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三浪

2019-10-07 12:27胡学文
十月 2019年5期
关键词:九江

胡学文

1

举着伞的陶班站在花池边,伞背灰黑,伞柄枯黄,而他的脸苍白如纸,被开得正艳的波斯菊映衬着,像从另一个世界逃亡而来,在淅沥的雨丝中,说不出的凄惶。

步出考场的阮平突然一愣,不知陶班为何立在这里,不明白他为何这副形象。监考老师都是从外校抽的,本校教师不允许进入考点,可陶班不但获准进入,还候在考场外。但阮平并未多想,稍一迟疑,点点头,转身就走。他没答好,心情糟乱。陶班不会是等他的,他学习平平,尤其陶班所教的数学,大考小考没一次及格。陶班喜欢和成绩好的交流,对阮平这样的差生,连目光都吝啬,不愿意多停留。所以,当陶班喊了一声并朝他走过来,阮平惊愕得张大嘴,大脑几乎停滞。陶班走得极快,好像被追赶着,步态急促而慌乱,地面湿滑,他歪倾了一下,差点闪倒。在阮平面前立定,他的脸才露出几丝笑,微微气喘着说,我一直在等你。阮平越发困惑,盯住陶班,试图从他眼里读出些答案。从另一个世界逃亡来的陶班,方方正正的脸已经恢复了讲台上的自信和从容,左眼公式,右眼定律,高深莫测。有……事?阮平小声问。陶班将手搭在阮平肩头,重重一揽:边走边说。

在阮平的印象里,那一刻的校园亢奋而混乱。虽然老师一再强调不准彼此询问答题情况,当然考完例外,但仍能听到议论和惊呼。一个女生捂着脸蹲在地上号哭。学生结伴走向食堂,交头接耳,某个男生绊了一下,饭盒掉在地上。就在这杂混中,陶班挟裹着阮平走向校门口。平时阮平也住校,高考前几日才回家住,往校门口走并没错,只是与陶班贴在一起实在是怪异。

跟你商量个事,陶班说,中午去我家吃饭吧,陶碧这孩子……他叹了口气,她非要把你请过去,别看她表面文静,其实很拗的,帮个忙,好不?陶碧是陶班的女儿,读高二,阮平和她同台领过奖,在学校举办的作文大赛中,他得了二等奖,陶碧是一等奖。那是他除了长跑外唯一说得过去的,不过是喜好,马马虎虎。陶碧作文好,能歌善舞,长相出众,每年的元旦晚会,她都是主角,没有不认识她的。更难能可贵的是,她性格随和,口碑极佳。但也并非谁都可以搭讪她。确如陶班所言,陶碧看上去是文静的。在阮平心目中,陶碧俨然就是公主。她要请他过去?阮平受宠若惊,立刻就应了。明白了原委,却被更大的疑惑罩住。他和她说过的话加起来没超过五句,她为什么要在这么个紧要的时刻约他?且让陶班出面?阮平忍了忍,还是问出来。陶班说去了你就知道了。阮平没再追根究底,不然显得他太没礼貌了。

陶班将雨伞向阮平这边斜了斜,如此礼遇让阮平更加不安。阮平说陶老师你淋湿了,陶班说阮平下午还要考试,淋感冒就麻烦了。阮平说这点雨不要紧,我常淋雨的。他试图移离伞盖,陶班却揽得更紧了。

阮平眩晕了一下,那感觉就像天地突然倾翻,若不是陶班揽着,他就摔倒了。紧张过度,阮平就这样,头晕目眩,还伴有耳鸣。清早,他在黄桂仙的逼迫下,硬着头皮吃了三颗鸡蛋,六个红枣,两粒冰糖。那是黄桂仙搞来的偏方,专治眩晕症的。她对偏方情有独钟,肚里装了上百个,从头到脚,没有不能治的。不只阮平,父亲和弟弟都被她治过。她煮了十颗鸡蛋,要求阮平至少吃一半,那样便能确保他在考场上不被眩晕袭扰。但空腹吃甜腻的东西,难以下咽,三颗之后,阮平再也塞不进去了。考场上阮平倒是没晕,但恶心。那比眩晕还难受,眩晕就那么一下,反胃却一阵接一阵,如同海浪。阮平没答好,与此不无关系。现在恶心终于停止,却又晕了。还好,只那么一下。他不单纯是紧张、不安,还伴有难以言说的兴奋。多年后,他仍能记起那种混杂的感觉。某种程度上说,那就是他人生的符号。

陶班住在学校东侧的家属院,从马路拐下来,是一条小街,小街没有出口,右边是高大的杨树,左边六排平房,红砖红瓦,一户一个小院。陶班住在后排最东头,院墙和房屋的根基处种植了波斯菊,刚刚打了骨朵,似乎与校园是两个季节。

陶班推开门,没有立即进,他转过身,冲阮平诡秘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阮平迟疑着,正要说陶老师您先请,陶班拽了他一把。仿佛阮平要逃走,陶班用力甚猛。因此,阮平不像是迈进去的,更像是被陶班甩进屋的。看到陶碧和吴老师从桌边站起,笑盈盈地望着他,阮平窘得满面通红,从马路拐下来时想出的问候语突然飞得无影无踪。若不是陶班摁了一把,他不知傻站到什么时候。坐在凳子上,他才说,吴老师好。吴老师是图书管理员,他常借书,和她也算熟识。和别人不同,他借的都是推理小说。就在高考前一个月,他还借过《东方快车谋杀案》。吴老师言语不多,没问过他什么,那天半是意外半是好奇地问他马上要高考了,怎么还看这个?阮平没有回答,抓起书就走了。想起自己的失礼,阮平甚是不安。

更大的不安是因为陶碧。他见过陶碧笑,但那是在台下在远处,如此近距离还是第一次。她与吴老师一样是圆脸,但鼻子比吴老师挺,眼仁乌黑,嘴唇鲜润,耳郭几乎是透明的,屋内光线差了些,又是阴雨天,但她仍然光彩夺目。如果说没有回答吴老师是失礼,那么如此放肆地盯着陶碧就是失態了。他意识到了却管不了自己的目光,彻底失控了。但陶碧没有显得懊恼或生气,大大方方地迎视着他,甚至笑得更灿烂了一点儿,仿佛她请他过来就是为了让他欣赏她的微笑。在某一刻,阮平觉得陶班和吴老师不存在了,只有痴呆的他和微笑的她。

要问什么,你赶紧的,下午还有考试。陶班的声音把阮平从荒远的世界拉到餐桌前,他立刻正襟危坐。陶碧恍悟状,好像刚才她也进入了梦游状态。她问他作文题目,他说了。给出一幅漫画,分两题,先写一段说明性文字,再自拟题目写一篇议论文。陶碧瞪大眼,不无惊喜,真的吗?阮平不知她缘何惊喜,机械地点点头。我猜对了!我猜对了!陶碧有些亢奋,与之前安静甜笑的她判若两人。如果不是陶班沉下脸提醒,她就手舞足蹈了。陶班告诉阮平,高考前她押了作文题,并与陶班和吴老师打赌。阮平愕然,难道这就是她请他过来的用意?仅仅是让他做见证者?就算这样,那么多学生,为什么偏偏请他?虽然他仰慕她,仰慕她的家庭,但他与她,与她的家庭,并无更亲近的关系。阮平脑袋堵了乱麻,整理不出任何头绪。陶班仿佛猜到阮平在想什么,解释说高三年级里,陶碧对你印象最深。把你直接从考场喊过来,不大像话,还望你不要计较,陶班欠身致歉。阮平疑窦顿消,说没关系的,误不了考试就行。陶班立即道,那当然,吃完你休息一会儿,家里那边你放心,那会儿在校门口碰见你母亲,我和她讲了。

炖鱼,炖豆腐,肉炒葫芦,肉炒芹菜,白米饭。何止丰盛,以阮平的标准,相当奢华。那是八十年代初,许多东西有票才可以买。即便是有食材,也得精工细做才行。阮平在家里吃不到这么多样菜,任何菜在黄桂仙那里都是一锅炖。只是面對盛宴,阮平并无食欲。还好吴老师的碗小,一碗米饭他很快就扒拉完了。

饭后,阮平独自在里间休息。陶班让他安心睡,到点儿会叫醒他。睡一会儿有助于思考,阮平当然懂。可人躺在那里,心却在半空悬着。他不是怕误了考试,也不是闻着枕头上陶碧的气息生出非分之想,而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他回想着另一个世界的陶班,回想着陶碧迷人的笑脸,总觉得这个高考日、这个雨天有那么一点吊诡。

午后,雨小了许多,根本用不着打伞,陶班还是撑了那把灰黑的雨伞执意要把阮平送进考场。阮平只好随他。陶班问他睡着没有,阮平说睡着了。然后再没有话了。但陶班仍如先前揽着他的肩,阮平甚是别扭。满大街,只有陶班和他在伞下躲着。

快到校门口时,一股风突袭过来,陶班没抓稳,伞从手中飞脱,滚到街上,又被风掠着连翻数个跟头。趁陶班追伞的工夫,阮平迈开大步。没错,他想甩脱陶班。然后,他便听到那几句对话。声音忽高忽低,在风里摇晃。没有完全听清,但他听明白了。食品公司,杀猪人,死,那几个字在阮平脑里跳弹几下,迅速勾出一个画面。不祥的预感就像刚刚那股狂风,突然、迅疾,几乎将阮平掀翻。他努力站定,试图辨识声音的来源。

陶班追上来,推阮平一把,走啊,愣着干什么?阮平跳开,直视着陶班,是不是我父亲?……或许是这句话,或许是阮平的神情吓住了陶班,他没有马上回答,呆愕数秒,急促地说,快到点了!陶班这句话是没错的,但恰恰是没有错误,让阮平的期待瞬间化为粉末。他没有再问,拔腿就跑。陶班呼喊,阮平已经蹿出数十米。

高中三年,阮平两次获得校运动会长跑冠军。他瘦长,像根棍子,跑起来棍底端就像安了滑轮。而在那个阴雨初歇的下午,他蹬掉了滑轮,几乎和飞差不多了。那时,街上的轿车尚少,但牛马车很多,有的车主自觉,在牲畜屁股后面罩个粪兜,有的车主自己的脸是不是干净都不在乎,对牲畜就更加视而不见,任其拉尿。拉在饭馆门口很快就被铲掉,若拉在别处,就要待上老半天,甚至一两天,直到压扁变干才被清走。步行、骑自行车的没有直行的,既要躲车,又要躲牲畜的屎尿,那是另外的堵,如同丛林。阮平在丛林里疯跑,可能踩到了什么,也可能没踩到,可能碰到了什么,也可能没碰到,他感觉不到。他似乎听到了惊呼,但不确定那是从街两边发出的,还是他心里的声音。那一刻,他是混乱的,唯一清晰的就是他在跑。他要跑到食品公司。食品公司在宽城的南端,与学校隔三条街,有两三公里。但那一天突然伸长了,阮平跑了许久才看见水泥门垛上白底黑字的牌子。

阮平来过多次了,进门直奔南边的生产区。父亲的同事潘美红刚好从厕所出来,她认出阮平,喊了一声。阮平没听到,甚至没有注意到潘美红向他奔来。距屠宰车间有四五米时,奔跑的阮平被潘美红抓住。巨大的惯性几乎将壮实的潘美红带倒,但她反应快,猛向后撤,另一只手抓住了阮平的左臂。阮平号叫着让她松开。潘美红抓得更紧了。阮平奋力挣扎,他要冲出她的夹抱。狂怒中,他甚至去咬她。她发现了他的企图,将他的双臂扭在背后,扣成十字。嘴咬不着,手臂动不了,阮平只能双脚踢蹬。但也就那么几下。潘美红一手抓住他的双臂,另一手揽住他的双腿,阮平被悬空拎起。潘美红能夹抱三百多斤的猪,擒一百挂零的阮平实在是小菜一碟。阮平束手就擒,又是头朝下,除了叫骂,再无招数可施。

潘美红径直将阮平拎到办公区走廊,那时已有人围过来。潘美红松开手,他们就把他摁住了。

2

阮九江照例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叫唤的自行车,昨天刚打了气,轮胎鼓硬,车轻了许多。他本来请了假,想载阮平到学校。阮平喜欢跑着去,平时也就罢了,可今天高考,阮九江认为阮平应该享受特殊待遇。只比轿车少两个轮,比牛车可舒服多了,他跟阮平幽默了一下。阮平坚持说没几步地儿,他爬着都误不了。阮九江没有勉强,既然阮平用不着他,他就去上班了,请假要扣工资,他可不想在家里耗着。

黎明还在路上,夜黑如漆。宽城只有十字路口有路灯,而且一到午夜便闭了眼。对阮九江这样走惯夜路的人,有没有路灯无所谓,星光就够了。甚至星光也用不着。阴云盖顶他也没骑到沟里去。那一段路来来回回,几乎和他自己的脸一样熟。

铁栅门锁着,阮九江用锁头磕撞数下,看门的老张头走出来,边开边打哈欠,问阮九江怎么来得这么早。阮九江说睡不着。老张头说你还不到睡不着的年龄。阮九江说我大儿今天高考。老张头说难怪你这么兴奋,早来一个小时呢。阮九江说影响你睡觉了,老张头说你儿子中榜,可要请我喝酒啊。像阮平已经中榜一样,阮九江咧开嘴,那是一定。见阮九江往车间走,老张头问:你不等他们了?阮九江说我去那儿等。

阮九江蹲在车间门口卷了支烟,整个食品公司只有他抽烟叶。他对别人说烟卷软,抽烟叶才过瘾。确实如此,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烟卷贵。养活四口人是极其吃力的,哪敢奢侈地抽烟卷呢?不喝酒也并非他说的那样闻见酒就恶心。黄桂仙爱喝几口,如果他也上瘾,开销必然增加。再说你喝酒,别人就会喊你,你今天喝了别人的,改天就得请别人喝。不喝没什么,若来而不往,那要被人轻看。虽说是个杀猪的,但他不想被轻看。

阮九江卷烟技术极好,若不是纸条外密密麻麻的字,跟机器卷出的没什么差别,尤其插在烟嘴里。没错,他喜欢用烟嘴,那个翡翠烟嘴是他唯一的奢侈品,是他用一副猪肚子换的。也许在别人眼里显得滑稽,但阮九江不在乎。我烦着呢,别惹我,他是笑着说的。或许是杀猪的原因,他的目光有难以形容的冷硬。连黄桂仙都注意到了,说他的眼神儿挺厉害的。而她嫁给他的时候,他像只羊羔,满脸的羞怯。那些玩笑,偶尔的玩笑,渐渐绝迹了。

抽完一支烟,同事还没到。宰杀是两人一组,只有潘美红例外,她独自宰杀。潘美红是食品公司唯一拿刀子的女性,力气却是最大的。没一个老爷们比得过她。所以,她可以一个人,而他们只能两人一组。而且,她杀得也利索,如行云流水。阮九江本来应该等同事到来,可他吹了吹烟嘴,装进兜里,从门口站起,脑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是的,他骑着咯咯吱吱的自行车往食品公司走时,并没有这个想法。他来得早,是因他睡不着。但在这空闲里,念想从天而降。

阮九江换上深蓝色的工作服,摸出圈门的钥匙。圈在车间对面,门口的木杆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他打开门,腥臭扑面而来。圈里是顶灯,比门口的灯还暗。猪是昨天收来的,只有九头。那些猪像是知道阮九江的到来意味着什么,来回躲窜。一头行动缓慢的猪被阮九江抓住。猪没怎么挣扎,当阮九江抓着猪的双耳将它赶至屠宰车间时,它越发乖顺了。阮九江捆绑,它也配合得极其默契。阮九江甚为惊疑,但更多的是兴奋,他要在同事到来前将猪宰杀掉。阮九江从墙上摘下刀,朝猪走过去。就在那一刻,猪突然挣脱绳索,张开嘴扑向阮九江。阮九江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脖子咔嚓一声断了。

阮平从梦中惊醒,咔嚓声仍在耳边回响。像奔跑了上百里,他大喘着,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黄桂仙和阮立还在熟睡,阮立从小就有鼻塞病,呼噜声很响。相比之下,黄桂仙的鼾声轻得可以忽略。

父亲被猪咬死后,阮平常做噩梦。白日,那个画面也会跳出来,撞击得他阵阵眩晕。一个大活人,竟然被一头猪咬断脖子,不要说阮平不信,黄桂仙不信,任何一个长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但确实是事实。那些日子,宽城传言甚多,神秘、诡异。为此县里还专门开了一次辟谣会。

阮平没打算补习,也不单纯因为家庭遭遇变故,就自己的成绩而言,补习也没太大希望,可陶班连着三次上门动员,阮平就去了。只是人坐在教室里,脑子却不在课本上。他不停地想象、还原那个场面,还找过老张头。白日的想象让噩梦更加血腥、更加逼真。而噩梦又像催化剂,助长了他的想象、推测。还有,学校的氛围让他不适。以前没人注意他,除了跑道上,父亲意外身亡,他就像被贴了标签,走到哪儿都能被认出来。那些指戳未必有什么恶意,却让他极不舒服。

补了二十八天,阮平终是打了退堂鼓。与其在教室里活受罪,不如早点挣钱。公司同意阮平顶阮九江的缺,明年就说不准了。阮平没有当面和陶班告别,写了封信委托同学转交。黄桂仙没有异议,阮平愿意补习就补习,愿意上班就上班,只是让他想好了,到时别后悔。昨天阮平找了经理,办了相关手续,今天是正式上班的日子。他上了闹铃,第一天上班绝不能迟到,没想噩梦先把他叫醒了。阮平回忆着梦境里的一切,那天如果他同意父亲送,或者父亲的车突然爆胎……他做过各种各样的假设,除了让他短暂地兴奋外,没有任何意义。但他上瘾,眨个眼的工夫就失控了,又开始假设。

窗帘宽松,没能完全遮住窗户,上端一拃宽的玻璃在阮平的瞪视中由漆黑转为灰白。闹铃仍没响,阮平怀疑是否忘了设定。他爬起来,从窗台上抓起,没等细瞅,黄桂仙说话了,早着呢,你别一遍遍地瞅。阮平不知她何时醒的,是否被他惊醒。他顿了一下说,我怕吵醒你俩。黄桂仙翻过身,说没人怪你,醒了还可以再睡。指针不带夜光,阮平瞅了半天,愣是没看清。他摸索着将闹钟关了,重新躺下。外屋有一张床,平时阮平睡在那儿。父亲出事,黄桂仙让他搬进里屋。他什么都没问,黄桂仙的眼神他读得懂。阮立睡在中间,阮平和黄桂仙在两边。他侧耳,想确定黄桂仙是否入梦。只有阮立的鼾声,黄桂仙那边无声无息。没那么容易入睡,阮平想,除非她不装一点儿心事。不装是不可能的,连尚在读小学的阮立眼里也蒙了阴影。

躺了也就十分钟,阮平还是坐起来。黄桂仙动了动,她果然没睡着。黄桂仙重重地打了个呵欠,摸索着穿衣服。她不上班,不用起这么早。阮平问她,她说,我得给你热饭呢。阮九江不用她热饭,头天她准备好,他自己热。阮平没想黄桂仙惦记着给他热饭,可他并没有领情,她的操心反让他恼火。他满十八了,虽不能顶天立地,也是男人了。她没有给他和父亲一样的礼遇,仍把他当孩子看。我自己可以热,他倔倔地说,你不用这么早起。黄桂仙说,算了吧,别人知道以为你没娘呢。阮平说,我不吃!意识到声音硬了,补充,吃不下!黄桂仙哼了一声,你以为是去坐轿子?吃不下也得吃!阮平想起高考那天清早,她沉着脸让他吞服那些“药丸”,火腾地冒出来。平时他基本是顺着她的,那个黎明,他也说不清怎么回事,突然就不服管了。吃不下就是吃不下,还要灌我啊?阮平或许也意识到这句话对黄桂仙是重击,竭力压着声音,但黄桂仙仍然受了伤,她可不是忍气吞声的女人,没那么好的脾气,顿时就炸了。你个兔羔子,怎么好歹都不懂?反天你也得瞅个时辰!

阮立被吵醒,哎呀了一声,用被子蒙住头。

阮平僵住。他故意点燃了导火索,此时后悔了。那我自己热好了,你没必要早起。他的声音变小了,这是妥协的意思。黄桂仙却没放过他,一毛钱还没挣到,就学会了耍脾气!阮平未言语。黄桂仙已经穿了上衣,此时她将褂子脱下摔在脚底,气哼哼地说,你本事大,随你。阮平推门那刻,她的气终是消了,说饭在锅里,水已经填好了,不吃东西,你顶不住的。阮平说知道了。

阮平出門,天已经放亮。没等走出巷子,他就跑起来。父亲的自行车在杂物间放着,黄桂仙不让他骑。阮平原本就没打算骑。他喜欢跑,只是黄桂仙的警告让他极不痛快。虽然他清楚她是为他着想。于他,或许也是这样。他关了闹钟就是怕吵醒她,末了却和她吵了一架。阮平心情沉重,跑了一程,才舒朗了些。咚咚的脚步声、掠过脸颊的风就是他的药丸。这个“偏方”是他自己的。

到公司门口,阮平放慢脚步。这时,他听到身后嘎的一声。竟然是潘美红。你跑得可真快,我紧骑慢骑,硬是没追上,咋那么能跑?太阳还未升起,天地青白,就在清浅的光线里,阮平仍从潘美红略黑的脸上捕见大团的好奇,如云雾一样翻卷、变幻,这使得她整个人被奇异的光彩笼罩。潘美红二十八九了,在宽城未出阁的姑娘里,年龄绝对是超大的。介绍对象的倒是多,黄桂仙还张罗过一次。经理讲了,谁能介绍成,公司奖励一条猪腿,这使黄桂仙大受鼓舞。但都没成。各种说法,各种缘由,但都与她屠宰工的身份有关。

若只是随便说说,阮平没必要回答,笑笑就可。但潘美红的样子是认真的,枝枝杈杈的目光里挂满期待。阮平实在没什么好回答的,想了想,说跑起来就不由自个儿了。那你该去参加比赛,没准能拿个冠军,她说,为什么不呢?潘美红拿过宽城杀猪比赛的冠军,从杀到剔骨,二十分零八秒。那使她在宽城一夜成名。彼时,她二十二岁。这些阮平是知道的。他不清楚那个冠军对她有何意义,那个头衔并未让她更有魅力,恰恰相反,至少传到阮平耳里的议论是这样。他以为她会为之后悔,现在,她问他为什么不,他看出来,她没后悔过,恐怕没任何阴影或创伤。说到冠军,她的双眼突然亮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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