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国民师傅

2019-10-07 12:27李铁
十月 2019年5期
关键词:赵四高扬木村

李铁

方国民失联三天后,有人在城南小凌河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因为脸部浮肿,已经无法辨别面容,只是身高与方国民接近。认识方国民的人都说那就是方国民,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被警方否认。

在这个手机时代,微信、QQ、陌陌、探探、电子邮箱、MSN等社交软件横行,一天联系不上就可能被认定失踪。方国民三天失联,连家人都认为他凶多吉少。即使那具尸体不是方国民,很多人也认定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很多人中有我一个。让我说说自己吧,著名三流专业写手,相貌一般,在身材高大的方国民身边,我矮半头。从外表上讲,他是骏马,我就是瘦驴。不光是他,在很多人跟前,我都是瘦驴。

第一次见方国民是两年前的事,我随一位退休老领导去一家私营企业做客。老领导退休后开始舞文弄墨,就接触我多一些。这位老领导身材高大,我跟在他身后,瘦驴一样走进了企业的会客厅。

会客厅中式装修,红木的两扇门,迎面是一扇屏风,上面是四大美女,工笔画,线条明快单薄,没有立体感。一束阳光从侧面的玻璃窗斜射过来,使画面有半明半暗的效果。一个中年男人抢步过来,和老领导握手,寒暄。老领导介绍我,又介绍中年男人。介绍中年男人的用词是,老板,赵纪元。我和中年男人握手。

中年男人说,叫我赵四好了,都这么叫我。

老领导说,他排行老四,我们都叫他赵四。

转过屏风,是宽敞的大厅,三面都是红木的椅子。已经坐了一些人,我都不认识。落座,听人家畅谈。听一会儿,弄了个半生半熟,知道这些人都不是一般人,名字前边都有一连串的职务,他们和赵四都熟得可以开各种玩笑。

现在可以说说赵四了,他身高和我相仿,尽管是老板,身体并没有发福,站在老领导面前也像一只瘦驴。他给每个人倒茶,屋子里洒了不少阳光,他的脸一会儿面冲阳光,一会儿背对阳光。冲阳光时他脸很白,像手机里美颜过的人物照,背阳光时他脸很黑,斑斑点点的,像手机里没经过美颜的素颜照。他的企业叫“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占地面积几万平方米,职工几百号,他是董事长。公司里还有总经理,用赵四的话说,咱们玩不带他,他是带着职工们和玻璃工艺品玩的。言下之意,他的总经理就是一个工头或店长。

七嘴八舌聊一阵就到了中午,大家随赵四进食堂。食堂的饭厅宽大,容得下几百人一起用餐。我们一行走进去时,已经有百十来号人开始进餐了,见我们进来,百多双眼睛都看过来。门这边的大墙没有窗户,对面的大墙有一溜大窗,这天阳光不错,阳光从玻璃窗汹涌而入,照在看我们的这些人后脑勺上,这使得每一张看我们的脸都背对阳光,一脸阴影。一行人挺胸叠肚地走,只有我低下头,不敢面对一大片阴郁的脸。

进的是包房,是公司专门用于接待客人的,装修得和饭店没什么两样。落座,老领导因为级别最高,居中坐,其他一些人按级别(退休的按退休前的级别)依次而坐。我虽然“著名”,但没级别,只能坐得靠门一些。上菜,依次敬酒。退休的领导喝酒,在职的领导喝饮料(公务人员午餐不允许喝酒)。我同样因为没有级别,可以喝酒。轮到我敬酒时已是半个小时后,我举起酒杯刚要开口,身边一个人开了口,说赵四兄弟,我多次来厂了,一次没见过吹花高手。立马有几个人附和,是呀是呀,还没见过吹花高手呢!赵四笑道,那还不容易,我把方国民师傅叫来陪大家喝几杯。

赵四掏出手机叫人。打完电话,对大家说,我叫的方国民师傅那是个能人,叫他师傅有点委屈他,叫他大师才贴切,他是吹花高手,他的名氣在业界响得很,别说咱们市,别说咱们省,说全国玻璃工艺品行业,他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赵四还没介绍完,方国民师傅已经进门了。我眼前一亮,他长相有点像某个中年男影星,一脸正气,一身潇洒,着休闲西装,手捏阿玛尼手包。赵四叫他挨我坐,他没急于坐下,逐个与人握手。转一圈,最后才坐到我的身边。

接下来酒桌上的话题几乎全围绕方国民。他健谈,说话底气十足,对每一个人提出的问题回答得相当到位。总结他说过的话,其实就是玻璃工艺品的发展史。他从玻璃的起源开讲,讲到玻璃加工工艺,讲窑铸、热弯、热熔、吹制。特别讲了吹制,吹制技术是两千年前由叙利亚工匠发明的,玻璃工艺品大都采用吹气成型法,即吹玻璃。因为吹出的花型多与花朵有关,民间也叫吹玻璃为“吹花”。所谓吹花,就是取出适量的玻璃溶液,放于铁吹管一端,一面用嘴吹气一面旋转,佐以吹制人员的技法,使用剪刀或钳子,使其成为各种各样的工艺品。有球体,有动物,有人物,有植物,有风景。

方国民脸部线条硬朗,声音却透着一种柔软,听来十分舒服。吹花主要是嘴和手的功夫,我有意观察方国民的嘴和手,他的嘴不大,嘴唇稍薄,他不断地说,使他的嘴唇在我眼里始终呈现一种动态,像一根被人套在手上做手绳游戏的绳子。他的手也不大,柔软细腻,没有被火炙烤的痕迹,也没有握吹管和铁钳的粗糙。他的到来使酒桌笼罩在一种温和而又诡异的薄光中,在座领导们惯用的语境被打破,所有的声音都围绕他旋转或流淌。

我一度试图想完成未竟的敬酒,没有成功,刚张口就被另一个人的话堵了回来。那人说,方师傅,我的馋虫被你勾上来了,不是想吃,是想看,想看吹花。很多张口立马附和,是呀是呀,不想吃想看。赵四抬眼看方国民。方国民笑道,这还不容易,吃完跟我进车间就是了。

席散,一行人随方国民进车间。里面宽敞,不像车间更像一个酒店的前厅,空地能容下几百人,中间有个矮台,台顶吊着一些灯具,有点像舞台了。赵四对我们说,这个车间不是生产车间,是表演车间。我随口问,观众都是什么人?赵四说,都是旅行社拉来的旅行团,看吹花表演是旅行社的一个旅游项目,旅客看看表演,买点玻璃工艺品,对旅行社和我们公司都有好处。

方国民冲着车间里仅有的几个人喊,高扬!高扬!几个人中分离出一个,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小跑着奔过来。方国民又冲我们说,这是我徒弟高扬,让他表演吧。我说,我们想看方师傅表演。方国民说,我徒弟的手艺不错,他吹也就等于我吹了。我不知好歹地说,不等于吧?方国民笑了笑,没吱声。

叫高扬的年轻人上了台子,点起一柱火苗,是电火,火苗看似不甚兴旺,实际火力很足。他一手拿钳子,一手拿吹管,吹管的一头放在火上烤,另一头对着嘴吹,吹出了不同形状。方国民喊,吹个喇叭花。吹管上就出了一朵喇叭花。方国民喊,一朵梅花。吹管上就出了一朵梅花。方国民喊,一只小羊。就出了一只小羊。小狗。就变出一只小狗。一棵树。就变成一棵树。丛林。就变成了一抹丛林……我们鼓掌。

老领导说,徒弟手艺都这么高,师傅就更没的说了。

赵四说,更高的技艺不在手上。

有人问,在哪?

赵四用手指指自己的心口说,在这儿。

我们目光都集中到方国民心口的位置,对吹花技艺感到了某种神秘。方国民迎住我们的目光,说没错,就在这儿。他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脸上有高深莫测的光芒。

表演结束,熄火,高扬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我注意到高扬的两腮有两朵类似高原红的红晕,想必是长年在火前工作烤出来的。再看方国民的脸,两腮白白净净,更像是书生的脸。

我不知好歹地又说了一句,真想看看方师傅表演。

方国民浅笑道,武林高手到了境界是无需动手的,气或眼神照样杀人。

我们都看方国民的眼神,他的眼神祥和,毫无杀气。

我把高扬请到一家小酒馆,火车座相对坐下。我点了酱香猪头肉、牛肚、鸡爪、一锅杀猪菜,烫了两壶小烧。高扬酒量不错,据他自己讲,他能喝掉一瓶58度白酒仅微醺,我的酒量是他的三分之一。

我给他斟酒,他用一只手挡住自己的杯子,他手背粗糙泛红,和他的脸一样是高原红的颜色。他说无功不受禄,喝人家的酒,总得有个由头。

我说,我有个非虚构的选题,写民间大师系列,方国民师傅是我第一个要写的人,没想到还没采访他,他就失联了。请你喝酒,就是想听你讲方师傅的故事。

高扬收回挡在杯口的手,我顺利斟酒。两只杯子相撞,干了第一杯酒。

高扬还是用那只手抿了一把嘴巴,说好酒,够劲儿,讲方师傅,一天一夜也讲不完。

高扬讲:

我认识方国民师傅时我还不在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工作,我那时都不是这个城市的人,我在另一座城市的一家玻璃工艺品厂工作,那家厂叫汉光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那时我在厂里的吹花手艺就是一等的,当然没法和现在的我相比,我是认识方师傅后手艺有了飞跃,才达到现在的高度。

我现在的高度有多高,我自己心里有数,打个比方,如果世界最厉害的玻璃工艺品大师得十分的话,我得九分。认识方国民师傅前,我是六分,但在汉光厂,我手艺数一数二。记得当时评工人技师,我们厂有两个指标,最被看好的是一个老师傅和我。就在车间主任把我报上去后,一个叫孙凤的女工找到我,让我把指标让给她。我说不行,评上技师工资涨一截呢,我老婆打工工资低,我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正是花钱的时候,这一大截工资对我很重要。孙凤眼神掠过一丝失望,低下头说,我的手艺怎么样?我说,跟别人比你是高手,跟我比你差了一截。孙凤说,我知道我手艺不如你,所以才来求你,你同意了,我上得也心安,你要是不同意,我上了心里就有点难过。我说,你上还是我上,我们说了都不算,领导说了才算呢!

我没把这事太当回事,领导也是有眼力的,不可能不上我上她。为防患于万一,我还找了老总探口风。老总拍拍我的肩头,说,把心放肚子里,这两个技师指标肯定有你一个。我心里热乎乎的,领导就是领导,领导眼里不揉沙子。

我去干活,也可以叫吹花,我觉得全身都裹在温暖的阳光中。来自火焰的溫度令我有一种安全感,我吹出一个又一个花型,脸上挂汗,心里是舒坦的,我甚至闻到了一种来自玻璃花朵的清香味儿。我还想起了老婆儿子,我老婆比我大三岁,当年是她主动追我,她的长相类型是我能够接受的,就是年龄令我有些疑虑。有一次,她在下班路上等我,说带我去一个地方,我不想去嘴上没好意思讲,就跟她屁股后边走。走到一处空楼,烂尾楼的那种,砖混部分建好了,门窗还没有安装。这里没有其他人,也不会来其他人。跟她上楼,脚步声在寂静异常的楼道显得很夸张。我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做过一些预想,对参与未发生事情的渴望战胜了疑虑。走进某一间屋子,她停住脚步,脱了外衣铺在地上,把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说,坐下。她的气息喷进我耳朵,痒酥酥的。我听话地坐下,她偎到我身边,气息更浓地喷进我耳朵、脸上、脖子里,我难受般地好受。她又说,躺下。我又听话地躺下,她跪在我的两腿间,开始解我的裤带,我失身了,这之前我谈过一次恋爱,女孩比我小三岁,做过几次,每次都是我主动,做的过程她一动不动,像个没生命的玩偶。是这个大我三岁的女人带我走进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后来,她成了我的老婆……手机响了,我返过神儿,接电话,是一个自称叫方国民的人打来的,说晚上要请我吃饭。我说我不认识你,他说到时候就认识了,你要是不来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还是去了,那是一家小酒馆,和今天这家类似,也是火车座。我去时他还没来,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问我点什么菜,我说等一等。服务员掂着手里的菜谱走开了。我把目光投向窗外,街上人来人往,都是陌生而又相似的面孔,我又想起老婆孩子,老婆在一家空调专卖店上班,天气正在转凉,已经没几个人订购空调了,老板说照这样下去,别说开工资,他自己生活费都成问题。老婆说这是老板下逐客令呢,现在到处欣欣向荣,找个合适工作还是难于上青天。身边有人咳了一下,扭回头,这才看见一个穿西服、气度不凡的男人坐到了对面。

显然他就是方国民,他挥手叫来服务员,点菜,猪头肉、牛肚、杀猪菜,也烫了两壶小烧,简直就是今天这桌的翻版。他给我倒酒,我也用手挡住杯子,说我不认识你。方国民说,喝过酒就认识了。我想也是,缩回手,碰杯,干杯。

方国民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刚才去了趟商业银行,和王伟行长谈了有关企业文化的事,我给他出个主意,叫他从职工模特队招一批人入行,每个支行分一个,往大厅里那么一站,那么来回一转悠,是不是特吸引人眼球。他说她们又不懂业务,这不是往大厅摆一个花瓶吗?我说花瓶是死的,人是活的,活的就有学习的能力,一些简单的业务并不难学,业务经理在大厅里能做的那些事,经过培训的模特儿都能做。王伟被我说服了,答应招二十个模特入行。

我忍不住问,这就是企业文化?

方国民说,这是企业文化的一部分,当然这是皮,瓤是什么?是我解决了模特行业退役的二十个女孩的就业问题。那个模特队是我搞起来的,现在黄了,我得帮这些孩子找到工作。

你找我不是为了讲这个吧?

当然不是,我想说的是你评技师的事。

我心头一动,警惕起来,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能量,我考察过多名吹花高手,觉得你基础不错,有上升空间,我想把你带出这个厂,让你有更大发展。说点实际的吧,我能让你的收入翻五番。

五番?

对,五番打底,将来就是翻八番九番也未可知。但我有个要求,你拜我为师,你这手艺在我这儿要回回炉。

你会吹花?

我是吹花大师。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

方国民不理我,继续说,我先讲讲我对吹花技艺的见解吧,你掌握的那点技术太传统了,单一、单调、乏味,已经不适应日益发展的消费者需求,我想在传统技法和样式的基础上做大胆改革、开发,增加彩绘、釉彩、镶嵌、版面、浮滩、切割、酸蚀、喷砂等手段,热加工制作时用压膜法、砂模铸造、坯心成型、扩塑、脱蜡铸造等法子,使吹花技艺达到一个新高……

我瞪大眼睛,方国民说的技法有的我知道,有的我不知道,他讲得绝对内行,很容易看得出,他对吹花技艺的掌握和理解要高出我多少倍,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方国民讲着讲着,突然话锋一转,问我,怎么样,敢不敢跟我出来干?

去哪?

去一个锦绣之州,那是个非常美丽的海滨城市,海里有笔架山,山上有观音洞,海产有飞蟹、皮皮虾和对虾,城中有条河,叫小凌河,河两岸是城区。这座城市以轻工业著称,制造的玻璃工艺品享誉海内外。

我辞职跟你走,到了那儿人家不要我怎么办?换句话说,你怎么能让我相信你的能力?

你对自己能不能评上技师怎么看?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那孙凤呢?

她没戏。

我要让她有戏,让你没戏。

你要真能让她有戏让我没戏,我就服你,就跟你走。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天我和方国民喝了不少酒,两壶小烧没够,每人又要了一壶。我晕乎乎的,但意识清醒,我说的话绝不是酒话。

一周后,我正干活儿,孙凤凑过来拍了我一下后背,我放下吹管看她。她一脸得意,说,我求你让我你不让,你让我了我欠你人情还能念你的好,你不让我我评上了我一点都不念你的好。我蒙圈了,去找车间主任。主任一脸无辜与歉疚,说没办法,厂里决定的。我这才确认孙凤说的是真话。我不甘心,去找老总,老总也一脸无辜和歉疚,说没办法,厂里也得顾全大局。我问,什么样的大局?老总说,大局就是大局,你一个工人格局有限,不可能理解我们顾及的大局。我撂下句狠话,说去你个大局,老子不伺候你这个大局了。

我服了方国民的能力,心服口服。我再没犹豫,很快办妥了辞职手续,随方国民去了“锦绣之州”。

我把刘子超请到小酒馆,还是请高扬的那家,还是火车座。刘子超是方国民的另一个徒弟。方国民徒弟众多,但真正叫得响的只有两个,就是高扬和刘子超。刘子超是这座城市的坐地户,十九岁入厂就是这家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他在这家厂的工龄比方国民和高扬都长。

我点了猪头肉、牛肚、鸡爪、杀猪菜,两壶小烧。等了近一个小时,刘子超才赶来。瞧他一脸汗珠和一嘴粗气,就知道他赶得很匆忙。刘子超坐下,连说对不起,公司有个急活儿,只能他和高扬干老板才放心。我说明来意,写有关方国民的文章,非虚构,想听方国民的故事。他笑道,你找对人了,方国民师傅的故事,没人比我知道得多。

三杯酒下肚,刘子超開讲:

我入厂后运气好,吹花高手段师傅一眼就相中了我,说我是吹花的材料,收我为徒。用电影里旧社会妓院里的说法,段师傅是厂里的头牌,何止我们厂,就是全市、全省同类企业,段师傅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他的不幸是遇见了方国民师傅,就像周瑜遇见诸葛亮。一山不容二虎,段师傅的悲剧是天注定的。

有一天下午,我正跟段师傅干活儿,有人冲这边喊,段师傅,董事长叫你们。你们应该是包括我了,我撂下手里工具,跟段师傅出车间,去董事长的办公楼。那是一栋二层小楼,楼外贴黄色的瓷砖,远看像个加油站。进里面,是中式装修,桌子椅子看起来都挺老旧,推一把就要散架子的样子。上二楼,进董事长办公室,看见董事长赵四正在接待一个中年男人,二人在一张老茶桌边喝着工夫茶,赵四娴熟而殷勤地洗茶、沏茶、斟茶、闻香。那个中年男人挺有气质,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赵四没看我们,只是用手指过来,对中年男人说,这是公司里的吹花高手段师傅和他的徒弟。中年男人冲我们点点头,嘴角咧一下,算是微笑。

赵四又说,这是业界有史以来最有名的高手方国民师傅,到咱这儿指导业务的。

方国民又咧一下嘴角,说不是指导,是学习,是切磋。

赵四说,坐下吧。我和段师傅才坐下。赵四用一根指头点了点两个小杯子,又点一下我,我心领神会,赶紧把两个小杯子斟满茶,端回到段师傅和我的跟前。方国民看看段师傅,又看看我,说,工艺品讲究传承传统,更讲究与时俱进,咱们吹花行业,更是如此,如果没有创新,行业就会走向衰败,段师傅你说是不是?

段师傅看着方国民,嘴角动了动没说出话来。方国民接着说,艺术是一切高度技巧的表现和人类的产物,艺术和非艺术之间没有严格区别,拿吹花产品来讲,你说它是艺术品还是工业产品?很难说嘛!如果我们吹出的东西流于工业产品,它的价值就是一块两块,一百两百,如果我们吹出的东西上升为艺术品,价值翻多少番都不过分,高端的艺术品是价值连城的,段师傅你说是不是?

段师傅看着方国民,嘴唇又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来。我知道段师傅拙嘴笨腮,说不出什么来。但他心灵手巧,吹花手艺没的说。

方国民继续说,什么是艺术,古汉语中艺既是技巧,古希腊文中,艺术也是制作和手工,拉丁文里,“ars”一词同时意味着艺术、手工和技巧,但这种艺术的概念现在已经过时,如今讲的艺术范围太过于广泛,讲起来几天几夜也讲不完。还是回到吹花技艺上来吧,我的理念是让它技术性与艺术性并存,融为一体,落实到产品,就是既要生产出大家都买得起的玻璃工艺品,也要打造一批具有高端价格的玻璃艺术品,这样,我们的企业效益也会上一个新台阶。

赵四的眼睛亮亮的,我的眼睛也亮了,就连段师傅的眼睛都亮了。觉得方国民真有水平。

方国民还是说,什么是艺术品呢?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如果我们吹出的小鸭子和真鸭子一模一样,它就流于生活了,就不是真正的艺术品,人家说好也只是说你模仿得像而已。艺术品一定要有我们自己的想象,艺术是人类的精神产品,精神产品是需要一定的表现形式的,艺术的任务在于捕捉和表现……

在那个阳光充足的午后,方国民讲得很多,都是我闻所未闻的,我想赵四和段师傅也没听过,我们都被方国民师傅震撼到了,觉得这才是一等一的高手。方国民讲完了,一直没说话的段师傅心有不甘,费了好大劲儿说了一句,吹花,还是得落在手上。赵四可能也想看看方国民的手上功夫,接过段师傅话茬儿说,方师傅可否露一手让我们看看?方国民哈哈大笑,说,那我就跟这位段师傅比试一下吧。赵四说好,段师傅也说好。

我跟段师傅先回到车间。我嘴快,把消息告诉了别人,别人又把消息告诉了别人。不到一袋烟工夫,整个车间,甚至整个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很多人喜气洋洋,奔走相告。等赵四带方国民进车间时,现场气氛已经相当热烈。

段师傅穿着工作服出场,他神态淡定,胸有成竹。本来嘛,段师傅吹花吹了几十年,对自己手艺心中有数。他面对一柱火,火耀在脸上使他的五官变得扭曲而醒目,有一种骇人的美。他先吹出一朵花,这朵花花型复杂,不是一般工匠能吹出来的,火光一照,晶莹得不像现实中的器物。围观者热烈鼓掌。接下来,他又吹了一棵树,有树干树枝树叶,细微处十分传神,这又不是一般工匠能吹出来的,何止一般工匠,就是吹花界高手,也吹不出这样一棵树来。掌声更加热烈。再接下来,他又吹了一个人物像,是个唐代美女,丰乳肥臀,长裙飘逸,开胸很低的裙领处露出乳沟,细眉长眼,眉目传情。连赵四都使劲地鼓掌。

段师傅退下,方国民身后走出一个小伙子,眉清目秀,只是个头和气势都输方国民一截,他就是我后来的师兄高扬。我不知道高扬是什么时候进场的,好像该方国民上场了,他就神兵天降一样出现了。赵四拉了方国民一下,说上场的该是你呀。方国民嘴角一咧说,还用我上场吗?他是我徒弟,他要是败了,我自然就上场了。赵四愣了愣,点点头。我们也觉得方国民说得不无道理,就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高扬身上。

高扬上场,先吹的也是一朵花,也是花型复杂,还没等大家看清楚,他又吹又捏,花朵上竟然有了一撇阳光和几滴鲜嫩的露珠。大家啧啧称奇,忘了鼓掌。接着,他又吹了一棵树,也是有树干树枝树叶,又是又吹又捏,一棵树变成了一排树,再吹再捏,树梢边绕出一抹云雾,树木瞬间有了一股仙气。大家又是啧啧连声。再接着,他也吹了人物,不是古代美女,而是一个当代的农家小男孩,还是又吹又捏,一个人物变成了三个,多了母亲和父亲,好和谐的一家人。这回大家终于鼓掌,好一阵掌声才落下去。他没有收手,又是吹捏了几下,这三个人物都变形了,变成了模糊不清的景物和人物,有了一种现代派的艺术效果。我想这就是方国民所说的高于生活的艺术吧。掌声再度响起,连阴着脸的段师傅也鼓起掌来。

方国民冲段师傅说,怎么样?

段师傅说,我输了。

过了几天,方国民和高扬就来公司上班了。高扬到车间干活,挤了段师傅的头牌位置。方国民做了技术总监,不用干活,专门指导别人干活。段师傅脸上挂不住,辞了职,远走他乡。方国民师傅看我手艺不错,要收我为徒,我没拒绝。

有人问我,方国民师傅真的那么厉害吗?我说真的厉害,就拿我来说,经他那么一点拨,手艺很快上了一个档次,吹出的东西也有了艺术气息。很多人称方国民为吹花大师,电视台、报社都采访过他,称他为民间的艺术大师。在公司里,方国民师傅搞了多期青工培训班,他自己主讲,我和高扬示范。从培训班出来,每个人的手艺都上了个新台阶。永佳公司的产品也上了一个新台阶。

方国民师傅还有很多本领,比如唱歌。他嗓子好,唱歌好听。他唱歌用的是美声唱法,声音嘹亮,能传出很远。用他自己的说法,唱歌要体会胸腔共鸣,要全呼吸,呼吸是发声的动力。偏偏我也喜欢唱歌,唱的多是民歌类创作歌曲。除了跟方国民师傅请教吹花技艺,有时也会请教一些唱歌技巧。我跟他学过唱歌的呼吸法,有三种,叫上胸式呼吸,腹式呼吸和胸腹式联合呼吸,挺专业的,方师傅讲来头头是道,我听得也是头头是道。再按他讲的唱歌,果然不同凡响了。

他一句一句教我唱《我的太阳》,从呼吸、起音,到聲区、音量,再到颤音,每一个环节都仔细地讲,仔细得超过了讲吹花。我们俩一起唱《我的太阳》时,整个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的院子里都能听见。据伙伴们讲,他们在车间里干活也能听见。连赵四都说,你们唱歌不用扩音器,声音能压过办公室里的音箱。赵四的办公室里有音响设备,他喜欢听歌,听的都是流行歌曲。

因为唱歌,跟方国民师傅接触得多一些。我去过他家,他住“金色园”小区。他跟我讲过,他选择“金色园”小区完全是冲金色二字,维也纳金色大厅是他向往的地方,住带金色二字的金色园也算是一种情怀吧。有一个周末,他约我上午十点到他家。我走进金色园,见院子中心有一组金色的人物雕塑,还有几根金色的柱子,阳光一耀,金光闪闪。敲开他家门,最抢眼的是一盏金色聚宝盆吊灯,屋子是跃层的,客厅位置的举架两层高,如果晚上吊灯一亮,房间里应该金碧辉煌,有点金色大厅的味道。接着抢人眼球的是他老婆,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白净、清秀、苗条、眼波流动。那年方国民年逾五十,他年轻漂亮的老婆令人愈加崇拜他。

落座,方国民师傅开始给我讲如何唱歌。他说美声唱法是你不需要太多的嗓子,也就用百分之二十吧,百分之八十要运用鼻腔、头腔、胸腔来发声,发声时你腰要收缩,腹要绷紧,发声位置以鼻腔为切入点,发声前感觉嘴里像含一口水……方国民师傅说着起身,唱了一嗓子,声若洪钟,我感觉地板和天棚,特别是那盏大吊灯,都跟着他的歌声颤动起来。

姐夫,小点声,别唱歌扰民了。随着一声银铃般的女音,从里屋出来一个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女子,我眼睛顿时瞪圆了。她有着方国民老婆一样白净的皮肤,清秀的五官,苗条的身段,特别是眼睛,要比他老婆大一圈,眼珠一动,似有一波清水汩汩地流淌过来。

我第二次来到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走进黄色小楼。转过画着美女的屏风,再往里走,敲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坐在写字台后边的赵四愣了一下,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显然把我这个人给忘了。我报了老领导的名字,他才像想起我来,起身,把一只手从写字台上伸过来。两只手飞快地握了一下。

我说,老领导给我的任务,要写一写方国民师傅,非虚构,只能采访熟悉他的人。

赵四苦笑一下,说,没想到他说没就没了。

我说,也可能哪一天他会再回来。

回不回来无所谓,小凌河发现的那具无名尸体不是他就行了。

我想听听方国民师傅的故事,还是麻烦赵董讲一讲吧。

他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他的故事中有我,我的故事中有他,有的时候,我也分不清某些故事该是他的,还是该是我的。

赵四从写字台后边绕过来,让座,我才得以坐到一边的长沙发上。赵四坐到我身边,喊人沏茶。不多时,进来一个小姑娘,给我们各冲了一杯茶,杯是玻璃的,茶叶在杯底立了一圈,在杯口立了一圈,是绿茶中的“雀舌”,姿态十分好看。

赵四开讲:

我是农民的儿子,小时家里特别穷。十五岁那年我认了个干爹。村支书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儿子十五岁时洗河澡淹死了,他擦干眼泪继续顽强地当支书。爹有一天对我说,你去给支书当干儿子吧。我说有亲爹干吗要去认干爹?爹说,亲爹无能,认个有能耐的干爹也不错,他兴许能改变你的命运。我不信。亲爹说,试试你就信了。在亲爹催促下,我咬牙认了干爹,有事没事总往干爹家跑。替他点烟,泡茶,跑腿,烧洗脚水,倒夜壶。我十七岁那年,村里最后一批知青返城,干爹动用权力,给我一个招工名额。我就这样进城到玻璃工艺品厂当了工人。

当时的玻璃工艺品厂是区办企业,职工六十多人,我年龄最小,跟一群女工学吹花。一张长条桌案,对脸坐两排女工,我夹在中间,像玉米地里长出一棵向日葵。一炷火苗就是一个太阳,我向着太阳低下头颅,吹一朵永远不变的玻璃花。这种工作对我来说不是累,是忍耐,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一坐就是八个小时,难为人呢!坐久了,屁股疼,腰疼,脸疼,脸对着火,会烤出一层紫红的糙皮。有时候,我一边干活一边发牢骚,身边女工说,想不干这活儿得有个好爹,你爹要是领导,你就不会干这活儿了。这句话令我想起我的支书干爹。

借口撒尿,我在厂院里走了一圈。車间是一溜灰色平房,灰房子对面是一溜红砖房子,有一间是厂长室。厂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红脸汉子,我常看见他站在挂着厂长室牌子的门口抽烟。有时候,他会叼根烟在厂院里来回走,走到某个门口时进去,不到一袋烟工夫出来,继续走。像一条每天都在自家院子里巡视的狗。他有一辆幸福牌摩托车,骑出骑进相当霸气。不骑时,摩托车就停在厂长室门口,车和他一样有一种威慑力。

就在我要踅回车间时,看见厂长嘴里叼着烟,一只手扶摩托,一只手拎一条湿淋淋的抹布擦车。烟雾徐徐上升,厂长像根烟筒,摩托车像一座工厂。我脑袋里有亮光一闪,没多想,奔过去夺了他手里抹布,拧干,蹲下擦车。

他愣一下,说,你小子挺有眼力见嘛!烟在嘴里,说出的话含糊不清。我卖力地擦,不接茬儿。他又说,咋不回车间干活儿?我还是不接茬儿,埋头擦车。湿抹布擦完了,找条干抹布又擦一遍。起身,后退两步歪头看,阳光从头顶照过来,摩托车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我扭头瞅一眼厂长,他叼着烟,也眯着眼睛看车,说,不错不错,擦得挺干净。我就是没接茬儿,一溜小跑回了车间。

两排眼睛盯住我,一个女工说,尿泡太长了吧?我冲她嘿嘿笑,不吭声,吹花。另一个女工说,是去看哪个姑娘了吧?两排嘴咧开,响起一阵笑声。

这以后,只要厂长的摩托车脏了,我便会主动过去擦车。我自备了两条抹布,一条湿的,一条干的,干湿交替,每次都将车擦得铮亮,像镜子一样能照人。厂长骑着能照人的摩托车,一溜炸响一溜烟,愈发霸气。

有一天,我被叫进厂长办公室。厂长把手里的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抬头问我,小子,你想求我做什么?我说,我不求你做什么。厂长说,别跟我打埋伏,我都五十多了,看不出你一个十几岁小子的心眼儿?我说,那你看出我啥心眼儿了?厂长说,是想调工种吧?我说不是。他说那是啥。我说如果真让我求你,就求你让我当你干儿子吧。他眼睛瞪得像两只灯泡,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我又说了一遍,让我当你干儿子吧。他说出话来了,说我不想认什么干儿子。我说那就做你亲儿子,你有仨闺女没儿子,我做你儿子孝敬你。他说我说了不算。我说我知道谁说了算。他说谁。我说我妈和我姐我妹。

我做过功课,厂长家的三个女儿两个比我大,一个比我小,因为家里没有男孩,厂长工作又忙,家里男人活儿就落到他老婆和女儿身上。我找个借口登门,从帮换煤气罐做起,什么劈柴呀,做煤坯呀,扛粮袋呀,男人活儿我全包了。和他老婆、女儿混得比和他还熟,一年下来,他主动认了我这个干儿子。我被调出车间,进了办公室。常年跟在厂长身边,厂长该干的活儿我也会干了。后来,我主动要求下车间,干了一年的车间主任,又回到厂长身边做了厂长助理。厂长退休前一年,我当了副厂长。就在大家都认为我快接厂长班了,我的干爹厂长向区里推荐的接班人却不是我。

我还蒙在鼓里时,区工业局长把我叫去了。我敲开门,叫了一声妈。办公桌后边一个中年妇女站起来,拉住我的手,拉我坐在一旁的长椅子上。她的手肉嘟嘟热乎乎的,摸着很温暖。几个月前,我认下了这个干妈,是我坚持不懈的真诚打动了她,她才容许我叫她妈。她一脸正经地对我说,没人时叫妈,有别人在还叫局长。我诺诺连声,开始走做干儿应该走的路。干妈家的大事小情都有我的身影,干活儿,陪聊天,干妈怎么开心我怎么做。干妈的丈夫我也叫爹,这样一来,除了支书干爹、厂长干爹,我又多了一个干爹。有一次,厂长干爹问我,你是不是又有干爹了?我有些尴尬,故意含含糊糊说,都是巧合,都是巧合。厂长干爹笑了笑,没多说啥。我从他的笑纹中捕捉到了某种危险的成分。

我说,妈,厂长推荐的接班人不是我。

局长干妈说,他眼见着退休了,我也左右不了他。

我有些着急,努力忍住性子,用近乎撒娇的表情和口气说,妈,我也不是非想当这个厂长,我就是摸透了这个行业的脉搏,知道怎么干才能让企业做大做强。其实当个副厂长挺自在的,妈你说是不是?

局长干妈说,我看是,当副厂长也不错,先干着吧,有干妈在,你怕什么?

我压住心中不快,觍着笑脸说,有妈在,我啥也不怕。

厂长干爹说退就退了,我和他的缘分也画上句号,再不往来。不是我势利眼,实在是他做的事让我寒了心。如果他推荐的接班人是我,他退了,我还会像往常一样拿他当爹。不说他了,说我。新厂长干了一年多,玻璃工艺品厂的经济效益一直下滑。上怒下怨,一纸调令他走人了,我当了厂长。我不光是会认干亲,更会搞经营和管理,我上任后厂子的效益明显回升。第二年头上,全国的企业都开始转制,咱们地区转得晚,企业效益大滑坡,到第三年头上,厂里已是负债经营。这个时候,咱们市开始转制,在位的厂长经理有优先购买企业的权利。在局长干妈的帮助下,我以一万元的价格买下了玻璃工艺品厂,成了老板。

我用了两年扭亏为盈,用了三年发展壮大。我是个有抱负的人,我的目光越过这座城市,落到了另一座城市,准确地说,是落到了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就是业界鼎鼎有名的方国民师傅。

我一个人开车去了方国民师傅所在的那座城市。我把车子停在离他家不远处的一家饭店门口,下车,进饭店,要了包房,点了一桌子菜。然后坐下,打电话,请方国民过来。时间不长,方国民师傅来了。他穿西装,打着红色帶暗格的领带,右臂弯夹着一只精巧的皮包,相貌魁伟,看上去不像是吹花的,像是个成功商人。反观自己,貌不惊人,穿着随意,在他面前像个工人。包房很大,桌子也大,两个人坐显得很空旷。方国民问,就我俩?我说,就咱俩。方国民点点头,坐下,说,看来赵老板是有诚意的。

我俩喝了两瓶老白干,相谈甚欢。他谈得多,我谈得少。先谈吹花工艺,后谈企业发展。有关企业发展,他有不少自己的见解,令我十分惊讶。他从消费对象和消费规模谈起,谈到产品结构、市场分布、用户研究,也谈业界竞争格局、标杆企业和投资机会。谈得一泻千里,我几乎插不上话。至少在这个酒桌上,我把他看成了卧龙岗的诸葛亮,他为我描绘的企业蓝图令我眼界大开,幻想有朝一日我的公司也能和那些标杆企业共分天下。

他讲的大多是战略性的东西,可实际操作的东西只有几项,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与旅行社合作,打造玻璃工艺品旅游品牌。说白了,就是把参观吹花表演当作旅行社的一个旅游项目,玻璃工艺品公司成了一个景点。参观完吹花表演,再参观玻璃工艺品展厅,展厅也是卖场,旅行者买上一两件玻璃工艺品回去,买家和卖家都是受益者。

三顾茅庐,方国民被我请进了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做了技术总监。这之后,企业的效益开始直线攀升。说我得方国民师傅如刘备得诸葛先生,一点都不过分。

我去拜访一个女人,她叫纪晓岚。你别笑,她真叫纪晓岚,和那个清代著名的才子同名。她是方国民师傅的老婆。

我把她约到了一家咖啡厅,也是火车座,我先到,坐下等她。邀约费了好一番工夫,我讲我是个作家,想写一篇有关民间大师的非虚构。我从来没称过自己是作家,为了赢得她的好感,我硬着头皮说自己是作家。把方国民定位为大师,这应该令纪晓岚感到很舒服。她推辞了几次后,还是应约了。

我没见过纪晓岚,只是听刘子超讲过她。当她走进咖啡厅昏暗的大厅时,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我起身朝她挥挥手,她微微一怔,朝我走来。我伸出右手,说我就是作家,说得挺没底气。她也伸出右手,两只手的手指相互搭了一下,算是完成了一个见面礼。

看纪晓岚,我的眼睛是亮亮的。这是一个很有姿色的女人,我一直认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句话,是很难具体应用到身边某一位中年妇女身上的。用她身上,名至实归,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委屈她,她长得很年轻,“半老”似乎贬低了她的姿色。

坐下,点了咖啡和几盘小点心。必要的寒暄过后,话题很快切入实际部分。我说,我想知道一个大师的私人生活,这不算窥探隐私,一个有私人生活的大师才是真正的大师。纪晓岚问,他真算大师?我反问,你认为呢?她皱眉头思考了一番,说,我也觉得他是个大师。

纪晓岚说话时脸上有一种类似液体的东西在流动,昏黄暧昧的灯光令她十分性感。我努力稳定情绪,让她讲一讲方国民师傅的故事。

纪晓岚讲:

我是在一个多雪的冬天结识方国民的,一男一女在飘雪的大街上走,应该挺有诗意的吧。我俩一左一右相距了一条街道,也就是说,我在街左边走,他在街右边走,朝向相同。街不太宽,两个车道,不断有汽车慢悠悠地驶过去。天上飘落的雪花有硬币大,地上覆着一层积雪,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不时扭头看一眼另一侧的他,他也不时扭头看一眼我。这个冬天我正好满二十八岁,也算是大龄剩女了。不是没人追,是追我的人太多,我一个也瞧不上。也不是我眼光太高,是那些人品相太低,我不想委屈自己,只能一步步走向大龄。扯远了,还是回到方国民身上。他身材高大,貌似潘安,即使踩雪走,也走得矫健帅气。这使得我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走到一家饭店门口,我准备往里拐,下意识地往街另一侧瞥一眼,看见他横穿马路朝我这边走。我突然有一种紧张感,脚没停,进饭店。走到预订的包房门口,发现他也进来了,也朝这个包房走。我更加紧张,还是没停步,进包房。这个饭局是我们厂工会主席张罗的,我在一家发电厂工作,是运行员,在控制室看仪表盘那种,倒班。因为喜欢跳舞,常被工会借调,参加一些职工演出。工会主席爱交际,常组织一些饭局,我被叫过几次当陪客。我不喜欢这种角色,但工会主席是厂领导,拒绝他对我没好处,我只能硬着头皮来。

工会主席一干人已经在包房里了,见了我,工会主席起身奔过来,还伸出右手。我下意识地也伸出右手,他的手却从我身边擦过,握住了我身后的方国民。我这才知道,他和我赴的是一个饭局。

落座,工会主席介绍方国民,方国民师傅,社会活动家,艺术家,玻璃工艺品专家,一家伙就是三个头衔。那时候他还没被誉为大师,但举手投足间已有了大师风范。他爽朗地笑,说,社会活动家嘛,就是大忽悠,艺术家嘛,就是精神病,玻璃工艺品专家嘛,就是吹花的。他的自我解析幽默风趣,带笑了一桌人。

开吃,轮番敬酒。我平时参加朋友的饭局是滴酒不沾,但有工会主席这种级别的领导在,我只能破戒了。不喝对人不尊重,换一种说法,这时喝酒是我自愿的,乐意的。男人的魅力更多时候不来源于长相,来源于身份和气场,这两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辅相成。如果他是一个有权力的人,那他身上就有不怒自威的气场,如果他是一个有大钱的人,那他身上也有一种无光自灿的气场。在这张酒桌上,工会主席是前者,方国民算不上前者也算不上后者,但他身上的气场一点不比工会主席弱。更多时间里,他的气场压住了工会主席的气场,整个饭局都笼罩在他的气场中。

轮到我敬酒,我先敬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摆摆手说,家里人嘛,不着急,还是先敬新认识的方师傅吧。就这样,我把酒杯递到方国民跟前。四目相对,我觉得有一种柔软的东西流淌过来,我说些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方国民说,晓岚小姐是我见过的最有气味的女人。我下意识地说,我身上有啥不好的味道吗?方国民笑道,你误会了,我说的气味是气质和味道的合称,气质嘛就是品相好,味道嘛就是有品位,耐嘴嚼,如果我单说你气质好或有味道都是不恰当的,通常夸长相不漂亮的女人时常说气质好,你那么漂亮,能单单说气质好吗?如果我单说你漂亮也是看低了你,你不是那种徒有其表的女孩,一句有味道,才能道出你身上无穷的韵味。

我被他忽悠得晕晕乎乎。满桌人都說他夸得好,起哄让我喝酒。二两半的杯子,我一口干了杯。方国民也干了杯。酒是高度白酒,一杯酒下肚,脸上、身上、心里都火辣辣的。

我和他就这样相识了。有一晚,他约我出去散步,我握着手机目光转向窗外,天已经黑透了,路灯懒洋洋照着地上、树上、房顶上的积雪,使白色的雪呈现出一种温柔敦厚的暖色调。我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下楼,看见他站在门口的雪地等我。我十分诧异,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儿。他说,真心想知道,还能不知道吗?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我们并肩朝前走,积雪在脚下发出欢快的声音,回应着来自身体的某种热情。一行行脚印盖章一样印在身后,冷风吹在脸上,有一种麻辣般的酸爽。

他说,我喜欢听踩雪的声音,咯吱咯吱的,有节奏感。

我说,不怕冷吗?

他说,你现在感觉冷吗?

我摇摇头。

他说,只要心里有热度,踩雪是不冷的。

方国民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他原本在市总工会上班,因为有文艺天赋,文艺演出之类的事都由他管。他组建过职工轻音乐团、职工时装模特队、故事讲演团、合唱队等团体,组织过职工歌手大赛、工人技能大赛、时装表演赛、讲演赛等活动。他说到这扭头看我,问,你喜欢跳舞?我点点头。他说,以后有空我给你量身定做一个舞蹈,想成功跳一段舞,只有技巧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有高手给你编舞,我对编舞有一定研究,一个舞蹈从创作之初就得同时考虑形体、表情、调度、音乐、舞台美术、灯光、服装等各方面因素,要有深刻而动听的音乐,要有新颖而独特的构思,要有巧妙而合理的结构……他说得行云流水,我听得细水长流,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讲过舞蹈,他接着讲自己的故事。他说就在总工会要提拔他当文艺部长时,他辞职,下海。他下海不是为了经商赚钱,而是为了艺术理想。他太喜欢玻璃工艺品了,变化无穷的吹花艺术令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说,放弃人人羡慕的机关工作,你太有魄力了。

他说,在当时也算不得啥魄力,大势所趋,那时人人羡慕的可不是什么机关工作,而是大风大浪闯世界。赶上那么一个时代,你不下海游一圈你都不好意思见朋友。

我说,你下海游得怎么样?

他没回答,问我,你是喜欢运行工作,还是喜欢机关科室?

我说,当然是机关科室。

他说,我有办法让你进电厂的科室。

我说真的吗?他说一个月内听消息。其实没用一个月,消息就来了,有一天上午,分厂厂长通知我去工会报到。我就这样稀里糊涂进工会做了干事。你说我能不佩服方国民的能力吗?我们很快进入恋爱模式,交往一段,进入婚姻。他比我大十多岁,又是二婚,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就像一件玻璃工艺品,只要有阳光照耀,他就闪闪发光。

方国民是忙人,跟谁见面,几句话中总有一句忙呀,没办法,一件事接一件事地忙。他说的都是真话,每天他都在外边忙,每天回到家都是后半夜。他小小心心洗漱,小小心心上床,生怕弄出声响把我惊醒。有一次,我没睡着,他一上床我就抱住了他。他很高兴,很卖力气地做一次,才搂着我睡着。

第二天是星期六,起床后我问他今天还去忙吗?他说还得去忙。我说今天纪晓竹来咱家待一天。他说既然是小竹来,我不出去了,我给你们做一道好菜。我用撒娇的口气说,算你给我面子。

上午十点多钟,纪晓竹走进我家。她是我妹妹,我们家只有姊妹俩,她比我小八岁,更多时候,我拿她当孩子。纪晓竹长得像我,眼睛比我大,有人说她比我好看,原因就在这双眼睛,有人说她没我好看,原因也在这双眼睛。说她比我好看的人夸她眼睛惊艳,眼波有冲击力,很容易令人动心。说她没我好看的人贬她眼睛过于大了,眼大漏神,凝聚力不够,难免给人一种生涩感。方国民属于前者,他经常跟我夸纪晓竹的长相,说她的眼睛像两面镜子,在这两面镜子里,你能清晰地看到自己。

纪晓竹说,姐夫没出去呀?

方国民说,不出去了,我给你做道拿手菜,红烧鲈鱼。

我说,小竹她不爱吃鱼。

方国民说,那我就做另一道拿手菜,牛腩炖萝卜。

纪晓竹是个话不多的女孩,跟方国民搭过话后,就基本不跟他说话了。唯一能令纪晓竹滔滔不绝的是我,我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方国民也不跟纪晓竹多说什么,都知道方国民是个会讲话的人,能把我弄到手也在于他会讲话,唯独在纪晓竹跟前,他说话的优势基本消失,能端上台面的大多是行动,比如烧菜,也比如帮她办一件又一件事情。

我说小竹你都三十岁了,还不嫁人,你不急吗?纪晓竹说我也急呀,可急有啥用?我说急就努力找呗。她说对象不是找的,是遇的,可遇不可求。我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她说也没具体标准,人家喜欢我我再喜欢人家就行。我说这和没说一样。我们说话时方国民一直在厨房里忙,他把一坨牛腩切成一堆一寸见方的块儿,又把大红萝卜去皮,切成一寸见方的块儿,牛腩焯水,捞出,热锅,下油,葱姜蒜八角红辣椒炸锅,放牛腩翻炒,加水,烧开后倒进砂锅,慢火炖上一两个小时,再下萝卜。方国民经常说,做菜跟吹花一样都是艺术,再一般的食材,只要用心,也能做出不一般的味道。

不说他做菜了,说他做事,他为纪晓竹做的几件事都是大事,比如给她介绍对象。吃完午饭,他对我说,你不用到处给小竹张罗对象了,不就是对象嘛,我包了,下午我就叫一个小伙子过来。我问,这小伙子啥条件?他说,人长得不错,家庭条件也不错,工作单位一般,但他有一个一招鲜吃遍天的本领,吹花。我把嘴一撇,说一个吹花工人,不行。方国民说,我敢保证,在未来不算太长的日子里,他会发展成像我一样的人,如果你认为跟我没吃亏,那小竹跟他也不会吃亏。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一定道理,就问纪晓竹,你看呢?纪晓竹脸上掠过一丝羞赧,说,我听你的。我说,那就相相吧。

下午三点整,门被敲开,站在门口的是方国民的二徒弟刘子超。我认识他,他不止一次来家跟方国民学唱歌,这小子嗓子不错,唱《我的太阳》跟方国民一样有震撼力。他长得也不错,中等身材,偏瘦,有一双羞涩的眼睛,说话带调侃的味道。我觉得纪晓竹肯定没看上他,几乎没跟他对眼神,更多时候是在低头看手机。方国民跟他谈了许多有关吹花的话题,他说你和高扬是我最看重的徒弟,论手艺,高扬高你一筹,论见解,你又高高扬一筹,我这个人更看重见解,有自己的见解,才能吹出有创造性的作品来。刘子超满眼的不好意思,但我还是看得出,不好意思的背后潜藏的是一种自信。方国民就是个自信到自负的人,他偏爱刘子超,也是这一点相投吧。

方国民说,你信我的没错,将来能在吹花领域举足轻重的人一定是你,不要小看了吹花,也不要小看自己。

刘子超说,方师傅,我信你的,你是我的榜样,我就是想做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像我一样会忽悠?

不是忽悠,是号召力和感染力。

方国民得意地笑了。他看看纪晓竹,又看看刘子超,说,我们家小竹最喜欢看电影。

刘子超心领神会,说,现在电影院正好上映一部美国大片。

她不喜欢大片,喜欢偏文艺的小片。

巧了,我有个朋友搞了一个电影沙龙,常播放一些小众的文艺片,我可以带小竹去看。

我们的目光都落在纪晓竹脸上,她脸有些红。我认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答应了。接下来,还约定了看电影的时间。

刘子超走后,我问纪晓竹,你相中他了吗?纪晓竹说,还可以吧。我说我没看出他有啥好。纪晓竹反问,你也没看出姐夫有啥好吗?我愣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纪晓竹接着说,我看他就是和姐夫一样的人。

我扭头看方国民,一向脸皮厚的方国民竟脸红了。

可是,他是个骗子!高扬说。

他真是个骗子?我问。

最初有这个念头时我也反问过自己,怎么能怀疑自己的师傅呢?但我反复观察,还是打消顾虑,认定他就是个骗子。高扬说。

小酒馆里,我和高扬都喝得不少了。又干掉一杯酒后,故事的走向开始急转直下。

高扬接着讲方国民师傅的故事:

有一次,市政协委员到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调研,带队的是一个女性副主席,开完调研会后要求参观吹花表演。赵四和方国民只好带着几十个人的队伍来到车间。

按惯例,先是刘子超上场表演,刘子超下去后我上场,我能吹玻璃树林,能吹金陵十二钗,能吹百鸟朝凤,这种高难度吹花也只有我能胜任。表演完毕,大家热烈鼓掌。有个委员嚷道,徒弟都这么厉害,师傅一定有更绝伦的表演,请方师傅上场吧。大家都附和道,请方师傅上场!起初方国民很镇定,他笑了笑说,我徒弟表演就够了,师傅再上场就画蛇添足了。那个人说,哪里的话,师傅出手,一个顶俩,还是叫我们开开眼吧。带队的副主席也凑过来,说,大师不能轻易出手,这理儿我懂,但今天来的都是社会精英,还是应该赏个脸吧?方国民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是我的规矩。副主席也来了犟劲儿,她转向赵四说,赵董事长,方师傅究竟能不能给我这个面子?副主席是市领导,赵四不敢得罪,转头对方国民说,方师傅,恭敬不如从命,你就露一小手给领导们看看吧。方国民还是说,我有规矩的。赵四说,看我面子,破一次规矩吧。方国民一脸通红,在众人一片起哄声中逃开了。

你想,如果他真有本事,这种状况他能不出手吗?我的怀疑由此而生。

还有一次,我和刘子超在现场干活,方国民凑过来,对我们的手艺指指点点。我忍不住说,方师傅,你不愿在别人面前出手,在徒弟面前做个示范总可以吧?方国民的脸立马拉老长,说,我还是那句话,真正的大师是出手不用手,隔山打老牛知道吗?用气功也能杀人于无形。我说,那师傅也教教我们这样的功夫。方国民一时说不出话来。刘子超见风使舵,在一旁插话道,师兄,别提这样幼稚的问题好不好?不是师傅不出手,是没到出手的时候,方师傅你说是不是?方国民借坡下驴,说没错,该出手时我自然会出手。

说实话,直到方国民师傅失踪,我也没见他出过手。我跟刘子超讲了我对方国民的怀疑。他说不瞒你,我也开始怀疑方师傅了,怀疑他是否真的会吹花。我俩商定,一定找机会让他露出狐狸尾巴。

一天上午,赵四方国民陪着一个长相和穿戴都挺气派的中年男人走进车间。方国民叫过我,叫我给中年男人表演吹花。中年男人摆摆手,说,我想欣赏一下方师傅的技艺。方国民也摆摆手,说,这是我的高徒,他吹花就等于我吹花了。中年男人说,徒弟毕竟是徒弟,和师傅还是有差距的。方国民说,先别过早地下结论,您看看他的表演就知道了。趙四也在一旁附和,是呀是呀,看了就知道了。中年男人不再坚持,走到我跟前看我吹花。我一手拿玻璃吹管,一手拿一把大夹子,冲中年男人一龇牙,说您说得没错,我们做徒弟的怎么能和师傅比呢?师傅是一个瓜,我们充其量就是一粒瓜子,师傅是一棵树,我们就是一片树叶,可师傅是不会在一般人面前轻易出手的,只有重要的人物在,他才有可能出手。我说罢,将吹管递向火苗。中年男人一定听得不是滋味,他挥手叫我停下来,转身走向方国民。我发现方国民眼神游离,不敢接中年男人的眼神。

中年男人说,我是一般客户吗?

方国民有些结巴,不、不是一般客、客户。

赵四也在一旁说,当然不是一般客户,您的订单将是我们公司有史以来最大的订单,您怎么能是一般客户呢!

中年男人说,方国民师傅在一般客户面前不出手,在我这个不一般的客户面前,出手让我见识一下又何妨呢?

赵四一脸难色,他凑近方国民说,要不,方师傅你就露一手,人家毕竟是冲你的手艺来的。

在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方国民身上,一向潇洒自如的方国民脸上挂了汗,他一个劲儿摇头。中年男人也来了犟劲儿,说不行我们的订单就免了。方国民脸憋得通红,突然爆发,大吼,随便吧你,不管是谁,这个面子我都不会给。一甩袖子,自己走了。

据说这桩大单就这样泡汤了,赵四和方国民也因此翻了脸。

方国民也不是什么本领都没有,他知识面广,知道的事情多,特别擅长在社会上拉关系。如果只为企业搞营销,他应该是把好手。可他偏偏说自己是吹花高手,这就让我看不起他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照镜子,你看不上他,他是有感觉的,他后来也看不上我了。以前我们常在一起谈论吹花,后来他几乎不怎么跟我说话。众多徒弟中,他只跟刘子超来往得比较多。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公司经营得不好,职工几个月没发工资。有一些员工扛不住,拍屁股走人了。玻璃工艺品市场是全国一盘棋,需求量就那么大,你这里不好,别人那里就可能好。我原来所在的汉光厂效益就比以前好,搞得我老婆时常骂我走了一步差棋,说我上了骗子方国民的当。有一天中午,我心情不好喝了过量的酒,喝了酒心里更不舒服,下午上班,我没去车间,去了方国民的办公室找他算账。门推开,方国民不在。我找了几个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没看见他。我又去了赵四的小黄楼,刚一进门厅,就听见旁边的一扇门里传出方国民的声音。我停住脚步,支棱起耳朵听。

方国民说,木村先生是中国玻璃工艺品在日本的总代理,拿下木村就是拿下了销往日本的渠道。目前的情况是,国内的各家公司死磕,都想拿下木村,大家争相降价,完全是恶性竞争。如果这样下去,就是产品销到日本,恐怕也难拿到利润。

赵四说,日本是玻璃工艺品的大市场,如果这个渠道通了,就是不赚钱我也心甘情愿。

做生意图什么,利润嘛,没有利润还办什么企业?这个活儿交给我了,我既要渠道,也要利润。

如果这样,你就是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的大功臣。

可我有一个条件。

别说一个,十个都成,我说句敞亮话,你可以代表我直接跟他们签字,也可以动用公司的活动经费,吃个饭送个礼都成。

都不用,我只要一个条件。

讲。

堵住一些人的嘴,别给我的形象抹黑。

没问题,谁敢再找你的麻烦,我开除他。

站在门口的我浑身一抖,立马转身走开了。

高扬讲得没错,他就是个骗子。刘子超说。

别忘了,你可是方国民师傅的连襟。我说。

正因为这种关系,我才更清楚他就是个骗子。刘子超说。

刘子超接着讲方国民的故事:

日本商人木村就下榻在方国民以前居住的那座城市,住的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套间。晚十点钟左右,木村的房门被敲开,站在门口的不是方国民而是一个清秀的年轻女子。木村瞪大眼睛。

女子开口,打扰了,您是木村先生吧?

木村哈腰施礼,用流利的中国话说,我是木村,请问您是……

女子说,我是永佳玻璃工艺品公司的,受董事长委派,来拜会木村先生。

木村点点头,侧过身子让女子进屋。二人面对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女子大大的眼睛盯住木村,盯得木村有些不好意思。木村是个中年男人,偏瘦,脸型有点像他们的前首相小泉纯一郎。见女子不开口,木村只能开口,说这么晚了,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吗?女子浅笑一下,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特殊的事,就是我们老板怕木村先生一个人太寂寞。话说到这儿,不傻的木村应该什么都明白了,日本男人的业余生活少不了喝花酒、歌舞伎。对于送上门来的女人习以为常。他嘿嘿笑了,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个男人一改刚才的风格,起身,绕过茶几,和女子坐到同一张沙发上。他把自己的脸无限近地贴近女子的脸,轻轻说,你很清纯,一看就不是那种女人。女子身子有些抖,像紧张又像发冷。木村说,不用怕,我很温柔的。他的舌头贴上了她的耳朵,她往外躲,幅度很小,他轻轻一搂,她就又恢复到原来位置。

十分钟后,木村把女子抱到里屋的大床上,扒光她衣服。木村干这种活儿十分老练,又十分钟过去,他才扑到她身上。他嘴唇贴着她的耳朵,问,你叫啥名?她说名字不重要。他说我就喜欢喊心爱女人的名字。她说我叫纪晓竹。他就小竹小竹地喊起来,开始了冲锋。

一个小时后,女子走出木村的房间。木村刚躺下要睡,门又被敲响。木村再次开门,站在门口的不是女子,是一个长相伟岸的男人。没错,他就是方国民。

木村问,你找谁?

方国民说,木村先生,我怕找的就是你。

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永佳玻璃工艺品公司的技术总监,叫方国民,想跟你谈谈中国的玻璃工艺品。

对不起先生,天不早了,我该睡觉了。

木村要关门,被方国民伸手拦住了。他说,我还有一个身份,刚才走掉的纪晓竹小姐是我的小姨子,我呢,是她的姐夫。

木村愣怔片刻,讓开身体,放方国民进屋了。

方国民把一兜特级西湖龙井放在地上,从自己的手包里又摸出一袋茶,说,这是中国最好的西湖龙井,产于杭州西湖龙井村狮峰山下胡公庙前的十八棵树,这十八棵树是受过皇封的“御茶”,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我有幸弄到一些,想和木村先生一起品一品。说罢,反客为主,拿了电水壶烧了壶开水,开始泡茶。这个过程木村没吭一声,只是默默盯着他。

茶泡好了,茶几上飘过一缕缕兰豆香。方国民先呷了一口,指了指对面的杯子。木村犹豫一下,还是端起杯子闻香,然后才呷一口。看得出,木村也是懂茶道的。

方国民摇头晃脑吟了一首诗,徘徊龙井上/云气起清画/澄公爱客至/取水挹幽窦/坐我薝葡中/余香不闻嗅/但见瓢中清/翠影落群岫/烹煎黄金芽/不取谷雨后/同来二三子/三咽不忍嗽。

木村终于开口,茶是好茶,不过,先生找我不是为了和我探讨茶道吧?

方國民说,没错,不是探讨茶道,是探讨中国玻璃工艺品的。作为日本总代理,您一定想把最好的中国玻璃工艺品引进日本,如果您引进的只是中国的二三流货色,将来终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我看重的汉光公司的产品质量在中国是数一数二的。

我知道日本人注重的是数据而不是传言,请您看看这个吧。

方国民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电脑,打开,调出了一份国内玻璃工艺品的调查统计表,里面有销量、单品价格、国际市场竞争力指数等等,在这些数据面前,汉光公司跟永佳公司输了一大截。看着看着,木村的眼睛亮了。

方国民接着说,本人叫方国民,不谦虚地讲,我是这个行业的大师,大师不是自己封的,是业界口口相传形成的口碑。难道木村先生没听过我方国民的名字?

木村一脸的迷茫。

方国民又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方国民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不多时,高扬拎着一个工具箱走进来。就在客厅里,高扬接通电火,当场表演了吹花。木村见了,连连叫好。

表演完,高扬拎起箱子撤了,方国民又和木村谈了很久。临走,木村送方国民出来,方国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歪着头用十分色情的口气说,明天还需要我小姨子来吗?木村也十分色情地说,需要,大大的需要。二人一起色情地笑起来。

他妈了个巴子!他把我老婆当礼物送给小鬼子了。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知道后回家和纪晓竹大吵一架。我骂她婊子,骂方国民拉皮条。纪晓竹不承认,先说是误会,后说我血口喷人,拿屎尿往她脸上抹。我气坏了,本想打她一顿,但我是绅士,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跟女人动手。我把家里一套玻璃工艺品摔了,溅了满屋玻璃碴子。

我又去找方国民理论,我把他从家里叫出来,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像两根带血的钉子。方国民有些惊慌,连说听我解释。我说你把小姨子当婊子卖了,还有啥可解释的。他说那个女的不是纪晓竹,是他拿钱从歌厅里找的长得像纪晓竹的小姐。我说你就是个骗子,我要是相信你的话我就是个傻子。

话说回来,方国民还是成功了,木村改变了最初的意向,和永佳公司签了合同。公司的经济状况很快好转,两个月后,能发员工工资了,三个月后,还发了奖金。高扬和我的收入也翻了一番。大家数着手里与方国民有关的票子,却几乎没人说他的好。都知道他是个骗子了,谁会说一个骗子好呢?

我开始和纪晓竹闹离婚。婚后我们育有一女,这一年女儿四岁,一般的事都懂了。听我嚷着离婚,女儿抱我的腿,求我不要离婚。纪晓竹也不同意离婚,她说她是冤枉的。我说谁冤枉你了,熟悉咱们的人都说这事是真的。她说那就是整个世界都在冤枉我,我已经没处申冤了。

晚上我睡不着,一个人在大街上胡乱走。走着走着我走到了小凌河边。夜里河水是黑色的,有一排路灯的影子映在水里,好像水里也点了一排的灯。我沿河边走,满脑子都是纪晓竹。纪晓竹身上有很多优点,长相、身段、性格,床上功夫也不错,离开她我肯定找不到这么好的人了。可不离开她,我又咽不下这口气。我是个七尺男儿,怎能甘心戴一顶绿帽子呢?

我停住步子,朝河水走得无限近,探出脑袋看水里自己的脸。这时身后有人把我抱住了,我挣开搂抱回头看,来人竟是纪晓竹。

我问,怎么是你?

纪晓竹说,我一直跟着你,就怕你寻短见。

我说,又不是我的错,我干吗要寻短见?

纪晓竹反而没词了。

我俩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我扭头看纪晓竹,她眼里似有泪水。有风吹过,树木、杂草、她的长发都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像是火苗燃烧的声音。我问她,你真不想和我离婚?她说真不想。我说不想还做那种事。她说我没做。我说全世界都说你做了那种事。她说我不管全世界,我只管我自己。我冷笑几声,没心软,男人在绿帽子面前有几个是心软的。

赵四说,他是个骗子。

我说,你说过他是大师。

赵四说,他是大师时他确实是大师,他是骗子时也确实是骗子。

赵四继续讲方国民的故事:

在我的公司最困难时,是方国民拯救了我,拯救了公司。据说他为此做出了巨大牺牲,还搭上了自己小姨子的身体。没错,他小姨子纪晓竹很水灵,尤其那双眼睛我最喜欢,那双眼睛盯住你时,你的心会颤抖,身体也会颤抖。

我第一次见纪晓竹是在年底公司的年会上,每次年会我都大张旗鼓地搞,自从方国民进公司,我就把搞年会的活儿交给了他。他是行家,年会搞得十分热闹。有一年,方国民跟我说,咱公司的人还是少点,人少气氛就不够。我说总不能为凑气氛去大街上拉人吧。他说不用拉大街上的人,把员工家属拉来就行了,让家属享受一下公司的喜悦,也算是增加企业凝聚力吧。我觉得有道理,就同意了。

方国民租用了本城最大的一家婚礼城,那个大厅金碧辉煌,能容下上千人。我站在台子上往下看,满厅堂的人头,气氛真的与往不同。方国民是主持人,他口才好,说话风趣俏皮,每讲几句,台下便会响起笑声。我讲过话后,开始大会餐。方国民陪我挨桌敬酒,当来到刘子超这一桌时,一双眼睛令我心头一抖,这双眼睛就是纪晓竹的。方国民介绍,这是我小姨子,也是子超的爱人,纪晓竹。我握住纪晓竹的手,觉得自己的手开始颤抖,还是纪晓竹率先从我的手心里抽回了手。当我的手握其他的手时,我的眼睛还在纪晓竹身上。

第二天,我把方国民叫到办公室,我说年会搞得不错,还是方师傅能力强,以后就按这个套路来。方国民开始喋喋不休地讲他的构想,都很新奇,我听得心不在焉,听一阵,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你小姨子挺漂亮。他愣住了,住嘴,呆呆看我。

我又说了一句,你小姨子挺漂亮。

他这才反过愣儿,笑了笑说,还可以,还可以吧。

我说,你以前好像求过我,想让你小姨子进公司谋个差事。

我推荐她进公司的办公室,你说办公室满员了,去车间还行。可她不是干工人的料,这事就撂下了。

现在办公室的文书能力不够,我打算辞掉她,让你小姨子进来。

那太好了,谢谢你。

听说你能拿下木村,她也是尽了力的?

那都是误会,是瞎说,陪木村的女人是我从歌厅雇的,为了吊木村的胃口,我才让她说是我的小姨子。

我将信将疑,也不便多问了。几天以后,纪晓竹到公司来上班了。文书室在一楼,我在二楼。这真是个能让人心动的女人,我见多识广,这世上能让我心动的女子没几个,有一个出现便被视为珍品。有一天,我下楼去文书室,看见纪晓竹正在复印一份文件。那台复印机有点低,纪晓竹身材又高挑,她在这台复印机前干活是哈腰的,她腰挺细,显得屁股愈发宽大,她背对我,翘起的屁股在我视线里十分夸张。我想象我跨前一步,抱住它,会是什么感觉?我身子开始颤抖,等她回过身看我时,我的身子已经抖得相当厉害了。

纪晓竹怯怯地叫一声董事长。我笑笑,坐到她的椅子上,椅子上有热度,想必来源于她的屁股。她站着,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我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柔软,看到类似吹花火苗般的热度。我知道自己一时陷入柔软与热度之中。我是个成功男人,拿下一个女人应该不成问题,我眼睛上移,盯住她的眼睛。

我说,工作还习惯吧?

她说,习惯习惯。

我又说,我干了这么些年企业,家底是有一些的。

她有些懵,可能一时不知我为什么会说这个。我接着说,只要我喜欢的人,我会重用,我会不惜本钱。

说罢,我伸出手,我感觉自己的手一直在抖,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我的手伸向她的臀部,刚碰上她就躲开了。她脸红了,我也有些尴尬,索性想进一步动作,门被推开,一个人闯进来。我本想发怒,见来人是方国民,就熄了火。

第二天纪晓竹没来上班,我问方国民是怎么回事,他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又把刘子超叫来,问他纪晓竹怎么没来上班。刘子超低着头说,她不胜任这份工作,所以不来上班了。我有一种挫败感,吼道,瞧不起我,瞧不起公司!刘子超连连搖头,说,董事长您别误会,不是瞧不起,是她真的不胜任。

我也不是强盗,人家不来我也没办法,这件事渐渐淡下去。有一天,方国民找到我,说他有个创意,要搞一个企业家联谊会,东道主就是永佳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出个场地,花个饭钱,就把全市所有的企业家搞到一起,都成朋友了,也就有机会为我所用。我觉得是好主意,可我有疑虑,我的企业与全市其他企业比,不过是中等规模,那些石油公司、电力公司、铁合金公司等大企业,能给我这个面子吗?

方国民是个能人,换句话说,也可以说是个骗子。不知他怎么搞的,居然把这件事搞成了。就在我公司的食堂里,挤了一百多号企业家。大家吃吃喝喝,谈笑间把距离拉近了。

我高兴,喝了不少酒,走路晃晃悠悠。吃完饭还安排一个节目,就是参观吹花。一百多企业家在方国民的引领下走进车间,参观高扬和刘子超表演。有人也嚷嚷要看方国民吹花,方国民照例还是推,此时我已经断定方国民是骗子,可揭露他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

就在大家瞪眼看表演时,我把方国民拉到一边,接着酒劲儿,提起了纪晓竹。我说我还是想让她回来上班。

他说,她不适合咱的工作。

我说,我觉得她适合呢?

他苦笑一下,没回答。

我又说,都是水贼甭使狗刨,都是男人啥不明白,这个忙你得帮我。

他的脸色不好看了。

我说,我要硬让你帮呢?

他说,我就是不在你这儿干了,这个忙也不能帮。

我们就这样谈崩了。

别人说得没错,他就是个骗子。纪晓岚说。

你也这样说他?我问。

按理讲,我不该这样说我的男人,可问题是,他不该喜欢别的女人。纪晓岚说。

纪晓岚继续讲:

不是我替他吹牛,你也见过他,他其实是个美男子。他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走,很多女人会多看他几眼。就是男人,也会投来艳羡的目光。他身材高大有型,修长的影子拉在路面上,比别人的影子都长都细。他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有节奏地摆动,或者一手捏着精致高档的皮夹,一手有节奏地摆动,走得十分帅气。我问过纪晓竹,你说是陆毅帅还是你姐夫帅?纪晓竹认真地想了想,说,还是姐夫帅。我说陆毅可是明星。纪晓竹说姐夫比明星高级,姐夫是大师呀!

很多女人喜欢方国民,这我知道,他搞时装模特队和职工歌舞团那阵子,就有一个模特和一个女演员喜欢过他,这两个人争宠,还在好多人面前吵过架。有人把这情况偷偷告诉我,我一笑置之。最初,我对方国民是相当放心的,我觉得他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

晚上临睡前,方国民会坐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他一边看电视一边玩手机。这种时候,我会端一盆热水放他脚下,然后替他脱袜子,把他的脚一点一点放盆里。水温我试过,热度刚好能让人容忍。脚入水的一刹那,他会闭一下眼睛,吁出一口气,样子极为享受。我愿意伺候他,与尊严无关。我越表现得卑躬下贱我心里越舒服。

上床,只要他这天不特别累,我们都会做一次。大多时候是我主动,我对他的身体不厌其烦地爱抚与刺激,直到他忍无可忍,他才会翻身上马。上马后他总爱喊我的名字,平时他一直喊我晓岚,可上马了却喊我小纪,他一边做一边压低声音喊,小纪小纪小纪……有一次我说你还是喊晓岚吧,喊小纪我会认为喊的不是我。他说不是你会是谁。我说纪晓竹也是小纪,你喊小纪我还以为你喊纪晓竹呢。他脸刷地红了,还是喊小纪小纪小纪。

方国民根本不会什么吹花,他讲的那些吹花理论,也包括他讲的各种理论,都是他从书上、网上看来的。他用一些杂七杂八的理论把自己武装到牙齿,见哪行人说哪行话,把一些人唬得一愣一愣的,都拿他当内行。他其实没上过多少学,连高中都没念完,但这不影响他讲出的话比那些上过大学的人有水平。

他对我好,这没说的,他对纪晓竹也好,这也没说的。纪晓竹的对象是他帮找的,纪晓竹的工作也是他帮着办的。纪晓竹三十岁前的道路并不順,她和一个男生处过八年,可最后那男生把她甩了。接下来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熬到了大龄,后来方国民出手,把他的徒弟介绍给纪晓竹,纪晓竹才过上了幸福生活。

在纪晓竹的婚礼上,方国民喝多了酒,没下桌就吐了,搞得十分狼狈。方国民一向很注重形象,没这么失态过。婚宴结束,我搀扶他上车,回家。一路上他不停地说醉话,说刘子超算什么东西,他根本配不上纪晓竹。我说可是你把他介绍给纪晓竹的。他说是我介绍的又怎么样,你纪晓竹就非得看上他吗?我说你这是啥逻辑?他说我就是这个逻辑。

我感觉不太对劲儿,回到家想再跟他聊聊,可他趴床上呼呼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我问他昨晚都说了些啥,他连连摇头说记不得了,酒后说啥都是酒话,不算数。

后来方国民把纪晓竹弄到了他所在的公司,只工作一星期,纪晓竹就不干了,说老板对他性骚扰。方国民又开始给纪晓竹张罗工作,有一段时间,他动用了自己全部的社会资源,一心要把纪晓竹的工作解决了。最后,也不知道他动用了什么办法,终于把纪晓竹安排进了一家不错的单位。

有一天晚上,方国民出去应酬,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偶尔摸起手机翻翻朋友圈。门铃突然作响,我奔过去拿听筒,传来刘子超的声音,姐,是我。声音有些变调。我按下开门键,一阵脚步声盘旋而上,很快到了门口。我开门,见刘子超变颜变色,张口便说,方国民在吗?

不叫姐夫不叫师傅,我看他,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

刘子超说,方国民他不是人。

我说,怎么了?

姐,你还蒙在鼓里呢,他把咱俩都骗了。

他怎么了?

他和纪晓竹有一腿。

我头皮发炸,立马联想到许多事情,但嘴上还是说,别瞎说,你有啥证据?

我没瞎说,我有证据,方国民为了纪晓竹和我们老板吵翻了,没那关系,他肯为她得罪老板?他还花了很多人情费,为纪晓竹找了个好工作,没那关系,他肯?

别把人想得太坏了。

姐你太天真了,他骗了你,也骗了我娶纪晓竹。

纪晓竹承认这事吗?

她承认不承认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事明摆着。

我强迫自己镇静,两手还是发抖。我抬眼望了望墙上我和方国民的结婚照,有阳光从窗户那边涌入,阳光里镶结婚照的玻璃框上沾满了浮尘。

姐,咱俩是受害者,咱俩得结成同盟。

结成同盟又能怎么样?

站在同一个战壕,勇敢地揭露骗子呀!

刘子超告辞后,我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纪晓竹是我最后约见的一个人。起初,她一口回绝,说没啥可谈的。我说你姐都跟我谈了。她说她谈就谈呗,和我有啥关系。我说谈一谈,也许我能帮上你什么忙。我打过三次电话,她还是同意见我了。

我说地点就在××咖啡厅吧,她说不喜欢那种地方。我说那就找一家中餐厅,她还是说不喜欢。我说那你定地方,我买单。她说不用买单,到我家吧,反正刘子超也不回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时间定在晚上七点,她工作很忙,五点半下班,六点到家,一个小时做饭吃饭很紧张了。东北的冬天天黑得早,七点钟天已经黑透。我踩着雪去她家所在的小区,按入户门铃,上楼,没到门口呢,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站在我面前。

这的确是个能让人眼睛一亮的女人。打过招呼,进屋,换拖鞋,落座。

这套房子大约七八十平米,放了一套庞大的沙发后显得客厅有些窄小。纪晓竹给我沏了一杯茶,也坐下。我一边说话一边打量她,她的眼睛很大,像欧美人种的眼睛,有些凹,给人一种深邃感。仔细看,似有光线或流水的感觉。

纪晓竹很直爽,问我想听什么。我说想听你和方国民的关系,或者你们之间的交往。

纪晓竹说,我和他关系简单,从我姐那论,他是我姐夫,我是他小姨子,从刘子超那论,他是师傅,我是徒弟媳妇。交往这个词对我和方国民来说有点大,我和他单独见面的机会十分有限,更多时候见到他了,也就见到了我姐纪晓岚。

纪晓竹讲方国民:

我和他最接近交往的一次是一个雨天,我去一家地处郊外的关系单位取资料。那时我正在一家私人小公司打工,说是文员,其实就是干杂活儿。去时天还没下雨,只是有些阴,取到了资料,我搭那家单位的一个人的车往回来,半路才下雨。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不停地刷,令人有些眼晕。那人开车,副驾上也坐了一个人,我坐后排。往车窗外看,玻璃被雨水弄得模糊不清,所有看到的景致都变了形。车开进城里时雨下得更大了,那人在一个路口停车,腾出一只手递给我一把雨伞,说我要拐弯去办别的事,你就在这下车回公司吧。我在他们的告别声中下车,脑袋一时有些迟钝。伞刚撑开就被吹成一边倒,风很大,雨铺天盖地,我的周身顿时全湿。我一边走一边找出租车,过来一辆,是满载,又一辆,还是满载。好不容易盼来一辆空车,司机却摆摆手,车子毫不减速地从我身边开过去,溅出的庞大水花全扑在我身上。找不到车,我小跑着躲到一个屋檐下,掏出手机给刘子超打电话,叫他开车来接我。他说我在给旅行团表演吹花呢,哪有闲工夫接你,自己打车吧。我还想说几句,那边电话断了。我站屋檐下,浑身一阵一阵地发凉。

我呆呆地站着看雨,看一辆辆旁若无人的汽车穿雨而过。不知过了多久,我再一次闯进雨中,刚走几步,一辆小汽车停在我身边。车窗降下来,露出方国民一张脸,我愣住了。

上来呀!他冲我喊。我不知怎么上的车,怎么坐到副驾位置。车子开动,雨刷器在眼前晃动,我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空白,身边方国民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突然,连我自己都觉突然,我哭了。我记得方国民伸手摸了一把我湿漉漉的头发。

渐渐心绪平静下来,我才问他怎么会来接我。他说我给刘子超打电话时,他就站在刘子超身边。这是我唯一一次与姐夫单独相处,我们几乎连手都没碰过,递东西给我他都会捏一头,腾出足够的地方让我有下手之处。我们之间身体接触不过是他摸过一次我的头发。

很多人都说方国民是骗子,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骗子,至少他沒骗过我。有一天晚上,我洗了澡,躺床上等刘子超。刘子超上床后,盯住我,那眼神不像是要做爱,我心头一紧,也盯住他。

他说,你跟我讲实话,你到底和他有没有那种关系?

我说,他是谁?

别装了,他是谁你还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你不愿讲,我替你讲,他是方国民。

我光着身子跳将起来,我说我怎么能跟他有那种关系。

他说,你都肯替他给日本人投怀送抱,没那种关系,谁信?

我说,这是误会,我根本没见过什么日本人。

那个夜晚,我们一直在吵架。凌晨时刘子超睡着了,我一宿没睡着。

第二天快下班时,纪晓岚打来电话,叫我到她家去一趟。我是姐姐家常客,这一次她让我去,我却非常紧张。敲开门,我看见纪晓岚端坐在沙发上,她不看我,两眼盯着电视,电视机没开机,黑色的荧光屏上映着她一张模糊的脸。我换拖鞋,挨她坐下。屋里很暖和,我身上有一丝丝凉意,凉得四肢几乎要抖动起来。

纪晓岚说,是我跟你亲,还是方国民跟你亲?

我说,当然是你。

那我问你啥你说啥。

当然。

你和方国民有没有那种关系?

没有。

那他为啥对你那么好?

看你的面子吧。

他是个骗子。

他骗你了?

他不光骗了我,还骗了你,骗了刘子超高扬赵四,骗了所有人。

我不明白。

我给你讲吧,他对你好不是看我面子,看我面子他就不会对你那么好了。

我还是不明白。

我再问你一遍,是我跟你亲,还是方国民跟你亲?

当然是你。

那我说的话,你能听吗?

能听。

纪晓岚闭上嘴巴,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像一件大衣,我穿上了,无法挣脱。过了好久,门铃响了。纪晓岚开门,进来的是刘子超和高扬。我站起身,浑身炸痒。

这三个人站成了三角形,我正好在三角形的中间,三双眼睛都亮亮地看我。

纪晓岚说,方国民是个骗子。

刘子超和高扬说,没错。

纪晓岚又说,但他不见得是坏人。

刘子超说,他和纪晓竹有一腿还不是坏人?

我吼道,我没有。

纪晓岚说,都别急,咱用事实说话。

纪晓岚朝我伸出手说,把你手机给我。

我迟疑着递过手机。

纪晓岚接过我手机,飞快地打一行字:我姐不在家,我在你家等你。然后,发送,屏幕显示发送成功。

方国民没回短信。

我们四个都坐下,耐心地等。等了一个多小时,方国民还没回短信。

刘子超说,他是不是没收到呀?再发一次吧。

纪晓岚说,那就再发一次。

我没再发,起身,推门走了。

现在我要告诉你,正是从这天开始,方国民失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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