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写诗崽子

诗崽子快一岁了，我们全家都很喜欢它。

诗崽子是我养过的第三只猫。第一只猫养在无锡，是一个滂沱大雨的晚上，在青山公园门边的下水道旁捡到的。当时它大概只有一两周大吧，浑身淋得湿漉漉，什么都吃不了只能舔牛奶，我和它共处了不到一个月，便回到了北京。后来据说小猫抓老鼠，而老鼠已吃了老鼠药，毒从口入毫无防备，不到半岁的小生命就夭折了。那一年，我大概七岁。第二只猫养在樱花园，名叫比卡丘。比卡丘非常聪明，能像小狗一样和人玩耍，人把纸团扔出去，它会给你叼回来。比卡丘还会自己遛自己，它把上下两层楼的地形都探得极熟，自己叫门要出去，玩腻了还会叫门回来。它最熟悉的是我家窗户外面的大平台，每次从窗户出去就像脱缰的野马，在平台来回驰骋。然而也就是在这个平台上，偶然一次事故，不到两岁的小猫从十五层高楼坠下，呜呼殒命。我和家人伤心了很久。那时我六年级。

从那以后，爸爸妈妈表示坚决不再养猫了，毕竟有开始就会有结局，而“结局太伤心”。在一段时间里，我很同意他们的意见，爱别离苦确实难以承受。然而时间也就慢慢流过去，我上了初中——转眼毕业，再上高中——转眼又毕业，然后是大学、硕士、博士，一晃一十五年。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遇到了天天，她当时十六岁，看着像个小学生。两年后我们谈恋爱，一起读书，一起逛街，一起混日子和煎熬，算是荣辱与共。天天从小没养过太多宠物，勉强算是养过一群鸡，喂它们吃吃米什么的，最后鸡也都不知所终。但她曾经被狗吓到过，并曾被鹅追着咬。所以刚恋爱那会儿，她和我说：“我不喜欢小动物。”我就信以为真了。后来我才发现，天天是把情感藏得很深的人。表面平淡，内心汹涌澎湃。一次一起坐火车，偶然讲起小学的时候，她说当时邻居家养了一只小猫，她很喜欢，也想养，但知道不可能，于是每天都去看、每天都去看。我立即想起了我小学时的对门，也有一个小女孩，非常喜欢比卡丘，也经常来看，还拿着画板来我家写生。有一次她觉得比卡丘的肚子很大，还问她妈妈如果比卡丘生小猫能不能领养一只——然而，其实比卡丘是一只小公猫。我对天天小时候的想象加在邻居小女孩的形象上，突然感觉非常熟悉。

我和天天逛街时，经常会去中关村的宠物店看动物，看看狗，看看猫，看看仓鼠。看它们在笼子里睡觉，吃食，撒泼打滚。看动物能让人内心温暖，只要别刻意去想它们被限制了自由，或者生活单调无趣。我和天天有时会计划未来的生活，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养一只怎样的小动物。只是当时觉得很茫远，只是说说罢了。

没想到未来会以加速度向人逼近。结婚之后，我们住到漫香苑来，足不出户，应付毕业。博士的最后半年异常煎熬，各种压力扑面而来。二月的一个早上，我看着台灯，天天看着窗前的阳光，我和她说，如果下周写得顺利，我们就养一只猫吧。天天表示非常认同。

我们在58同城上见到了诗崽子的照片，才三周大，小小的像个毛球。刚把它接到家里时，它连纸盒子都不敢迈出来，只是不停地叫，扯着奶音大声嘶吼。吼着吼着就困了，然后倒在纸盒子里睡着了。

幼年时的诗崽子懵懂可爱，实在温顺。它会爬到天天膝盖上睡觉，或者在我们俩的枕头间筑一个窝。爸说小猫身上有一股奶香，我从没闻见过，倒是经常发现诗崽子裹着一股屎臭向我靠近。很早我就意识到，这个小家伙的智商是赶不上比卡丘了。然而天妒英杰，比卡丘的聪颖遭遇的却是过早的夭折。如果聪慧与安稳可以选择但非此即彼，究竟有多少生命会去选择昙花一瞬？

或许正是诗崽子的憨劲救它大难不死。大概刚满月时，小猫染上了严重的猫瘟。我和天天送它去动物医院急救，医生说得很严峻，存活率只有50%，并拿出病危通知书让我签字。我签字的时候，诗崽子裹着毛毯躺在传染病区里，拖着绿黄色的鼻涕。然后它就被拉去抽血，一针对准猫脖子扎进去，诗崽子嗷嗷大叫，像要被宰了一样。然后是扎针输液，把四个猫脚的毛剃掉一半，和人一样埋下针管，一点一点打进点滴。诗崽子横躺在笼子里，眯着眼睛动也不动，伸出一只爪子拉着天天的手，我在一边看着，感觉十分绝望。然而奇迹的是诗崽子居然挺过了煎熬，一点点好转起来了。病治好的那天，天天给猫买了好几个猫罐头，猫咪在家吃得发出了哇呜哇呜的声音。

然后诗崽子的日子就开始越过越滋润了，我们喜欢它，全家人都喜欢它，舅舅舅妈给它买玩具，爸爸妈妈更是把它宠上天。长大的诗崽子显露出了自己的个性，它虽然不像比卡丘一般伶俐乖巧，但有自己的一股桀骜不驯、勇往直前。诗崽子喜欢探索，边边角角都要走到;更喜欢攀高，上了桌子便考虑怎么上柜子，上了柜子还要考虑上空调。姥爷说：“诗崽子有豹子的血统。”爸爸说：“诗崽子的祖先是山地猫。”林林总总，长辈还教导我们要向诗崽子学习，不畏艰难，勇攀高峰。

看到小猫幸福欢快，我当然很高兴。我和天天都觉得，做我们的猫咪是幸福的，不用挣钱，得到全家人的宠爱，虽然曾经有疾病的凶险，但挺过来了就是一片坦途。

所以我有时会想，做一只家猫还是很幸运的。猫也有猫的奋斗，也要以失去自由为代价，甚至连自己生育上的权利都保不住。但是，多大限度的自由才真正可贵呢？世上又有多少人发出拼搏却也不及猫狗呢？没有权力也就没有责任，像坨烂泥却也能在温暖的阳光下花枝招展，犬儒贤者效仿猫狗，能不能得到安宁和快乐呢？

古今宇宙，天下苍生，这些庄严壮丽的命题使人向往，自然的逻辑、意义、走向也总是吸引人一问再问。但真正使人平静，又摄人心魄的事物，难道不只是生命触手可及的一点点律动吗？我想，猫咪仰起它小小的脑袋，从它眼中看到的温情，也能抵得过一整个世界。

诗崽子重病的时候，我很害怕它死掉，像吃毒食的小猫，像比卡丘。有一天晚上它打完针我背它回家，看见小区的花径空无一人，突然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生命的脆弱让人心酸。现在它好了，但偶尔间我却还会去想爸妈之前的话，有开始便有结局，而结局到来时，会是怎样的情景。

然而天天的话才是正确而引人向前的，开始结束，快乐伤感，互证互成。这才是貓生，也才是人生。人不要去想太多该或者不该，也不必去怕太多好还是不好，毕竟此刻的欢乐正如此明朗地呈现在眼前。明朗，阳光，充满希望。就像绚丽的烟花，就像年轻的容颜，就像幻梦，就像理想——你出现过，终会黯淡，但永远不会离开。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吕明烜，男，1988年生，哲学博士，中国政法大学哲学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