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胎记

2019-10-10 07:42张强
北方文学 2019年19期
关键词:村庄

张强

遍地驴鸣

冬天的夜长得像母亲搓的麻绳。

晚饭过后,母亲把案板上那盏玻璃罩的煤油灯端起来,火苗晃动,她的身影也跟着晃动,当屋内陷入黑暗,屋外窗台下的鸡窝里一阵躁动,都归窝了,母亲把鸡窝门牢牢抵住,转身仄进屋里。

我借着昏黄的灯光爬进被窝,母亲寒率着搓起麻绳。这根绳子太长了,母亲从初一搓到十五,从月圆搓到月缺;从霜降搓到大寒,从一场一柞厚的雪搓到另一场一尺厚的雪。

乌鸦叫的时候灯还亮着,母亲的影子占据了半面山墙。风在外面着急赶路,啪嗒碰倒院子里一根木棍儿,呼啦撞响一堆柴火。风掀开窗户纸往屋里瞅瞅,我连忙把头往里缩,整个世界瞬间跌入黑暗,跌进深不可测的梦里。

我被一声驴叫再次惊醒。“昂嗯——昂嗯——昂嗯”,这阵嘶鸣如撞大钟,余音在寒夜中蕩漾许久。哪个角落的狗跟着吠了一声,谁家的牛伸长脖子,哞地回应一下。这是村庄特有的声音,是黑暗里牲畜们自由的交流。村庄不只是人的,也是一头驴一头牛的,只是白天人掌握着话语权,它们插不上话,所有的想法只能在夜里倾述。除非万不得已,驴一般从不在白天发表任何意见。一头驴在白天是沉默的,沉默着吃草,沉默着晒太阳,我觉得驴是个思想者,白天闲暇的时间它都用在思考上了。我曾和一头沉默的驴对视过,它的眼神深邃而悠远,刹那间我仿佛陷进了远古,又仿佛窥见了无边的未来。

这是张久旺家的驴。张久旺家两间正房,东边是驴棚,驴棚的木格子窗正对我家东屋的窗户,和这阵驴鸣一起泼出来的是几束被挤扁的微光,张久旺把马灯挂在石槽边的木柱子上,驴的大眼睛立刻迷离着橘黄的暖意。驴把头往张久旺身上蹭蹭,紧接着喷了几下响鼻。石槽里的草料已所剩无几,张久旺倒半桶水,磕两勺麦麸,撒一把豆粕给驴拌上。驴继续把头埋进去,张久旺取下马灯,熄灭,踩着几声干涩的咳嗽走出来,屋外霜风已经停了,满天星光的映照下,繁霜像撒了一地的碎银。

半夜了,母亲说。张久旺家的驴身体里有台座钟,驴一叫,整个村庄的人都知道时辰到了子时。当时只有村长家有台座钟,如果没有了这头驴,人们陷在无序的泥潭里,恐怕连梦都是乱麻一般的吧。我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没过两年,我家也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有了一台打铃的座钟,一阵长长的驴鸣之后,座钟紧接着敲了十二下。这驴真神!

张久旺家的驴就是头神驴!那年月村里招贼,尤其寒冬腊月,今天这家少一捆柴,明天他家少一口锅,后天又少一个车轱辘。牲畜也偷,偷猪贼把猪的两条后腿搭在肩上,人走多快猪就走多快,偷牛的用一根长绳远远地牵着,牛走得慢,绳短了怕被人捉个正着。有一年大雾天,刘三半夜去村外给张后福烧断头纸,回来的路上正撞上一头牛,这牛黑得像夜一般,如果不是面颊中间一条白斑,根本看不清是后柱家的,刘三把绳子解开,把牛给后柱送去,贼劳碌了大半夜,牵着条空绳子回去了。

村里但凡养牲口的人家都被贼惦记过。有一天夜里久旺给驴添加完草料,取下马灯刚要走,驴突然用嘴巴揪住了他的棉袄后襟,久旺拍拍驴脑袋,依偎着驴抽袋旱烟,天南地北扯上一通,驴好不容易松口。久旺还要走,驴不肯,从后面紧跟着,拦也拦不住。张久旺知道自家驴的脾气,只得把驴让进堂屋,闩上门,驴刨两下蹄子的当儿,久旺已鼾声四起。那天夜里我们村少了两头驴,久旺家驴棚的东墙上被扒开一个洞,贼把头探进去,连根驴毛也没有。你会说不是还有狗吗,挖洞的时候狗干吗呢?在一包毒药面前,狗连自己的命都看不住,还能顾得上驴?

从那之后村里人都说久旺家的驴是神仙下凡。灶有灶神,树有树神,谷有谷神,牲畜自然也有神。贼也听说了这事儿,后来就不到我村偷牲口了,邻村反受其害。我们村的驴代代繁衍,庄稼一样茂盛茁壮起来,这不能不归功于久旺家的神驴。

“嗯啊——嗯——啊——嗯——”,这叫声略显沉闷,不过嗓门很粗,尾音拖得长长的,驴叫之后没有犬吠,也没有牛哞,已是下半夜,它们许是睡着了,风也歇了脚,乌鸦把梦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斑斓突兀。这阵驴鸣虽然不够嘹亮,却也在村庄东突西奔,从这条小巷灌进去,从那条小路钻出来,遇到石头墙远远躲开,遇到一棵树就绕过去,不大一会儿,大半个村庄就被这阵驴鸣攻陷了。这是张后奎家的驴。张后奎以赶脚为生,山东、河南、江苏、安徽,方圆几百里跑了个遍,他家的驴见过大世面。我曾细细打量过这头驴,白眼圈儿,身形高大结实,不亚于一匹骡子,走路昂着头,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张后奎的驴曾给他捡回来一个媳妇,所以张后奎对驴照顾有加,上好的精料喂着,从不打驴一鞭子。

人对驴的好驴都会记着。那年张后奎赶驴驮女儿去镇上赶会,他女儿五六岁,头一次见这么热闹的场面,街上人山人海,吆喝声一搭接着一搭,吹糖人的、捏面人的、耍猴的、表演杂技的,玩得兴高采烈。张后奎掏钱给女儿买糖葫芦,买完后忽然发现一直扯着他衣襟的女儿不见了。这可要了命了,他疯了似的呼喊着女儿的名字,一条街三里多长,他从东头找到西头,又从西头找到东头,不停地在各种摊子前打听,哪有女儿的踪影?他垂头丧气地瘫坐在地上,他的驴苦着脸,眼里闪着一种晶亮的东西。锣鼓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过来,夹杂着人的欢呼,路那边的帷幔里正演着皮影戏。驴抬头往那边一瞧,沉思了片刻,突然赶过去,对着帷幕嗷嗷狂叫起来。张后奎恍然大悟,连忙钻进去,一眼看到女儿正和同村的秀芹看皮影呢。

从那之后村里人又说张后奎家的驴是头神驴。张后奎也这么认为,逢年过节,他总要在驴前烧一炷香。其实哪有什么神驴,驴是通人性的,一头驴在一个家生活久了,慢慢就成了这个家的一员,人不再把驴当成纯粹的牲口,驴也渐渐扛起人应该担的责任。驴和人心照不宣,不用吆喝,驴就屁颠屁颠跟着人下地;不用挥鞭,驴就知道上坡用劲儿拉;人干活儿累了,往地排车上一躺,再远的路驴也能摸回家。

驴总是替人惦记着许多东西,驴脑袋大,比人的记性好得多。驴惦记着田里的庄稼,那年麦收时节,天还没亮,张后柱家的驴发疯似的嚎叫起来,嘶嚎声经久不息,引得整个村庄的驴一阵阵骚动,人们眯缝着眼起来,还没套好车,驴便撒开四蹄往村外狂奔。那天驴亢奋无比,拉车比平日更卖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浑身上下湿得水泼过一样,农人懂得驴的心思,头也不抬地呼哧呼哧挥镰割麦,一路小跑追着驴的屁股往家运麦。一场冰雹倾盆而下的时候,驴回头望望满是麦茬的原野,“昂——昂——昂”欢叫起来。

凡是人惦记着的东西,驴都惦记着,驴惦记着盐罐里的盐还能腌几斤成菜,惦记着鸡窝里的蛋能换回多少毛票,惦记着星星落满的山坡上草的长势。驴通了人性,就懂了人的心思;同样,人通了驴性,也就懂了驴的心思。在村庄,一个人通了驴性,才是一个真正的农人;一头驴通了人性,才是一头真正的驴。

我常见河滩上割草的人,领着头驴,边割草边絮絮叨叨,不多会儿直起腰来,看着驴又叽歪一阵。驴正埋头吃草,突然停下来,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割草的人,这人放下镰刀,两手比划着,驴摆摆尾巴,晃晃头,偶尔也“昂——”地朝远方喊一声。这是一个人和一头驴之间的事儿,他们之间的事儿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外人是插不上嘴的。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这人是通驴性的人,这驴是通人性的驴。

“昂叽——昂叽——昂——”,这是刘三家的驴叫,晚久旺家的一个时辰;“嗷昂——嗷昂——昂”,刘三家的驴引得张后柱家的叫了起来;“嗯昂——嗯——昂”,张后国家的驴叫了;“嗷啊——嗷啊——嗷”,张后宏家的驴叫了;“嗷昂——嗯昂——嗯”,赵四家的驴也叫了……遍地的驴鸣像庄稼一样一茬接着一茬,像水流一样划过村庄柔软的暗夜。我在半醒半梦之间听着这些独奏或合唱,竟有了伸长脖子跟着嗷嚎两声的冲动,我下意识地张开嘴,打个哈欠,又把这想法咽了下去。这安详沉静的世界是属于驴的,驴沉思了一整天,现在它们要把脑子里所有的想法都掏出来,说给那盏安静的马灯听,说给赶路的风听,说给其他的驴听,也说给醒着的人听。虽然现在我还无法听明白它们说了什么,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我终究会继承父辈的衣钵,成为一个通驴性的人。

驴的命

我上学路过张久旺家大门口,看见他家那头叫驴躺在地上,四蹄紧紧绑住,张久旺摁着驴头,驴嘴上了笼头,张后柱摁着蹄子,驴屁股后面点一堆柴火,前村的二棍拿把明晃晃的刀在火上烤。我站住,二棍瞅我一眼,把刀往我裆下一戳:“割你的把子。”

我撒腿跑了。后面传来驴的哼哼声,二棍大声嚷着,摁住,别让它挺身……

他们在骟驴。

二棍给我家劁过猪,那时我还小,每次劁猪,都能吃上炒猪蛋,所以在我的观念里,猪的那俩尻蛋子本就是多余的东西。

难道驴的也多余?我边走边想。

这骟驴的情景盘踞着我的童年,二棍那把半尺长的尖刀也总在我梦里萦绕,我时常在惊出一身冷汗之后,伸手摸摸裆下,还好,那东西还在呢。

我见过村里人遛驴,刚骟过的牲口不能趴着,得让它不停地走动。驴耷拉着头,两条后腿颤颤巍巍,不时有血水从腿裆里滴下来,走几步就浑身哆嗦,麻药散了,驴疼着呢。后来驴实在走不动了,索性趴在地上,拿来鞭子狠劲儿抽打,驴才勉强摇摇晃晃站起来。

从那时起我就觉得驴的命真苦。哪样农活儿都少不了驴,驴仅仅吃口草而已,就是你家穷得连草也喂不起了,驴走到田地里,照样自己吃饱。驴发情时会耍点儿小性子,人不也常耍小性子吗?驴招谁惹谁了,村庄有那么多人的蛋该割,为啥单割驴的蛋?趁看电影的空儿调戏妇女的刘三的蛋该割,和寡妇相好的村支书刘麻子的蛋也该割。我恨不得自己有把二棍那样的劁猪刀。

过年的时候我帮父亲贴春联。父亲拿一张火红的对联,“出门见喜”,我跑到外面正对大门的地方贴了;“满院光辉”,我接过贴在南墙根儿的老槐树上;“六畜兴旺”,我跑到西南角,刹那间怔住了,不知该贴在猪圈上还是该贴在驴棚上。我喊父亲,父亲说贴在驴棚上吧,来年驴养得膘肥体壮的,出活儿,多打粮呢。我转念一想,说还是贴猪圈上吧,拿扫帚头上下刷刷糨糊,啪嗒贴在猪圈门上。驴养得肥不肥照样干活儿,猪再长长开春就能割猪蛋了。你看,驴活得多憋屈,过年连句廉价的祝福都得不到。

我家的驴瘦得一把骨头。母亲时常给牛加点儿麦麸豆粕,牛要添犊,得补充营养,驴是头老叫驴,只能干活儿,不能下崽。驴和牛拴在一个棚里,共用一个大石槽,喂麦糠、玉米秸、干草,要喂牛了,母亲甩给我缰绳,去,牵驴晒太阳去。驴跟在我身后往村后场院走,树桩上蹭蹭痒,土堆里打个滚儿,阳光洒得匀溜溜的,驴眯缝着眼,盯着铺在地上的金黄的碎末,盯着落叶上跳跃的枯黄的碎屑,神态平和而安详。驴不知道它受的不公平待遇,不知道就不会计较,反而心里释然;又或许驴压根儿知道,只是驴不生气,驴脑子里想着自己的事情,人的那点儿小心思小算盘它并不感兴趣;抑或它对人根本是鄙夷的,有哪个人的脑袋能大过驴的?驴的思维缜密,思想超前,在它那里,脚踩的大地、头顶的蓝天、耳畔的清风,才是最值得珍惜的,一头驴要是和人老计较,那就掉了价了。

估摸着牛饮完了,我赶驴回家,驴慢悠悠的,时而打个响鼻,时而晃晃身子,干涩的皮毛上腾起一股尘烟,啪嗒、啪嗒,驴把一条小道踩得漫长而富有节奏。有觅食的鸡群挡路,驴绕过去,闲逛的狗停下来朝它吠上两声,驴眼皮也不翻,它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驴的内心复杂着呢,它脑子里想的事情并不比人少,一头驴在村庄活上十几年,这村子就什么秘密也没有了,驴每琢磨透一件事儿,肚子里那本账簿就丁丁卯卯地标画一笔。陈年烂谷子的事儿人容易忘,人一生下来就急急忙忙赶路,很少回过头翻翻旧账。人记不得的事情驴都记得,驴走着今天的路,就又把昨天的事情重新咀嚼一遍,只是驴从不想明天的事儿,明天对它来说太遥远,所以你永远无法看到一头急歪歪的驴。人只知道往前看,一辈子走完了就像做了一场梦;驴往后看,所以驴越活越真实,越活越透彻。人一辈子是为别人活的,驴一辈子干自己的活儿吃自己的饭,是为自己活。人真不如一头驴!

踏进家门的时候,牛的独食还没吃完,驴耷拉着眼皮进圈,鼻子往石槽里嗅嗅,并不下口。牛瞪它呢。我家的活儿全让驴给干了,耕地耙地、运麦碾场、拉水送肥,农闲时节还要跟着父亲拉车,一天奔波百八十里。驴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劳苦和不公,平和而安详地活着,它性情温顺,从没表现出一丁点儿不满。有时候我想,驴的前世一定是位坐化的高僧。

我家的驴也是骟过的,和人不一样,阉过的人只能越来越变态,太监不就是例子吗,而骟过的驴却越来越温和驯良,仿佛腿裆里的两个尻蛋子是两颗定时炸弹,摘掉就永无后患了。驴的命苦哇,每当看着驴举着一尺多长的阳具摇来晃去,我都会深深叹息一声。刘麻子都五十多了,还和寡妇们搞得火热。刘麻子下辈子就配托生为一头骟过的驴。

我家的驴比牛多活几年,后来累死在田地里,死后仍没摆脱被剥皮割肉的命运。

苦命的驢!

如果没有遇到人,驴的生活该有多么自由多么诗意!广阔的大地上绿草茵茵,清澈的河水倒映着节气的温暖,有鸟啁啾,蝴蝶翩翩起舞……驴时而健步如飞,时而驻足凝望,沐浴着清风明月,咴咴的长啸和着庄稼的节拍拔节,这时的驴多像大地上孤独的王。

驴这辈子,千不该万不该和人扯上关系!

驴的命苦,苦在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苦在那根缰绳紧紧攥在人的手中。驴思考滑过天空的鸟翼携来几缕春的消息,思考多少庄禾在虫鸣蛙鼓里受孕,思考一阵秋风的重量,一场大雪内心包藏的火焰的高度……驴从没思考过人这种东西。人在驴的回望里,或许仅仅只是一株禾苗、一块土坷垃,驴亲近信任大地上的这一切,驴的善良是源自骨子里的。

驴这辈子,又不可避免地和人发生关联,他们同属于一种文明,是农耕的篇章里不可缺少的字符和标点。大地苍凉,一头驴从山那边转过来,驮着一只鼓鼓的麻袋,昏黄的天幕下,蹄声孤寂而悠远。驴的后面是几只低飞的麻雀,再后面是一个叼着烟斗的老农,黑棉袄,束腰,别一把二尺长的竹鞭。驴停下,往后瞅瞅,等一等老农,老农赶上,拍拍驴屁股,嘟嘟囔囔地消失在原野尽头。这幅画面因了一个老农的出现陡然有了生气,驴生来就是属于农人的,是农人的财富,是农人的伙伴、影子,是另一个自己。应该承认,人是无法离开驴的,驴也无法离开人,从驴被人驯化的那天起,驴和人就被紧紧拴在一起;也是从那天起,驴就把自己命运的缰绳交到了人的手中,这种盲目的信任和单纯的依赖是造成它悲剧的根源。

漫长的农耕文明里,驴驮着它凄凉的命运,踉跄在历史的烟雨中。而现在,这种文明衰落下去,另一种文明的曙光里,驴像一块行走的伤疤,跌撞在昏黄的小道上,一串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和时光一起,苍凉地撒了一地……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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