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杂记

2019-08-27 02:09杨希
广州文艺 2019年7期
关键词:墓碑灰尘陌生

杨希

1

近七八年,每年一度来这里。所谓的卧龙岗,哪里有那么多龙,所卧的不过是伏地谋生的虫。凡俗百姓,不过是虫虫相因繁衍着罢了。

入山,右手边是铺垫起来的一条沟,从风水上讲,不好。大雨一过,泥汤遍地。七八年过去,沟里依旧是零零落落,只有不多几座坟。有人说,这儿是默许土葬的,只是得半夜悄悄安葬。墓园里的人心知肚明,不问,远远等着,最后拾掇了就是。

山上,高高低低,到处都是坟。几座连着的山,甚至山头上,坟都满了。似乎满城的人都怕没了地方,急忙忙往这儿赶着挤。也许,用不了多少年,这城边的起伏山地,会连寸土都没有了。有时候会想,土里的人,一定比现世的人要多得多吧。

到处是新翻上来的黃土,浅薄薄的,叫人不踏实。可要土色苍苍,和大地一样沉实,可以叫人踏实地落下脚,还得再有一辈人两辈人的老去才行。新栽的树,还不大,也不多,孤零零的枝条,稀疏的树叶什么也遮掩不住。即便是更早几年栽的树,也没有多高。喜悦去过的某些山里,大树浓荫蔽日,溪涧清流,偶尔的坟,在山林里不过是一芥子,给天地慈悲地呵护着。秋天了,那些枯干的叶子落在坟头上,在秋阳里依旧是暖暖的,并不显得凄凉。树木落尽叶子的时候,那些树木则是枝桠横绝,苍劲向天,没有一点颓唐。

祭奠的地方,还在上面。沿台阶上去,墓园为省钱,台阶高高低低,且歪斜着,水泥也早已风化残损,人要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才能上去。

找到祭奠的位置,墓碑如座席,和大剧院的座位一样,整整齐齐地标着几排几座。那个生前无数次去过剧院的人,现在睡在了这里。11排3座,想想亡者生前说不定真的坐过这个座位的。

来祭奠,是被动的。被祭奠的那个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算是亲人,亦不算的。不过是偶然跟妻子有关。偶然,也得来。人和人的关系,都是这样偶然的。即便是直系的亲人,有血缘的,也充满了无数的偶然。

又是一年过去了。那坟,旧年的尘埃还在。旧年的蜡烛、残纸,也都在,只是供果不在了。只过了一年,那些灰尘怎么会积得那么厚,恍若积了很多年了。风怎么把它吹不去。因着旧年的厚厚灰尘,来祭奠的人,似乎老了不止一岁。

这样的灰尘,也是可以写得很美的。汪老写过一则短短的《珠子灯》。恩爱夫妻,先生去了,痴情的女子,贞心守着,屋子里的灰尘,不只一年,十年的灰尘,都在。茶盘、杯子、珠子灯、灰尘都是不让动的。女子离去后,屋子的门,封了。夜深人静,有人听见穿着珠子灯的线,朽了,断了,珠子“滴溜溜”落下来,“滴溜溜、滴溜溜”的声音,真是好听。好听得有点凄凉,凄凉而美。

这儿的灰尘,还守着去年不肯过来。一会儿,守墓的人送来不多的水和一把扫帚。大略地冲洗后,略略擦干,在石桌上铺了黄表纸,供了茶酒,几样水果糕点。燃了香,烧了纸,叩拜着,一边说话,似乎坟里的人真的能听见。妻子还给亡人念了一段当年的报纸。

忙完,四处走走,看那些碑的背面,干涩无味的“福荫子孙”“后人楷模”。不能拟出点别的什么意思么?碑的正面是亡人的名字,男人或是女人,生卒年,籍贯,子女。也有一个人的,生年很早了。那个人呢?早该不在了,也许是葬在了另一处。可也许,已经分开,老死不相往来了。也有一个名字,没有子女的。只一个名字,独来独往。也有刻了两个人名的,先去了一个,另一个也同时刻上,这边用胶布遮住,等这人走了再揭去。人还在,名字就刻在那儿,为什么呢?不能先刻一个,尔后再刻一个么?过去的坟,石碑上就是一个人的名字。另一个走了,安葬的时候再刻一块。若是合葬,才在碑上同时刻了两个人的名字。现在的安葬,说是孝顺,一切不过是敷衍,早没了旧时的认真。

2

年年给一个近乎陌生的人上坟,多年来给老家的爷爷奶奶却只上过一次坟。

父母出来得早,老家因各样的变迁,爷爷奶奶的坟早就没了。前几年陪父母回老家,他们老了,难得回去,就想着去给老人上一次坟。表弟开车,父亲凭接着几十年前的依稀记忆,一路打问着,慢慢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却不想去路不对,方向反了,眼看着到了,却给一条沟隔在了这边。沟很深,过不去,再转而过去,还要寻路,心想,坟没有了,这地方也只是大约,也就不必过去,远远地能看见便是。

几十米宽的沟,那边是田地,现在却不知是谁家的田地了。

在沟边摆放好纸钱供品,点燃鞭炮。鞭炮一响,惊动了沟边住着的人家,几个男女出来,知道这家人的老坟在这儿,就不作声地立着看。出来的男女,没有老人,若有的话,是会知道张家多少年前在这儿有祖坟的。看着沟那边,那些陌生的田地,才知道我的根原来就在这儿。那根扎得那么深,再远,再不来,根子也是在这儿,拔不出来的。

父亲在沟边跪下,笨拙地磕了几个头。这是几十年来我第一次看到父亲跪下,颤颤巍巍地磕头。父亲四岁失去父亲,十三岁失去母亲,孤儿一样跟着大他十几岁的姐姐长大。看着磕了头的父亲艰难地爬起来,我在想,磕头那一会儿,他心里想了些什么呢?父亲十九岁到西北,中间也回去过若干次,却是一次也没有给父母上过坟。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没有给老人上坟呢?父亲答:平田整地,早就找不到了。父亲没有去上坟,也许是因由对父母的陌生,那时候他太小了。而之后的几十年,孤儿一样的父亲一直在西北生活,父母就显得更陌生遥远了。

磕了头的父亲,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许,是父亲老了,八十多岁的人,脸上的表情难免麻木。但父亲的心里一定知道,这是他去西北以来头一次给父母上坟,也是最后一次。他老了,走不动了。

我也跪下,磕头,心里却是默念着,我可能不会再来了,但我在心里记住了你们。清明的时候,我会记得在那边的路口给你们烧纸。

临别时,我转过头,再一次看看沟那边。那会儿我却在想,没有坟,没有墓碑才是好的吧。再几十年过去,一百年、几百年过去,又是什么样呢?沧海桑田,只有这土是不变的。人在土里,即是安身。

车行远了,我心里默念着:我们走了。不再来了。来世再来看你们吧!如果真的有来世。

3

卧龙岗,四处再走走。一边是守墓人的小屋,遂过去看看。屋里简陋,知道人晚上是不住的。只是白天,见有人祭扫,送一小桶水一把扫帚过来。人走了,供桌上的食物,会给那人收拾了去。

一次,还见到那人的孩子,一个五六岁的秀气女孩子,欢欢喜喜地跑来,等着我们走了,好拿走那些水果糕点。在坟地里跑来跑去,她不害怕么?也许习惯了,这些就不算是什么吧。孩子正是新生,在长大,身上尽是上升的阳气,是什么也不用怕的。也许,世上本来就无所谓“鬼”,只是大人们心有杂念,才胆怯的吧。

守墓人的小屋简陋,但還算洁净。心想,若是在这里住上几日,星斗满天的晚上出去走走,会有什么感受呢?人死如灯灭?不会吧?物质不灭,人又会转换成什么呢?在这坟地里走走,也许可以更深地感受所谓的人生的吧?泥土下面的那些人,也许会说话,说那些平时说不出来的话。也许,到了另一个世界,才能真正看懂看透这边世界的荒谬。

也还记得我的老师老乡先生曾经说过,也说不定我们现在就是在阴间,人家是去了阳世。

我这位老师,前年走了。他四十岁时候,好像就有六十岁那么老了,后来就没有再老过。前年七月的一天,微信里忽然收到他的信息,一看,是不好的消息。当然不可能是他发给我的。第二天匆忙过去,第三天,老师就走了。

那天病房里看老师,为了突然的到来,几个人编造理由,乱说一气,老师微微一笑,随口问些什么,几个人却不知如何作答。老师哪里会不知道我们的来意。对他的去日,他自然是明白,不过坦然罢了。

老师周年的时候,想着去上坟的,却因为什么没去。也许,心里是排斥那个墓地。

今年是第二年了,明年三周年,是庄重祭奠的日子。去么?不知道。也许会去,也许,不会。可那个日子,即便是不去,心里依旧是去坟上了。老师嗜酒,我们好好喝上一杯吧。

一个人真的可以给埋在地下么?我不知道。可有的人,是永远埋不了的吧。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守墓人走了过来。他要拿走刚才送过来的水桶和扫帚。看着他的眼睛,心想,这个人闲下来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会想些跟我们不一样的什么吗?他要是读书,会读一些什么书呢?他要是写作,真的会写出不同的文字的。

又想起数年前在医院,曾见一个守太平间兼带给逝者化妆的人。因离去的人是我熟悉的,也就不避讳,站在一边看他化妆,看了许久,一边心里感激。

4

转到墓园的另一处,一对老夫妇在看别人的墓碑。看到一座墓碑上有亡者的瓷板像,手里指点,有点羡慕的样子。我过去,看看粘在石碑上的瓷板像,风雨日晒,两个亡者的像都有些褪色了。真要留这样一个像么?其实,真的不必。去了,也就去了。人生,也不过是偶然。偶然的,留它做什么呢。

又想那些合葬的,其实一个人便是。这个人和那个人不过是偶然相遇,真的有什么关系么?也许一个人来的,还是一个人去的好。

也或者,就不必葬了。反正也是骨灰,真的就不必了,倾入东流的大河就好。顺水而下,流经曾经去过的地方,也流经熟识的人居住的地方。一路过去,就算是悄然的拜别了。

可父母却惦记着,尤其是母亲,她是怕以后的墓地会更贵了。几次催促,不忍去买,似乎买好了墓地,就是在等着他们的老去。可因了这催促,还是悄悄选了,甚至还破例请了看风水的先生。

看完,选定,看着那块地方,知道父母故去后,将要在这儿安歇了。心里难过。这陌生也寻常的一块土地,本来没有关系的,以后却是命一样跟我们系在一起了。

选定了,一边走走,看看别的石碑上的字,一律的不好。心想,家里老人的墓碑,到时候,这样的字是不肯用的。是要请个熟识的书家朋友,认真写了,刻上,那样才会安心吧。

5

该下山了。

卧龙岗下来,经过一个山坡。早几年,这儿还没有一座坟,现在,坟都满了。穿过的时候,忽地想到自家也已经是“耳顺”的年岁。纪德说:“人应该时时怀有一种死的恳切。”怀着这恳切,就可以坦然了。那终有一天的时候,父母早离去了。父母身边,也并无可以安歇自己的地方。安歇何处?这边还是另一座城?唯一的女儿就在那座城。想想,还是自由自在的好。不麻烦了,一撒了之。女儿惦念不惦念,也都是无所谓的。

只偶尔想起,就好。

之前写过一首诗,也许可以算作墓志铭的:

“我一生都试图站得笔直,

但都没有站好。

此刻,我还是宁静躺下,安歇,

和大地平行,

一起望着天上的流云,

继续带走我再也不能随行的……”

近中午了,肚子“咕咕”叫,饿了。且大步下山罢。三公里外,先前去过的那家馆子还开着,甚至更火了,几样老菜煞是不错,该去尝尝了。

尤其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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