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为我喝彩

2019-10-07 12:27孟小书
十月 2019年5期
关键词:冯煜主席

孟小书

我叫孙闯闯

北京三月的某个午后,天阴森森的,号称今天有雪,没有霾。但事实恰好相反,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会在乎今天有雪或有霾。会议结束后,《摩登音乐》的姚小瑶在办公室里攥着手机徘徊。她在脑子里,构思着五套向孙闯闯老师催稿的说辞,片刻后,终于给他打了电话。

“喂?”

听上去,孙老师心情还不错。

“喂,孙老師您好。请问您什么时候能交稿?”说罢,姚小瑶脑袋一下炸开了。刚才组织好的五套说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哪位呀?”

“对不起孙老师,我是《摩登音乐》的小姚儿。我的意思是……”

“哦,知道了,明天给你稿子。”

“太谢谢您的配合了……”

没等姚小瑶说完,孙闯闯就把电话挂断了。

“什么玩意啊,会写几个字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小姚儿!”办公室主任隔墙叫她。

“在!”姚小瑶丧着脸去了主任办公室。

“给孙闯闯打电话了吗?”主任问。

“打过了。”

“怎么说的?”

“说是明天交稿。”

“好。晚上再打电话催一下。”

“主任……他这人……”

“我知道,毕竟在圈子里混那么多年了,难免会有点自我膨胀。”

“这也太膨胀了。”

“现在满世界都在要他的乐评,多亏咱们老总跟他关系好。懂了吧?”

姚小瑶在走出办公室的这几步里,又构思出了晚上与孙闯闯通话的几套说辞。午饭时间,她在街上觅食,看着人来人往,开始幻想孙闯闯的面容——胖、丑、矮,蒜头鼻上架着一副眼镜。她越来越好奇,拿出手机来在网上搜他的照片。谁想到,孙闯闯长得居然还挺像个人,符合姚小瑶百分之五十的择偶标准。她走进一家饭馆,坐下,点了碗面,在脑子里演练着晚上的对话,最后决定,“跟丫死磕!”

傍晚,孙闯闯把家里的背景音乐调大些。他面对着文档呆坐了整个下午,他又望了望窗外的晚霞,忽然间,无比伤感。觉得似乎自己等不到大红大紫的那天,就已江郎才尽了。他站起身来,关上文档。上午那位《摩登音乐》编辑的电话,被他忘在了脑后。他打开电视,拿出一张没有封面的CD,开始播放。电视荧幕上“大闹天宫”几个大字浮出。业余演员拙劣演技和个别处的穿帮,让整部影片看起来更真实、也更有棱角。这是他最享受的时光,《大闹天宫》是早期炎雅伦导的一个短片,孙闯闯和几个当时也同样在圈里混得不错的朋友都有参演。短片里没有孙悟空也没有玉皇大帝,是讲一个歌手如何被唱片公司捧红,又如何被抛弃,最后又如何东山再起的励志故事。孙闯闯能在主人公的身上找到炎雅伦的影子,也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在温故一遍影片后,烦躁和焦虑逐渐退散。他又坐回到了书桌前,打开文档。这会电话又来了,还是上午那位编辑姑娘。

“喂,孙老师您好。”

“哪位啊?”

“我上午给您打过电话,《摩登音乐》的小姚儿。”

“哦,稿子是吧?一会给你。”

孙闯闯关了电脑,起身去了卫生间。他的灵感像龟裂的老树皮。待他沐浴更衣后,照着镜子,怒视着自己:“妈的,这孙子今天居然三十七了。”他突然做了一个重大决定,算是给自己未来的若干年人生做一个计划——再也不写乐评了。他哆嗦地从洗手间里出来,想给费主席打电话,叫他来家里喝酒。毕竟是生日,一个人过还是有些凄凉。费主席本名叫费乐乐,四川孩子,比孙闯闯小两岁。之所以叫他孩子,是因为他是一名玩具设计和插画师,号称自己有一颗永葆童趣、不会衰老的心。孙闯闯的三次婚礼,都是他当伴郎。民间有个说法,当伴郎不得超过三次,否则孤老终生。费主席至今没有女朋友,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每当他抱怨时,孙闯闯就道:“刚三次,你还有机会。为了你的幸福,我下次决不让你再当伴郎。”

费主席就回:“你还有下回?”

“也就这么一说,我决定了,下半辈子只耍流氓。”

孙闯闯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他视费主席为唯一的挚友。他甚至想过这辈子凑合跟他过也行。但费主席不这么认为,他四处是朋友,北京到处都是他熟章儿。他之所以叫主席,是因为他身边有一票做玩具的朋友,他们志同道合,臭味相投,都有一颗稚嫩的心和一个空空如也的钱包儿。他们在圈内互称对方为某某艺术家,某某设计师,互捧臭脚,在外他们就是臭屌丝。费主席的名字是孙闯闯起的,也只有孙闯闯叫他主席,意思是屌丝协会的主席——费主席。孙闯闯特别讨厌那些臭屌丝,但除了费主席。费主席爱看书,从前也是孙闯闯的粉丝。可就这一点,费主席否认,那完全是孙闯闯的一厢情愿。

费主席的电话那端吵吵闹闹,一猜就是屌丝协会的聚会。

“吗呢?”孙闯闯道。

“吃饭呢。”

“来我这一趟。”

“哟,今晚不行啊,我喝酒了,骑不了车。”

“找个代驾过来,我给你付钱。”

“人家没有代驾摩托的,再说万一给我摔了怎么办?”

“那你打车过来,我给你报销。”

“那也不行,我在五道营呢,摩托不能停这儿。”

“你××,我今天生日,爱来不来。”孙闯闯挂了电话,把手机往床上扔了去。

过会儿,费主席带着酒气到了孙闯闯家里。

“你去冰箱里拿两罐啤酒过来。”孙闯闯坐在地上翻DVD,挑片子。

“不用,今天我请。”费主席背了一个巨大,印着卡通图案的环保帆布袋,放在了茶几上,逐一向外摆着啤酒鸭脖子鸭掌鸭舌头。

“怎么过来的?”

“骑过来的。”

“酒驾……不要命了?”

“命当然要,但摩托也得要。今天看什么?”

“看一个前些天刚淘回来的吧,商业爱情片,怎么样?”

“不是你风格啊?”费主席把包装袋用牙撕开。

“人民艺术家要雅俗共赏。偶尔也得接接地气儿。”

两人横坐在沙发上,都把自己调整到了舒服的姿势,各握一听啤酒。

“对不起啊,今天忘了你生日了,生日快乐。”

费主席够着孙闯闯的啤酒,往上凑着,和他碰了一下。

“没事,其实叫你来就是想让你陪我看看电影。”

电影开始了,字幕上滾动着主演、导演、监制以及等等的名字。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电影成了他们聊天的背景乐。

孙闯闯道:“你说,这种电影有人喜欢看么?”

“那肯定的。”

孙闯闯又说:“我想写一个关于炎雅伦的电影,你说靠谱吗?”

“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费主席小心翼翼的,没敢再多说什么。

“七年”。”两人沉默许久,电影中的对白与音乐此起彼伏,但谁都无心看下去。

“我还是想把她的故事写下来,我觉得她是一个传奇,值得我去写。我想把它以电影的形式记录下来。你觉得这事可行么?”

“电影圈可不好混。我认识一个制片人,不过他是制作动画的,我可以帮你问问他该怎么操作这事。”

“不好混?说得跟你门儿清似的。”

费主席没再说话……

“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回头写完了剧本你帮我看看。”

孙闯闯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搜索着人脉。终于,在联系人名单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位许久不联系的电影编剧,他曾是孙闯闯的粉丝,两年前在一次摇滚乐的演出上遇见的。但这些,孙闯闯已经忘了。

第二天,由于宿醉,头痛欲裂。孙闯闯勉强站起身来,迅速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出门了。今天,他要参加一支摇滚乐队的新专辑首发仪式。仪式上,粉丝们霸占了场地内的所有空间,这其中孙闯闯的粉丝占据了一半。孙闯闯在一名保安的带领下,穿过粉丝群,来到了休息区。

该乐队主唱在介绍完专辑后,说:“今天还请到了我们的好朋友,也是整张专辑的作词人孙闯闯,孙老师。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张专辑。他给予了我们很大的帮助。”

台下一片欢呼,孙闯闯闪亮登场。在他登台的瞬间,昨夜的啤酒和鸭脖子在胃里翻江倒海。他吞了下口水,拿起话筒,迟迟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说了一句:“谢谢。”便下台了。

不知从哪个方向,冒出了一句:“装什么孙子。”

孙闯闯权当没听见,绕过休息区,从后门打了个车,回家睡觉了。台上的乐队及经纪人颇为尴尬。他认为,这样不入流的乐队不值得自己多说什么。今天去,算是给足了面子。

孙闯闯要跨界

其实,自昨晚与费主席聊完,心中一直揣着那件事——拍电影。他又琢磨了番,猛然道:“说干就干。”他终于拨通了那位编剧朋友的电话,但听语气,对方也已将孙闯闯忘记了。电话中,编剧朋友为了避免尴尬,还是热情地与孙闯闯寒暄着,并故作惊喜状。这使孙闯闯那高傲的姿态又无意间流露了出来。

两人在电话里一问一答,孙闯闯问一句,编剧朋友答一句,绝不多说。孙闯闯没觉得对方的冷淡,反而急躁了:“你现在有没有时间,咱们见面聊。”

“现在可不行,我人不在北京。”编剧朋友一口回绝。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孙闯闯追问。

“可能一时半会回不去,我在跟组写剧本。”编剧朋友的理由让孙闯闯挑不出毛病。

“不然这样,我再给你介绍一个人,他是金辉影业的老总,叫他何总就行。他一直在找好的剧本,你去找他聊聊。”

编剧朋友向孙闯闯念着电话号码,挂下电话,他长舒口气:“真是难缠。”

“何总”,听着像个大人物。他在网上查了查此人资料,金辉影业可以查到,确实参与了不少的影视剧项目,有几部剧还是一线明星主演的。可何总这人,却查不到半点资料。尽管这样,孙闯闯仍然觉得何总的来头不小。他觉得面对像何总这样,常与一线明星打交道的人,自己立刻矮了一头。他踌躇片刻,按照号码,给何总打了过去。在等电话的这几分钟里,他紧张了,出汗了。“嘟”声持续一分钟后,无人接听,反倒松口气。他头脑发木,如果何总刚才接了电话,我要跟他说什么?剧本也没写,大纲也没有,拿什么和他聊。孙闯闯心跳加快,脑子里闪出了无数个剧本中的人物对白,并且感到十指发胀。他立刻打开了电脑,在文档里飞快地打字,无比酣畅。数小时过后,已是夜里,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位何总,电话再次拨了过去。

“喂,哪位?”

“您好,我是孙闯闯。”

“孙闯闯?打错了。”何总挂了电话。

孙闯闯愤怒了:“敢挂我电话?”可又一想,人家毕竟是影视圈的,对音乐圈的人应该不熟悉。

电话又拨了过去:“不是告诉你打错了吗!”

“何总,我是××的朋友,孙闯闯。”这次他的态度客气了些。

“哦,想起来了。××和我说了。”何总热情许多,两人寒暄一阵后,孙闯闯终于急切地将话题引入正轨,道:“我听说您在找好的剧本。”

何总:“没错,现在本子倒是很多,但就是没有好的,让人眼前一亮的。”

孙闯闯:“您说的好的本子,是指什么类型的?”

何总:“也没什么具体的类型,就是好的故事。有新意的。”

孙闯闯想,这不是废话吗?

何总又道:“他说你自己在写一个本子,是什么题材的?”

孙闯闯:“是关于一个明星悲喜人生的故事。”

何总:“听着还不错,剧本完成了么?”

孙闯闯:“还没有,只完成了大纲。”

何总:“这样吧,你明天有时间的话,可以先到我公司里来,咱们见面聊。”

一个星期后,孙闯闯将大纲整理妥当,自认为这是一部上乘之作。一定不会令何总失望的。他开始幻想起影片上映结束时,定会掌声雷鸣。闭关写作让他头重脚轻。当迈出家门,踏进阳光里时,他一阵恍惚,车辆行人像是缥缈的幻影。他低着头,看向远处,许久打不到车。他一步步向前走,每一步都是沉重的。先前的自信,在明媚的阳光中神秘地挥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见到何总应该说什么?他知道炎雅伦是谁么?可他转念又一想,我是孙闯闯,我可是孙闯闯呀。

金辉影业隐藏在创意文化产业园区里。孙闯闯曾经来过一次,是作为斑马乐队新专辑发布会的特邀嘉宾。但具体是哪一年,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隐约记得,那天很热闹,发布会上来了很多歌迷和孙闯闯的粉丝,并且那天穿的衣服好像也是这一身。他顺着园区里的内部道路终于摸索到了金辉影业。他推开玻璃大门,空调的冷气令他瞬间冰爽。里面是一个大开间,所有的门都是透明玻璃的,这是一个毫无隐私的空间。三五个员工对着电脑,个个都萎靡不振。公司墙上贴着诸多电影海报,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

孙闯闯见无人理睬他,主动问了句:

“请问,何总在么?”

“哦,在里面呢。”终于,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说话了。

何总果然在办公室,他正靠在沙发椅上,打一个看似比较重要的电话。声音透过这扇沉重的玻璃门,时不时会飘出“几千万”“张艺谋”“华谊兄弟”“档期”等词汇。这些词汇忽然令孙闯闯对何总肃然起敬。他小心翼翼地敲了下玻璃门,何总示意他稍等。孙闯闯紧张了,不知自己该去哪等,站在门口,就像是在偷听人家打电话;可回到那个大开间的办公室,又不知该坐哪。曾经习惯了被人接待的他,顿时不知所措了。庆幸的是,何总的电话很快打完,热情地将他招待进了办公室。

“快请坐。”何总也站起来,准备与孙闯闯握手。

“我年轻时候也是摇滚青年,还组过乐队。你的名字我听过,著名乐评和作词人。”

听何总这样一说,孙闯闯心里就有了底,既然是摇滚青年,那就一定知道炎雅伦。

何总又说:“怎么突然想搞电影了?”

“兴趣……兴趣。”孙闯闯没有直接说出自己要拍这部戏的真正原因。

“那你说说你有什么想法,看看有没有机会合作。”

“您知道炎雅伦吗?”

“知道,一个歌星。是不是前几年死了?”

孙闯闯的心紧了一下,觉得何总对炎雅伦极为不尊重,但还是将那份不满咽了回去。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何总的言语间,透露了他对炎雅伦是不熟悉的。

“没错,我想写一部关于她本人的电影。”

何总双手交叉在额下,似乎在等待接下来的一番精彩演说。

孙闯闯鼻尖冒汗,在来这里之前,他心里装满了对这部电影,以及对炎雅伦的期待。他自信满满,以至于没有任何准备。此刻,当他面对何总这副精明、期许的眼神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慌。他突然感到自己无从开始,从哪里开始都是错的。关于炎雅伦的电影,他想要说的太多太多。何总给他充裕的时间整理思路。办公室里寂静了,过了若干分钟。孙闯闯终于开了口。

“炎雅伦是一个传奇,她值得我们去纪念她。”

他的开头不错,何总点点头,得到了这个开场白的肯定。何总继续看着孙闯闯,继续等待接下来的演说。

“大纲我写完了,不然您先看看?”

“能先大概给我讲讲吗?”

孙闯闯从头讲起……

“你先等等。”何总听得不耐烦了,“你能用一句话概括你的大纲么?”

又是一阵沉默。何总把孙闯闯难住了,许久没有开口。何总终于又说:“我想,你还没有捋清楚思路,对吗?这样吧,这个事情不着急,你先回去把剧本大纲再改改,捋清楚思路,咱们再来谈。你说呢?”何总站起身,逼迫着孙闯闯也起了身,意思是要送客了。何总又客套了几句,把孙闯闯送出了门。

走出金辉影业,外面的阳光把柏油路面照得明晃晃的。孙闯闯看不清远处的景物,眯缝着眼睛摸索着前行。他摸不清何总的意思,只知道自己的下一项工作是先捋清楚思路。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电影人”,他不懂“电影人”的套路。何总算是“电影人”吗?他再一次回想刚才与何总的对话,心中燃起了一股怒火:大纲岂是能用一句话概括的!大纲都不看,也太不尊重人了。孙闯闯到家后,一屁股坐进沙发里。他闭上双眼,心脏像是停止了跳动,久久地闷了一口气在胸口。他不知道以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多久,直到天色浅浅暗下来,他的双腿发麻,腰椎酸痛。缓慢地从沙发中立起。他活动这紧而发涩的关节,骨骼发出了几下清脆的声音。他打开灯,房间亮堂了,心也亮堂了。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大纲也还要继续改下去。更何况,人家又没完全否定。他把自己劝到书桌前,面对已完成的大纲,无从下手,该从哪里改起呢?

与炎雅伦有关的日子

二〇〇六年,炎雅伦首张专辑问世。在专辑上市之前,经济团队首先将专辑寄给了孙闯闯。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媒体记者、乐评人、作词人孙闯闯,第一时间拿到了专辑。炎雅伦的名字孙闯闯听说过,当年是台湾著名的音乐制作人、幕后人。当他拿到专辑时,心中一阵激动。炎雅伦第一时间把专辑寄给我,证明什么?证明他们对我是尊重的,并且认可我在大陆的江湖地位。

与此同时,他还收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稿费,是他给炎雅伦写乐评的稿费。他知道,无论专辑如何,都要赞美它。孙闯闯将CD插入播放器中,开始翻看最近的音乐杂志,炎雅伦的歌声变成了背景乐。他被自己曾经写过的一篇乐评吸引住了。他反复感叹自己的文笔和对音乐的感受力,完全陷入到了自我陶醉中。当他看完这篇乐评时,炎雅伦已经唱完了两首。他继续翻阅,忽然看见了炎雅伦的一组时装照片。忘记了是哪一年,孙闯闯刚进入媒体圈的时候,曾去过台湾一次,与炎雅伦做过一次面对面的访谈。那时,能与她面对面访谈的大陆记者不多,能让炎雅伦记住的记者也不多,可她记住了孙闯闯。炎雅伦的姿态很高,通常与她访谈对话的记者都會收敛些。但孙闯闯的问题却犀利、尖锐,直逼炎雅伦要害。那次访谈结束,报社主编将孙闯闯痛批一顿,但介于他刚入行,经验少,就没做过多惩罚。谁知,事后炎雅伦亲自打往报社打去了电话,说以后凡是关于她的采访都要让孙闯闯去。孙闯闯一下子在报社受到了重用。或者说,一个娱记是否能受到重用,都要看人家明星的喜好。

如今,杂志上的炎雅伦瘦了很多,眼神也柔和了。照片旁边附上了一段首张专辑的创作谈,作为歌坛新人,她变得谦逊、和善了些。他忽然放下手中的音乐杂志,开始聆听。她还是那个她,即便作为歌坛新人,嗓音中也有属于她自己的桀骜不驯。孙闯闯喜欢这张专辑,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他迅速坐在电脑前,用最快的速度写完了乐评,发给了主编。

炎雅伦上了《音乐风尚》的头条,半个版面都是她的照片与孙闯闯写的乐评。她的专辑正式上市,新闻也出现在了大小媒体上。经过一星期的发酵时间,她的专辑迅速一扫而空,并且在华语音乐榜上位居第一。评弹与摇滚乐的撞击,中西合璧,并加入了自己的演绎特色,在那个时代,她的音乐是独具一格的。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大眼睛单眼皮,国字脸粗眉毛,高个子。由于眼睛大,眉毛粗,高兴的时候也看着像不高兴。总体来说,她的外形与音乐都自成一派,不能用简单地用美、丑、好听、难听这些简单粗暴的词语来评判。她是另类的,前所未有的(至少在中国),横空出世的,大张旗鼓地出现。瞬间,她的乐迷为她而疯狂。据说,后来她开演唱会的时候,晕死过去好几个。

后来炎雅伦来北京,成了北漂。当他们成为密友后,炎雅伦说,她觉得自己在某些层面上,和孙闯闯是一种人,都是那种自以为是、无比自恋、愚蠢和孤独的人。那时候孙闯闯还年轻,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总结,他说,我觉得你对我可能有所误解,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从没感到过孤独。再后来,炎雅伦消沉了很久,她的走红可以说是昙花一现,人生中只出了那一张专辑,可她的妆容和那股自命不凡和桀骜不驯的态度却久久地影响着那个时代的年轻人。炎雅伦死了,死在了自己家的厕所里,吸毒过量。死得很平静也低调,没有任何报道。炎雅伦有一首很红的歌叫作《我不要孤独地死去》,靠这首歌,她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身边也围着许多朋友。她死在了自己家中,除了尸体,只剩下了孤独。孙闯闯收到消息,是在她死后的一个月。她的死对孙闯闯打击很大。她曾经对孙闯闯的总结与评价,一直徘徊在孙闯闯心里。炎雅伦说得很对。

炎雅伦在北京那些年一直在尝试编曲,所创作出的曲风,大家闻所未闻,但她仍是坚持铤而走险。她在苏州评弹里不仅要混入摇滚,还要混入爵士及雷鬼元素。她不仅编曲,还要作词,决定亲自演唱,执着与信念是不容任何人质疑的。炎雅伦在巅峰时攒了些钱,可以任性几年,但在经纪公司和制作人来看,她的所作所为就是一种自负与不负责任的表现。经纪公司一再告诫她,只给一年时间,如果一年后失败了,就要与公司解约。

她喜欢北京,也喜欢北京的这帮朋友。他们曾是她的粉丝,后来慢慢才成朋友的。这些朋友做的音乐在主流媒体看来都是“地下”的,所谓“地下”就是小众的。小众音乐也没什么不好,毕竟真正的艺术都是给少部分人欣赏的。但无论是再伟大的艺术家也得吃饭,做一个愤世嫉俗的艺术家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衣食无忧。这导致其中一部分音乐人想要转型,转成“地上”的。但如何才能跑去“地上”,就要靠孙闯闯的乐评了。

在这个期间,孙闯闯走到哪都被人捧着,但凡自己搞点音乐创作的年轻人都会慕名而来。有些人千里迢迢来了都不见得能见上一面,北京城那么大,没有认识人介绍,是找不到他的。但在这些为他慕名而来的人里面,除了热爱他音乐的,也有猎奇和想跟他交朋友的。有一次,孙闯闯应邀参加一个唱歌的选秀比赛,在海选中,有一个男孩在唱歌之前说:“孙老师,我前天到北京,露宿街头两个晚上,昨天夜里还下雨,就为了见您一面。”男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闯闯,完全忽视其他两位评审老师。论年头,那两位要比孙闯闯更资深,且比他年长。孙闯闯真心地被感动了,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谢谢你……”别的话也不好多说。最后,那个男孩还是被淘汰了。隔天,孙闯闯在一个演出上,又遇見了这个男孩。男孩主动和他搭讪:“孙老师,我是昨天……”孙闯闯:“我记得你,你其实唱得挺好的。”男孩:“孙老师,我三天没吃饭了,能借我一百块钱吗?”没想到,孙闯闯很大方地借给了他,但他知道这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这事一直流传了很久,大家经常用这事拿孙闯闯来打镲。很多人一没钱,就会想到孙闯闯。他富裕的时候很慷慨,穷的时候也从不会管人家借钱。总之,那段时间他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日子过得很热闹。热闹到他已经逐渐淡忘了炎雅伦,炎雅伦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后来,孙闯闯在与费主席的一次聊天中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是炎雅伦成就了今天的我。她死了,我很孤独。

孙闯闯准备东山再起

新一版大纲完成了,又迅速地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给何总。两天后,何总有了回复。何总在邮件里没有发表自己对大纲的看法,但提出了第二次见面要求。

孙闯闯自信满满地再次进了金辉影业。既然要求再次会面,那定是对新版大纲有了兴趣。

何总很激动说:“大纲我们公司的策划都已经看过了,觉得很好。”何总露出了一个惋惜的神情:“炎雅伦……这么有才华,真是可惜。”何总又说:“剧本你需要多久可以完成?”孙闯闯心里犯起了嘀咕,大纲过了,那自然而然就是剧本阶段。事情进展得如此之快,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难不成是“快”出了问题?

他说:“我也不清楚,可能需要一个月?”

“一个月,好。我等着!对了,我们签署一份保密协议吧?”

“保密协议?”

“对,就是你这个剧本不要再透露给别人了。”

孙闯闯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他立刻给费主席打电话,把他约到了家里。孙闯闯买了箱啤酒和瓜子,准备庆祝一番。两人像往常一样,孙闯闯挑一张电影DVD,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电影。他把脚跷得高高,不停抖动。

“给你高兴的,说给你多少稿费了吗?”费主席问。

“谈钱多俗。”

“得,我俗。合同怎么签的?”

“我说你能不能别总聊什么钱呀,合同的?”

“合着你跟他什么都没签,就要给人家写剧本了?”

“签了一个保密协议。人家何总还是很值得信任的。他没你想得那么坏。”

“那你这大纲写完了,是不是得让我看看?”费主席道。

“跟你说了,签了保密协议。”

“跟真的似的,保密协议又不是防我的。”

两人话不投机,费主席把喝剩下的啤酒放到了茶几上,号称“有事”,甩门走了。他骑着摩托穿梭在寒风里,被一团永不散去的雾霾围绕着。这气味潜伏在白日的喧嚣中,到了夜晚便悄然爆发,并带一股狠劲儿覆盖全城。费主席在这股迷幻般的雾气中,飞奔。借着刚刚的酒劲,很想冲回去给孙闯闯一拳。他觉得他变了,希望一拳下去,能够让他清醒点。他继续前行,眼前的灯光变得飘忽不定,光晕越发模糊。费主席终于把自己摔成了骨折。遵医嘱,须卧床一个月。

一个月后,剧本也完成了。自从两人那晚的不欢而散后,就再也没联系了。孙闯闯一心扎在剧本中,与炎雅伦并肩前行。而那晚的事,他早已抛在脑后,更不知费主席骨折的事。费主席的身边总是围聚着一帮设计玩具和画漫画的朋友。但即便如此,他的心里还是在挂念着孙闯闯。

孙闯闯最终还是告诉了他剧本完成的事,约他一起喝酒。费主席一口回绝,态度极为冷淡。孙闯闯突然想起了那一晚的事,埋怨他心眼小。费主席终于绷不住了:“你写完了,碍着我什么事?你就是这么的自以为是,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为你准备的,所有人都得围着你转。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牛逼?”孙闯闯举着电话,目瞪口呆。过了会,他缓过神来:

“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你才吃错药了。”说罢便把电话挂断了。孙闯闯将手机摔到沙发上,用力过猛,手机又弹到了地上。

“这孙子疯了吧,还是嫉妒我?”

待他冷静下来,又回想着方才费主席的态度,他怀疑,有可能是费主席最近遇着过不去坎儿了,而自己最近又一帆风顺,疏于对他的关心。他决定过几天去一趟费主席家里,真诚地慰问。孙闯闯将完整的电子版剧本发给了何总,他长舒口气,心里空荡荡的。他决定再打给费主席,不知那孙子气消了没有。可连续打了几通,一直关机……

孙闯闯终于等来了何总的电话,说要面谈。面谈,意味着何总有很多话是不方便在电话里说的,或是他对剧本还有别的想法,需要再次修改。那面谈,意味着事要成了?也许吧,他不敢轻易断定。第二天,何总态度依旧。后来,在很多年后,每当孙闯闯想起何总的时候,眼前总是会出现《电锯惊魂》里面那个戴着笑脸面具的木偶,让他不寒而栗。何总见到孙闯闯,并没有直接聊剧本,而是绕过剧本和他谈论起了音乐,谈起了炎雅伦。何总对炎雅伦感兴趣了,孙闯闯很高兴,和他说起了与炎雅伦相处的那些日子,还说了一些就连费主席也不知道的秘密。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聊到剧本,孙闯闯着急了,终于按捺不住问了句:“何总,您觉得剧本怎么样?”何总顿了顿:“剧本我们都看过了,觉得拍成电影还是有问题的……”孙闯闯脑袋“嗡”了一下,耳朵突然闭上了。

从这以后,孙闯闯生了一场病,得了急性阑尾炎。孙闯闯住进了医院,手术结束,借着麻醉剂睡了一天一夜。他睡得很沉,梦见了费主席,梦见了炎雅伦,他们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曾辉煌过的少年时期。在梦里,他与炎雅伦和费主席依依惜别,像是自己要去远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一样。醒来的时候,他泣不成声,把围在他身边的费主席吓坏了。孙闯闯用那只插了针头的手握住了费主席的胳膊,哭得一发不可收。费主席说:“就是个小手术,不要搞得这么悲壮。”孙闯闯似乎竭尽了全力,从干燥的嗓子里发出了几个音:“我觉得我完了。”费主席不再说什么,就这样坐在他身边,无能为力地看着他。

费主席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剧本的事估计泡汤了。他从没见过孙闯闯如此痛苦,甚至绝望过。费主席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思索着: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终于在三十七岁的时候,认清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

在住院期间,费主席、冯煜和小芒(小芒是費主席的徒弟,跟着他学过几年的素描。同时也是孙闯闯的粉丝。)对他进行轮流照顾。孙闯闯萎靡不振,整日瘫在床上。在临出院的前一天,冯煜突然对孙闯闯说:“孙老师,我有个朋友也是做影视的,也是个制片人,不然你找他聊聊?但……”

“但什么?”

“但就是不知道是否靠谱。其实,您遭遇的这事也没什么的,可以说根本就不叫个事。”冯煜一开始说得小心翼翼,但见孙闯闯的态度是谦逊的,就试探性地将说辞加大了力度。

冯煜又说:“这剧本通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说实话,炎雅伦后期就不再做音乐了,她的那些所谓的创新根本就不被世人接受,毫无市场。经纪公司都要跟她解约了。她曾经确实有一批铁粉,但那才区区几个人?你要写一部关于她的传记拍成电影,受众群太有限了。别说影视公司老板了,就连我也觉得赔钱。”

孙闯闯无力反驳,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床脚,过了阵说:“所以,我是白写了么?”

“也不能这么说,你去找这个人聊聊。她叫张静兰,是一个制片人。她做商业电影,也做纪录片。她曾做的两个纪录片都拿到过国际奖项。看看她有什么想法”

“但你不是说没有市场吗?”

“纪录片和电影不一样,可以参加个欧洲某国的电影节,拿个奖。得奖后,你的身价就不同了。”

“算了,爱谁谁吧。”

孙闯闯出院了,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以后千万不能喝酒。费主席替他答应了。

为了表示感谢,孙闯闯决定请他们三人吃饭。如今的孙闯闯“没落”了,谁都能跟他一起吃饭,谁都可以跟他开玩笑,褪去那层光环,他就是个不太随和的中年人。饭馆在孙闯闯家旁边的胡同里,是一家小而干净的馆子。孙闯闯和费主席都喜欢这儿。晚饭时,孙闯闯故作兴奋状,频频举杯,说必须要庆祝自己“大难不死”。费主席劝不住,冯煜和小芒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一不留神,又喝多了。

回到家,冯煜接到了孙闯闯的信息:把那位制片人朋友的电话发我。

冯煜所给出的电话号码并不是该制片人的,是她的助理。有了上一次与何总的沟通经验,这次就自如、从容了许多。助理与孙闯闯约好了时间,是下星期一的下午。距离赴约时间,还有四天时间。他决定再将剧本进行一次修改,并且做一份演讲稿,这次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毕竟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而自己要做的就是要抓住每一次机会,说不定哪次就成功了。

这天,阳光明媚,长时间的雾霾被一夜春风吹散了。孙闯闯抱着电脑,迈着矫健而又稳重的步伐到了该制片人的公司。前台姑娘给他用一次性纸杯接了水,放到茶几上,道:

“张总在开电话会议,您稍等一下。”

“可她跟我约的就是现在,怎么又开会了?”

“实在抱歉,临时有个急事。应该快了。您坐下休息会。”

孙闯闯见小姑娘挺客气,没再为难她。他走向接待室的落地窗前,风景很美。可以俯瞰整个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以及大半个亚运村和小半个北京城。他思索着该如何向张静兰阐释他剧本中所想表达的寓意,如何讲述那交错的剧情,如何描绘剧本亮点。只要剧本会进行顺利,电影就可以拍出,观众们一定不会失望的。他面对小半个北京城,望着堵得水泄不通的四环路,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他感谢上天赐予自己的才华,感谢父母又给了一张不太会让别人嫌弃的面容。他激动了,兴奋了,眼前的道路一片光明。

二十分钟过去了,仍是静悄悄。孙闯闯推门而出,吓了前台小姑娘一跳。

“你能催催她么?都这么长时间了。”

“您看,张总完事了她肯定就来找您了。”

孙闯闯往张总办公室看了一眼,门依然紧闭着。

“您再等一会儿,张总完事了,第一时间通知您。实在抱歉啊。”

孙闯闯想走,可这步子就是迈不开。原地踟蹰片刻后,又回到了接待室,坐下了。好事多磨,不要因为这几分钟而错过一次机会。他背靠着落地玻璃窗,阳光烘烤着后背,暖洋洋的。透过接待室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到整个亚运村,鸟巢窝在一汪绿色中,像是刚被生出来的恐龙蛋。想到恐龙,忽然想到了他的前妻。他前妻是恐龙博物馆的管理员,每逢周末,博物馆都会被小朋友们所占据。她曾说,等他们有了孩子,也带来这里看恐龙。她最得意的事就是可以背出上百种恐龙名称。她的世界里只有恐龙和孙闯闯。她现在一定在忙着擦拭恐龙骨架模型和展窗的玻璃。想到这,孙闯闯的鼻头忽然酸了。

一个小时又过去了,孙闯闯心头突然喷出了一团怒火,正要冲出接待室时,和前台小姑娘撞了一个正脸。

“张总刚开完会,您可以进去了。”

孙闯闯咬着下嘴唇,硬是让自己冷静下来。

会议室的玻璃墙上,贴满了演员、导演的照片。这些是他们下一部戏的主创候选人。孙闯闯被归到了导演一列。在会上,张静兰坐在了王总的位置上。今天王总出差,会议自然就让张静兰主持。张静兰是一个让人看不出年纪的女人。他忘记是谁说过,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最可怕。会议桌上除了张静兰,还有五个公司同事和一位中年男人。在孙闯闯眼里,他们都是一些长得很好看的年轻小朋友。

张静兰:“小雯儿,今天你做会议记录。”她又说:“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著名的填词人,乐评人,孙闯闯。在音乐圈很厉害的。”

张静兰又指了下那位中年男人:“这位是邓科,著名制片人。我想你应该听说过他吧?《盗宝奇缘》《星际穿越2》还有好多票房过二十亿的片子,都是他负责制片。”孙闯闯心里琢磨着,难道冯煜给我介绍的人就是他?可张静兰说的这些片子都是好莱坞的,难道这孙子是好莱坞的制片人?

邓科与张静兰客套两句后,与孙闯闯互递了一个敬意的微笑。

“我听摩登音乐的苏总提起过你。”

孙闯闯有些惊喜。

“您也认识苏总?”

“当然了,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他还是独立音乐人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你怎么想起写剧本了?填词和写乐评不是挺赚钱的么?”

“是前些年,程晓刚想让我帮他填电影主题曲的歌词,我们聊得挺高兴的,给他的电影也提了点建议,他就忽悠我跟着他一起写剧本。就这样开始写了。”孙闯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他曾经确实给程导的电影主题曲填过词,但一起写剧本的事绝对是虚构出来的。然而,这虚构出来的事,就那么地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且言之凿凿,跟真的一样。孙闯闯没有故意欺骗张静兰的意思,当他自己讲完这些时,就连自己也惊呆了。

“程晓刚?我们太熟了。”张静兰一下子感兴趣了,开始讲述她和晓刚导演相识的过程。孙闯闯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张静兰滔滔不绝,毫无要将话题收尾的架势。五位年轻小朋友,认真听讲。邓科看上去倒也是津津乐道。

“张总……”孙闯闯突然打断了张静兰,其中两位小朋友相互交换了下眼神。

“您看,我们是不是可以聊下剧本了?”

張静兰似乎要讲到与晓刚导演的高潮部分,但突然被打断,面显尴尬。她捋了一下头发,将一边的头发别在了耳后,露出了一只夸张而闪亮的耳环。

“那好,你开始吧。”

孙闯闯舔了下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那只在心中准备膨胀得要爆炸的气球,瞬间蔫扁了一半。会议室里的冷空气仿佛凝结住了时间,所有人都在等待孙闯闯的“开始”。然而,此刻的他,忽然觉得他的剧本,以及剧本中交错反复的剧情以及他心中的表达,面对这个珠光宝气,八面玲珑的张静兰,完全不值一提,甚至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卑微。可是此刻的他又能怎么办?

当孙闯闯开口讲述剧本,张静兰开始低头摆弄手机的这一刻起,他就已经败了。他花了大概十分钟,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完了。从始至终,张静兰安静地低头摆弄手机,没有打断他。直到再次沉默,张静兰才猛然抬起头,道:“你这个剧本太套路了,之前看老汪也写过一个类似的。老汪你认识吗?我们很熟的,也是一个有名的编剧,《大上海》就是他写的。”

孙闯闯没有为自己辩护。

“我知道你的写作功底不错。你认识晓刚导演,他也赏识你,那就证明你还是有才华的。我们公司现在需要一个写手,你看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来我们这里上班。”张静兰倒是很客气,面面俱到,也很真诚地邀请他。

孙闯闯站了起来,将电脑扣上,抱起:“张总,您的好意,心领了。”话音刚落,便大步迈出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那五个长得很好看的小朋友,各自低头。小雯儿依旧在打字。

“行了,别再记了。把今天的会议记录删了吧。”张静兰又说,“这个人脾气太大,又不是什么知名导演编剧的,耍什么大牌。”

邓科说:“这个人不太适合团队合作。”

张静兰将自己挪到了会议桌旁边的沙发上,摆弄着茶几上那套工夫茶茶具。

“但这个人似乎还有点才华,我以前听说过他。”

“才华?他拍过什么?不就是写写歌词吗?”

“倒也没拍过什么特别有名的电影,就是得过几个港台的音乐奖项。他大学没毕业就去《音乐风尚》工作了,那边的主编特别看好他。算是有点才吧?”

“这些跟电影有什么关系?”

“您听着呀,他跟炎雅伦的关系特别好,炎雅伦在当年可是叱咤风云的。”

“那跟电影也没关系呀。他这跳来跳去的,就说明他不是一个能长期合作的人。这人一看就是性格有问题。邓科,你不会是炎雅伦的粉丝吧?”

“算是尊敬吧,崇拜谈不上。”但实际上,邓科那时确实是炎雅伦的粉丝,同时也是孙闯闯的粉丝。那些千里迢迢,为了追星而来北京的人群里,就有邓科。

“那你就是那小子的粉丝!”

“怎么可能!我还没那么低级趣味。”

“小雯儿?过来一下。”张静兰对邓科的陈述已经失去了兴趣,确切地说,她是对孙闯闯这个人失去了兴趣。张静兰又说:“把这个人的照片摘下来吧,再联系联系剩下的四个人。”小雯儿踮着脚,把孙闯闯连带个人简介的照片摘了下来,团成一个纸球,扔进垃圾桶里。

从张静兰的公司出来,孙闯闯接到了《摩登音乐》的来电,是小姚儿。

“孙老师,您写的歌词我们苏总很满意。但唯一有个小小要求,您看看能不能再稍作改动,具体的改动要求已经发到您邮箱里了。”

“我觉得我写的没问题,一个字儿都不改!”孙闯闯气愤地挂下电话。

他走进了一条胡同里的公共厕所,粪便大肆喷射在蹲坑周围。人们毫不掩饰地将肠胃里的排泄物暴露在外,再精神抖擞地迈出这一肮脏之地。这股骚味使孙闯闯的尿急感加剧,膀胱的酸胀让他一下子也喷射到了别人的粪便之上。孙闯闯屏了一口真气,让他一边提裤子,一边跑出了厕所,狼狈得就好像刚被强奸了一样。

从厕所里出来后,徘徊在大街上,无处可去。他忽然觉得自己,贱。为什么要撒谎?而且是那么低级、廉价的謊。他恨张静兰更恨自己。顺着路走,就走到了费主席家里。他不知费主席是否在家,但也无所谓,爱在不在,反正无处可去。他推开主席家门,果然在家。他戴着副硕大的透明眼镜和口罩,身体被另一个巨大的塑料身体遮挡住,那是费主席新设计出来的“大玩具”。他在为它喷彩漆。

孙闯闯到了主席家里,直奔冰箱。

“我说你进来能不能‘吱一声,以为进贼了。”费主席叼着烟,口齿不清。

“你家里怎么连冰可乐都没有?混成你这样,也够惨了。”

“是挺惨,不然你给我介绍个妞儿得了。”

孙闯闯没搭理他,假装参观费主席收集的玩具。

“说吧,又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事,就是今天又去见了一个什么总儿。”

“冯煜给你介绍的那位?”

“嗯。”

“他给你介绍的人能靠谱吗?别搭理他们丫的。”

“她叫张静兰,除了跟我盘道儿,就没聊别的。”

“她多大岁数?”费主席问。

“这种人不好猜,模样看着跟我差不多,但气质像四十多的,气场像五十多的。”

“这么邪乎。你们都聊什么了?”

“本来我是要跟她聊我剧本的,可她满嘴跑火车,好像整个娱乐圈都是她朋友,范冰冰是她姐,王中磊是她哥,七大姑八大姨的都认全了。到聊剧本的时候,她出去了,派了一帮小孩儿跟我聊。”孙闯闯又撒了另一个谎。

“那这不挺好的,能把剧本聊上就行。我对你绝对有信心。那后来呢?聊得怎么样?”

“没什么后来。他们连……”孙闯闯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他的脸开始扭曲,生气中好像还夹带着一丝委屈。

“连……什么?”

“不知道,他们既没肯定,也没否定。最后我一气之下走了,老子还不跟他们玩了。”

“这倒是也正常,他们就是这样,在知道你的来头之前,绝不会轻易得罪任何一个人,即便人家把你底细摸清了,人家即使看不上你,也绝不会当面讽刺数落,与你发生正面冲突。你和人家拍桌子叫板,他们就把你当猴儿看,等你耍够了,没准还得好心地劝上你两句。可你想过事后吗?说句不好听的,你就是被惯的。脾气大,还……”费主席突然住了嘴。这一段话,让孙闯闯很不爽,他有什么资格来教育我?可思来想去,他说的好似又有几分道理,找不出可以反击的缺口。这感觉就像那天在医院,和冯煜聊天一样。他不懂两件事,其一,为什么现在谁都可以对自己说教,然而自己又无力反驳。其二,为什么一聊到跟电影沾边的事,就爱撒谎呢?

“还什么呀?”半晌后,孙闯闯说。

“没什么,反正以后你得注意点。”

“我还有事,先走了。”孙闯闯站起来,走出了费主席家。

其实费主席还想说他幼稚,但这个词不能说,即便事实如此也不能说。

费主席听了孙闯闯刚刚经历的,为他心疼。他说的张静兰,费主席太熟悉了,他们曾经有过密切的合作。但费主席不想将这些告诉他。

我叫费乐乐

费主席原名叫费乐乐,出生在四川大凉山。在他之前,家里已经有了三个孩子。费乐乐纯属是个意外。可能是因为从他一出生,到现在就不太会乐。家里怕他是个傻子,总盼着他能笑一下,就取名为费乐乐。小时候,父母都很忙,四个孩子照顾不过来。在费乐乐出生时,老大费英雄已经十岁,可以照顾弟弟妹妹了。费乐乐主要是费英雄照顾的。但费英雄并不喜欢这个弟弟,连父母也不喜欢。怀疑他是自闭症,不喜欢和小朋友玩,也不喜欢说话。只喜欢拿着粉笔到处画。家里除了天花板,哪哪儿都有他的画迹。为此,费英雄总是打他。可父母在暗地里告诉费英雄,别拦着他,你这弟弟怕是自闭症,好不容易有个爱好,就不要再阻拦了。回头再出个什么意外,咱这辈子都得沾一身腥。费乐乐从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父母和几个兄弟姐妹虽然不打他,也不骂他,是因为都不敢招惹他。怕他自杀,死了。只有一次,他发了高烧,晚上母亲抱着他睡了一晚。那晚上,费乐乐才感受到一丝丝母亲的温度。他对母亲美好的回忆,也停留在了那一个晚上。直到近些年,他有时候做梦依然能梦到这个夜晚。在他十岁的时候,父母告诉费英雄,等弟弟高中毕业,上了大学就让他走吧,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费乐乐真的考到了北京,还考上了美术学院。二〇〇六年时的费乐乐刚从美院毕业,那时候的他戴着一副厚片眼镜,从侧面看,镜片会折射出无数个圈圈来,在那副镜片的后面,是一双总也睁不开的眼睛。看人的眼神也是游离不定,走路有点跛脚,满口乡音,说不上来是哪里的话。反正对于孙闯闯来说,外地口音听着都一样,孙闯闯也很嫌弃他,倒不是因为他的口音,是他一副永远睡不醒,且萎靡不振的屌丝样儿。后来,费乐乐的跛脚好了,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好的,大家谁都记不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费乐乐的双腿其实很健康,是他自己故意跛脚的,他觉得这看上去很可怜,像个弱者,可以引得别人的同情。

当时的费乐乐不知道,他的毕业约等同于失业。他从被学校“哄”出来,被宿舍“踢”出的那一瞬间才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了。他卷着铺盖卷儿和画夹,痴痴地望着美院校门口,推了下眼镜,终于瞪大了眼睛说:“完了。”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想着要回家,眼睛还是看着朦朦胧胧的前方,从没想过要回头。他丝毫没有恐惧感,一无所有的他对一切都是麻木的、迟缓的。他坐在校门口,直到深夜。费乐乐终于开始思索自己下一步该去哪里。夜里两点,他毫无困意,站起来活动下锁死的关节,在大街上溜达着。走到了一间网吧,停下来。网吧门口挂着一块半闪不亮的企鹅,企鹅在被这条暗黄色路灯照耀的夜路上,显得很不起眼。费乐乐进去了,里面一片嘈杂,烟雾弥漫,方便面和烟味混在一起。他仿佛又回到了大学宿舍,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子宫里。他去前台交了包夜的钱,选中一个角落的位置,逛荡在美院论坛上,他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了。角落里的小沙发,让他感到无限的安全感,他想留在这里。

天亮了,他睡着了,包夜的时间也到了。他被店伙计拍醒,恍恍惚惚睁开眼睛:“我想来这打工,我干什么都行,我没地方去了。”

“我们这又不是收容所,赶紧走人。”

“我干什么都行,工钱少不给钱都没关系。”

费乐乐虽是迟钝的,天真的,但也是随意的。自从那晚他听见母亲对费英雄说考上大学就让他走吧以后,他对生活就没什么指望了。除了画画,什么都不喜欢,在哪画不都一样吗。

就这样,他留在了网吧里,负责晚班。包住不包吃。白天在十个人的宿舍里睡觉,睡醒了就画画,再传到美院论坛里。在论坛里,他算是个“大神”,有很多“粉丝”,他在论坛里,也卖了一些画,赚点外快。他的开销不多,赚的钱除了吃饭,就是买点美术用具,其余的钱全存在了卡里,他也不知道这些钱留着有什么用。

费乐乐在网吧耗了一年,说是耗着,其实是画了一年。画完了就登在网上,有人喜欢就将其买走,他所有的画只有最低价,没有最高价,给多少就看买主自己觉得这画值多少钱了。费乐乐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他想知道自己的画到底在别人心里值多少。他除了自己特别喜欢的两幅不卖。那两幅一直藏在画夹的内衬里,从未展示过,谁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

就连他自己也从没想到,在这一年里,他的银行卡里已经有一笔非常可观的钱。这钱有多少呢,在南四环租一间屋子,以他的消费水平,可以够他闲待着五六年的。

终于有一天,论坛上,有一个号称是他粉丝的人想见见他。一开始费乐乐拒绝了他,后来,他禁不住粉丝的各种骚扰,终于在这间网吧门口会面了。这个人就是冯煜。

约的是晚上六点,七点费乐乐要上班。冯煜五点半到了,坐在网吧门口的台阶上,靠着墙,头顶上就是那个闪烁微光的企鹅。他紧张,怕不知道见了费乐乐该怎么说。他知道费乐乐这人有点怪,从画上就能看出来,他的内心住着两只相互厮杀的猛兽。疯狂和病态中夹杂着忧伤和孤独。

六点钟,费乐乐走出了网吧,像是一个发霉的人,像是从地下管道里爬出来的人。冯煜咽下口水,有点懵,但还是向他伸出手,介绍自己。

“我叫冯煜,比你小两届的学弟。”

“你好。”费乐乐舔了下干燥的嘴唇。

“我今年毕业了,准备成立一个自己的工作室,想邀请你来。”费乐乐眼神游离不定,始终没有看冯煜一眼,总是绕着他转悠。

“不然,咱们换一个地方聊聊?”

“就在这吧,我七点上班了。”

“你在这上班?”

“嗯。”

复杂情绪使冯煜的脸变得扭曲。他想哭,想抱着费乐乐哭,并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让他离开这儿。

“费老师,您听我说。开工作室这事,您一定得听我的。我们工作室需要您……”

冯煜对费乐乐没有功利之心,是纯粹的欣赏与怜惜。他觉得像费乐乐这样的人可称之为大师,大师不应该被淹没,更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冯煜从如何变成费乐乐的粉丝开始讲起,又讲了费乐乐在圈子里的江湖地位。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人从网吧聊到了路边摊。费乐乐被冯煜打开了人生中的另一道门。冯煜畅想着未来,他的未来包括了很多,其中就有费乐乐。路灯照亮了整条街,费乐乐觉得眼前一片金灿灿的,仿佛自己已经置身于冯煜的未来之中。仿佛那个有着理想、才华以及整天和一群气味相投的朋友聊天画画的那个人,就是现在的他。他忽然明白,原来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冯煜知道费乐乐动心了,没再往下说下去。他看了一眼表:“哎呀,都这么晚了。费老师您是不是要回去上班了?”

“不去了,你的工作室什么时候开?”

冯煜心里乐开了花,觉得费乐乐身上也散发了一团金灿灿的光芒。

“费老师,我和几个同学得商量下资金的事情。”

“需要多少钱?”

冯煜琢磨着,还没等他开口,费乐乐就说:

“我这有五万,够吗?”

冯煜惊呆了,这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其实两万就够,包括交房租和置办家具和绘画工具。

这天夜里。费乐乐和网吧老板坦白了自己的想法,老板很支持他。虽然他不是一个勤快的人,对于老板也不是一个称职的员工。但他很老实,从不迟到早退。对于黑白颠倒这事,也没什么怨言。由于工作室还要简单装修,他又在网吧里住了兩个星期。在网吧里待了一年的时间,老板对他还是有感情的。走的时候,老板对他说,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随时欢迎他回来,并且祝他在艺术的道路上,取得成功。之后便离开了。

费乐乐离开网吧,住进了工作室。起初敞亮开阔的生活环境让他不适应,他害怕晚上,害怕黑夜。他觉得一到晚上,他笔下的那些妖魔鬼怪就活了。他突然无比想念网吧的宿舍,闭塞狭小的空间给予他无限的安全感,就像是躺在母亲的怀抱中。在工作室的第一个夜晚,他居然哭了。

不久,费乐乐就接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大单”。是给一个香港影视公司驻京的发行公司设计电影宣传海报。联系他的人就是张静兰,张静兰那时候还是一名电影发行人员,需要设计一款电影海报。为了省钱,该发行公司就从美院找到了刚毕业的费主席。费主席日夜加班,一个星期后交出了海报,但张静兰百般挑剔、为难。那时的费主席尚且年少轻狂,骨子里算是个艺术家,艺术家都有自己的脾气,起初不愿妥协,但被折磨了一个月后,终于放弃了,不再和张静兰较劲,也不和自己较劲了,爱谁谁。但张静兰还是不依不饶,最后,费主席说,我不要你钱了,你饶了我吧,这活我不干了。再后来,费主席所设计出的第一款海报问世了(当然了,钱还是没给)。从电影上映前到下映后,总共两个月的时间,费主席无论走到哪,都能看见自己设计出的那第一款电影海报。他咬牙切齿,决定要打击报复。

他在工作室里发了疯似的转悠,愤怒的情绪充满了整个大脑,他甚至想要暗杀张静兰。杀死张静兰的画面一遍遍重复着。后来,冯煜知道了此事,安慰费乐乐说:“这事你不能生气,他们之所以对你要求这么苛刻其实就是不想给钱,但结果他们还是用了,这说明什么呢?”

费乐乐说:“说明他们该死!”

冯煜:“错了,你要端正自己的态度。”

费乐乐愤怒地看着冯煜,很想给他两拳。

冯煜:“说明,他们对你的才华还是认可的。这就是好事,你等着,他们下次有活儿还会找你的。”

“还敢找我?我弄死他们!”

“你这人怎么这么轴?下次找你,你就得让他们先给你钱,跟他们摆架子,懂么?”

“先给钱?”

“对,不给钱,你就不给他们干。这话要先说在前面,这就是传说中的话语权。”

费乐乐眼神疑惑了,也柔和了。

果不其然,正如冯煜所言,张静兰果真又找到了费乐乐,费乐乐按冯煜的路数,成功掌握了话语权。顺利地拿到了一笔设计费。费乐乐的名气与身价瞬间又提升了一个档次,这多亏张静兰的赏识。他忽然觉得张静兰是他的恩人,也觉得张静兰这人特仗义。但这些事,费乐乐谁都不想告诉,尤其不想告诉孙闯闯,怕他会看不起自己。

费乐乐遇到孙闯闯是在他提高了身价以后的事,冯煜带他见的。孙闯闯像一团明晃晃的光,照进了费乐乐的世界。那时候孙闯闯刚结婚,和新媳妇儿一起搬到了二手的新房里。客厅的墙纸被前主人撕去,露出丑陋的墙皮。为省钱,孙闯闯叫来了一帮朋友给他挂大白,这其中就有冯煜,冯煜带着费主席也来了。两天的努力,大白算是凸凹不平地刷完了。新媳妇儿瘪嘴不满,刚结婚,为了省钱,把客厅地搞成了这个样子。后来费乐乐说,你不嫌弃的话,我帮你在墙上画点装饰吧?费乐乐声音小,口音又重,孙闯闯又不认识他,道:“你说什么?”

冯煜连忙解释:“哦,这事怪我,都来了两天了,也没给你介绍。这位是费乐乐,特别有才的插画师。也是电影海报设计师,那个《天才魔术团》的电影知道吧?海报就是他设计的。我给你看看他作品啊。”

孙闯闯并不知道那个电影,但他看到费主席自己画的插画作品时,眉飞色舞:“真不错,这事就交给你了。”

一个星期后,孙闯闯与媳妇儿再进客厅,惊呆了。客厅的一面墙连着房顶都被费乐乐的画占据了。是一个头发开满了曼陀罗的女人,女人半裸,伸出来的四只手捧着自己的心脏。孙闯闯喜欢极了,立刻要与费乐乐当朋友。但孙闯闯一定不知道,他媳妇儿觉得那画真恶心。

后来,费乐乐进入到了孙闯闯的圈子里,孙闯闯去哪都带着他。费乐乐喜欢这些时髦儿、有朝气、漂亮的年轻朋友。再后来,孙闯闯给他介绍了很多音乐圈的朋友,包括炎雅伦。在那段时间里,市面上很多的专辑封面都是费乐乐设计的。时间久了,费乐乐已经成大师级别的设计师,很多玩具厂商和漫画制作公司都找上门来了,他和冯煜又进入到了另一圈子——地下漫画圈。从这以后,费乐乐逐渐将身上那股“霉味”和浓重的口音褪去了,费乐乐也被孙闯闯改名成了费主席。

多年后的今天,费乐乐已经成了费主席,张静兰也由一个电影发行,成了一个电影公司八面玲珑的“总儿”。费主席感叹着,这个世界可真小,转来转去,她又让孙闯闯给碰见了。真有意思。

孙闯闯又栽了

邓科很快就和孙闯闯成为了朋友,这不是孙闯闯想要的结果。但邓科身上有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魔力。谁都能成为他的朋友,谁也都不是他的朋友。很多年后,每當孙闯闯看到邓科的名字出现在片头或是片尾的时候,总会打个冷战。按理说,他应该恨邓科,可回想起来的全部是与他在一起那些美好的回忆。孙闯闯也总是在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从哪一件具体的事开始,他们成为朋友的?换句话说,自己是具体因为什么把他当成朋友的,他想不起来了。这个世界上,孙闯闯只服邓科一个人。

“在哪?”邓科问。

“在家。”

“晚上来浮云会一趟。”

“没空。”

“是正事。”

“……”

“艾娱乐影视公司的老板要找编剧,我就推荐了你。”

“行,几点,在哪?”

“稍后告诉你。”

挂了电话,孙闯闯立刻从被窝里跳出来,挑了一身体面的衣服,出门了。浮云会,他在心里盘算着,听着像是夜总会。

果然,当出租车停稳后,他犹豫了两秒。金碧辉煌的浮云会像是一座充满魔法的宫殿,在夜晚显得如此虚幻。他给邓科发去信息:是浮云会吗?我在门口,你在哪?

孙闯闯下车,便站在路边等待邓科的回信。十分钟过去了,邓科杳无音信。208房间,他盯着这个数字好一会,硬着头皮进去了。服务生的周到让他无所适从,他透过208房间门缝,看到了邓科与几个中年男子碰杯,两个中年妇女在唱歌,并无小姐。

孙闯闯推开包房的门,邓科赶紧迎了上去。

“咱们不是聊剧本么?怎么聊到夜总会来了?”孙闯闯说。

“聊剧本还挑地方?跟哪谈不一样。”

两位唱歌的妇女闭嘴了,瞬时静了些。

“这位就是著名的孙闯闯。”邓科向几位中年男子介绍。

孙闯闯面显尴尬,和几位中年男子点头示意。可那几位的表情木讷,对他的到来丝毫提不起兴趣。待孙闯闯坐稳后,服务员为他倒上了酒。邓科贴着旁边男人的耳朵,喊着介绍孙闯闯。那男人瘦脸,油头,脸颊上有颗硕大凸起的痣,像是趴了一只苍蝇。小手指上留着长长的指甲,看上去五十岁上下。出于礼貌,孙闯闯端着酒杯对着瘦脸男人一饮而尽。瘦脸继续和身边几人谈着业务。孙闯闯仔细听了听,瘦脸就是邓科说的影视公司老板,而他身边那几位似乎是做地产的,如今地产业不景气,瘦脸一直劝说他们进军影视业,以及分析影视行业的大好形势。几人聊得热火朝天,两位妇女一首接一首地唱八十年代的港台流行曲。孙闯闯捅了一下邓科,叫他出去一趟。两人一前一后,去了洗手间。

“你今晚叫我来干嘛?耍我是不是!跟这帮土老帽有什么可聊的?”孙闯闯扭头便走。

邓科拉住他胳膊说:“当然有得聊,你可别看不起他们。这帮人不懂剧本,就是有钱。你先别急,谈事都是看时机。”

邓科见孙闯闯情绪稳定了又说:“是这样,我手里有一些国外的剧本,到时候我找人翻译好了给你,你再稍加创作。我等你的剧本出来后,再找屋里那几位土老板投资……”

“邓科,你还是人吗?这事你都干得出来?”

“告诉你个秘密,我是制片,不是人。你脑袋别那么死性,这可是好事。钱多,活少,最后署名还是你的。多好,说不定你就一举成名了,这以后机会还不多了去了,别说写剧本了,你就自己当导演都行。多少人都想揽这活呢,可他们没资源啊。哥们有好事,都想着你呢。”

孙闯闯不说话了,安静地回到了包房里。他被邓科的话动摇了,但直到后半夜,邓科仍是没有和那几位土老板谈到剧本。这件事过了以后,就再没动静了,邓科也联系不上了。

转眼到了冬天,《摩登音乐》的小姚给孙闯闯寄来了专辑,在填词人那一项后面,孙闯闯的后面又加了一个人。孙闯闯气急败坏地给小姚儿打了电话。

“为什么我的名字后面又加了一个人?”

“我们老大觉得您写的词还是有些问题,例如那些敏感的词汇,歌里面是用不了的。之前也跟您沟通过这个问题,您不愿意改,就让别人改了一下。所以……”

“好,知道了。”

孙闯闯平静地又看了看专辑,平静地将CD塞进了架子里。

最近,费主席一直忙于个人展览的筹备中,与冯煜和小芒几人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抽空与孙闯闯见了一面。孙闯闯很颓废,像个野人,在与费主席聊天时语无伦次,或是安静地嗑瓜子。最后他忽然说:

“我以前觉得处处可能都是一个机会,不要轻易放弃每一个。但我错了,不是所有的都是机会。那些我原来想要拼命抓住的,都不是。机会是给像张静兰和邓科那些人准备的,不是我这样的。主席,说句实在话,我觉得你有一天,可能会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但这不是什么坏事。”

孙闯闯躺在沙发上。

费主席没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又想起了当年与张静兰,以及许多像张静兰那样人“合作”过的事。过了阵他又说:“你那个剧本我能看看吗?”

“看吧,随便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夜深了,孙闯闯在沙发上,轻轻打鼾。费主席看得入迷,从客厅的沙发看到了孙闯闯的书桌上。他一页页地翻,用笔圈圈点点。像个精神上出了问题的人,在深夜中自言自语。下雨了,风中夹杂着雨水,从纱窗溅到了窗台,又从窗台蹦到了剧本上。他终于看到了最后一页,又看了看睡相丑陋的孙闯闯。他双手压在脑后,一只脚垂放在地上,另一只横在沙发垫子上。忘了从哪本心理学的书上看到,喜欢将双手垫在头下睡觉的人,都是单纯且阳光的。费主席忽然心生怜悯,也让他想起了小时候,无意中听到母亲悄悄对哥哥说的话。想起了曾经那些窝在肮脏狭小的床铺上,就像一只臭虫,在网吧黑白颠倒的日子。往事使他后脖子发凉。他发誓自己再也不要过那样的日子了。回忆点滴成河,将他淹没。命,是什么,现在的费主席也大概知其一二了。雨停了,阳光从云层中射出了一道光。他望着逐渐透亮的天空,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拍醒孙闯闯:“别睡了!”

孙闯闯睡觉轻,立刻便醒了:“你怎么还没走?”

“剧本看完了,牛逼!”

“这还用你说?”

“我有一想法,想听吗?”

“不想听,我再睡会。”

“咱自己把剧本拍出来吧?”

孙闯闯翻了个身,果真又睡了过去。

孙闯闯要单干

孙闯闯骑着摩托车,车把上挂着七个盒饭,到了费主席家里。今天是孙闯闯当导演的第一个日子,准备宴请全体剧组。

费主席的家在南二环,老小区,六层,没电梯。孙闯闯把摩托停放妥当,拎着七个盒饭爬上了楼。楼道里弥漫着股烂香蕉和鱼腥味儿,他觉得很亲切,想起了小时候。

孙闯闯爬到四层半就爬不动了。他把七个盒饭撂在地上,双手撑膝,大口喘气,眼睛向上抬了抬,还有一层半,但他无力再向前迈动一步,他觉得自己永远也到不了费主席家了。五层有人下到了四层半,倒垃圾。是个年纪大约五十的中年人。

“你去哪呀?”

孙闯闯还是说不上话来,向上指了指。

“现在你们年轻人真是欠练。”

孙闯闯还在用力喘气,但他很高兴,自己被一个五十左右的人称之为“年轻人”,无论自己是否年轻,但至少看上去還算是个年轻人。他忽然浑身又充满了力气,两步一个台阶,一口气冲到了费主席家门口。他把两只手的盒饭,并到一只手上,推门进去了。费主席的家永远不锁门。原因有两个,第一是他记性差,永远忘记带钥匙。曾经叫过五次开锁的人,为此,至少花过小三千块钱。第二,因为家里也没什么值得一偷的,除了玩具就是书、CD和四五盆高大而茂密的木本植物。

费主席此刻正和小芒、冯煜窝在沙发里讨论费主席的新作和嗑瓜子。沙发的凹陷程度,远处看,他们就像坐在地上。小芒是孙闯闯电影里的女一,冯煜是男一,费主席是摄影兼走过场的。还有斑马乐队的三个人,也会担任部分角色。他们见孙闯闯进来,都很高兴,起立迎接。费主席迅速接过他手中的盒饭,小芒和冯煜立刻将茶几上的玩具、杂志、瓜子皮、烟灰缸收到了一边,他们对费主席的家很熟悉,知道这些杂物该如何安置。这一举动,莫名地让孙闯闯感到了一丝妒忌。

“这都什么年代了,叫个外卖就好了,何必自己拎过来呢。”费主席道。

“这家馆子不送外卖,还没有菜单,老板做什么你就吃什么的。但每道菜都会惊艳到你们。真的,你们尝尝就知道了。”孙闯闯一边说着,一边将塑料盒子打开。

饭菜摆好,几人围坐下来。

“斑马乐队那三个人呢?”费主席问。

“他们今晚有演出,排练去了。”

几个人沉默了,这个开机仪式并没有大家想得那么隆重,甚至有点凄凉。

“不管他们了,反正今天也没他们的戏。吃完咱们就开干。”费主席又张罗着碰杯缓解尴尬的气氛。

但无论怎样,尴尬的气氛就是挥之不去。孙闯闯曾经那“呼风唤雨”的能力没有了,那些围着他团团转的音乐人也不见了。没想到,最后靠谱的居然是冯煜和小芒。孙闯闯感谢他们,但感谢并不代表着欣赏。

饭后,孫闯闯从塑料袋里又掏出了一袋炒瓜子,两斤的量。冯煜和小芒忽然觉得他变得随和、亲民、接地气儿。两斤的瓜子,一下子把他们的距离拉近了。

费主席讨厌瓜子,他总觉得嗑瓜子是小啮齿类动物吃的,并且这一举动特别的不艺术家范儿。他拿着剧本,又将自己的台词背了一遍。

“待会,第一场戏的时候,你就坐在沙发上,和小芒聊天。你俩聊的时候自然一点,就当正常聊天,也不用非得按照剧本上的背。别紧张,打个磕巴什么的,都无所谓。”孙闯闯说。费主席把大灯和遮光板调整了位置。

小芒还是紧张,她只要面对镜头就紧张,包括照相。她走到了窗外,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下雪了。”小芒说。

“眼花了吧?”冯煜说。

“真的下雪了,真的下了!”费主席激动地叫了起来。

孙闯闯趴在窗外,雪花如指甲盖般大小,纷纷扬扬地落在树叶上、房顶上和孙闯闯的摩托车上。四个人趴在窗户上,欣赏这全市人民盼了一年的雪,终于在这天——他们开机的日子里,落下了。

这是好兆头么?孙闯闯思索着。

几个人痴痴地望着窗外的雪,恍神了。孙闯闯很久没有看过雪了。去年的北京也仅下了一场,但他错过了,他仔细思索着,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错过了?他的记性不好,过去发生过的事情总是被周围的人提起,才能想起来。但这次,他想起来了,是陪着斑马乐队走穴去了。北京下雪的那天,他们正在成都。成都的冬天很冷,室内没暖气。当晚演出现场,一个可以容纳二百人的场地,却挤了快三百人,挤不进来的就在酒吧门口站着听。到后来,老板索性不售票了。孙闯闯能跟着斑马去走穴演出,有一半原因是自己应邀(硬要)去的。他说自己可以掏全程的机票和住宿费,原因是他想离开北京一阵子,散散心。

斑马在成都的乐迷最多,是整个巡演中最重要的一场,所以他们演得格外卖力气。他们想让孙闯闯在演出的中段做一个演说。主要原因是他们可以在后台休息片刻,顺带着再让孙闯闯吹捧一下他们的新专辑。孙闯闯很激动,他很重视这在台上的半小时。演出的前一个晚上,他在简陋的旅馆里认真地写下了演讲稿。他已经许多年没站在台上,在众粉丝面前讲话,也许久没被如此多的人所注视了。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但又无从说起。孙闯闯不抽烟,去年戒掉了,他攥着一支铅笔,只好静静地望着嘈杂的窗外。

演出当天,孙闯闯用心将自己打扮了一番。现场,偶有认识他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也有粉丝要求合影。但他顾不上沾沾自喜,胃里阵阵痉挛使他表情僵硬,肢体迟钝。这让人误以为,他还是多年前那个红遍江南、桀骜不驯的孙闯闯。可孙闯闯深知,如今的他已被大家遗忘,是一个挣扎在泥沼里的人。当斑马主场准备介绍孙闯闯时,他在台下立刻灌了一瓶冰镇啤酒,好让自己冷静。他终于上场了,成都的粉丝还是报以了热烈的掌声。孙闯闯拿着话筒,面对着一张张期待的面孔,竟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心中的大石头堵在了嘴巴里,也许是因那瓶啤酒,他左摇右晃,小动作令人眼花缭乱。台下有一个男声嚷着:“说话啊!”孙闯闯把麦放在了嘴边:“嗯……今晚很荣幸……”后面他又说了些什么,就连他自己也忘记了。后来演出结束,他回到旅馆房间,失声痛哭。

后来斑马乐队没有责怪他,称他们永远都是孙闯闯的哥们儿,只要有需要,他们随叫随到。可今天,他们三人并没有出现,也许以后也不会出现了。

想到这里,孙闯闯突然缓过神来了。冯煜、小芒和费主席已经准备就绪,收拾好了残羹剩饭,并已各就各位,等待孙导的“开机”。

孙闯闯依旧望着窗外,突然开口:“咱们今天拍个外景吧?”

“外景?”费主席懵了,冯煜和小芒也懵了。

“好不容易下一场雪,不能就这么浪费了。”孙闯闯说。

“可是咱们没有雪景的戏呀。”冯煜说。

“把剧本给我看看。”孙闯闯说。

小芒赶紧递上了剧本,孙闯闯翻看着。

“就把第三十二场的外景改为雪景的,挺好,还有助于煽动气氛。”孙闯闯说。

“六十四场?那不是最后一场了么?”费主席说。

“是啊,咱还得快点,不然雪估计一会就化了。”孙闯闯说着就穿上了外套。

其余三人只好也跟着穿上外套,出门。

从楼上粗略地放眼望去,整个城市似乎是洁白的一片,但实际上,无论是那条具体的街道还是树坑都无比肮脏。雪花洋洋洒洒地从天而降,落在地面上,消失在泥泞中。

费主席也拿出手机,调制到拍摄模式,有限的手机画面中,确实脏兮兮地一片。费主席努力寻找有雪的地方,但无济于事。

“你确定今天要拍外景吗?”费主席道。

孙闯闯犹豫了,但依然坚持说:“拍!”

“主席,你就一直往前走,走到前面那根电线杆子前,停下。自己酝酿酝酿,停下的时候你得泪流满面啊。”

“这哪酝酿得出来,一下蹦到最后一场,完全进入不了角色。”

“别废话了,趁着现在雪大,赶紧拍。”

费主席面有难色。

孙闯闯将手机设置到专业拍摄模式,镜头对准了费主席的背影。雪花一片片落在费主席的头上和肩膀上,左手边是泥泞的小路,右手边是一排违章建筑的小商小铺。画面中的费主席,略显凄凉。他径直向前走着。

“走慢点!”孙闯闯喊了一声。

费主席回到原地,重走一遍。他一边走,一边酝酿着。他走到了电线杆旁,驻足了。孙闯闯用手机对着他,惊呆了。费主席已泪流满面,他的身体一抽一抽的,无法控制。冯煜和小芒也傻了,不知道是不是应去安慰他。

开机的第一天,就把最后一场戏拍完了,但这并不影响后面的进度。所有人上楼,继续第一场戏。回去路上,费主席和孙闯闯虽默默地并肩前行,但都听不出彼此的沉默。费主席情绪已然平复,他对说:

“怎么样?刚才表现不错吧?”

“吓我一跳,你这是想起什么了?哭得也太惨了。”

“惨吗?我怎么觉得恰到好处呢,就凭最后这一个镜头,咱们可以去参加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了。”

冯煜和小芒在后面走着。

小芒:“我猜他是想起他小时候了。”

冯煜:“我也这么觉得。”

小芒:“不然也没什么事让他哭得这么惨啊。”

几人回到了费主席家里,家里还是一股子没散去的菜味儿。

孙闯闯又翻了翻剧本:“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都知道这短片儿的意思吗?”

“知道啊。”費主席不假思索。

“那你说说。”孙闯闯道。

“就是一个我跟小芒去寻找偶像的故事,但最后才得知偶像死了。”

“我觉得不止这些,孙老师可能想讲一个寻找死去的艺术家的故事。”小芒说。

“没事啊,你们自由讨论,怎么理解都行,没有正确答案。”孙闯闯又说。

冯煜、费主席、小芒开始了一场激烈的“厮杀”,都觉得自己的想法特别对。并且还以场次举例,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孙闯闯抓起一把瓜子,边嗑边听。听着听着就笑了。忽然觉得眼前的几人特别可爱,虽然他们的理解与自己的想法有着天壤之别。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孙老师,咱们开始第一场戏吧?”

“好!开始!”孙闯闯把手里的瓜子皮扔进垃圾桶,起身。

他又说:“其实你们说得都对,刚才的激烈讨论让我特别感动。真的,我要感谢你们。”

“别煽情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已经进入到人物的悲伤情绪中了。”费主席说。

在剧中,冯煜饰演现实版的孙闯闯,小芒饰演孙闯闯的搭档。原本计划让斑马乐队三人跑过场,但目前来看,需要另找演员。剧本大致内容如下:炎雅伦的去世震惊了全国,关于她的消息连续刷屏了一个星期。并且纷纷传来有人因悲伤过度,而轻生的消息。孙闯闯带着搭档及一名炎雅伦的粉丝去“寻找炎雅伦”。他们会采访炎雅伦的母亲,从她的童年时代开始谈起。将她所有的人生的转折点或是“第一次”记录在影片中。炎雅伦在整部影片中会出现三次,分别以短视频的形式呈现。这三段短视频分别是在演唱会的后台和现场;炎雅伦家中的聚会以及她自己的一段新专辑的解说,那张新专辑是她此生最后一张专辑,是评弹和爵士乐的混搭。这些都是炎雅伦生前,孙闯闯为她录制的。

尾声

在孙闯闯和费主席等人忙于拍摄的这些日子里,邓科消失了,消失得如此彻底,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孙闯闯有点恍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识过一个叫邓科的人。

一个月后,孙闯闯等人的剧组算是杀青了。又过了半个月,冯煜负责找的剪辑师将成片交活了。剪辑师与冯煜关系要好,没收钱。费主席开始了后续工作——准备将影片拿到多伦多电影节参展,他说“那边”有熟人,这事肯定没问题。按费主席的意思,只要影片和孙闯闯能在这种国际影展上蹚过一圈,最好再能得个奖,哪怕是入围也行。身价就不同凡响了。但这事,半年过去了,仍是杳无音信。就连费主席也很少再见到了,即便孙闯闯堵到家门口,他也是大门紧闭。影片参展的事没人再提起,孙闯闯并没有怪费主席,不埋怨任何人。孙闯闯也无所谓了。准确地说,他对任何事都无所谓了。三十八岁的生日,他和冯煜一起去了泰国帕岸岛,而费主席从此就这样不见了。帕岸岛上每逢月圆之际都会在沙滩上举行派对,称作“满月”派对,一群世界各地的年轻背包客会聚此狂欢。他们都是一群长得很漂亮的年轻人,他们阳光、热情、奔放。孙闯闯喜欢这,也喜欢这帮年轻人。孙闯闯和冯煜两人躺在了繁星下的海滩上,冯煜说起了参展的事。孙闯闯说:“其实主席没必要躲起来,我知道参展的事不好弄,即使弄不成,朋友还是可以做的。”冯煜犹豫了片刻说:“我不想再瞒你了,其实他自己拿着片子去影展了……”孙闯闯半天没说出话来,海浪声此起彼伏,十分吵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孙闯闯说:“聊点别的吧。”冯煜又问孙闯闯:“以后准备干点什么?还继续写吗?”孙闯闯说:“写还是得写,不然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吗。可能继续写乐评,写歌词,或是没准还会再写一个剧本。”

回京之后,孙闯闯突然在网上看到了一条关于新片发布会的新闻。该影片的剧情与《寻找炎雅伦》的如出一辙,新闻快照中,邓科站在靠边的位置,与女演员和导演一起剪彩。邓科笑得是如此灿烂,如此得发自肺腑。该片的名字叫《鸟儿人》,这鸟儿人大抵是对炎雅伦的人生总结,是个褒义词。孙闯闯以极为平和的心情关上了电脑。念叨着:月底上映,应该去看看。

今天是《鸟儿人》的首映,这一刻,他还是想起了费主席,决定去他家里,邀请他一并去观看电影首映。即便他知道,他也许再也见不到费主席了,但仍然决定去一趟。费主席家的两道大门锁得严严实实的。他有种预感,这道门也许再不会为谁肆敞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敲了敲,门开了,是一个女的。那女人说,原先住这的人搬走了。

当天,他没有约任何人,孑身坐在漆黑的影院中,等待影片开始。他激动不已,影片中的炎雅伦很美,导演不知从哪里调来了很多炎雅伦珍贵的视频,这些视频他从未见过,因为孙闯闯也是那些视频中的当事人。他在影院里,重温着那些再也回不去了的时光,与那些再也无法见到的人。孙闯闯终于流了泪,之后便像崩塌了的水坝,一发不可收拾。他顾不得坐在他旁边的一对情侣,用力抽搐着身体。那些他以为不重要或是想通了的事,原来一直被他埋藏在心底,从未消失过,哪怕一瞬间。他无法再自欺欺人,委屈、愤怒、思念、妒忌和感伤等情绪,同时迸发而出……孙闯闯终于承认,这软弱的泪水,使曾经那个高傲与不可一世的他,瞬间瓦解了。他感叹着:拍得真他妈好!

电影结尾处的字母,滚动着“制片人:邓科”几个字样,孙闯闯突然想起了邓科的一句名言——我是制片,不是人。孙闯闯嘀咕句:“这孙子给自己的定位还真有点儿准确。”

孙闯闯离开了影院,被人群淹没得不留一丝痕迹。他陡然想起邓科,想起和邓科那一晚在通州某个烤串店里,邓科喝醉了,跑到树坑儿里疯狂呕吐。那个晚上,邓科聊到了自己刚来北京闯荡的事,诸事不顺让他很痛苦。邓科在还没喝醉时,拍着闯闯肩膀,说,你以后就是我哥们了。你一定能红,我欣赏你。别人不懂你,我懂。孙闯闯走在大街上,乐了。他已经分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也许,至少在那一刻,邓科说的是真话,但也许全是假话。他又想,也许,从某种层面上来说,邓科其实和费主席是一类人。他们都能成功。孙闯闯哼唱着炎雅伦的《星期天的早晨》——“星期天的早上,赞美拂晓黎明,我只想忘记这苍凉岁月,在不远的身后……”循环哼唱,他把自己放在人群当中,脑子里凌空出现了一个新的故事。他阔步前行,又充满斗志,满血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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