大地未来真实预言的律令,或者说是,另一种令梦继续回溯的低哀行进……

乐曲的转调,在“飞”司仪变幻的手势之上,显得异常突兀与决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第十个梦被颠倒而失去重心,变得极其不稳定有关。

a小调突然在一个属七和弦上,转向F大调。这让“飞”司仪倒悬的身体,逆时针转动了四十五度角。一曲由回旋曲转向进行曲的曲风,令魂魄音符们重新获得了勃勃生机与活力。

它们快速舞动着一团团因曲风转化而变得规则整齐的红色磷火。这些被强大欲望和指令充斥饱胀的亡灵音符,一排排、一队队、一列列、一堆堆……汇集成密集有序的音列阵,向着梦境深处冲锋。

乐曲在亿万魂魄音符的冲击下,发出宏大的交响之声。这曲《亡灵战争进行》,令我在第十个梦中,血脉偾张。我甚至感觉到,这些音符正幻化成为我体内的每个细胞。它们纠集着,似要拼命冲破金属属性的樊笼,成为一具具为战争前仆后继的英勇之躯。

这些细胞,因为欲望,而充盈着血肉世界的渴求。在乐曲声中,我不得不怀疑,自己作为铜族的依据。时间世界所能改变的,何止是战争,某种可以衍殖的种族属性,在我越来越感觉到可怕的宏大交响中悄然转换。

一定意义上,战争让金属,成为古滇大地之上,时间世界的主宰。而血肉,则成为另一种金属,形成的时间养料。古滇大地和我的梦境一样,皆逃不脱影子神灵借助这些乐曲,进行解构的命运。

亡灵音符,一次次冲破了时间壁垒,却在战争中,成为时间的伴奏织体,成为F大调在我体内寄存的一道音乐算式……

“飞”司仪放弃双手,改用口来指挥,并参与了下一个,经过悄无声息短暂转调后,无调性的合唱。他倒悬的身体,因此继续逆向旋转了四十五度。

一阵强似一阵的无伴奏合唱声中,我的身体,也像被什么訇然打开。亡灵音符泽被的磷火,变成了绿色。它们好像获得了某种自由象征,正无拘无束地涌进我敞开的身体。一种前所未有的厚实归属感,在多声部合唱中生发。

我感觉到,此刻我的身体,仅属于过去,属于亡灵们在第十个梦中,追忆和开辟的一块古老的大地。它被自己身体幻变而成的各个组成部分歌唱,那是一首失传已久的无调性《耕息之歌》合唱。

《耕息之歌》第一声部,来自金属般高亢激昂的陈述。它在影子神灵时代作为天空缺失过的证词;第二声部,来自木质般坚韧朴实的纹理,它为古滇大地布下影子神灵巨大算式中的命理逻辑;第三声部,来自水流般通透翻涌的速度,它为万物体内注入流动和循环的本源;第四声部,来自火焰般炙热缭绕的症候,它为生死循环构筑起一道道消亡的罪愆;第五声部,来自土地般低沉厚重的耕息,它为亡灵的故乡建造一个个丧失了时间的血肉墓穴……

亡灵大合唱,扩展着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它令第十个梦震颤,并加速了分裂。梦境倒置的方位,跟随着“飞”司仪倾斜下陷……

陡然降临的、地下音乐厅第四乐章降B大调,致使“飞”司仪,继续逆向四十五度。《自然奏鸣》乐曲的奏响,结束了无调性合唱,带来的人间烟火气。它在一个特别的、减三和弦和声过渡下,以一个降B主和弦,缓解了我身体内绷得异常紧凑的幻象症兆。

亡灵音符游离于我和第十个梦之间。它们泛着黄色的磷火,组合而成四片看不到边际的音区。这是我第一次在梦境中,观察到我与自己的梦之间,存在着的空间。

这片空间,既不属于我的身体,更不属于我的梦,因何还会存在于梦境之中呢?当这些亡灵音符绕着这个空间舞动之时,我才明白,那是古滇大地之上,四季更迭的恒久奏鸣。它属于,比原始巫术还要古老的星体存在规则。

亡灵们旋转着,缓慢,但似乎重逾千斤的动作,试图孕育和制造时间世界的初元。

第一片音区有着阳光与鸟鸣般的质地,它们播下音符,相互交配而产下的种子;第二片音区有着雨露和空气般的清新,它们浸入那些种子后,带走了种子的魂魄;第三片音区有着风霜和月光的寂寥,它们透过种子核,成为种子生命历程的开端;第四片音区有着雪雾与黑夜的覆盖力,它们把种子重新掩埋了一遍,成为种子新的外壳……四片音区交替重叠。

亡灵音符在这个区域获得了那枚种子的重量。它们开始爆裂似的,释放这并不属于时间的重量。

《自然奏鸣》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崩裂痕迹。我和第十个梦也被这些力量逐渐拉拢合体。我感觉到,距离梦碎裂崩溃,已经不远了……

我触摸到自己的时候,便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惧与颤栗。因为这是在我的第十个梦中,也是在第十个梦中音乐厅,最后一曲演奏里进行。

降B大调整个儿升高了半音,它就在增三和弦之上转了调。这个金属一样坚硬的转调方式,令整个C大调成为我的梦灾难的开始。

亡灵音符,因为我与第十个梦之间的区域的丧失,飞窜进了我和梦正在进行的合体之中。它们速度之快,令《青铜序曲》的演奏,密不透风。

我已经看不清,“飞”司仪再次旋转四十五度之后,回到原位后的动作。他已经快得成为不可区分的亡灵音符之一。

这是一曲丧失了指挥的极速序曲。第十个梦在序曲不可思议的速度带动下,从颠倒的位置转正。我终于可以和自己在《青铜序曲》声中,四目相对了。

亡灵音符通过速度发出来的前一个音,还没有来得及消散,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无数音,就已经奏响。这是时间,第一次被重叠铸造的时刻。

整个序曲,变得不像是演奏,而是在雕塑。音乐在无形中,获得了有形的表达和凝固。这是负时间到来的某种拯救与摧毁。

我和我第十个梦,在合体的最后时刻,渐渐由听觉,转向了视觉;再由视觉,转而成为感觉。最终,就连感觉,也无法穿过《青铜序曲》垒建的音乐圣殿。

这是地下音乐厅,全部的秘密所在。这也是我和第十个梦的葬身之地。当我完全和我的梦境合体之时,有关地下宫殿的秘密仍然,却依然还是秘密。我被亡灵音符构建的音乐宫殿所禁锢。但是,我梦中遗漏的部分,却在这座巨大的地下宫殿之下喘息。它们是我第十个梦,完全碎裂的痕迹。亡灵们(从神兽亡灵开始)在这痕迹里,闲游浪荡一番后,最终怏怏而归。

“盖莽”,归于古滇巫术之源,印锁正南,成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隐形之脑。

“射虎”,归于古滇巫术之源,印锁正北,成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隐形之眼。

“蛊豹”,归于古滇巫术之源,印锁正西,成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隐形之耳。

“麒龙”,归于古滇巫术之源,印锁正东,成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隐形之鼻。

“罴猎”,归于古滇巫术之源,印锁西北,成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隱形之手。

“嚻頞”,归于古滇巫术之源,印锁东南,成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隐形之脚。

“象奇”,归于古滇巫术之源,印锁西南,成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隐形之血。

“兕蜚”,归于古滇巫术之源,印锁东北,成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隐形之经。

“青振翼”,归于古滇巫术之源,印锁鳞纹蛇纽正上,成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隐形之骨。

“黑虎鱬”,归于古滇巫术之源,印锁鳞纹蛇纽正下,成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隐形之影。

……

(做梦者终结了梦境,金属意识到它的经验不再属于它。它被重新阐释已经完全成为做梦者的经验。这种巫术形成的梦境如此具体,而它无法以改变自身对做梦者的梦境带来新的变异。

金属感到绝望,事实上它从未有绝望感。这种新生的感觉带来的伤感,使它回忆起发生在它身上的无数改变都源自一种伤感。而做梦者的伤感更纯粹,因为不带来金属任何形体上的改变。

他看到做梦者在总结它们的梦。

他也终于意识到这一个陌生的种族,从来都是与它们有着本质上的关联。

而这未曾改变形体的改变,或许就是金属的第一次觉醒。)

我即将在,我和我的第十个梦消亡时,醒来。

我重见天日时,古滇大地已经逝去几千年。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自己作为铜,坚硬而持久的记忆。就像那三个,曾经翻涌在新古滇王者“庄蹻”身上的面具“紫谱”“青谱”“金谱”一样,第一个面具,成为他早已腐烂了的尸骨的一部分;而第二个与第三个,却在某种力量追寻下,与古滇旧王者“明”王一起,走向了流放与逃亡之路……

我常常因为过度思考古滇大地奇幻变异的发展之路,而忽略了自身存在的渺小。

当晋虚城大地的轰鸣声,消融了最后一个村庄与最后一块耕地时,我为继续存活于这块已经现代化的土地上,感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不安与焦虑。

我知道,影子神灵巨大算式,在我过往的梦境中,已经预示过未来。我为这种无可奈何异化了的警示,感到无限伤感。

远古逃亡者,并没有因为看到我的这些梦而有所警觉与反思。继续追杀的力量,更不可能留心我的这些梦,而放弃追逐的速度。

在我的梦境之外,游戏一样的故事不仅还要继续上演,而且这个游戏将因为影子神灵巨大算式的存在而越发荒谬绝伦。

我在石寨山重见天日,被晋虚城初冬第一缕阳光照射。捧着我的血肉之手,一直在瑟瑟颤抖。

我看到几千年后的阳光中,尽是死去亡灵的阴影。它们落在这块土地上,就一定会种下谁也无法想象的种子。但是,我毕竟已经醒来了。

对于一块我这样的、金属铜的命运来说,醒过来之后,就不再是自己,而属于人间。因此,我也就无法再次入睡;我梦幻般的记忆,也将到此为止。

然而,我所有梦幻般的回忆,也仅仅是古滇大地,往日叙事的一部分。

这位写作者,一度借走了我那么多的梦境,现在,是到了该还回来的时候了。可是我,即将被携带着现代化工具的人们带走。

几千年后,晋虚城的夕阳,烧红了石寨山荒草萋萋的墓园。我逃离了地下宫殿的身躯,却把睡眠和灵魂留在了那里,和无数的亡灵们,在黑暗的地底继续游荡。

被五行密码封存的古滇巫术之源,在我梦醒之后,仍旧等待那把金色钥匙的开启。晋虚城未来的解码人,究竟身在何方?他在追杀谁,还是被谁追杀着……在我的想象即将完全被封闭前,在我的梦境,即将被彻底瓦解后,或许,这个人踏着阳光出来过,又乘着月色,悄悄回去了……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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